姚志忠
在這個世界上,正如沒有一個醉鬼會承認自己喝醉一樣,也沒有哪個愚人會承認自己愚蠢。能自道其醉者,反倒是非常清醒的人;同樣,能自嘲其愚者,反倒是十分聰明的人。因為愚蠢并不是一枚光榮的徽章,可以佩在胸前為自己增輝;但愚蠢卻可以是一個群體造就的印記,烙在一個不肯隨俗者的身上。若是這個人傲然亮出這種印記行走世上,就成為一種對對方無知可鄙的嘲弄,成為一種對對方邪惡可憎的蔑視,成為一種對自己不幸遭際的慨嘆,成為一種對世人明辨是非的渴求。柳宗元的《愚溪詩序》就正是這樣一篇“嘻笑之怒,甚乎裂眥”(柳宗元《對賀者》)的作品。
這篇“楚聲滿紙”的文章,卻是以自愧、自嘲的調(diào)子開篇的。作品一開頭,作者就開始了對貶謫永州后所卜居處的一條溪水的意味深長的命名。溪本名“冉(染)溪”,但到底因何而得名,“土之居者,猶龂龂然”,這種名實難考的現(xiàn)狀為重新命名提供了契機。根據(jù)自己“以愚觸罪”遷謫永州的經(jīng)歷,并參照古代以愚公名谷的先例,最終將這條溪水命名為“愚溪”。溪既名之曰“愚”,則周遭風(fēng)物無不為“愚”所株連:小丘名曰“愚丘”,泉水名曰“愚泉”,水溝名曰“愚溝”,小島名曰“愚島”,又人工制作了“愚堂”、“愚亭”、“愚池”,合稱“八愚”,并以詩紀之。愚溪風(fēng)物其實并不愚,而且“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但山川卻受人之累,“以予故,咸以愚辱焉”,故而頗感歉疚。不過通過進一步觀察,作者卻又發(fā)現(xiàn)了溪水“獨見辱于愚”的特點:“不可以灌溉”,“大舟不可入”,“不能興云雨”。一言以蔽之:“無以利世?!庇谑切闹刑谷唬骸半m辱而愚之,可也?!比酥藓拖藜热挥腥绱硕嗟钠鹾宵c,那么因愚人而名愚溪,似乎也就沒有什么不妥之處了。
行文至此,愚溪之名似已無可更改,但卻有一個邏輯判斷我們繞不過去:愚溪既以愚人而得名,那么“愚人”則是這個判斷的大前提了,大前提若是真實的,那么這個結(jié)論也就是正確的了,名也正,言也順。否則,“愚溪”的命名就失之草率與牽強。作者顯然料到了這一點,于是搬來了兩個“假愚人”與自己這個“真愚人”進行對比,以證明自己是名副其實的愚人。一個是寧武子,他的“愚”可以自我調(diào)控,“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論語》)。在包括柳宗元在內(nèi)的許多人看來,這不光不是愚,而且是“智”的一種體現(xiàn)。一個是顏子,他“終日不違如愚”,是“如愚”,算不得真愚,甚至是一種“大智若愚”。這兩個人其實都是“智(或睿)而為愚者”,“愚”顯見是其處世為人的一種保護色,而能使用保護色的人本身就是“智”的。作者自己則“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在“圣明”之世卻干出了“蠢事”,以致遭貶謫,受打擊,真是笨到家了。在本文的姊妹篇《愚溪對》中,作者在面對溪神的責(zé)難時為自己作了這樣的答辯,再次指認了自身之愚:“夫明王之時,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邇,伏者宜遠。今汝(溪神)之托也,遠王都三千余里……唯觸罪擯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闖闖以守汝。”以被“明王”疏遠、黜斥作為愚者必須承當(dāng)?shù)暮蠊麃砟嫱瞥鲎约旱摹坝蕖薄H绱艘粊?,命名愚溪的這個大前提,似乎是無可置疑的了,當(dāng)然愚溪這個名字,應(yīng)該也是無可更改的了。
但仍有一個疑問:“愚”的標準由誰來定?眾人指認這個人愚,這個人就真愚嗎?歷史上很多的認鹿為馬以保性命、指忠為奸阿順權(quán)貴的事不就是在“大多數(shù)”人身上發(fā)生的嗎?以附和者的數(shù)量來判斷真理本身就是公認的謬誤。還有,自認為愚,就愚得不可置疑了嗎?寧武子和顏子都曾試圖給世人留下“愚”的印象,但這恰好反證出他們的聰明。而且,自認為愚,實在有太多可供咀嚼的復(fù)雜內(nèi)涵與潛臺詞。如此一來,指認“愚人”和命名“愚溪”的前提又一次變得不可信賴,這就需要更進一步地從事實真相角度去判斷了。
作者在第四段里以愚自命的理由是“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那么,所違之理者何?其《封建論》觸“家天下”之孽根,逆昏君之龍鱗,為唐室興旺鼓與呼,卻不幸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謂之以愚,不亦冤乎?所悖之事者何?其積極參加王叔文“永貞革新”,期望革除時弊,重振大唐聲威,卻不幸敗于一旦,謫于蠻荒,不亦悲乎?但在常人看來,為官而不會窺伺君主的眉高眼低,出仕而不善安保自己的錦繡前程,當(dāng)然是愚不可及。就連所知甚深的文壇同道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也不乏對其“愚”的認定:“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彼坪跻苍谪?zé)怪他逞少年氣血之勇,對改革的難度及失敗的后果估計不足,所以失敗是必然的。以成敗論愚智,也是令人憤慨的世俗常法。所以這個“愚”字,既出自眾人之俗口,也發(fā)自自己的憤心。柳宗元的滿腔憤怒,在他的一首名為《冉溪》的詩中表達得更為顯豁:“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fù)為自謀。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币粋€以身許國、不為自謀的人,一個強國心切、勇于改革的人,居然橫遭“愚”字玷污,天下寧有是理哉?恰如作者在《愚溪對》中借溪神之口所斥責(zé)的話:“辱以無實之名以為愚。”
事實上,作者對自己的“賢”與“智”是有著充分的認識和十足的自信的,且不論《封建論》的思想價值和“永貞變法”的歷史價值已在后世獲得很高定評,僅以《愚溪詩序》中借對溪水的描述來抒發(fā)自己懷抱的文字看,作者對自己的人格也作出了很高定位:“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薄吧畦b萬類”即是智,代表著對世態(tài)的洞悉,對時弊的燭見,對人生的明悟;也代表著目標的高遠,志向的宏偉,胸襟的廣闊?!扒瀣撔愠骸奔词菨崳咽局鴮λ叫碾s念的摒棄鏟除,與混濁現(xiàn)實的勢不兩立,同蠅營狗茍的一刀兩斷;也昭示著對自己道德要求的極高標準,對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勤于拂拭,對自己為人處世的一日三省?!扮I鳴金石”即是勇,不信“沉默是金”,只愿為民疾呼;不想以隱忍混世的和事佬風(fēng)格換取富貴的長久和仕途的平順,只想一吐骨鯁,指摘時弊,哪怕逆龍鱗而遭貶謫,忤權(quán)貴而遭構(gòu)陷。如此集“智”、“潔”、“勇”于一身的人,卻橫被“愚”之惡名,豈非黑白顛倒!這個自稱“愚人”的人,用自己的光明磊落,比照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自命不凡者的丑陋渺小;用自己的心憂天下,比照出了那些自詡聰明的識時知機者的自私狹隘。不用和柳宗元的“明君”和同僚比,就是和柳宗元在《愚溪詩序》中標舉的兩個智者的代表——寧武子和顏子比,柳宗元也還有超過他們的地方。寧武子之“愚”,亦即“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顯見是明哲保身之“智”,疾風(fēng)中難顯勁草之姿,缺了一份為國捐軀的忠烈,少了一些除暴安良的勇氣,是一種圓滑自保之“智”,為精忠報國者所不取。而顏子之“愚”,亦即“終日不違如愚”,實則是守禮自謙之“智”,恭順中難免模棱之嫌,也就少了一種愛吾師更愛真理的膽識,缺了一點當(dāng)仁不讓的執(zhí)著,是一種缺乏風(fēng)骨之“智”,為心懷天下者所不用。他們智則智矣,只是“智”得不夠負責(zé)任。至于那些迫害和譏諷柳宗元的所謂智者,他們的“智”,或出于捍衛(wèi)腐朽黑暗的“家天下”的私心,或出于保護既得利益不受損害的私欲,是一種變味扭曲、因私廢公之“智”,散發(fā)著“寧我負天下之人,休教天下之人負我”的腥膻之氣。國家落在這樣一群“聰明人”手里,焉得不江河日下,走向衰敗?相比之下,柳宗元的確沒有以上種種之“智”,有的只是鐵肩須擔(dān)道義、雄心欲挽狂瀾的壯志,有的只是國家振興、舍我其誰的責(zé)任感。這難道不是一種“天下為公”的大智嗎?可嘆的是這種大智卻無人理解,無人回應(yīng),無人支持,“寂寥而莫我知”,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孤舟蓑苙翁”,以一種倔強的姿態(tài)去“獨釣寒江雪”;成為一個滿朝側(cè)目的“愚者”,帶著一身傷痛去守護他的愚溪。所以林紓評《愚溪對》為“愚溪之對,憤詞也”,“發(fā)其無盡牢騷,泄一腔之悲憤,楚聲滿紙,讀之肅然”,以此語評《愚溪詩序》,也是恰當(dāng)?shù)摹?/p>
(作者單位:甘肅岷縣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