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寧
從1997年到2009年,“廢照片”又將登上殿堂,它們的命運經(jīng)歷過風(fēng)光、當過廢品被賤賣、引起過全國轟動、參加過拍賣、引發(fā)過官司,最終,整體被廣東美術(shù)館收藏。
高而敞的展廳里,大燈亮起來,光斑打在一張張帶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烙印的老照片上,視頻短片在一旁滾動播出,策展人、收藏家招呼著云集的賓客和媒體。完全可以想象出,明年5月時,“李振盛藏中國現(xiàn)代攝影作品”在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上重見天日時的情形。
一個更寬闊的空間——垃圾場,空氣中的若隱若現(xiàn)的糞便氣味和灰塵揮之不去,正午的陽光打在麻袋上。攝影師李振盛一張張翻過麻袋中的照片,全部打包拿下,1塊2一公斤,7大麻袋加1大箱,共530公斤。這是1997年4月27日,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附近的廢品收購站。
北京東城區(qū)東南的紅星胡同61號,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辦公了50年的地方,垃圾場中的照片便是從這里流落出去的。再之前,這里叫無量大人胡同,是梅蘭芳藝術(shù)巔峰時的家。
一沙一世界,一堆垃圾也能牽扯出一個主流的江湖。主角就是這些即將展出的“廢照片”,數(shù)量在2萬張左右,大多是“文革”后到1997年間全國攝影大展和一些國際影展的參賽和獲獎作品。
從1997年到2009年,正好一輪生肖,“廢照片”又將登上殿堂,它們的命運經(jīng)歷過風(fēng)光、當過廢品被賤賣、引起過全國轟動、參加過拍賣、引發(fā)過官司,最終,整體被廣東美術(shù)館收藏。
有人說,這些“廢照片”價值連城,是藝術(shù)珍品;也有人干脆認為這些“廢照片”就是垃圾;更有人為了“廢照片”對簿公堂。關(guān)于這批“廢照片”的命運,站在不同立場的人會有截然相反的解釋,籠罩其上的歷史迷霧讓人很難看清楚這批照片的真面目。一批牽涉幾代中國頂級攝影師的“廢照片”,其中的私人恩怨、時代局限、體制桎梏乃至利益糾葛,在中國影像收藏市場草創(chuàng)的大背景下,正好濃縮了一個攝影江湖。
1000斤照片
北京的古玩市場潘家園是個慣常上演奇跡的地方,趁著夜黑風(fēng)高到“鬼市”淘寶撿漏,三文不值兩文買到了珍品或者甘愿為贗貨一擲千金。1997年4月27日的潘家園,一個撿漏的故事正在發(fā)生。
那天,攝影師李振盛和夫人祖瑩俠5點就起床往潘家園趕,顧不上吃早飯。電梯在早晨6點才開,為趕早市,住17樓的李振盛夫婦只好走樓梯下樓。頭一天,李振盛聽朋友說起潘家園有大量便宜老照片出售,便急著想去一探究竟。其時,李振盛剛從美國訪問半年回京不久,開始關(guān)注自己拍攝的數(shù)萬張“文革”照片在影像市場上的地位與價值,而讓攝影作品走向市場,也已經(jīng)成為中國攝影界的熱門話題之一。
潘家園果然沒有讓人失望。李振盛在一個攤位看到上千張舊照片,其中大量的是參展、參賽及獲獎?wù)掌?,攤主要價3元一張。李振盛挑出一攤精品,228張,還價到150元。在另外一個攤位上,李振盛又花20元買了一組10張“劉少奇同志追悼會”照片。
有攤主告訴李振盛,還有更便宜的地方,照片論斤賣,4塊錢1公斤。就這樣,李振盛找到了潘家園附近的一處足球場大的露天廢品收購站,女老板告訴他廢照片要多少有多少。
五六個大編織袋,橫七豎八躺在廢品堆里,兩個大紙箱里滿滿裝著照片,地上還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照片,收破爛老板的孩子們在堆滿照片的廢品堆上蹦跳,用照片疊成紙飛機玩,李振盛被眼前的景象雷到了。
李振盛打聽得知,廢照片是收破爛的小販用平板車從東單拖來的,小販的收購價是2角錢1公斤,賣給女老板是5角錢1公斤,潘家園的攤主來買照片是4元1公斤,不挑不選就按2元錢1公斤。李振盛最終以1.2元1公斤的特惠價,將女老板的廢照片全部包圓買下,530多公斤,當時估算有數(shù)萬張照片,用拖拉機才把它們運回了家。
經(jīng)過對照片的粗略整理,李振盛發(fā)現(xiàn)其中有簽名的名家名作有接近200幅,包括吳印咸、石少華、侯波、呂相友、王文瀾、吳家林等人的作品。李振盛描述這批照片時說:“自1985年以來,凡是曾向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主辦的全國大展、國際大賽投送過作品的中國及外國攝影家,都被一網(wǎng)打盡,在‘廢品中,就有可能找到他們的參展、參賽、入選、獲獎的作品。作品的時間跨度自新中國成立大典至1990年代初期,代表了那一時期中國攝影藝術(shù)的最高水準?!?/p>
一些10英寸的全國大展投稿照片的背面寫著“已寄退稿費”,并附退稿地址,“這些本應(yīng)退還的作品照樣也扔進了垃圾堆?!崩钫袷⒄f。
第二天,李振盛就與中國攝協(xié)的負責(zé)人進行了溝通,但顯然并不愉快。購入照片的第三天,李振盛就完成一篇萬言長文《中國攝影家的悲哀》,講述自己在潘家園買“廢照片”的經(jīng)歷,點名批評了當時中國攝協(xié)的幾位負責(zé)人。
“中國的攝影藝術(shù)在哭泣,中國攝影家的心在淌血!我深深地感受到中國攝影家的悲哀……”李振盛將此事投書媒體后,轟動一時?!皬U照片事件”成為香港回歸前夕的全國媒體焦點新聞,包括中央電視臺在內(nèi)的上百家報紙、電視、廣播媒體進行了報道。
時隔10多年再看當年“廢照片事件”,有影人提出,對于攝影協(xié)會不存收“過期作廢”的照片可以理解,如果直接進入焚燒的垃圾場也好,但流散入垃圾堆或回收站,這樣的確對作者和照片中的人物極其不尊重。
還有觀點認為,“廢照片事件”有些歷史原因必須回溯,以現(xiàn)在的價值觀來要求“古人”必須怎樣并不現(xiàn)實。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人們對照片的價值認識非常簡單,就是一種可以無數(shù)次隨意復(fù)制的紙。那個時代對著作尊嚴整個社會都是無意識的。所以,在當時對此種現(xiàn)象提出質(zhì)疑,是非常進步和值得贊許的。但是,把照片當成廢品賣掉是時代和體制的錯誤,并非某個責(zé)任人的失誤,只能說沒那個意識。
吊詭的官司
“廢照片事件”平息后,“廢照片”在李振盛家的陽臺、走道和床肚一躺就接近10年。其間,李振盛的事業(yè)重心轉(zhuǎn)移到了海外,“文革”照片結(jié)集成《紅色新聞兵》出版,并開始辦自己的環(huán)球攝影展,而當年中國攝協(xié)的負責(zé)人也已經(jīng)退休。
2006年11月,“廢照片”重出江湖。北京華辰拍賣公司舉辦中國乃至亞洲第一場影像專場拍賣會(以下簡稱華辰2006秋拍),李振盛拿出8張“廢照片”參加拍賣,他也想測試一下,“廢照片”究竟能值多少錢。
拍賣的結(jié)果讓人驚嘆。5幅“廢照片”拍出,另3幅以微弱差價流拍。平均成交價格高達19300元,成交價最高的曉莊的《魚歸》27500元,呂厚民的一幅《牧鴨》也賣出24200元。
“廢照片”風(fēng)光初試拍賣場,1.2元1公斤的廢照片也能賣到2萬元1張。成交的“廢照片”中,有些價格明顯高于其攝影師作品的正常價格,對此李振盛的解釋是,那是因為他在照片背面蓋上了“李振盛藏品”的章,他個人的知名度與“廢照片”的傳奇,增長了這些照片的價值。這是所謂的“傳承故事”在影像定價中的作用。但也有圖片經(jīng)紀人認為,華辰2006秋拍總體成交價格偏高,與市場剛剛起步有關(guān)。
2006年被圖片收藏家王玉龍譽為中國攝影作品全面進入藝術(shù)品收藏市場的元年。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王文瀾在是年的一次訪談中說,他第一次意識到,攝影記者拍照片不僅能換稿費,還能去賣出好價錢。
“廢照片”不廢,官司跟著就到了。拍賣會后,曾與李振盛有多年交往的杭州攝協(xié)副主席王秋杭代理了“廢照片”作者訴訟華辰拍賣公司案,認為華辰的拍賣行為侵犯著作權(quán),要求賠償。王秋杭解釋說,他不會去告李振盛,因為告拍賣公司勝算更大,而告拍賣公司其實更難過的就是李振盛。王秋杭之前曾代理過多起影像著作權(quán)官司,自稱“公民代理人”,他曾撰文《潘家園垃圾圖片收藏者的悲哀》,說:“潘家園垃圾圖片收藏者守著這批‘藝術(shù)珍品其實是個燙手山芋,拍也不是、燒也不是,扔更不是!”
王秋杭最終取得了參加2006華辰秋拍的8幅“廢照片”中7幅作者的訴訟代理權(quán),只有《國魂》的三個作者鮑昆、凌飛、李川沒有請他代理。這7位原告作者皆是中國攝影界的大腕,其中包括80歲的“毛澤東攝影師”、中國攝協(xié)原副主席呂厚民,75歲的紀實女攝影師曉莊,74歲的人民日報老攝影記者王東,74歲的湖南省攝協(xié)名譽主席唐大柏,69歲的南方日報老記者曾越,61歲的福建省文聯(lián)副主席張宇,58歲的解放軍畫報記者袁學(xué)軍。而對被告華辰拍賣公司來說,更是一起“輸不起的官司”,如果敗訴,整個影像拍賣市場的合法性都將被推翻。
2008年5月20日,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判決7位原告敗訴。但官司仍未塵埃落定。原被告雙方對判決結(jié)果有著截然不同的解讀。原告代理人王秋杭認為這份判決書已經(jīng)滿足了訴訟請求的最關(guān)鍵條款,“今后無論哪家拍賣公司拍賣未經(jīng)著作權(quán)人授權(quán)的作品網(wǎng)上展示或公布拍賣結(jié)果都有可能構(gòu)成侵權(quán)。”但被告華辰拍賣公司認為,判決表明李振盛拍賣他所擁有的任何人的照片,不侵犯原作者的著作權(quán);拍賣公司為了拍賣活動出版圖錄、展示照片不侵犯原作者著作權(quán)?!芭钠返木W(wǎng)上展示從來就不是高清晰圖像,也沒聽說哪家公司提供下載服務(wù),因此不會有著作權(quán)問題?!比A辰相關(guān)負責(zé)人說。
對于此案著作權(quán)方面的解讀,專家觀點較為統(tǒng)一,如美國紐約攝影學(xué)院中國學(xué)員班主任王效海所說:“攝影師將自己擁有著作權(quán)的照片轉(zhuǎn)讓給了別人,著作權(quán)確實依然屬于該攝影師,但是就該張照片本身來說,著作權(quán)不能對抗物權(quán),照片現(xiàn)在的所有者完全可以將該照片展覽、拍賣?!?/p>
王效海還認為,對于攝影師投稿參加展覽的作品輾轉(zhuǎn)流傳到社會上,然后又被拍賣的,作為攝影師而言,確實受到了損失。因為當時他們投稿時并沒有出讓自己作品的所有權(quán),只不過是主辦單位私自將這些照片處理掉了??粗约和陡宓淖髌愤`背自己的意愿被拍賣,攝影師有想法是很正常的。從法律上講,這些攝影師完全有權(quán)利向當時接受投稿的單位追償自己的損失。但是能不能向照片現(xiàn)在的所有權(quán)人主張權(quán)利呢?這就另當別論了。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照片現(xiàn)在的所有權(quán)人取得這些照片是不是善意與合法的。
這又出現(xiàn)一個悖論,中國的攝影比賽的慣例是不收取費用,也不退稿,攝影師向接受投稿的單位追償損失也很困難。
耐人尋味的是,官司開打時轟轟烈烈,判決下達后原被告雙方都很低調(diào),直到半年后李振盛在自己博客上通報了判決結(jié)果后雙方才有所表態(tài)。華辰拍賣公司影像部經(jīng)理李欣并不愿過多就官司表態(tài),她表示:“打官司是很正常的,所有告我們的攝影人都是前輩,在我們看來他們都是受害者,也是在不明白法律的情況下被人蠱惑,既然這個事情已經(jīng)翻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我們勝訴沒有通知任何媒體,也沒有反訴,就是不希望已經(jīng)在這場官司中受到蒙騙的老攝影人再次受到傷害?!?/p>
而在一位攝影圈中人士看來,這個官司有些吊詭,“其實并沒有一個輸家”,贏了官司的自然不是輸家,輸了官司賠上數(shù)萬元差旅費和訴訟費的原告代理人也沒虧,“因為他從老攝影家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作者簽名的老照片,價值不菲?!敝劣谠胬蠑z影師,“就完全是被蒙蔽嗎?”
價值幾何?
官司判決后,李振盛并沒有繼續(xù)零散地拍賣“廢照片”,他替這批照片找到了一個整體收藏者——廣東美術(shù)館。2008年7月19日,李振盛將2萬張照片整體捐贈給廣東美術(shù)館(以下簡稱廣美),整批藏品被命名為“李振盛藏中國現(xiàn)代攝影作品”。至此,“廢照片”終于重新恢復(fù)了其尊嚴。李欣評價這是件功德無量的幸事。
“廢照片”的捐贈從今年6月開始有動議,李振盛和廣美數(shù)度磋商,價位從數(shù)億元降到1億元,又降到8000萬,5000萬,最終李振盛決定全部捐贈給廣美,而廣美也按慣例向捐贈人李振盛頒發(fā)獎勵金。獎勵金的具體數(shù)目,廣美王璜生館長以“商業(yè)秘密”為由婉拒透露,只說遠遠低于這批照片應(yīng)有的價值。而有知情人士稱,獎勵金在百萬元數(shù)量級。
那么,這批“廢照片”的價值到底有多大,攝影界人士也是見仁見智。李振盛認為,參考華辰2006秋拍的價格,近200幅有簽名和參展記錄的名家作品價值就在千萬元,整體2萬張照片的價值在數(shù)千萬元。
王玉龍認為李振盛樹立了好榜樣,捐贈是“廢照片”最好的歸宿。李振盛“變廢為寶”的經(jīng)歷提升這批照片的價值,如果有作者重新制作同樣的照片,其價值不如李振盛收藏的版本。對于非名家名作,藝術(shù)價值不是很高,市場價格也會更低些。
王璜生館長表示照片正在整理過程中,這批“廢照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1980年——1997年中國主流攝影家的風(fēng)貌,其中更有為數(shù)不少的名家名作,甚至包括意大利來華辦展的照片。廣美在收藏了這批照片的同時也收藏了李振盛的“廢照片傳奇”。廣美會是這批照片負責(zé)任的“婆家”,照片將會被掃描,對于一些沒有作者的照片,還會尋找作者。
影評人蕭沉也更看重“廢照片”的史料價值,認為其對研究中國攝影在那個年代的“評判標準”上很有資料性價值。蕭沉進一步說,對作品價值的認定,是需要有一個“學(xué)術(shù)標準”的,而非表面入選及在“國展”上獲獎這個形式上的標準。而研究與批評的意義,其實是要重新認定這些照片在“學(xué)術(shù)意義”上究竟有無價值。能入選“國展”的照片,因素很多,有配合當時主流政治的、有個人知名度上的、有世俗關(guān)系上的、也有審美智識與層次上的,需要綜合考察、分析后,才能給出比較客觀公正的判斷。
王秋杭曾在李振盛家中看到過這批無處堆積的“廢照片”,“散發(fā)出臭氣,說明照片已經(jīng)變質(zhì),保存條件十分差”。在李振盛和許多他的支持者看來,這正體現(xiàn)了他對“廢照片”的執(zhí)著。王秋杭還指出這批照片大多是涂塑相紙,就是普通市民洗照片用的那種普通相紙,容易變質(zhì),因而不具備收藏價值,只有收藏級的照片才值得收藏。對此,李振盛的看法針鋒相對,如果一幅齊白石的畫并非畫在“宣紙級”的紙上,而是畫在了“草紙級”的手紙上,值不值得收藏呢?王玉龍、鮑昆等人認為這個問題不能一概而論。而王璜生透露,在整理過程中發(fā)現(xiàn),北京天氣干燥,照片雖然在垃圾場呆過,且在李振盛家放了11年,仍保存較好,并且大都系作者親自沖印,選擇最好的參加比賽的,總體制作考究。
廣美的策展人全南海曾經(jīng)翻閱正在整理中的“廢照片”,剛剛翻到第9張,就看到自己和黃永哲23年前合作的一張作品《心愿》。畫面是和平鴿和女孩的臉,伏在畢加索這張巨幅簡筆畫作品前的也是一個如花的女孩,翻開背面,一個“獎”字,唏噓不已。
我們已經(jīng)由“讀圖時代”進入“寫圖時代”,資深圖片編輯曾璜的這個論斷不難理解——人人都是攝影師,人人手中有相機。影像在人類社會中的地位愈發(fā)重要,人們對影像的認識顯然也在飛速進化的過程中。再過若干年,當人們在廣美的展廳中重溫“廢照片”故事和它們背后的攝影江湖時,將不禁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