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洪森

謹以此文哀悼先生

學問學問，如果不能影響我們的為人處世，這樣的學問有什么用？學問最大的價值不就在于立人嗎？理解了學問真正精髓之所在，也就理解了陳寅恪、王元化他們。

學術(shù)和思想兼?zhèn)?/p>

王元化先生以文名世。先生文章既有學術(shù)性又有思想性，兩者熔一爐，完美結(jié)合。因此，有人稱先生是學者型思想家，也有人稱先生是思想型學者。從學術(shù)角度看，先生文章思想深刻，發(fā)人所不見；從思想角度看，先生文章學養(yǎng)深厚、功力非凡。故而，稱先生為學者型思想家或思想型學者，兩者皆通。

先生晚年倡“有思想的學術(shù)，有學術(shù)的思想”。先生行文歷來如此，此主張可謂夫子自道。既歷來如此，何以晚年才提出？由此可見先生對口號之慎重：自己做不到或僅僅一時一事做到，決不可作為主張?zhí)岢?，唯反復實踐證明自己確實能做到，才可作為主張?zhí)岢?。先生這種處世態(tài)度完全符合“知行合一”、“訥于言而敏于行”之古訓。

百年來學界、文壇今日提主張，明日喊口號。文人、學者喜作無根高談，闊論而不踐于行。相較先生之嚴謹，高下如云泥之別。

難怪先生反思“五四”，發(fā)現(xiàn)“五四”期間喊得最響的口號“民主與科學”，其內(nèi)容卻極度貧乏。提口號的人，既不了解民主也不懂科學。甚至在行為上反民主反科學。如陳獨秀發(fā)動“文學革命”、提倡白話文，卻霸道地“不容討論”，連有民主素養(yǎng)的胡適也發(fā)文說“當日若沒有陳獨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精神，文學革命的運動決不能引起那樣大的注意”。正因為喊口號者本身不懂民主和科學，又急功近利，急于求成，陳獨秀1915年喊出這口號，1919年還復述了這口號，到了1920年卻接受階級斗爭理論，轉(zhuǎn)為反民主，把民主說成是資產(chǎn)階級護身符。

通過把口號和實際相聯(lián)系的比較分析，先生得出結(jié)論：“五四”價值不在民主和科學，而是思想獨立、精神自由。因為后者的提倡者陳寅恪，不僅提倡，而且終生身體力行，卓有成效。有些學者雖然沒有喊這口號，如王國維、杜亞泉等，他們的行為卻是始終實踐著這主張。

按照先生提出的新標準，“五四”人物就得重新排隊了。

先生反思“五四”，對“五四”重新估價，不僅只是針對歷史，而是有很深的現(xiàn)實意義。先生循名責實，以“言必信，行必果”為準則，衡量人物不只是看他喊了什么口號，說了什么，還要看他做了什么，產(chǎn)生了什么結(jié)果。先生這種方法無疑給了我們一種智慧，使我們以后很容易識破空喊口號的欺世盜名。

先生對“五四”的反思，也使我警惕自己：決不可空談自己做不到的高論。當看到聽到某種文化的或者政治的高調(diào)，我就知道應該去尋根究底這種高調(diào)的全部理論根據(jù)，還要看提倡者是否真的在實行。

毫無疑問，先生這種方法如能普及，必將大大增加以口號和空談欺蒙人心者的困難。

以上這事例可以看出，先生不僅僅是學術(shù)和思想兼?zhèn)涞膶W者，他的智慧直抵世道人心。

心憂天下

先生何以會成為這樣一個學者？

先生童年是在清華南院度過的。先生父親那時在清華任英文教授，還擔任過清華注冊部主任。南院鄰居是清華著名四大導師：陳寅恪、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先生母親不但記憶力好，古典文學修養(yǎng)也好。先生從小對文學的愛好就來自母親熏陶和三姨母影響，文學愛好培植了先生的同情心和對美的欣賞力，而父親以極為贊賞的口吻說到四大導師，潛移默化影響了先生幼小的心靈：他們成了他潛意識中的榜樣人物。因此先生到了晚年，常情不自禁回憶清華南院的生活，回憶四大導師。他把陳寅恪、王國維視為精神上的同道，心靈的知音。

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清華南院是世外桃源，出了清華南院看到的就是另外一番景象。尤其九一八事變后，國難當頭，時事日艱，父親對學生抗日愛國運動的積極支持，激發(fā)了少年王元化的愛國熱情和心憂天下的情懷。這情懷貫穿了他一生，他的思考他的情感總是和中國的命運，中國向何處去緊密相連。臨終前兩天，北大教授汪丁丁到病榻前來看望他，先生從半昏迷中醒來，看見汪丁丁，很費力說出的是：“你看今年中國經(jīng)濟形勢怎樣？”思慮天下，是先生生命存在的主要形式。

先生在改革開放以來二十多年里，始終是文化思想界領軍人物。一個步入老年的人，思想居然如此敏銳，令人嘖嘖稱奇。其奧秘就在于先生思維的焦點始終針對著社會現(xiàn)實。他的學術(shù)命題都是為了解決現(xiàn)實社會的問題。

先生十五歲參加了民族解放先鋒隊，抗戰(zhàn)爆發(fā)后又加入了共產(chǎn)黨，在上海地下黨文委工作期間，是他童年學者夢想和少年憂民愛國情懷的初步結(jié)合。

上海地下黨文委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是一個非常特殊非常罕見的團體。這個團體凝聚著才華卓越、品德高尚、富有理想的知識分子。這個團體里有孫冶方、顧準、姜椿芳、林淡秋、黃明、陳修良等。用先生自己的話來說：“我是吸取上海地下黨文委的精神乳汁長大成人的。文委中那些至今令我難忘的人，他們對我的思想形成和人格的培養(yǎng)，曾經(jīng)發(fā)生過巨大的影響?！边@個團體的成員，待人熱情無私、平等真誠，尤其在提攜后進、獎掖青年、幫助青年成長方面，真正做到了胸襟寬廣、光明磊落。先生不滿二十歲即小有文名，有一陣熱衷于發(fā)表，對文字不加磨練。戴平萬、林淡秋等多次勸說，年少氣傲的王元化不予理睬。他們看先生不

聽勸說，就整整兩年不發(fā)表他的文章，先生苦悶中只好修改和磨練自己文字。兩年后，先生的文字果然脫胎換骨。先生文字洗練凝練，和這段經(jīng)歷很有關系，他晚年提起這段經(jīng)歷，對那些無私幫助他的人充滿了感激的心情。難怪1983年1月我初見先生，先生就告誡我：“不要輕易下筆。”

地下文委這個團體，最為可貴的是追求真理的執(zhí)著和堅毅，甚至不惜為真理而獻身。這個未經(jīng)過延安整風改造的團體，解放后果然一個接著一個為真理付出了巨大的、甚至生命的代價。中國步入思想解放、改革開放后，這個小小團體居然出了三位對中國思想界有巨大影響的人物：孫冶方、顧準、王元化。這一事實固然表明思想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最終是不可戰(zhàn)勝的。另一方面也表明，思想獨立，精神自由是多么重要。它不僅是民主的基礎科學的基礎，也是人才成長的基礎，更是中國文化重建和創(chuàng)新的基礎。

捍衛(wèi)做人的尊嚴

思想獨立，精神自由，談何容易。尤其在中國，多年來形成了灌輸式教育、不鼓勵獨立思考的習慣性力量。要自覺追求思想獨立，精神自由，必須要對灌進腦袋里的觀念、教條來一番清理和審視，方能浴火重生。而更為困難的是，堅持思想獨立、精神自由往往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當延安派來的官員考察上海地下文委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時，先生坦率地表達了不同意政治第一，藝術(shù)第二。因此，被延安來的上級視為“不可靠”，臨解放前的兩年內(nèi)不安排先生的工作。這是先生為說真話付出的第一次代價。

相比解放后因為胡風事件堅持說真話所付出的代價，這第一次的代價簡直不算代價了。僅僅因為不愿跟隨組織上說胡分是反革命，先生就被關押隔離兩年之久，放出來后，胡風分子這頂帽子將他打為誰都可以欺凌侮辱的政治賤民。這巨大打擊，轟毀了先生原先認為美好的東西，心靈失去歸宿，精神一時崩潰。在生與死的掙扎中，黑格爾崇揚精神力量的哲學鼓舞了他，先生說：“我曾經(jīng)一遍一遍重讀書前所載黑格爾在柏林大學授課前向聽眾所做的《開講詞》：‘精神的偉大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視的。那隱閉著的宇宙本質(zhì)力量自身并沒有力量足以抵抗求知的勇氣。對于勇毅的求知者它只能揭開它的秘密，將它的財富和奧妙公開給他，讓他享受。我每次讀《開講詞》這幾句結(jié)束語，都會感到心情激蕩，它體現(xiàn)了文藝復興以來對人和人的思想充滿信心的那種堅毅的人文精神。在那些愁苦的歲月中，它增加了我的生活勇氣，使我在隔離中不致陷于絕望而不可自拔?！?/p>

精神力量不但使人有勇氣面對厄難，承受打擊，而且“人的尊嚴愈是遭到凌辱，人的人格意識就愈會變得堅強起來，這是施加暴力的人所無法理解的?！保ㄏ壬Z）

憑借精神力量使自己重新挺立起來之后，先生關注現(xiàn)實關注中國命運的熱情重又點燃。他60年代撰寫《〈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明顯是針對“政治第一，藝術(shù)第二”的。70年代舉國上下評法批儒狂潮中，他卻以沉勇堅毅的精神寫下了《韓非論稿》，對建立于法家思想的中國兩千年來的苛政暴政以及陰險毒辣的權(quán)術(shù)痛加批判。

先生的狀態(tài)和陳寅恪晚年自述詩很相似：“平生所學唯余骨，晚歲為詩欠砍頭?！?/p>

這“唯余骨”就是風骨。陳寅恪、王元化這輩學人與現(xiàn)代所謂專家型知識分子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現(xiàn)代專家型知識分子所學都只是作為知識成果呈現(xiàn)，和自己為人處世沒什么關系，甚至連所謂公共知識分子也被界定為對公共領域話題發(fā)表言論的人，只是一種言說的存在。而陳寅恪、王元化他們所學會轉(zhuǎn)化成自己的人格、風骨和尊嚴，正因如此，他們逆境中敢于不避風險，撰寫“欠砍頭”的文章，順境中不被聲名所累，依然執(zhí)著地以孤往精神追求真理。

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睘榧褐畬W，就是所學為了增長自己的學問，健全自己的人格，增強自己的精神力量以及提升自己的品行。為人之學，就是所學是為了獲得外界的肯定。顯然，陳寅恪、王元化是屬于為己之學。

有人說，王元化走了，像他這樣學貫中西融匯古今的人物今后難以再有。如果從先生的天分，家庭背景和成長的社會背景來看，我同意這觀點。

但是從超越小我，心系天下，從勇于捍衛(wèi)自己人格和做人的尊嚴，從做人做事的認真和求真這些方面來說，人人都可以追隨可以學習。

學問學問，如果不能影響我們的為人處世，這樣的學問有什么用？學問最大的價值不就在于立人嗎？理解了學問真正精髓之所在，也就理解了陳寅恪、王元化他們。（作者為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