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
不管是火爆還是陰噱,內(nèi)核里面都是含有非常厲害的機鋒的,棱角鋒利,都包含了表演者對于生活深刻的觀察和他自己的或針砭或褒獎的態(tài)度。
草根的機鋒
王汝剛拿著手機,人們熟悉的臉上沒有呈現(xiàn)被喚作笑容的那種“松散結(jié)構(gòu)”,他頗顯疲憊地說著:哎,是的,我上趟電話托儂買火車票的事情,儂搿搭熣飫錚犚歡ㄒ抓緊,哎呀,是個呀,我曉得老緊張老緊張的,老緊張才尋到儂;人家要回去過年的,爺娘在老家等著的,儂一定想想辦法,想想辦法。臨了,王汝剛還要加上一句:幫幫忙,看儂的了。他看看等待中的我,擺擺手,以示對不住的意思,他繼續(xù)撥了第二個電話:哎,儂跟我講的車票的事情,我正在幫儂聯(lián)絡(luò),今年車票實在太緊張了,太難弄了,人家答應(yīng)幫忙,不過事體要做起來看的,有消息我馬上會告訴儂的。
王汝剛終于收起電話,對我說:每年都有這樣的事體托過來,人家打工難,回家也難,買張火車票,今年是“少有出見”的難,這張車票難弄啊。我對他說,真是老上海閑話了,少有出見,現(xiàn)在難板(很少)聽得見。王汝剛大概是剛剛從買票難的“規(guī)定情景”中“醒過來”,臉上方才浮起一點笑容:這倒是的。
王汝剛白天開人代會,坐在主席臺上,電視屏幕上出鏡,面相規(guī)規(guī)矩矩,形體動作是一個也不能有的。晚上約定的采訪主題是“上海的笑話”,他從會場直接趕過來,先是老派地抱拳致歉,對不住,讓倷等了交關(guān)辰光;接下來就是打電話買火車票。
后來,王汝剛的兒子告訴我,類似“托過來”的各種事體,蠻多,我爸爸總是能幫就幫,能做就做,總歸是人家相信儂;自家屋里人倒是不太能叫他辦什么事體的,一個是看到他忙,想想他介吃力,就算了,實在有事體,告訴了他,弄弄就忘記掉了,沒忘記,也經(jīng)常拖得沒有個時間?!安缓谜找僚祁^的”。卻原來,生活中的滑稽演員也經(jīng)常在碰著很多并不滑稽的事。
話題就此開頭。說到北邊相聲南方滑稽,“老里巴早”前輩人的叫法是“窮不怕”和“小熱昏”。我說,好像北方人比較強悍,只要有口飯吃,就要葷的素的各種段子,都拿過來說說,一是泄泄心頭之氣,二是撩地攤,擠個小小的地盤,能掙幾個小錢就掙它幾個;還有個意思,人已經(jīng)窮到根了,講錯幾句也不要緊,“里面比外邊強,還管飯呢”。南邊的小熱昏,聽上去就比較膽子小,開口就是先認個自我錯,嘲笑自己是有點小毛病“熱昏”了,說點胡話是認不得真的。王汝剛微微笑道:比起有點拍胸脯腔調(diào)的窮不怕,小熱昏就比較內(nèi)斂,顯得比較“策略”;還有,因為策略,就從容。我說,只是一個窮一個小,都表明了這是出身于平頭百姓的謀生方式,都是很草根的,把這些說成藝術(shù),那是后來的事情了。
接下來,王汝剛就用行話來解說這兩者間的一些區(qū)別。北邊講,相聲是說學(xué)逗唱,南邊講究的是說學(xué)演唱;北方是逗,南邊是演。逗的表演方式顯得姿態(tài)主動、動作夸張,總體上氣氛火爆,而演,就是演角色,是相對客觀的一種模仿,是“不是我”,在舞臺特征上就顯得比較“溫”,滑稽戲里喚作“陰噱”。不過,王汝剛話頭一轉(zhuǎn),不管是火爆還是陰噱,內(nèi)核里面都是含有非常厲害的機鋒的,棱角鋒利,都包含了表演者對于生活深刻的觀察和他自己的或針砭或褒獎的態(tài)度。當(dāng)然,更多是對于生活的描摹,有的是場景本身含有幽默的因素,“有葷有素”。
說到當(dāng)年中國人抵制日貨,滑稽前輩劉春山上臺就說“東洋花布”。
劉春山:最近市面上有種花布交關(guān)便宜。
盛呆呆:不用多問,肯定不是國貨,一定是東洋花布。
劉春山:你講得交關(guān)對。
盛呆呆:說明我們中國人都有愛國心,愛國的人不會去買東洋貨。
劉春山:這倒不一定,也會有人去買東洋花布。
盛呆呆:還有這種人?哪能一點也不愛國。
劉春山:你冤枉人家啦,并不是他不愛國,而是家里死了人,死人臨終吩咐過,東洋花布便宜,穿到棺材里合算。
盛呆呆:哦,原來買東洋花布的人,都是因為家里死脫人了。
劉春山:對,啥人穿東洋花布的就是死人,即使有些穿東洋花布的人,看上去還沒有死,其實伊拉的頭腦早死了,也只好算個活死人。
此地的對話,哪里是點到為止的諷刺和詛咒,這已是對于日本軍國主義侵略的抗議,以至抗?fàn)?。在?dāng)年租界,在公眾場合發(fā)出這樣勇敢的聲音,立即使其成為當(dāng)年上海孤島市民的流行語言。南方人何曾膽小,小熱昏何曾熱昏,“唱獨角戲的,敢說敢為,人一橫,心一橫,兇啊”。
草根的堅持
作為1968屆的王汝剛回憶道,阿拉小辰光,根本不用說是電視機了,普通老百姓屋里有只把無線電收音機,也已經(jīng)算是有銅鈿人家了。不像現(xiàn)在,電視機一日開到夜,根本不考慮電費開銷,那時候是到辰光聽節(jié)目,越劇有越劇辰光,灘簧有灘簧辰光,滑稽有滑稽辰光,評彈有評彈辰光,儂屋里開了無線電,聲音一定要撥得響,好讓鄰舍隔壁都聽得見,大家一道開心開心。噢喲,又是姚慕雙周柏春么,噱格。上海是個商業(yè)城市,南京路淮海路店家門面連著門面,辰光一到,不同店家里收音機一起打開,聽的是同一只節(jié)目。那時候還有人踏的交通工具三輪車,這段辰光車夫是不大肯拉客人的,做啥?車子拉到樹蔭里,聽聽店家里傳出來的滑稽雙檔節(jié)目?!澳憧矗鼞驁雒娲蟀??!?/p>
王汝剛說,對那個時候的角兒,老百姓是只認得聲音,不認得面孔的。所以,當(dāng)年演戲會那樣子轟動,“去看人呀”。現(xiàn)在電視機里的頭像,比真人還要大,到電視臺門口轟來轟去的追星族,都是年紀(jì)小來兮格,當(dāng)初買票到劇場里的,都是上班族,有點年紀(jì)的,不是坐辦公室的,就是車間女工,賺的都是辛苦銅鈿。從薪水里拿點出來,偶然看場把越劇和滑稽戲,就是大消費了。
北方相聲和南方滑稽,都有模仿各地方言的傳統(tǒng),從說話的內(nèi)容追溯下去,節(jié)目中的各地方言似乎都帶有自家最初職業(yè)的痕跡。紹興衙門師爺、安徽勞動大姐、蘇北剃頭刀什么的,辛苦謀生的移民經(jīng)歷都凝固在這方言里了。北方相聲學(xué)唱上海越劇“小別重逢梁山伯”,南方滑稽學(xué)唱京劇“坐在城樓觀山景”,其中的地點、人物和故事緣起、場景,簡直是千差萬別,共同點是彼此都模仿各種各樣的別樣戲曲。只是,上?;摹皩W(xué)英文”,卻是任何別的地方戲曲都沒有的絕活。王汝剛“左想右想”,然后肯定地說:外地就是沒有的。
從19世紀(jì)開始,上海就是開放城市了。這是處于中國長江下游這座樞紐城市的必然命運,這是境外資本勢力為追逐利益而揚起炮口下的被迫洞開,然史學(xué)有史學(xué)的記錄,民間有民間的臨摹。像“剝了皮吃,吐了核吃,剝了皮吐了核一囊一囊吃”,如流水一般熟練地倒背英文26個字母,上海市民對這些熟悉到了耳朵起老繭的地步,此中基石般的原因是上海地界一百多年來的華洋雜處,沙遜大廈門口站立紅頭阿三,國際飯店進出洋裝癟三,是彼此交流的需要從而誕生了這一幅世俗風(fēng)景。有點陌生,有點追逐,有點洋洋得意,各種況味都在里面了。
上?;鼜膩砭途哂卸喔薄懊婢摺保袝r西裝革履,也有長衫馬褂,更多的是升斗小民的生存百態(tài)。即使小熱昏的鬧猛有點拘謹(jǐn),小熱昏的諷刺有點躲閃,但是小熱昏從來就不躲避反映自家生活的艱辛,從而以“遠兜遠轉(zhuǎn)”的堅韌為長,以“面熟陌生”的勇敢著稱。經(jīng)典的滑稽戲《72家房客》就是這樣的杰作。王汝剛就曾扮演其中小皮匠的角色,與同樣底層的鄰居一起,嘲諷和捉弄了有產(chǎn)階級房東炳根與二房東。當(dāng)年上海逼仄的空間,當(dāng)年百姓不屈的抗?fàn)?,在這出戲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也許滑稽在生活中并不“實用”,但是心理宣泄和按摩作用,顯而易見。雅藝術(shù)和俗藝術(shù)的根本作用,這一點是完全一致的。
還有滑稽段子《三毛學(xué)生意》,講的是剃頭,實際體現(xiàn)的是進入上海的外鄉(xiāng)市民,從頭做起的謀生長途。在這個學(xué)習(xí)理發(fā)的段子“身上”,我們還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這個節(jié)目的長盛不衰,其實有著一個上海源遠流長的“第三產(chǎn)業(yè)”背景。
草根的效應(yīng)
在世俗生存的縫隙里,滬語滑稽在調(diào)慢著南方都市居民的步履節(jié)奏,有著一種落地而坐,喘息一下的放松姿態(tài),在咀嚼回味包容在曲折和苦澀之中的點滴笑意。盡管,這種笑意有時有些勉強,有時的確就是自嘲,但只要是一種人生心緒的釋放,過后跟著的就是站起身來,繼續(xù)前行。
眼前的王汝剛說到老搭檔李九松的一段經(jīng)歷。有一次,豫園商廈想成立一個豫園足球隊,東打聽西參考,講好的說到了天上,講孬的落到了地上,弄得領(lǐng)導(dǎo)心里七高八低,長久無主意。碰到李九松,叫他“談?wù)劺住薄?/p>
李九松“低眉順目”地輕輕一句:領(lǐng)導(dǎo),阿拉豫園搞足球隊,我看要弄得手忙腳亂的。也許是李九松講得過于概括,領(lǐng)導(dǎo)要求“解釋一下”,踢個球怎么就會手忙腳亂?李九松細細道來:豫園都是小商店、小門面,一手錢一手貨,做的都是一元、二元,甚至只是幾角錢的小生意,一天做到夜,手里忙是忙得來,做么做不多。弄支球隊,從球衫褲子、襪子鞋子,要統(tǒng)統(tǒng)齊備,否則像個雜牌軍;還有出行費用,踢了球還要營養(yǎng)營養(yǎng),多吃掉點鈔票。哦,賺么賺不多,腳底下動一動,交關(guān)鈔票就出送了。這樣就是手里忙腳下亂,弄來弄去一場空,我看是不合算的。
領(lǐng)導(dǎo)決定,從此不提足球隊的事情。還說,東家長西家短,不及李九松一句閑話,“手忙腳亂”四個字。
王汝剛解說,李九松的這段故事,相當(dāng)充分地說明了滑稽演員的職業(yè)素質(zhì),那就是敏銳的觀察能力和反應(yīng)能力,還有所謂的接口令,就是最充分的概括表達能力,要是啰里八唆,版版六十四講不清爽一樁事體,吸引不牢觀眾,人老早走光了。
十年劫難過去,上海灘上流行過一只說唱“毯子身上蓋一蓋”。說到這里,王汝剛和我同時地笑出了聲來。上海說唱曾被“四人幫”說成是“九腔十八調(diào)”,不入流,著名演員黃永生也就此被打入另冊。時令翻改,節(jié)氣轉(zhuǎn)換,黃永生就是采用上海說唱這樣通俗的方式,狠狠地揭示和嘲諷了“四人幫”的倒行逆施。說唱節(jié)目名字是老的,叫作《古彩戲法》,內(nèi)容是嶄新的:
鑼鼓敲驚咚驚咚驚咚嗆
喇叭響咪哩嘛啦咪哩嘛啦蠻鬧猛
吹吹打打就是張、姚、王
一場古彩戲法開了場
主要演員是江青
她變戲法手段實在強
自編自導(dǎo)自家演
涂脂抹粉自家化裝
今朝伊穿之呂后的百褶裙
披之武則天一件繡花蟒
慈禧太后的鳳靴腳上穿
妖形怪狀來亮相
毯子身上蓋一蓋
變出了黃金萬兩
只要緊跟老娘
包你有福同享
緊跟我可以當(dāng)部長
大熱天送你一個電冰箱
進進出出是小轎車
再送你一套花園大洋房
毯子身上蓋一蓋
變出了帽子鋼鐵兩爿廠
啥人要反對老娘
也有禮物重賞
一要記賬兩要下放
三要帽子戴上
四要……哼哼請你去坐班房
其中最引人發(fā)笑的一節(jié),就是“街頭貼標(biāo)語”,本來是上海民兵“堅決要求張春橋當(dāng)總理”,在心急慌忙當(dāng)中方塊字被前后顛倒,貼到墻上的標(biāo)語變成了“張春橋堅決要求當(dāng)總理”。這樣痛快淋漓一針見血的揭露和諷刺,南方滑稽的世俗小熱昏,達到了針砭時政“大熱昏”空前的轟動效應(yīng)。
小熱昏也好,大熱昏亦罷,以上海方言為表述載體的南方滑稽,最便捷的這個“說”,當(dāng)然成為了此地迅速應(yīng)對上至?xí)r政經(jīng)濟,下到市井生活的表演形式。說到“熱”,指的是此時當(dāng)下“噠噠滾”的內(nèi)容,至于“昏”,就是生活里從來難求難舍、表里相悖,一時前后矛盾、左右猶豫的外部形態(tài)展示。王汝剛也說到了現(xiàn)今創(chuàng)作滑稽劇目和段子的各種難處,生活中有大事,更有小情,如何觀察和反映,這在考驗我們專業(yè)人員的水準(zhǔn),更需要方方面面的寬松環(huán)境和支持?!坝兄浑娪敖小犊鄲廊说男Α?,就是再艱辛的生活里也要有笑聲,就像今朝晚飯,有點怠慢,小菜一般,不過飯要吃飽”。這個“小菜”,就是生活的五味,而這個“飯”,就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