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二
北京奧運會結束不久,國內競技體育系統(tǒng)就進入了利益再分配的重要時刻。值得公眾慶幸的是,于芬事件再次把競技體育系統(tǒng)內部的利益爭奪真實地展露到公眾面前。
10月27日,清華大學跳水隊總教練于芬舉報國家跳水隊領隊周繼紅侵吞獎金一事,終于有了來自紀檢部門的正式說法。當日,國家體育總局監(jiān)察局一位匿名負責人通過接受新華社一位未署名記者采訪的方式,證實“不存在周繼紅個人、侵占獎金問題”。
這位匿名負責人完整的表述是:“經監(jiān)察局協(xié)調,游泳中心組織人員就于芬舉報信中提及的7名運動員18筆獎金發(fā)放情況逐一進行了核查。其間翻閱了有關財務資料,除于芬自己領取的獎金外,其他獎金由5人代為領取。核查結果表明,獎金發(fā)放手續(xù)清楚、完備,不存在周繼紅個人侵占獎金問題。”
也即是說,在今年1月接到于芬具名舉報之后,在體育總局監(jiān)察局“協(xié)調”之下,由被舉報對象周繼紅所在的國家游泳運動管理中心進行了“內部核查”。然而,這一內部核查結果雖然證實了周繼紅個人沒有侵占于芬獎金,但按照于芬3月14日在其博客上的說法,她那筆應從“國家隊”所得而未得到的“數(shù)百萬”獎金卻沒有被證實。
是于芬在撒謊,“數(shù)百萬”這個約數(shù)是她編造的?還是這“數(shù)百萬”另有下落?核查結果沒有提及。值得注意的還有,18筆獎金中,“除于芬自己領取的獎金外,其他獎金由5人代為領取”。這5人是否都受到于芬的授權?最后的錢是否由代領人轉交給了于芬?核查結果同樣沒有提及。
今年是奧運年,自3月舉報一事被廣泛報道,至奧運結束兩個月后風波再起,半年時間里,輿論的關注點,大多集中于周繼紅和于芬這兩位跳水金牌教練之間的個人恩怨上。
然而,這一事件如尚有作為重大公共事件的價值,正在于可以一斑而窺全豹,反思中國競技體育獎金分配制度與發(fā)放過程中的弊端和漏洞,進而為推動中國競技體育體制改革貢獻歷史性的力量。
利益空間
好在10月28日,《中國青年報》及時刊登了于芬對體育總局監(jiān)察局負責人答記者問的回應,公眾得以進一步跟蹤此事進展。
于芬說,4月她確實與紀檢部門進行了會面,“發(fā)現(xiàn)有5人代我領取獎金后,我曾當即指出,我沒有委托過這5人代我領取獎金,我也沒有從這5人手中拿到過任何獎金,這5人中有的人我甚至都不認識。我曾請求紀檢部門對這5人為何代我領取獎金做出調查,紀檢部門卻把調查情況的責任推給了游泳中心?!?/p>
于芬所言情況是否屬實,一旦對簿公堂會有司法部門來做出認定。但“5人代領”卻也被國家體育總局監(jiān)察局所認可。那么,教練員獎金分配及發(fā)放程序究竟是怎樣的?其中是否存在舞弊的縫隙?
10月27日國家體育總局監(jiān)察局匿名負責人答記者問時,談到了國家跳水隊的獎金分配方案:“據(jù)了解,游泳中心依據(jù)原國家體委、人事部下發(fā)的《運動員教練員獎勵實施辦法》制定了《跳水運動員教練員獎勵實施細則》。具體到每次獎金分配,程序是:首先由國家跳水隊和跳水部提出方案,然后由辦公室包括財務人員進行復核,最后報中心領導批準后實施?!?/p>
《運動員教練員獎勵實施辦法》(以下簡稱《獎勵辦法》)由原國家體委和人事部于1996年7月聯(lián)合發(fā)布,此前一年,《奧運爭光計劃(1994~2000)》由國家體委發(fā)布,其中明確規(guī)定要對有突出貢獻人士予以重獎。實行12年后,《獎勵辦法》目前仍是我國競技體育獎金分配的國家指導原則文件。
該《獎勵辦法》規(guī)定:“獲得奧運會、世界錦標賽、世界杯賽、亞運會、亞洲錦標賽獎勵名次和創(chuàng)世界紀錄、亞洲紀錄的運動員、教練員的獎金,由全國單項運動協(xié)會審核成績,填寫《運動員、教練員獎金審批表》,報國家體委審批。國家體委將獎金總額撥發(fā)給全國單項運動協(xié)會,由全國單項運動協(xié)會具體評發(fā)?!?/p>
上述分配方式看似并無漏洞,但一旦出現(xiàn)監(jiān)管缺位,由“全國單項運動協(xié)會具體評發(fā)”便會出現(xiàn)制度本身存在的舞弊縫隙,因為內部財務操作,并不缺乏具體的舞弊手段。而于芬事件引發(fā)爭議的關鍵點?正在于監(jiān)管是否到位,于芬曾說,“紀檢部門卻把調查情況的責任推給了游泳中心?!?/p>
從馬家軍事件、王德顯事件,一直到于芬事件,為什么比賽獎金一直是體育界內部矛盾爆發(fā)的核心問題?因為利益巨大。
2004年雅典奧運會后,我國中央政府發(fā)放給金牌得主獎金額度為20萬,國家撥款的奧運獎金總額達到3133萬元人民幣,各地方政府發(fā)放的獎金累積則遠超于此。及至北京奧運會,金牌得主獎金為35萬,按照《獎勵辦法》的規(guī)定,主教練與其負責訓練的運動員所得獎金一樣,那么北京奧運單項金牌選手的主教練同樣得到35萬元人民幣的獎金,加之其他有功人員的政府獎勵,數(shù)目巨大。
這些獎金,原本都是納稅人的錢。另據(jù)今年的新規(guī)定,北京奧運會的獎金將免繳個人所得稅。
“能在奧運會拿冠軍拿名次的畢竟是少數(shù),比起全運會來,獎金問題簡單得多?!币晃煌渡眢w育界40余年的老教練對記者說。他認為,北京奧運會結束不久,此時及之后一段時間,都是國內競技體育系統(tǒng)進行利益再分配的重要時刻,這是奧運會的周期律。
獎金是一個方面,由成績而來的人事及權力調整亦在預料之中。亞特蘭大奧運會之后,時任副總教練的于芬便隨著隊伍解散離開國家隊而組建了清華跳水隊,此舉被于芬稱作是“被迫”,埋下了她日后抗爭的伏筆。
而隨著北京奧運周期結束,明年在濟南召開的十一屆全運會帶來的,將是更大范圍的利益調整。因為奧運會更多涉及體育總局內部,而全運會則涉及每個地方省市體育系統(tǒng)官員的切身利益?!笆\會賽場丑聞不斷,就是這個原因,十一運會不會重蹈覆轍?”分配模式
按于芬說法,悉尼奧運會后,湖北省政府獎勵本省籍奧運運動員,金牌30萬,銀牌20萬,作為獲1金1銀的伏明霞的教練,于芬應得到50萬,但這筆款項她并沒有拿到,而是由湖北省體育局交給國家跳水隊之后不知下落。
于芬這筆奧運獎金,依據(jù)的是湖北省相關的體育獎金規(guī)定。在《獎勵辦法》公布之后,各地方省市也依照此辦法制定了省市一級的獎勵實施辦法,詳細規(guī)定了相關獎勵人的獎金標準。
今年2月,海南省政府便早早發(fā)布了海南省參加第二十九屆北京奧運會獎勵辦法。在這份文件中,運動員部分,金牌得主50萬,銀牌30萬,銅牌20W,第四名13萬,及至第八名4萬。教練員部分的規(guī)定則是,教練員與其所培訓的運動員同獎;多名教練員共同培訓的運動員獲得名次,副教練員按主教練員獎勵標準的70%獎勵,科研教練員按主教練員獎勵標準的50%獎勵,專職領隊(限1人)按該隊取得的名次獎勵標準的20%獎勵。此外,為運動隊取得優(yōu)異成績做出貢獻的管理人員、后勤人員,各類輸送單位的主管教練也有獎勵。
據(jù)報道,全國各大省市政府對北京奧運
的金牌獎勵一般都定在50萬左右,遠超國家體育總局的金牌獎金35萬。然而,地方政府的奧運獎勵看著金額高,但因每個省都沒有幾個奧運會獎牌選手,所以總額并不多,一些省最后連一塊奧運會獎牌都拿不到。然而上述老教練介紹說,“但全運會就不一樣了,特別是一些體育強省?!?/p>
2005年10B召開的十運會上,廣東省共獲得金牌45.5枚,銀牌42.5枚,銅牌36.5枚,總計獎牌124.5塊(計入雅典奧運會廣東運動員獲得的9金4銀2銅),金牌榜和獎牌榜都排第二,和位列第一的江蘇,位列第四的山東一樣,既是經濟強省,同時又是體育大省。
記者查閱了根據(jù)廣東省政府辦公廳粵府辦[2005]673號文批復,廣東省體育局制定的“廣東省參加第十屆全運會代表團獎金獎勵實施辦法”,這份辦法非常細致地規(guī)定了各類獎勵對象,金額及標準。
廣東省代表團獲得的124.5塊獎牌中,單項金牌按照上述實施辦法的規(guī)定獎金20萬,銀牌8萬,銅牌4萬。這樣,所有前三名運動員的獎金額度至少1396萬。
而“直接培訓運動員出成績的主教練,時間滿兩年以上的,獎勵標準與運動員相同,滿一年不足兩年的,按獎勵標準的80%計發(fā);滿半年不足一年的,按50%計發(fā)”,如果主教練取中間數(shù),都按80%計發(fā),那么金銀銅牌得主的教練員的獎金,至少又有1117萬。
除去主教練獎金外,還有副教練?!案苯叹毟鶕?jù)其專業(yè)技術職稱,分別按主教練獎金的50%~70%發(fā)放?!卑疵總€主教練都配備有一個副教練算,同樣取中間數(shù)60%,這筆款項有670萬。
如上,僅廣東省10運會金銀銅牌得主及其教練的獎金便有約3183萬。而獲得四至八名(三大球四至十二名),按獲得的分數(shù)(第四名計9分,依次遞減,第八名5分)每分2500元計發(fā)獎金,其教練亦有相應數(shù)額的獎金,雖然單筆數(shù)目不多,但涉及人數(shù)眾多。
更重要的是,另有大量“有功人員”需要獎勵:
各單項運動管理中心的主任及領隊的獎勵標準是,其管理的中心如果取得1枚金牌獎勵8萬,2枚10萬,3枚12萬,4枚14萬,5枚16萬,6枚18萬。
對超額完成金牌指標的中心主任及領隊,除按上述標準計發(fā)獎金外,每超額完成1塊金牌,增發(fā)2萬獎金。
副主任,副領隊分別按本中心主任、本隊領隊獎金的70%計發(fā)。
下隊醫(yī)生按所下的隊伍的獎金50%計發(fā),其余醫(yī)務人員獎勵,按照下隊人員平均額的80%下?lián)?。下隊科研人員的獎金比例亦同。
各基地行政后勤人員的獎勵,按本基地運動員、教練員獎金總額的15%下?lián)?,由各基地根?jù)具體情況評定。
局機關工作人員的獎金按各基地行政后勤人員獎金的平均數(shù)提取。
代表團團部工作人員,各基地領導的獎勵金額按代表團運動員、教練員獎金總額的10%計提。
給予金牌運動員原輸送市體育局發(fā)放貢獻獎,每取得一枚金牌按3萬元下?lián)堋?/p>
培訓我省運動員的國家隊教練,按培訓我省運動員在十運會取得的獲獎名次,一份成績給予一份獎金。
在28屆奧運會上獲得獎牌的運動員及其教練,按計入代表團實際成績,一份成績分別計發(fā)一份運動員獎金和一份教練員獎金(含國家隊和省隊教練)。
預賽階段,凡取得出線權或直接參加決賽的隊伍的運動員及其教練、領隊、下隊科研人員、醫(yī)生和有關工作人員等,每人獎勵3000元。
利益集團
“以上獎勵方案所需經費由省財政安排。”上述實施辦法的倒數(shù)第二條這樣寫道。最后一條是,“本方案解釋權在省體育局?!?/p>
這僅是廣東一省。江蘇、山東、浙江、北京、遼寧、上海,這些十運會的獎牌大省毫無例外,都有各自的重獎計劃,獎勵對象及金額大同小異,如此下來,僅這幾省的十運會獎金金額就將是一個異常巨大的驚人數(shù)字。可參考的另一個數(shù)字是,整個十運會共產生了1000余枚獎牌。
這僅僅是一次全國運動會之后,體育系統(tǒng)內部的獎金分配,從機關干部,到后勤人員,幾乎全部都在這一條獎金利益鏈之上,只是因成績和層級而有分配差異。實際上,正是奧運會、全運會及其他各類大賽巨額獎金的受益者們,那些體育界的精英及權力人士,一直從各個層級把持著中國競技體育的方向——這一事實亦可以為如下疑問提供理解背景:在現(xiàn)有制度的福蔭之下,為什么自90年代以來飽受詬病的全運會聲勢反而愈來愈大?為什么爭議巨大的舉國體制難以撼動?
嚴格來說,具體到申報環(huán)節(jié),都是由各管理中心在賽后統(tǒng)計填報,然后上報體育局審核,再報由省財政廳下?lián)苠X款。此程序各省亦大同小異。例如,今年2月,海南省政府已經發(fā)布了“海南省參加第十一屆全運會獎勵辦法”,其中規(guī)定,對運動員、教練員的獎勵,由省高級體育運動技術學校于決賽后申報,經有關主管部門審核,上報省政府審批嘉獎,獎勵經費由省財政按標準撥付。
然而,一旦某個管理中心或者體校監(jiān)管不嚴格,甚至在領導有意縱容之下,多報、謊報、瞞報行為便易蒙混過關?!胺凑窍蛏霞壱劷?,能多要就多要。這些獎金的申領和發(fā)放細節(jié)都不透明,如果缺乏嚴格的監(jiān)管和審計,獎金申報和發(fā)放環(huán)節(jié)都有漏洞可鉆?!睅孜惑w育系統(tǒng)內人士都向記者強調這一點。
參照規(guī)則條文,他們舉了一個例子,主教練培訓運動員,滿兩年才能按照運動員成績全額發(fā)放獎金,滿一年不足兩年,按獎勵標準的80%計發(fā),滿半年不足一年的,按509%計發(fā);那么,凡是不足兩年的主教練,在申報時可不可以都填“滿兩年”以便拿到全額獎金?
又如,主教練原本沒有配備副教練的,在申報時,可不可以臨時替他找一個或者更多副教練,虛設人頭為根本不存在的副教練申領獎金?
至于獎金從財政部門申請下來,在體育系統(tǒng)內部的分配問題,又可能出現(xiàn)各種情況——這便是于芬與周繼紅爭端的起因,也是馬俊仁、王德顯等事件的起因。
正是這些爭端折射出競技體育獎金發(fā)放審計是缺失的,否則,不會出現(xiàn)多年后,于芬所說的“我沒有委托過這5人代我領取獎金,我也沒有從這5人手中拿到過任何獎金,這5人中有的人我甚至都不認識”等情況。
“體育系統(tǒng)審計越來越嚴,但獎金發(fā)放卻很少審計?!鄙鲜瞿俏焕辖叹氄f道。在他看來,體育獎金發(fā)放額度高,涉及系統(tǒng)內方方面面,同時內部監(jiān)管力度薄弱,透明度又不夠,分配過程中存在的暗箱操作導致的分配不公,嚴重影響教練及管理人員的合作關系和工作積極性,而且還存在腐敗的黑洞。
黑洞之一是,那些以個人名義多報、謊報、瞞報申領下來的多余獎金很有可能并沒有完全落到這些申請人身上。例如,按照規(guī)定某教練原本應得20萬,卻通過手段申領下來30萬,這多余的10萬究竟由誰領取?中心主任,領隊,或者其他管理者有沒有份?這筆錢的分配方式永遠在黑幕之中不為外人所知。
又如于芬事件,如她在10月28日接受《新京報》采訪時所言,她應得獎金至少200萬,實際卻領到不足20萬,她質疑國家隊周繼紅侵吞了她的剩余獎金;而國家體育總局監(jiān)察局卻證實周繼紅沒有侵吞,那么于芬該得而未得的180多萬獎金究竟被誰領走了呢?
于芬事件的最新進展是,于芬已聘請律師。然而,檢索歷史,從馬俊仁事件到王德顯事件,甚至包括中國足壇黑哨事件在內的所有體育界涉嫌經濟腐敗的糾紛,最終試圖以法律解決問題者,從沒有過成功的下文。
體育界的經濟腐敗不算違法犯罪?還是體育界的復雜利益鏈條,另有法律都不能或不便辨明真相的隱情?
公眾應該感到慶幸的是,舉國歡騰的北京奧運會結束后,于芬事件再次把競技體育系統(tǒng)內部的利益爭奪真實地展露到公眾面前。然而,即便勇敢如于芬,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會說“誰愿意把家里的事鬧大呢!”
從中央到地方,競技體育界利益分配與爭奪的盛宴場面,必定會延續(xù)到明年十一運。只是盛宴背后,公眾可能并不知道,那些分配究竟是否公平,以及那些被分走的巨大利益的源頭,其實都是民眾的公共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