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從樹上掉下來了!梨花是在樹上給梨花授粉的時候掉下來的。
梨花從樹上掉下來正是難得一見的“花市蜃樓”出現(xiàn)的時候。幾百里黃河故道千樹萬樹梨花開,大地似一片雪海,折射得天空白茫茫、霧蒙蒙。霎時間,云霧里涌出了巍巍的山,密密的林,座座樓堂瓦舍,煙火繚繞,人群攢動,煞似一派農(nóng)家樂園……它掛在天際之上,竄動、撞擊、拆散、組合,令人神往……整個黃河故道果園的人們沐浴在花海雪濤之中,都在欣賞著“花市蜃樓”。梨花在抬頭看“花市蜃樓”的時候,從樹上掉了下來。這個女人也太疲勞了!
梨花的丈夫到上海打工去了,家里還有四歲的女兒英英、年近七旬的公婆,全家的負擔都推給她一個人。平日里還要管好五畝梨園,三畝莊稼,家禽家畜,常常累得她腰酸腿疼。最近又是梨花授粉時節(jié),最佳授粉期也只是兩三天的時間,錯過了機會就等于一年白忙活了。更令人擔心的是這幾天天氣的變化。俗語說,風一半,雨一半,霜打梨花不見面。所以每到梨花授粉時節(jié),梨鄉(xiāng)人忙得很,也累得很。
梨花含苞時,丈夫就打來電話,叫她花錢覓人干。但到了這節(jié)骨眼,勞力緊張,花錢也雇不到工。公婆和英英授樹下枝的花,梨花爬到高枝上層處。梨花猴在樹上,已經(jīng)整整兩天了,眼看花期已過,還有兩棵沒有授完,她心急如焚,想一口氣干完,但勞累使她從梨樹上跌了下來。英英哭喊著:“媽媽掉下來了!”兩個老人嚇傻了眼,“兒啊乖啊”喊叫起來。周圍梨園的人也都飛著朝這里跑。
梨花從昏迷中醒來,腳摔傷了,腿上劃出了血,疼得她滿頭大汗。大伙正要把梨花送醫(yī)院,只見下派干部、村支部書記趙春寶跑了過來,看看梨花的傷勢,說了聲:“快送醫(yī)院!”便背起她朝路上跑去。婆婆忽然想起什么,朝河西邊劉二改家的梨園跑去。
梨花、二改,還有個叫花鵑的是同一天嫁到小于莊的,三個原不相識的新媳婦覺得有緣分,好得像親姐妹。
前幾年,梨鄉(xiāng)很少有人外出打工,但近年來梨價連年下跌,青年人一個個開始朝外跑。梨花的丈夫天長是和梨花商量過的,打工賺了錢回來改造梨子的品種,得到梨花支持的。二改的丈夫大旺根本沒和她商量,跟他爹娘說一聲就上了火車。花鵑的丈夫桃樹也和花鵑商量了,但花鵑死活不同意,說讓她在家守活寡她不干,但桃樹不管這些一走了之。丈夫不在家,三個女人在一起說私房話的時候就更多了。開始的時候,梨園里經(jīng)常能看到她們?nèi)齻€人的身影,聽到她們的笑聲。漸漸地只看見梨花和二改了,花鵑不見了。
原來,有一天,梨花生氣地告訴二改和花鵑,村長劉三河在玉米地里突然抱住了她。兩個人急忙問:“后來呢?”梨花說:“還能讓他占了便宜?被我一腳踢到襠里了?!眱蓚€人笑得前仰后合?;N小聲說:“能把那玩意兒踢壞嗎?”二改說:“活該,給他踢掉才好呢?!钡诙?,二改扯著高腔在三河家門口罵了大半天,三河硬是沒有敢出門!梨花和花鵑問她為了啥,她說:“哼,那個騷狗看我一個人在園里,竟故意跑到樹下撒尿,還看著我笑!我差一點用剪子給他剪下來!”于是三個女人又哈哈地大笑一陣。后來,梨花和二改發(fā)現(xiàn)花鵑不找她們了。就是在一起也難像以前那樣大聲說笑了。梨花和二改問她怎么了,她說沒怎么,只覺得這樣守活寡的日子笑不出來了。梨花和二改都以為是和公婆鬧了什么別扭。誰知沒有幾天,三河的女人“黃花菜”一邊罵一邊敘說她怎么在玉米地里逮住了三河和花鵑。從那以后,花鵑不回家了,跟三河混去了。
“二改!二改!”梨花的婆婆一進梨園就提高著嗓門兒喊?!吧妒?叫魂似的?!倍恼镌诟吒叩臉渖疑鲜诜??!袄婊◤臉渖系粝聛砝?”“摔得咋樣?”“上醫(yī)院啦!”“誰送去的?”婆婆緊走幾步來到樹下朝上望著劉二改輕輕地說:“是趙書記拉著去醫(yī)院的?!薄摆w書記,啊,我就放心了?!薄澳沔⒚迷谝粔K有情義,你立馬就去吧!”婆婆急急地逼著。
二改明白了老人的心事,故意說:“那我就授完這個樹頂子?!崩婊ǖ钠牌懦圆蛔帕耍郯桶偷赝?,流著眼淚說:“二改!我求你啦!”二改一看老人的神情,急忙稀里嘩啦就從樹上蹦下來了,“好!我知道,你疼兒媳婦是真的,你心里有鬼也是真的,老東西,就會瞎想。”二改說著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趙春寶背著梨花來到大路上,找了一輛板車,拉起來往醫(yī)院跑。躺在車上的梨花望著氣喘吁吁的趙春寶,于心不忍地說:“趙書記,辛苦你了?!薄皼]啥,沒啥?!壁w春寶邊跑邊說。梨花眼淚汪汪,她不由自主地說:“那天在俺家吃飯,我就看出你是個好人!”
那天晌午,梨花正在家里準備做飯,劉三河嬉皮笑臉地走來,還沒進門就大聲嚷嚷:“梨花妹子,給你派個美差!”梨花見是劉三河,心里警惕三分:這黃鼠狼進宅院,怕沒安好心。說道:“啊,我說是誰咧,原來是劉副村長。有屁快放,我可忙著呢!”“不叫老同學坐下?”“你坐吧,俺家的板凳都是三條腿的!”“咱村來了省城的大干部?!眲⑷拥鹌鹨桓鶡?,訕訕笑著?!霸缰懒?,還要你說!不來大干部,能把你這村長給擼了!”“你別挖苦人好不,我現(xiàn)在好歹還是個村副,說句正經(jīng)話,新書記今天要到你家吃派飯?!崩婊ㄐ睦锟┼庖幌拢骸靶∮谇f這么多人家咋派到俺家?”劉三河笑著說:“你看那些老娘們兒,哪個不是纏著幾個孩子,一身臊烘烘的?還不臟了人家,你做的飯好吃哩!”“你可別往我家鍋里下蛆,俺男人不在家。叫你的那個‘黃花菜做吧,她做的飯才香呢!”梨花撅著嘴不樂意。劉三河忽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可是政治任務,你別想歪了!”禁不住劉三河軟磨硬泡,梨花勉強答應下來了。
梨花犯了難,做什么飯好呢?城里人能吃鄉(xiāng)下飯嗎?她把自己家里好吃的都拿了出來,炒了一盤蒜苗子雞蛋,又炒一盤自己腌制的臘肉爆韭菜,外加兩碟辣椒和蒜泥,烙了幾個油饃。梨花剛剛把飯菜端上飯桌,只見從門外走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人,穿著夾克衫,蹬一雙半舊皮鞋,高大的身材,留著平頭,臉色白凈,黑黑的兩道濃眉下一雙大眼黑亮亮的,高高鼻梁,那帶串腮胡的嘴巴,微微地對人笑著,一看就是個精干厚實之人。還沒等梨花問話,趙春寶說:“你是梨花同志吧,我今向你討飯來了。”說著笑起來。梨花不好意思地說:“鄉(xiāng)下女人笨,做不出好吃的?!壁w春寶說:“我在門外就聞到香哩,你是巧媳婦,劉三河副村長都跟我說哩!”“別聽他胡咧咧!”梨花把一只板凳放在桌旁。
趙春寶吃得津津有味,不由自主地說:“你真是巧媳婦,飯菜做得這么好吃!”“是嗎?菜是自家地里栽的,蛋是自家養(yǎng)雞下的,當然味道正了?!崩婊ㄓ行┑靡獾卣f。趙春寶若有所思地說:“酥梨為什么不能這樣呢?”“真能這樣那就值錢了!”梨花深有同感地說。
趙春寶邊吃著邊跟梨花講了他為什么要到鄉(xiāng)下來,又講了許多致富的道理。梨花感到新鮮,她覺得自己這幾年在梨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人都變傻了,聽了趙春寶的話,就像黑屋子突然打開了一扇窗,亮堂多了。“趙書記,小于莊的百姓都盼著過上好日子,村里富了,男人們不用外出打工了,女人也不用守活寡了?!崩婊òV癡地說?!笆茄?我們可以改造老梨園,調(diào)整水果結(jié)構(gòu),高接換頭,這項技術(shù)很好,不知道大家能接受嗎?”“我能接受。過去和天長俺議論過?!崩婊ㄕJ真說著。她相信趙春寶是個大知識分子,做事會成功的。趙春寶臨走時說:“梨花同志,先從你家梨樹開始,你跟家人商議一下?!?/p>
梨花把這事說給公婆,公婆嘴上沒說啥,從臉上看得到,明顯的不同意。樹頭能是隨便換的?弄不好幾年沒有收入!梨花就給遠在上海打工的丈夫打電話,劉天長不但支持,還答應寄些錢來做費用。
晚上,梨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有些興奮,沒想到丈夫這樣理解她、支持她。想到丈夫,心里又不由產(chǎn)生幾分怨氣,把媳婦扔在家里,白天干活還好過些,一到晚上,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思念,男人在家的日子,一到晚上小夫妻總有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溫存?,F(xiàn)在呢,那遠在城里的人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啊?梨花打算把今年的梨拉到上海去賣,見識見識大城市,看看丈夫是怎么生活的;又想到丈夫要是能回來,跟趙春寶一起干,學些技術(shù)多好啊!
車子過一道小溝,趙春寶雖然小心翼翼,但車子還是顛了一下,他忙回頭問:“疼嗎?”梨花回過神來說:“不,不疼!”看著趙春寶汗流浹背拉車的樣子,不由得問:“趙書記,你孩子幾歲了?”“剛上小學?!薄澳闩耍?,你夫人做啥工作啊?”“大學老師。”梨花“啊”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到俺這黃河灘來,吃苦受累的,人家能不擔心你嗎?”“擔著心呢,昨夜還打電話咧,熱啦冷啦的,啰嗦了好半天?!薄澳悴恢琅说男牧?”“這條路是我選的,她挺支持我。”趙春寶大步走著說,“黃河灘上窮,我以前就知道,人們守著這么多果樹過窮日子,誰也不甘心!我心里也著急。咱村給老梨樹嫁接換枝,多虧你帶頭支持啊!”“俺一個女人家做不了什么?!薄皼]有你大膽帶頭,這老梨樹改造難成?!薄拔揖褪桥沃芸旄黄饋?,男人們也不用外出打工了,女人也不用在家受這樣的罪呀?!崩婊ū亲铀崴岬摹!笆前?,我這個下派干部能不能叫小于莊由窮變富,開始心里真沒有多少底數(shù)啊。但現(xiàn)在我有了信心,只要咱村里的干部群眾攥緊一個拳頭,是有希望的?!?/p>
趙春寶拉著梨花來到醫(yī)院里,醫(yī)生開個處方到二樓拍片子,趙春寶扶著梨花走了幾步,梨花痛得厲害,不能行走,醫(yī)生說:“背著你老婆上去,別再摔著嘍!”趙春寶紅了臉,他訕笑了一下,不好解釋什么,就要去背梨花。梨花羞羞答答,堅持自己上樓。正在尷尬之際,有人喊:“我來啦!”二改老遠就看了個明白,她沖過去,背著梨花上樓,嘴里不住地說:“做個女人真他娘難,天長這小子也不回來,你媳婦摔斷腿,看你咋辦?!崩婊ㄅ吭趧⒍谋成?,扭了她一下說:“就你嘴孬!二姐,你咋來的?”“是你婆婆求的我,我看她不光疼你,怕你是光脊梁上背茄子——生外心,這老東西!”二改扭頭看看,趙書記緊跟在后面,沒有說下去。經(jīng)醫(yī)生檢查,梨花的腳骨頭沒事,是嚴重的肌肉扭傷,醫(yī)生說外貼活血膏、內(nèi)服跌打損傷丸就可以了?!澳锟趤恚瑖標牢伊?,這下好了,”二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說,“趙書記你工作忙,回吧,梨花交給我啦?!壁w春寶走后,二改要拉梨花回去,醫(yī)生說:“她只檢查了外傷,內(nèi)部有沒有傷還不能定,最好在這里觀察半天再回去?!倍闹闭f:“趙書記走了,這怎么辦?”“我一個人留在這里,你趕快回去授粉吧,授粉一會兒也不能耽誤?!薄昂冒桑谖以賮斫幽慊厝??!倍恼f完往梨花手里塞了一百塊錢就跑走了。
梨花躺在觀察室里,想想還沒授粉的兩棵梨樹,想想趙書記和二改為自己受累,想想公公婆婆和英英,又想想在外地的丈夫,心里說不出是個啥滋味,眼圈紅著直想哭。這時候,一個女人提著一盒點心站在她面前。她抬眼一看,是花鵑!“妹子,你怎么來了?”花鵑細聲細氣地說:“來看你唄,你不是我姐啦?”梨花說:“看你說的,我啥時說不是你姐啦?快坐下!”花鵑坐下后,梨花又說:“是三河跟你說的?”花鵑點點頭。梨花說:“這個挨千刀的,你還跟他混啥哩!”花娟低下頭說:“我自己愿意的?!崩婊ǔ泽@地說:“什么,你自己愿意的?我不信!”
花鵑說:“那幾天我從梨園回家,走到玉米地里小路上,他總在玉米地里喊我,一次、兩次我沒理他,可第三次我……我就去了……”梨花生氣了,打了花娟一巴掌,哭著說:“沒出息的東西,賤骨頭,你把咱姐妹的臉丟盡了,你滾吧,我不稀得你看。”梨花說著,把臉扭到一邊去了。花鵑哭著說:“我也不知我犯了啥賤,當時像鬼趕似的隨了他?!崩婊ㄓ謿庥滞檠矍斑@個小妹子,點著她的腦門兒說:“看桃樹回來怎么捶你。”花鵑說:“要殺要剮隨他吧。姐,你別氣了好不,我知道我不是人,是豬是狗,可想想那該死的桃樹,走了半年多了,連個電話也不打來,我夜夜都睡不著覺,我守在家里有啥趣,姐,我受不了了啊!”花娟眼里淚汪汪的。梨花說:“你打算就這么跟姓劉的一輩子嗎?”花鵑說:“我上了賊船,回頭也晚了,你說桃樹回來還能跟我過嗎?”梨花說:“只要你改!”花鵑說:“就算他不跟我離婚,我也沒臉回那個家了?!崩婊ㄕf:“劉三河是個什么人?你跟他也長不了?!被N說:“我知道劉三河不是好鳥,他真要娶我,我還不嫁給他哩!可我也不能叫他白占了我的便宜,非叫他出血不可?!崩婊ㄕf:“現(xiàn)在講法,你可不能任著性子來?!被N看了梨花一眼,又急忙收了目光說:“姐,我知道你和二改姐瞧不起我,可我對你們可是真心的,不論今后走到哪一步,你們都是我姐……”花娟說著哭著,一抽一噎的,很傷心的樣子。梨花說:“你心里的苦我們也知道,這事也不能只怪你一個人!”花鵑一下伏在梨花身上大喊一聲:“姐!”便大聲哭起來。
傍晚花鵑走后不久,二改就拉著平板車來接梨花了。路上,梨花告訴二改花鵑來看她的事,二改生氣地說:“你理她這個小騷貨干啥!”梨花說:“她也有她的難處,我們都是女人,她也是一時沒有守住。再說,還不是劉三河一次次勾搭了她?”二改罵道:“豬狗不如的東西!”梨花說:“桃樹也不是東西,走了半年,活不見人,死不見鬼,這男人的心腸咋這樣毒。”梨花一句話還沒說完,二改忽然放下車子蹲到地上抱著頭大聲哭起來。梨花這才意識到,剛才的話使她想起了大旺,戳住了她的傷口,心想這些日子她憋得太狠了,就讓她好好地哭出來吧。等她哭聲小了,才低聲地問:“大旺還沒有來信嗎?”二改擤了一把鼻涕說:“誰稀罕他來信!他和那個江西騷女人過得熱乎乎的,早把我忘了?!崩婊ú挥捎窒肫鹆俗约旱恼煞蛱扉L,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咱們女人的命咋就這樣苦?”二改呼地站起來說:“我就不信離了男人我們就不能活!你看我不是每天都樂呵呵的嗎?我就是要叫人家看看,咱娘們兒也是不好惹的!”梨花說:“對,人活著就要爭口氣。”兩個女人說一路,哭一路,罵一路。
花開花落,新葉吐枝,轉(zhuǎn)眼到了給梨樹打第二遍藥的時節(jié)了,梨花扔了拐杖已能自己走路。新改造的梨樹生長旺盛,梨花背著藥桶在朝梨葉上噴藥。這時聽到兩邊梨園里有趙春寶的說話聲,像是在給梨農(nóng)講課。
趙春寶看見梨花就走來說:“梨花,你能下地啦?我正要去你梨園里做噴藥示范?!崩婊吹皆谮w春寶的提包里有一包方便面,說:“趙書記,中午就吃這個?”趙春寶笑了笑說:“這幾天忙點?!边@時,來了許多人,趙春寶就做噴藥示范,他邊噴藥邊指導:“大家回去照我這個樣子干,一天不能耽擱?!壁w春寶講解完畢,鄉(xiāng)親們都各自忙活去了,趙春寶仍留在梨花梨園里打藥。梨花說:“趙書記,你這樣干會累壞身子的?!壁w春寶說:“你腳不好,家里果樹又多,一個人咋成啊!今天下午我就給你打工吧!”梨花聽到“打工”兩個字,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嘴角和眉梢在微微發(fā)顫,手腳似乎有些不聽使喚,她看了一眼趙春寶,又看看這一大片梨園,撫摸著自己這還不十分聽話的腿,想了想說:“趙書記,你給俺干活,晚上到俺家吃飯行嗎?”“不了,我會做。”“哪有‘打工不管飯的道理?”趙春寶看著梨花認真的樣子,說:“好吧,你家吃啥我吃啥,不能特殊?!崩婊ǔ泌w春寶不注意,拿起他搭在樹上的那件被藥水弄臟了的米黃色汗衫,興致勃勃地走了。
梨花把小院打掃得干干凈凈,便生火做飯。她搟幾大碗面條,炒一碟雞蛋抱韭菜,熗一盤茄絲,又涼拌一盤黃瓜粉皮。梨花看天色還早,知道趙書記一時不會來家,就溫了一鍋熱水,想洗洗身上的汗氣,幾天沒洗澡,身上汗味、藥味很重。梨花赤著身子,坐在木盆里,捧起水,用毛巾慢慢擦洗著身上的汗?jié)n和塵土,一邊想,今年沒有趙書記幫助,自己還不知要累成啥樣呢!
夏天的夜晚,寧靜而燥熱,東鄰西院都亮著燈火,時而傳來碗筷的叮當聲和狗吠豬嚎聲。梨花洗完澡,穿著花裙和背心,來到大門前,四周看看,村里靜悄悄的,看不見人影走動,忙活了一天的鄉(xiāng)親們都歇息了。她盼著趙春寶早點回來,看了一陣,還不見人影兒。
梨花又把飯菜熱了一下,放在桌上等趙春寶回來。她坐在一張小木床上,看著自己精心做的飯菜,癡癡地想著心事。等秋后梨子下園,選一些好的給趙春寶帶到城里,給他的家人嘗一嘗。人家趙春寶才三十多歲,把女人丟在城里,算來也快一年了,一趟城也沒回去,家里女人能不想丈夫啊?自己也有一個月沒跟丈夫通電話了,梨花想著,不由撫摸著自己的胳膊、胸脯、小腹和大腿,這些還都像做姑娘時一樣結(jié)實而有彈性,自己這一對肥大的奶子,丈夫每天都要摸個遍、親個遍……梨花突然感到全身涌蕩著熱氣,奶子跳動,一股熱流似乎從身上流下來。她輕輕地罵了自己一句:“該死的?!泵θヒㄅ杷?,洗了一把臉,心里平靜多了。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就是渴死也不喝人家的水!我不能叫趙書記栽倒在這黃河灘上,不能再叫劉三河那樣的壞人得意。
又過了一會兒,趙春寶還沒有來,梨花心里慌慌的,直奔梨園走去。梨園里人已稀少,只有個別家梨樹還掛著燈。這時只見劉三河背著梨花家的藥桶走來,一見梨花,三河就聳著鼻子說:“好香啊,你好漂亮呀!聽說你給趙書記做好了晚飯,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呀?”“你管不著!”梨花撩開夜色朝后看?!皠e看了,人走了,”三河怪聲怪氣地說,“鄉(xiāng)里通知村支書晚上開緊急會議,你看,你家這最后一棵梨樹還是我打的藥呢!”“謝謝你了?!崩婊ㄅど沓刈?。三河緊緊跟在梨花的后邊說:“支書走了,活是我干的,我也餓了?!崩婊粗鴦⑷幽遣粦押靡獾臉幼樱D(zhuǎn)身奪過三河手里的藥桶,大聲說道:“你餓了,回你家去吃!”劉三河嬉皮笑臉還想搭訕,看見梨花眼里的兇光,只好乖乖閉上嘴,眼看梨花走回家去。梨花失望地回到家里,把上身的衣服一下子脫下來,扔到地上,重重地往床上一躺,眼淚就要涌出來。她拉開燈,燈光落在衣架上掛著的丈夫的風衣上,就像丈夫站在那里望著她。她想起丈夫離家的情景。
去年的一天,她正在梨園里干活,天長賣梨回來,臉拉得好長,一句話也不說。梨花知道梨子一定沒賣上價錢,就安慰他說:“你也別難過,咱村家家都是這樣……”天長說:“我要去打工!”梨花一怔,還沒說話,天長又說:“明天就走!”扭身便向村里走去。
他們雖然商量過打工的事,但天長這么決定,她還是覺得意外。梨花無心干活就早早收工了,一進村口,梨花看著劉二改撅著大屁股拉著滿滿一車糞,脖子一伸一伸地向前拱,忙推了一把說:“二姐,看你像個驢似的,這一大車糞,不怕累死你?”劉二改停下車,擦了一把汗說:“他爹不在家,啥活不得我干,誰像你,天長天天跟你屁股后面,心肝寶貝地伺候你,我是受罪的命。”梨花心里突然掠過一絲凄涼,打著愣,臉木著,一時沒有說話。劉二改說:“梨花,看你這樣子是咋的啦?”梨花喃喃說:“二姐,天長明天也要去打工?!眲⒍恼f:“你能舍得?你小兩口可沒分開過。”梨花說:“不舍得能咋,人家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劉二改罵說:“這些臭男人,滾就滾。死了王屠夫,咱也不能吃帶毛豬。哈哈,你也要成了活寡婦了……”劉二改說著,拉起板車向村外走去,車子響起嘰嘰咕咕的聲音?!百v嘴?!崩婊ü緡佒?,無精打采地回到家里。
梨花一到家,便開始做飯。她咬著牙把家里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雞給殺了,她要做一頓可口的飯菜送男人上路。飯菜溫在鍋里,梨花又溫了一盆水洗澡,一邊洗一邊哭,一邊哭一邊洗,女人的愁腸都傾瀉在這澡盆里了。一條毛巾在身上揉揉停停,停停揉揉,精神一陣陣恍惚,直到男人回來。一家吃了飯,梨花安排老人孩子睡了覺,自己也早早上了床。梨花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兩眼濕漉漉地盯著丈夫的臉,還沒等男人脫光衣裳,她就猛地撲在男人身上,死扣似的抱著,一絲也不松開,那一對肥碩的乳房,鼓脹得像兩只氣球,緊緊地頂在丈夫的臉上,憋得天長幾乎喘不過氣來。誰也不說一句話,各人的心里無不滾動著一團火。天長也是緊緊抱著妻子,想想剛結(jié)婚時,梨花也沒像今天這樣啊!他運動著一雙粗大的手,在妻子身上摸個夠,那長滿胡子的嘴在妻子身上親個夠。梨花扭著丈夫的耳朵說:“天長,以后再想可沒人伺候你了!”天長說:“不想了?!崩婊ㄓ贮c點丈夫的鼻子說:“男人還有不想這個事的?”天長說:“你不在,我想也沒有用了?!崩婊ㄕf:“你會找別的女人嗎,城里的小狐貍精可會勾人的?!币粫?,梨花用濕毛巾擦著丈夫身上的汗,慢慢地說:“你去我不攔你,可還有兩個老人呀!”天長說:“爹娘都是通情達理的人。過去爺爺和爹都闖過關(guān)東呢!”梨花說:“英英要想爹我咋辦?”天長說:“孩子都懂事了,你跟她說,爹外出打工,是叫爺爺奶奶和她都能過上好日子!”梨花說:“咱家的那些梨園,我可管不過來!”天長說:“等我掙了錢回來,把這老樹都改造了!”梨花的臉緊緊地靠在丈夫的胸口上,一會兒也不愿離開。
天剛放明,梨花就送男人上路。一路上,梨花熱了、冷了,千叮嚀萬囑咐,說個沒完。天長說:“梨花,我走了,千斤擔子都撂在你一個人身上?!崩婊ㄕf:“你心里知道就行了?!碧扉L想了想說:“還有,對劉三河這種人,你要多長個心眼兒,有事都等我回來。”梨花一聽這話,哭了,淚水一滴一滴掉下來。天長忙去給她擦淚,梨花很不情愿,翻了丈夫一眼說:“你的女人,是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誰也拿不去。”
梨花想到這里跳下床來,把風衣抱在懷里,摟著風衣安然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夜里三點,掛在村口槐樹上的半截鐵軌當當?shù)乇蝗饲庙懥?,梨花急忙起來,到了大路口,許多人背著柴草,鬧鬧嚷嚷的直奔梨園。
黃河故道這個地方,地理位置特殊,每年春季寒流多,對幼小的梨子往往構(gòu)成威脅。每當寒流到來,鄉(xiāng)親們都不敢掉以輕心。趙春寶到鄉(xiāng)里開會,就是有關(guān)梨樹防凍的事。梨花從家里背著一捆麥秸,快步朝梨園里走,頂頭碰見趙春寶。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笑了笑說:“趙書記,一夜沒吃也沒睡吧?!壁w春寶接過梨花身上的麥秸,一塊兒朝梨園走去。梨花說:“村里沒壯勞力,真難為你啦!能叫他們回來就好了?!薄斑@個問題我也想過,我不敢動員他們回來,咱村里的條件也太差了,就說這水果吧,就是換上新品種沒有兩年的時間也見不了多少效益,上面派我干三年,我怕到時候半途而廢,還害了群眾?!薄澳悴荒茏?,老百姓怕你一走,別的不說,劉三河又要上臺,村里人誰不怕他啊,我們這些女人更不必說了……”趙春寶說:“這事我也想了,咱先選個打更隊長,晚上把婦女組織起來打更看夜?!薄罢l領(lǐng)這個頭?”“選一個嘛!”趙春寶說?!白詈媚馨褎⑷酉冉o撤嘍!”梨花忿忿地說。趙春寶說:“到換屆時,只要大家心齊,一場選舉就把他給拿掉了……”說著已經(jīng)到了梨花家梨園,趙春寶幫她把火堆生起來,然后又向別的園跑去……濃煙從四處升騰起來,籠罩了整個果園。
黃河故道的梨園,到采摘的季節(jié),梨鄉(xiāng)人既要去園看夜,又要守家護院,看誰忙得很。
趙春寶在村委會上提出成立治安守護小組,婦女組織起來,晚上打更護園。劉三河要當這個組長,趙春寶心笑笑說:“民主選舉?!眲⑷游宋?,說:“我男子漢大丈夫,身強力壯,看護抓賊總比那些老娘們兒強!”春寶說:“叫群眾決定吧!”
選舉的那天上午,小于莊在家的人凡是能來的幾乎都到場了。趙春寶講了成立治安守護小組的意義、職責及參加人員,要求選出正副組長兩人,以得票多少為準。人們似乎沒多遲疑,選舉結(jié)果就出來了:李梨花票數(shù)最多,任組長,劉二改次之,任副組長。趙春寶宣布選舉結(jié)果時,劉三河騰地站了起來,臉紅得能滴出血來,嘴噴著唾沫星子,恨恨地說:“你們做手腳,難道我一個堂堂的副村長、男子漢,就不能當這個治安組長嗎?”說罷,氣呼呼地離開會場。趙春寶大聲說:“歡迎治安組長李梨花講話!”李梨花不愿意講,二改推著她說:“怕啥哩,講!俺給你撐腰!”梨花理了理額前的短發(fā),清了下喉嚨,聲音響亮地說:“咱們大伙擰成一股繩,保護咱全村的婦女不受人欺辱,家里院外財產(chǎn)不受損失?!崩坐Q般的掌聲在小于莊村響了許久。
這天晚上,梨花帶著一家老小下梨園。只見劉二改風風火火地走來。梨花說:“你又跑來干啥?”二改說:“俺妹子下梨我哪能不伸手!”大喜說:“二改,這幾天讓你帶班巡夜,有啥新聞說說!”劉二改氣壯地說:“園不少梨,雞不丟蛋,誰也甭想欺負咱娘們兒?!崩婊ㄐα诵Γf:“咱們組織起來力量大,還怕他姓劉的不成!”二改貼上梨花的耳朵,嘰嘰咕咕地說:“我說,年底咱倆還要競選當村長咧,到時候把那小子掀掉……”梨花擔心地說:“咱幾個老娘們兒能行嗎?”劉二改咬著牙說:“行,咋不行!男人能干的咱們都能干,說不定誰干得好哩!”
大家說說笑笑把梨子裝上車。
梨花架車,二改拉梢,便上路。秋天的下半夜,空氣清爽,散發(fā)著瓜果莊稼的芳香,路兩旁果園看夜的庵棚里閃著微黃的光亮,通往水果市場去的路,車流不斷。
天剛亮,梨花二改來到水果批發(fā)市場。果市十里長街,堆積如山,車馬成行,人如潮水,叫賣聲響成一片,幾個收購點前早已排起了長龍。梨花二改擠不過人家的車馬大隊,只好擠在大街較偏的地方。
天東南晌了,梨花一個梨子也沒賣。到了下午,梨花總共賣了一箱梨,得了一元五角錢。這時,只見一個戴大蓋帽的人提著黑包來收攤位費,一車兩元。有個人不愿給錢,跟大蓋帽吵起來,大蓋帽說他抗稅,要拉他進局子,那人軟了,乖乖交了錢了事。大蓋帽來到梨花車前,撕下一張兩元票據(jù)放在梨車上,梨花不情愿地掏出那一元五角錢,顫抖地說:“俺就賣了一箱梨,孩子還叫著吃冰糕?!贝笊w帽倒沒說啥,接過梨花手里的錢扔進包里。
太陽平西了,一街酥梨銷售不到一半,大部分梨車都早早走了,還有不少人守著攤子不動。一會兒開進來幾輛重型卡車停在了街心,掛上了牌子:“收梨,八分錢一斤!”二改說:“八分錢一斤太便宜了,連工夫錢也找不回來,拉回去喂豬算了!”整個市場吵吵嚷嚷一片。這時,只見剛才那個大蓋帽走過來,兩只耳朵上夾滿了煙,手里還拿著幾根,對站在卡車上指手畫腳的人說:“三河,你小子也太黑了。按一毛收!果農(nóng)們也不易!”三河笑著說:“好,我三河給你面子,就按一毛,算我學雷鋒啦!”果然好多人爭著賣。劉二改說:“那車上的人好像是劉三河。”梨花踮起腳看了看,說:“就是他?!币粋€剛過了秤的老漢走過來說:“大妹子,賣吧,賣吧,能換一分錢是一分錢。”這時,劉三河嬉皮笑臉地向梨花走來:“老同學,我早就看見你啦!人家一毛,我給你兩毛!”梨花說:“兩塊也不賣!”只見趙春寶走過來說:“劉副村長,你是一個黨員干部,怎么干有意壓價的事?”劉三河一見趙春寶,心里特別反感。一來打亂了他和梨花的談話,二來攪了他的生意,冷冷地說:“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你管得著嗎!”趙春寶說:“市場經(jīng)濟也不允許趁火打劫,一角錢收這剛上市的梨子,虧你說得出口,干得出來!”劉三河說:“我這也是為老百姓辦實事,我不收,他們一分錢也賣不到!唱高調(diào)誰不會?老百姓都忙著賣梨子,你跑哪去了?噢,聽說你到上海游玩兒去了,能不花老百姓的錢?”趙春寶笑笑說:“劉三河,如果我花的錢不當,你可以提意見,你做得錯了我也要管!”劉三河咋呼著:“你是鐵路上的巡警,管不了我這一段,我不吃你那一套,我就一毛錢收果子,我看你能把我咋樣!”劉三河說完一拍屁股走了。
梨花說:“趙書記,上面都沒人管,你能管得了?劉三河干這樣的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壁w春寶笑著說:“這一回我是管定了!你瞧著吧!”梨花高興地說:“趙書記,是不是你去上海聯(lián)系賣梨的事了?”趙春寶說:“我?guī)讉€大學同學在上海做大生意,我找他們,他們都愿意幫忙。我?guī)韮蓚€客戶,住在縣賓館,正好,你把這車梨子作為咱村樣品,叫他們看看。談好了,還要簽合同哩!晚上我請他們吃飯,你和二改作為梨農(nóng)代表參加吧!”
梨花來到賓館,客戶看了梨子,很滿意,合同很快就談成了。梨花以村治保主任的名義在合同書上簽了字。
回家的路上,劉二改接過梨花的車子拉著,二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出了縣城。
月亮升起來,田野里灑滿銀輝。作物在露水的滋潤下茁壯成長,生命是這樣的活躍。
第二天,幾輛裝滿酥梨的大貨車一溜停在大路上,梨花提著一包東西交給春寶,紅著臉說:“趙書記,你不是還要跟車去上海嗎,請你給英英爹捎幾件衣服?!?/p>
梨花又從包里掏出來一件衣服,向著趙春寶說:“這是你給俺打藥時弄臟了的汗衫,我拿回家洗凈曬干了,一直沒有來得及給你送……”
趙春寶接過衣服,深深地看了梨花一眼,不由得笑了笑。
梨花的臉上閃過一片紅云。
車隊在一片歡呼聲中啟程了。
原刊責編 那 辛
【作者簡介】張樹國,男,安徽碭山人。著有長篇小說《故道黃塵》,短篇小說集《梨花》,散文集《流淚的淮河》,文論集《大地的沉吟》、《文化散論》、《走向生活》等?,F(xiàn)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