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說,搬一次家,等于遭一次天火燒。這話有點(diǎn)夸張,但也不無道理,每一個家庭每搬一次家,多多少少要損失一點(diǎn)的。就算你再小心,不丟失一針一線,不損壞一品一物,但棄舊置新的時候,也總要損失一點(diǎn)。有些舊東西,雖然舊了,如果不搬家,還會繼續(xù)用下去。東西是舊了點(diǎn),擱在同樣舊的房間里,也不會覺得怎么寒磣,但是一旦有了漂亮的新房子,這些東西就再也擱不進(jìn)去了,就算硬擱進(jìn)去,也會讓你渾身不自在,怎么看怎么不順眼,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最后還是得請它走開,換上新貨,心才安定下來。一切都踏實(shí)了,到位了,日子又從頭開始了。
這些被處理掉的舊家具舊物品,就是一個不小的損失,你買它的時候,可都是好價錢,再賣掉它,就三錢不值兩錢了,甚至白送人家都不愿意要,最后還得倒貼了搬運(yùn)費(fèi)再給搬運(yùn)工賠上笑臉才能搬走。沙三同也要搬家了,因?yàn)樾睦镉羞@句老人言,所以在做搬家準(zhǔn)備的時候,沙三同格外地謹(jǐn)慎小心,計劃也做得很周全,對家屬和孩子都提出了要求,我們家雖然搬新房了,但搬新房不等于就是富人闊人了,何況房子還不全是我們的呢,后面還有十幾年的還貸壓力。所以在搬家的過程中,要把損失減到最小最小。他的兒子說,我們雖然不太富,但你也別裝窮了,誰不知道你的那些東西,很值錢。沙三同說,東西是東西,錢是錢,兩回事,東西再多,再值錢,我也不會讓它變成錢,變成了錢,它就不是東西了,你們明白嗎?
對沙三同來說,負(fù)擔(dān)最重的就是他的“東西”——多年來收集的一些藏品。這些藏品,有的有藝術(shù)價值,有的有紀(jì)念意義,也有的并沒有多少藝術(shù)價值和紀(jì)念意義,但它和沙三同有緣。有緣走到一起,沙三同就不會太在意它的身價或品相,喜歡就是喜歡,不要有更多的理由。為了保證這些藏品完整無缺地遷入新居,沙三同提前好些天就將它們編了號,然后用軟布一件一件地包好,還特意去買了一個超大行李箱,裝進(jìn)去后,箱子上了鎖。兩把鑰匙,一把放在自己的錢包里,另一把和家里的一串鑰匙串在一起。這串鑰匙本來沙三同只是放在公文包里,現(xiàn)在為了慎重,他把鑰匙掛在了自己的褲腰上,還惹得太太兒子和同事們笑了一番。搬家的時候,沙三同的工作重點(diǎn)就在這個行李箱上,基本上是萬無一失的。
搬過家后好一陣,大家還久久地靜不下心來,好像重投了一次人生似的,魂魄都在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沙三同每次看到擱在墻角的那個大行李箱,都想去整理它,但很快又收回了這個想法。他覺得還不是時候,整理這些東西,需要有寧靜的心情和環(huán)境,需要將一切都放開,他現(xiàn)在的心情還不夠穩(wěn)定,家里的氣息也比較亂。
歸去來兮的沙三同終于開始習(xí)慣新家的氣息和環(huán)境,他的心穩(wěn)定而踏實(shí)了,他打開了箱鎖。雖然有布包著,還有箱子遮蔽,他的寶貝并沒有上灰,但他還是將它們一件一件地小心擦拭過,再一件一件地鋪展擺排好。它們就是他的孩子,每一個孩子他都喜歡。當(dāng)然喜歡中還有一般喜歡和更喜歡和最喜歡的區(qū)別,就像從前多子女的家庭,哪個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但是父母對孩子也總會有點(diǎn)偏心的,比如父親一般喜歡女兒,母親則更疼愛兒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即使表面能做到,心底下也很難一碗水端平。
沙三同的每一件藏品都有它們的名字,這些名字都是沙三同給它們?nèi)〉?,大多與它們自身沒有什么關(guān)系,沙三同給它們?nèi)∶臅r候,也沒有什么依據(jù)和想法,有的甚至很沒有道理。比如有一件清朝時的三足香爐,沙三同叫它布谷鳥。有人覺得不理解,它的形狀也不像一只鳥,它是一件銅器,上面并沒有繪圖,顏色是暗紅的,跟布谷鳥沒有任何關(guān)系,跟種田種地更是聯(lián)系不上,怎么會是布谷鳥呢?就問沙三同,要沙三同解釋,沙三同早已經(jīng)忘記當(dāng)初的事情,但他還是努力地回憶了一下。后來他說,可能那一天他拿到這個三足香爐時,窗外有一只布谷鳥叫了,就是這樣。人家聽了,更覺得不可思議,太沒道理。還有更沒道理的,比如有一件白玉蟾蜍水盂,沙三同稱它為鄉(xiāng)巴佬,也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如果硬要扯起來,是不是沙三同認(rèn)為鄉(xiāng)下人像癩蛤蟆呢?有一次有個人這么問了,沙三同很不高興,說他牽強(qiáng)附會。
現(xiàn)在沙三同整理著他的東西,有時候思緒也會飛出去一會兒,回到當(dāng)初得到它的那一刻,或者回到再當(dāng)初產(chǎn)生它的那一刻,有些是回憶,有些是想象,也有一些是無中生有的幻覺,他神馳一會兒,再飛回來。就在沙三同來來回回走在歷史與現(xiàn)實(shí)中間的時候,沙三同忽然想到了“雞鴨魚肉”?!半u鴨魚肉”是一只竹刻花卉筆筒,清晚期的,花卉刻得比較簡單,藝術(shù)價值并不高,從市場參考價來說,是不值多少錢的。不過在沙三同這里,是沒有這樣的參考價的,他從來不用錢來衡量他的東西,也不用其他任何物品來比較他的東西。就像他常跟家屬子女說,如果變成錢,它就不是東西了。就在他想到“雞鴨魚肉”的時候,他的心突然就一慌,因?yàn)樗难劬哌^之處,沒有“雞鴨魚肉”的身影,沙三同迅速地再掃過,再掃過,頓時眼前一片模糊,金星亂冒,何止是一個“雞鴨魚肉”,他的好多好多藏品,都從他眼前消失了。就在這一刻,只覺得“嗖”地一聲,魂飛了出去,肉體又如同墜下了萬丈深淵,全身癱軟,一屁股坐倒在地。
沙太太聞聲過來,一看攤擺開來的東西,沙太太已經(jīng)知道出了什么事,她也有點(diǎn)緊張,趕緊問道,少了什么?少了什么?沙三同已經(jīng)回答不出來了,他的麻木的腦袋里只有這樣一個念頭:天塌下來了,世界末日到了。幸虧沙太太還比較理智,她老老實(shí)實(shí)地一二三四地數(shù)起數(shù)來。她每報出一個數(shù)字,這數(shù)字就如同尖刀一樣刺在沙三同心口上,沙三同就“哎喲”一聲。其實(shí)那時候沙三同已經(jīng)亂了心智,太太數(shù)出來的每一個數(shù),不應(yīng)該是一刀,而應(yīng)該是他的一顆救心丸,因?yàn)榉彩潜凰龜?shù)到的,就說明這東西還在,要不然,她是數(shù)不到它們的,這連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沙三同卻不能明白了。他感覺著心口被一刀一刀地扎著,很快就被扎破了,淌血了,最后血可能都快流盡了。就聽到沙太太長長地出一口氣,說,哎喲,我還以為什么呢,總共就少了一件什么東西。
沙三同的眼睛一直不敢再看攤擺開來的東西,他怕自己看了以后會暈倒,會失控,會經(jīng)不起這個打擊。一直到沙太太說出這句話來,驚魂未定的沙三同才敢將眼睛再次投過去,這一眼之下,沙三同又從大悲跌入大喜。果然如沙太太所說,總共就少了一個竹筆筒。沙三同從驚恐萬狀中緩過一口氣來,重新仔細(xì)清點(diǎn),最后確認(rèn)只是少了“雞鴨魚肉”。沙三同拍著胸說,哎呀,嚇煞我了,還好,還好,這個還在,那個還在,那個也在。沙太太也說,老天有眼,不幸中之萬幸,丟了一個最不值錢的筆筒。沙三同聽了太太這句話,卻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剡^神來的沙三同,想法立刻就變了,他再次從大喜跌入了大悲,甚至罵起人來了。他說,哪個狗日的偷了我的雞鴨魚肉,老天真是瞎了眼,這個不丟,那個不丟,偏偏揀我最喜歡的丟。他痛定思痛,懊悔莫及,我寧肯少這一件,寧肯少那一件,我也不要失掉它。沙太太說,你總是這樣,漏網(wǎng)的魚總是最大的。沙三同說,你不懂的,雞鴨魚肉,我有特別的原因,我特別的喜歡,你不懂的。沙太太說,你哪件東西沒有特別的原因,你哪件東西不是特別的喜歡?沙三同說,你別跟我打馬虎眼,這件事情我要追查到底的。沙太太說,你追查好了,行李箱是上鎖的,鑰匙在你自己手里,你查誰呀?沙三同說,也許我睡著的時候,有人拿走了鑰匙,偷了以后,再把鑰匙放回來。沙太太說,神經(jīng)病啊,他為什么要偷這個不起眼的小筆筒呢,難道他是個不識貨的賊?沙三同說,你說他不識貨?他可識貨了。
沙三同先從家里人查起。兒子首當(dāng)其沖。兒子不樂意了,說,這么多人知道你的寶貝,為什么獨(dú)獨(dú)懷疑我?沙三同說,你在搬家前就說,這些東西值錢,你現(xiàn)在又說它們是寶貝,可見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兒子說,難道它們不是寶貝嗎?沙三同說,我才發(fā)現(xiàn)你對寶貝很感興趣嘛。兒子說,誰會對寶貝不感興趣?寶貝就是錢嘛。沙三同說,因?yàn)槟銓λ鼈兊睦斫?,我就有理由懷疑你。兒子說,你可以懷疑我,但是你拿不出證據(jù)來。沙三同確實(shí)拿不出證據(jù),但沒有證據(jù)難道就說明“雞鴨魚肉”沒有丟失嗎?沙三同說,我就不相信事實(shí)沒有真相。兒子跟沙三同說話的時候,始終戴著MP3的耳機(jī),搞不清楚他是怎么一邊聽歌一邊跟父親對話的。后來他又自說自話地嘀咕,卓別林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參加卓別林大賽,結(jié)果拿了第三名。沙三同聽清楚了,但沒有聽明白,以為他在復(fù)述MP3里聽到的內(nèi)容。
接下來是沙太太。沙太太也是值得懷疑的。她雖然不像兒子那樣看重金錢,但她的一個同事喜歡收藏,常常借故到他家來,看到沙三同的東西,他的眼睛會發(fā)出綠色的光來。她會不會經(jīng)受不住引誘,拿去送給同事了呢?否則她為什么輕飄飄地說,這個東西是最不值錢的。
還有他的丈母娘。老太太患了老年癡呆癥,經(jīng)常把家里的東西藏起來,讓家人找不著。會不會哪天他不在家的時候,老太太來過,拿走了,沙太太不知道,或者她是知道的,卻沒有告訴他。
值得懷疑的人太多了,鐘點(diǎn)工,親戚朋友,搬家公司的搬運(yùn)工人,老鄰居,來過他家的同事等等,都有可能。
就這樣,在短短的時間里,沙三同把人都得罪完了,他自己也氣得肝火中燒,嘴角都起了泡。沙太太看不下去了,跟他說,你這樣亂找,亂問人,誰會承認(rèn)是自己拿的?你還不如到那些古玩店看看,要是有人偷了,可能會去賣掉的。
沙三同對太太的建議非常不以為然,但他最后還是去了一趟古玩街,他沒有抱希望,這幾乎是大海撈針。可沒想到才踏進(jìn)第二家店,他一眼就在貨架上看到了它。
沙三同盡量地壓抑著自己的激動,他怕店家看出來后獅子大開口。不料店家根本就沒關(guān)注他的神態(tài),開了一個價,低得讓沙三同不敢相信。店家以為沙三同嫌貴,又說,真心想要,再給你打點(diǎn)折。結(jié)果沙三同沒花多少錢就把“雞鴨魚肉”買了回來。本來這個筆筒也不值多少錢,即使這么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手,損失也不算大。
失而復(fù)得,沙三同先是欣喜若狂了一陣,可漸漸地又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事情怎么會這么順利呢?他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十分的不順暢。他在屋里走來走去打量沙太太,讓沙太太渾身長了刺似的不舒服,忍不住說,你盯著我看什么?沙三同等的就是她的沉不住氣,立刻接上話頭說,你怎么知道它在古玩店里?誰告訴你的?完全是責(zé)問和審問的口氣。沙太太覺得沙三同變得有些不講理,他收藏這些東西,說是修身養(yǎng)性,可現(xiàn)在他的性情反比從前毛躁了。沙太太也就沒了好聲氣,氣鼓鼓地說,我沒說我知道,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又不是我偷了去賣的;我只是叫你換個思路,我看不得你往別人頭上亂栽贓。沙三同又琢磨了半天,說,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情,心想事成?沙太太說,心想事成不好嗎?你難道希望你沒有在古董店里看到它?沙三同說,也許有人商量好了來騙我。沙太太說,騙你什么呢?沙三同說,也許我已經(jīng)逼近了事實(shí)真相,有人不想讓我靠近事實(shí)真相。讓我失而復(fù)得,以為我就能安心了,不再追查了。沙太太說,就算是這樣,你既然已經(jīng)失而復(fù)得,還有什么不滿足不安心的?沙三同說,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了一個大陰謀——這是一件贗品。沙太太說,你看出來了?沙三同沒有看出來,他看不出來。他手里的這個筆筒和他的“雞鴨魚肉”一模一樣,他分辨不出它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用放大鏡照過,連幾處極細(xì)小的瑕疵也完全相同。如果有人造假,那也真是鬼斧神工了。沙太太說,難道你是說,那時候,這種筆筒就已經(jīng)批量生產(chǎn)了。沙三同說,我沒有這樣說。
如此說來,無論回到沙三同手上的這個竹筆筒是原件還是假貨,沙三同都沒有理由再耿耿于懷了,沙三同也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就此罷休了。可他心里就是過不去,他知道真相正在某個角落等著他,等著他去發(fā)現(xiàn)它。如果他不去尋找,它就會永遠(yuǎn)待在那里,見不到天日,它永遠(yuǎn)是一個謎。
沙三同不想被一個謎籠罩自己的后半生。
沙三同再次來到古玩一條街,那個店家記性很好,一眼就認(rèn)出他來了。這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沙三同也不覺得奇怪,他知道做古玩生意的人,一般記性都非常好,這是他們的生意經(jīng)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雖然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很多,雖然進(jìn)貨出貨的渠道很雜,但他們幾乎能夠記得每一個人和每一件貨以及它們的來龍去脈。沙三同正是抱著這信心來的。
果然,店家記得“雞鴨魚肉”,記得那是一件清晚期的竹筆筒,他還記得上面刻的是蘭花,筆法很簡單。沙三同說,不是蘭花,是荷花。店家抱歉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平時記性很好的,這回卻錯把荷花當(dāng)蘭花了,讓方家見笑了。最后店家告訴沙三同,竹筆筒是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拿來賣的,戴眼鏡的男人還告訴店家,這東西不是他自己家的,是他的朋友送的。有一次他去一個朋友家玩兒,朋友收藏了許多筆筒,要送他一個,讓他自己挑,他就挑了這一個。沙三同忍不住插嘴問道,他為什么挑這一個?店家說,說明他還是有點(diǎn)眼光的。沙三同聽了,心里暖了一下。店家又說,這種東西,雖然賣不出價,卻有品位。店家看沙三同在注意他墻上的董其昌的字,他從沙三同的眼睛里就看得出沙三同的想法,他笑了笑,說,你是行家。停了停,又說,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說董其昌當(dāng)年因?yàn)槁涔P不工,沒能高中,沒走上仕途,后來清朝皇帝喜歡他的字,董書便成了每個學(xué)子進(jìn)仕的基本門票,不學(xué)董書,就不能參加考試,可惜董其昌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了。店家看沙三同沒有表示可否,繼續(xù)說,其實(shí)這種說法也不知道對不對,因?yàn)榱硪槐緯险f,董其昌后來還是考中了的,也當(dāng)了官的,那是因?yàn)樗髞砜荚嚨臅r候,字寫得好了,就是蘊(yùn)秀淡雅的字體,后來影響了多少代的人呢。
沙三同心思不在董其昌身上,而且店家所理解的董其昌,跟他對董其昌的了解也是有些差異的。不過沙三同并沒有去糾正或者指出店家哪些地方說得不對,他只是耐心地等待店家說完。等店家一停下來,沙三同就問他,那個戴眼鏡的人,你認(rèn)得他嗎?店家說,可以算認(rèn)得,也可以算不認(rèn)得。做我們這行的,進(jìn)門就是緣分,出門還是朋友,至于他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做事,我倒是沒有問過,好像是在一個什么機(jī)關(guān)吧。沙三同說,那他是不是經(jīng)常來你這里?店家說,經(jīng)常來。
往后沙三同就有意識地守在這個店里,當(dāng)然他并不是放棄了工作來守著。所謂的守,也講究一個緣分。沙三同在休息日,就往這個店里來。店家也知道他在守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店家安慰他說,會來的,肯定會來的。
沙三同果然守到了那個人。那是一個星期天,戴眼鏡的人帶來一塊澄泥硯,讓店家估價,店家估了價后,對方稍稍地還了一次價,很快就成交了。成交以后,店家對他說,有個朋友一直在這里等你呢,你們認(rèn)得嗎?戴眼鏡的人就和沙三同打上了招呼。他們原本是不認(rèn)得的,現(xiàn)在打過招呼,就認(rèn)得了。他自我介紹叫顧全,就是顧全大局的顧全,沙三同也自報了名字。店家說,哈,我才知道你們兩個人的名字。顧全說,知不知道名字無所謂的。店家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只要生意做成,名字不重要的。沙三同見他們扯開去了,趕緊拉回來,向顧全問起“雞鴨魚肉”的事情。顧全想都沒想,就承認(rèn)自己確實(shí)是賣給店家一個竹筆筒,上面刻的是梅花,筆法簡單但很有意境。沙三同說,不是梅花,是荷花。顧全笑了笑說,我這個人粗心,也沒有細(xì)看,我還以為是梅花呢。沙三同說,是晚清的竹筆筒嗎?顧全說,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年代的,我更不懂筆筒的收藏有什么學(xué)問,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因?yàn)槭煜み@位店家,就拿來給他了。店家說,你拿來的第二天,就被他相中了。顧全高興地說,到底是有喜歡它的人啊,我不懂這些,沒資格留下它們,而且,放在家里,家屬還嫌我占家里的地方呢,但是我相信肯定有喜歡它的人,它會去它該去的地方。
沙三同想說,這東西本來是我的。但他看到顧全和店家笑容可掬,親切的樣子,自己把這樣的話說出來,雖然不是直指顧全偷東西,但至少會惹得大家心里不適。他就換了一個說法,說,我家里原來也有這樣一個荷花花卉筆筒。顧全說,還真有不少人收藏筆筒,我那個朋友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呢。我那個朋友,喜歡筆筒簡直走火入魔。你們都是收藏家,會不會你們認(rèn)得呢,他姓計,我們都喊他計較,其實(shí)他這個人一點(diǎn)也不計較,大方得很。沙三同說,我不認(rèn)得他,我其實(shí)不是專門搞收藏的,我只是一點(diǎn)愛好,我家里的一些東西,也不是特別用心收藏的,只是于有意無意之間,得來就得來了,不是專門去尋覓來的。顧全說,這才是高遠(yuǎn)的境界呢,我認(rèn)得一些人,成天五迷三道沉溺于其中,反而長進(jìn)不了。沙三同見他又走遠(yuǎn)了,趕緊又說,你的那位朋友,那位專門收藏筆筒的朋友,既然他這么喜歡筆筒,他怎么會送給你呢?店家也奇怪地說,是呀,我見過的收藏的人,都是拼了命往里刨的,怎么舍得送人?顧全說,這就是我這位朋友的與眾不同之處,奇怪的是,他越是這樣大方,進(jìn)的東西就會越多。沙三同說,那你知不知道,你拿來的這個筆筒,計先生是從哪里弄來的呢?
沙三同的話終于問得有點(diǎn)白了,店家和顧全也終于有一點(diǎn)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們對視了一眼,店家試探說,沙先生,你是不是覺得這個東西來路有問題?顧全也說,你是在懷疑我,還是懷疑計較?沙三同說,這個筆筒是我的,后來不見了,后來又在這個店里看到了它。店家聽了,就朝顧全看,顧全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想計較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再說了,他根本就不認(rèn)得你,怎么可能去偷你的東西?還有我,我是頭一次見你,你家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沙三同說,你誤會了,我只是丟了東西,現(xiàn)在又找到了,但我不知道其中是個什么過程,想弄明白而已。顧全說,那個筆筒你帶來了嗎,讓我再看一看。沙三同把筆筒拿出來,顧全接過去一看,就說,是呀,確實(shí)很像,可是我怎么記得上面刻的是梅花呢?店家也接過去看了看,猶猶豫豫地說,這確實(shí)是荷花,我怎么會記得是蘭花呢。沙三同說,難道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東西?店家被他提醒了,趕緊到里間的小倉庫去翻了一會兒,結(jié)果翻出一堆竹筆筒,幾乎個個都跟沙三同的筆筒差不多,只是上面刻的東西不一樣。顧全一個一個看過來,找到一個梅花筆筒,又看了半天,也疑疑惑惑,說,可能,這個才是我拿來的吧,我說呢,我怎么會這么粗心,你看,是梅花嘛。
沙三同也看了看那個梅花筆筒,如果沒有雕刻花卉的區(qū)別,兩個筆筒就是一模一樣的了。店家說,我怎么記得有一個是蘭花呢,但是倉庫里沒有,也許已經(jīng)被人家買走了。顧全說,你還老說你記性好呢。店家說,我記性是好的,可有時候我不在店里,不是我經(jīng)手的,我就不知道了。當(dāng)然,如果要查,也是查得到的,每筆買賣都記賬的,要不要替你查一查?沙三同說,如果是蘭花,就不用查了。顧全又想了想,說,解鈴還需系鈴人,要不,我再帶你去計較家問問。沙三同說,既然他給你的是梅花筆筒,去找他也沒有意義了。顧全說,你說得也對,再說了,真要我去,我也有點(diǎn)難為情,他送給我東西,我轉(zhuǎn)手就賣了錢,說出來多不好意思。店家說,這其實(shí)也沒什么,既然他送給你了,就是你的了,你怎么處理都可以的。顧全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說,還有,計較家里東西很多,他經(jīng)常送人的,你去問他,什么東西送給誰了,他不一定都記得。有一次他送我一個煙壺,過幾天忘記了,到處找不到,我到他家的時候,他還很遺憾地跟我說,想送我一個煙壺的,可惜找不著了。我說你已經(jīng)送給我了,他不信,叫我拿出來給他看,可我拿不出來了。店家說,你已經(jīng)拿到我這里來了,我也已經(jīng)賣給別人了。顧全說,好在計較一點(diǎn)也不計較,如果他很計較,堅持叫我拿出來給他看,我就沒辦法應(yīng)付他了。店家說,我還記得那個煙壺買家,年紀(jì)不太大,但是頭發(fā)白了,背也有點(diǎn)駝。
后來顧全和沙三同一起離開了古玩店,顧全說,沙先生,你是個行家,我看得出來,如果你想要什么東西,以后直接找我也行,就不一定再經(jīng)過店家轉(zhuǎn)手了。他給了沙三同一張名片,跟他揮了揮手,就走了。
顧全走了,沙三同的線索也斷了。他揣上了顧全的名片,卻不知道自己是該上哪兒去,猶猶豫豫的,他重新又返回了古玩店。店家說,你果然又回來了啊,我正想提醒你,你可別信那個人的話,他肯定沒有什么玩兒收藏的朋友,你我都知道,搞收藏的人,哪能三天兩頭把自己的東西送人?沙三同說,你是說,顧全的東西來路有問題?店家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并不知道事實(shí)真相。沙三同說,事實(shí)真相,誰的事實(shí)真相,顧全的?店家說,顧全?你知道他真的叫顧全嗎?沙三同被問住了,他雖然揣著顧全的名片,但是名片確實(shí)說明不了什么。店家見沙三同發(fā)愣,又跟他說,我剛才又想了想,可能是記錯了,現(xiàn)在想起來了,荷花筆筒好像是一個老太太拿來的,老太太看起來神志不是太明白,也許上了年紀(jì),思想有點(diǎn)糊涂。沙三同一聽,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丈母娘,他趕緊問店家,是怎樣一個老太太,胖還是瘦?店家說,胖還是瘦,我倒說不出來,沒太在意她的外表,我當(dāng)時只是覺得老太太很糊涂。我還想,她家里人怎么會讓她出來賣東西,會不會是她從家里偷出來的,我怕到時候她家里人來跟我啰嗦,就留了個心眼兒,讓店里的小伙計跟著老太太走了一段,知道她就住在前邊的巷子里。
根據(jù)店家的指點(diǎn),沙三同很快找到了老太太的家,才知道這是一位撿垃圾的老太太。但是看起來她家里并不是很貧窮,當(dāng)然也不像是一個有什么收藏的人家。老太太話倒是很多,也很熱情,但就是牛頭不對馬嘴,沒有一句話能夠說清楚。關(guān)于她賣了一個竹筆筒這件事,她既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她一邊整理著撿來的各種垃圾,一邊對沙三同說,同志,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沙三同說,你說我是干什么的?老太太說,我不說,我說了你就知道了。
沙三同束手無策,后來老太太的家里人回來了,看到沙三同追問老太太,他們有點(diǎn)生氣,說,她都這么老了,腦子也不清醒,你還不肯饒過她。沙三同說,我沒想干什么,我只是不明白老太太怎么會有那個竹筆筒。老太太家里人說,你已經(jīng)看見了,她喜歡撿垃圾,不許她撿,她就把大便小便都拉在床上,只能讓她去撿。她一撿垃圾,腦子就清醒了,生活也能自理了。為了這個事情,我們被街坊鄰居和居委會罵死了,以為我們虐待老人,逼她撿垃圾呢。沙三同說,會不會那個筆筒是她撿來的呢?老太太家里人說,有可能的,完全有可能,她什么都能撿回來,有一回還撿了一個手機(jī),不是舊的,也不是壞的,完全能用,里邊還有好多電話號碼和短信。另一個家里人說,都是情人發(fā)的那種短信,很肉麻的。沙三同說,你們看到過那個竹筆筒嗎?老太太的家里人面面相覷,他們本來并不關(guān)心老太太撿的什么東西,老太太也不要他們關(guān)心,更不許他們動她撿來的東西,一個竹筆筒,大家是不會關(guān)注的。后來終于有一個小輩的想起來了,說,好像是有一個筆筒的,記不得是不是竹子的,我想拿了給小兵放放鉛筆什么的,老太太不許我動。沙三同趕緊追問,后來呢,后來筆筒到哪里去了?小輩說,后來不見了,但后來好像又見過,再后來就不知道了。另一個小輩說,會不會小兵拿去學(xué)校玩兒了。沙三同就想見這個小兵,他估計他是老太太孫子輩的小孩,但小兵還在外面玩兒呢。沙三同又問,你們見過的筆筒,是什么樣的筆筒,是不是刻了荷花的。家里人想了半天,說,記不清了,反正上面是刻了花的,什么花記不得了。老太太家屬開始是漠不關(guān)心的,還有點(diǎn)嫌煩,但被沙三同問來問去,問得他們起了疑心,說,這個東西,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很值錢吧,值多少錢?沙三同解釋說,不值多少錢。他們不信,說,要是不值錢,你這么追究為什么呢?沙三同說,是我自己收藏的,十多年了,一直放在家里,后來不見了,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想找回來。一個家屬奇怪地?fù)u了搖頭說,既然是不值錢的東西,丟了就丟了,怎么會心里空落落呢,又不是丟了一個孩子。另一個家屬卻說,那倒不一定,有人對收藏的東西有了感情,就像是自己的小孩一樣。他這話說得差點(diǎn)讓沙三同掉下眼淚來。他見自己的話受到沙三同的贊同,又接著說,你說是清朝時候的,還刻了花,可能真是古董寶貝呢,你要是不知道它的價值,可以拿到電視臺的識寶節(jié)目去請專家估估價呀。沙三同說,我了解我的筆筒,不需要估價。家屬們交換著眼神,有一個說,那可能就是無價之寶啊!這時候那個叫小兵的小孩子回來了,大人趕緊拉住他,七嘴八舌問筆筒,小兵翻了翻白眼,說,筆筒,什么是筆筒?大人說,就是可以把鉛筆插在里邊的那種筒,是竹子的。小兵又想了想,說,忘記了。說著就想走,大人揪住他不放,說你再想想,小兵說,噢,想起來了,我拿到學(xué)校,被同學(xué)搶走了。說得又順又溜,好像是事先準(zhǔn)備好的臺詞,讓人不能相信。小兵見大家懷疑地盯住他,撓了撓頭皮,又說,不對,不是給同學(xué)搶走的,是路上碰到一個人,陌生人,他給了我錢,就拿走了。
小兵在短短幾秒鐘里,說了好多種結(jié)果,沙三同不知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最后沙三同只得回到起點(diǎn),把自己的筆筒拿出來給小兵看,你說的那個筆筒,是不是這個?老太太的家屬們一看,立刻表示奇怪,一個說,你已經(jīng)找到了嘛,還來問我們,你存的什么心?另一個說,你是想抓小偷?沙三同說,不是的。又一個說,你是來挑釁的?但另一個立刻反對說,不像,這位先生看起來也不是個尋事生非的人。大家不能統(tǒng)一意見,趕緊讓小兵看,小兵不耐煩地看了看,說,那上面好像不是這樣的花。沙三同說,那是什么樣的花,是蘭花?是梅花?小兵又翻白眼,說,我不知道的,什么是蘭花,什么是梅花,我不認(rèn)得花。
老太太的家屬見沙三同茫然了,好心地勸他說,既然不是值錢的東西,而且你已經(jīng)拿回來了,還追究什么呢?你看看,一個老年癡呆癥,一個少不更事,你能從他們嘴里聽到什么真相呢?你聽到了真相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相呀。
沙三同白忙了一天,繞了一大圈,一次次眼看著接近真相,真相又一次次地離去。沙三同回家時心情很不好,沙太太也不在家,只有鐘點(diǎn)工一人在忙著,又是拖地,又是擦桌子,廚房里還煮著肉。沙三同氣呼呼地往沙發(fā)上一斜,鐘點(diǎn)工給他端來一杯茶,他連哼都沒哼一聲,還嫌鐘點(diǎn)工在客廳里亂轉(zhuǎn)影響他的情緒,說,你能不能等一會兒再拖地?鐘點(diǎn)工就停止了拖地,人卻沒有走開,手撐著拖把,呆呆地看著沙三同。沙三同說,你干什么?鐘點(diǎn)工說,沙先生,我想說句話。沙三同說,你要說什么?鐘點(diǎn)工說,沙先生,我都說出來,我坦白,但是希望你能原諒我。沙三同心里“咯噔”了一下,就聽鐘點(diǎn)工說,沙先生,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丟了東西,你在懷疑別人,我知道一個人懷疑別人的時候,自己心里也很不好過的,對不起,東西是我拿走的。沙三同大吃一驚,說,那當(dāng)時我問你,你怎么說沒有拿。鐘點(diǎn)工說,你當(dāng)時問我有沒有偷,我說沒有偷,我不可能偷到你箱子里的東西,因?yàn)槟闵狭随i,我又沒有你的鑰匙。沙三同說,那你是怎么拿到的呢?鐘點(diǎn)工說,那個東西那天你沒有包進(jìn)行李箱,就丟在墻角。我知道沙先生是個細(xì)心的人,有用的東西不會隨便亂扔的,既然你扔在一邊,我估計是你清理出來的舊貨,我就隨手拿了,沒有問你。對不起,沙先生你也了解我,我在你家做了好多年了,我不是一個手腳不干凈的人,以前你和沙太太也總是對我說,凡是我們?nèi)釉趬堑臇|西,都是沒用的了,你盡管拿走,多少能賣幾個錢也是好的,就這樣,我拿了。
沙三同驚訝地張大了嘴,怎么也合不攏來。這一天身體的奔波和思想的混亂,到這里,似乎被鐘點(diǎn)工給畫上了一個句號,這是一種戛然而止的感覺,又似乎是一次強(qiáng)烈地震后的平靜的后怕。沙三同看著鐘點(diǎn)工惶惶不安的臉色,自己心里竟也有些惶惶的了。過了半天才說,你把它賣了?賣給古玩店了?鐘點(diǎn)工說,沒有沒有,沙先生,我沒有賣,不過這些天我也沒有留心它,應(yīng)該還在家里放著的。
沙三同只要把荷花筆筒拿出來,就可以當(dāng)場戳穿她的謊言了??墒巧橙稚斓桨?,又空手抽了出來,他忽然覺得,他拿出來的荷花竹筆筒,鐘點(diǎn)工肯定不認(rèn)得它,她說的是另一件東西,他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東西,但肯定不是他的荷花筆筒。他的荷花筆筒已經(jīng)回到他手里,她不可能再拿出一個來了。
沙三同說,我來替你說吧,你把它拿回去后,你女兒看到了,就拿給她男朋友看,她的男朋友也懂一點(diǎn)知識,告訴她這是清朝的東西,讓她保管好,別隨便亂扔不當(dāng)個東西。于是,你女兒就把它擦干凈,擱在裝飾櫥里了。可是后來你們又發(fā)現(xiàn),裝飾櫥里的東西不見了。你以為是你老公拿的,你老公說沒有拿;你又以為是你女兒的男朋友拿了,但是你女兒認(rèn)為她的男朋友不會不聲不響就拿你家的東西,你們的意見就發(fā)生了分歧。
鐘點(diǎn)工目瞪口呆地看著沙三同,過了好半天,她喃喃地道,沙先生,你怎么會這樣想,你難道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女兒?沙三同笑了笑,說,許阿姨,你別在意,我編個故事,跟你開開玩笑的。
一個休息日,沙三同和太太上街去買些日用品,經(jīng)過古玩一條街,沙三同忍不住要拐進(jìn)去,沙太太雖然不想去,但也不想跟沙三同鬧別扭,便跟著走了過來。剛剛走到第二家店門口,店家就笑著迎上來,說,我認(rèn)得你,你來買過我的筆筒。沙三同想說,不是你的筆筒,是我自己的筆筒。但話到口邊,他沒有說出來。店家又說,我還記得,你給那個筆筒取了個名字叫雞鴨魚肉,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一個竹筆筒,跟雞鴨魚肉有什么關(guān)系呢?為什么叫它雞鴨魚肉呢?沙三同沒有回答。沙太太在旁邊撇了撇嘴,說,為什么,它好吃唄。
原刊責(zé)編 王 童
【作者簡介】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到農(nóng)村插隊(duì),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xiàn)為蘇州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diào)入省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fēng)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長篇小說《女同志》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原創(chuàng)小說獎。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F(xiàn)在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