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草原

2008-05-30 19:37:14遲子建
小說月報(bào) 2008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爾泰信使氈房

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來到草原上,住在牧民的氈房里,喝奶茶,吃手抓羊肉,聽馬頭琴。

這一天來了。

中秋節(jié)臨近的時候,領(lǐng)導(dǎo)遞給我一份傳真,讓我去滿洲里參加一個東北地區(qū)的農(nóng)機(jī)產(chǎn)品技術(shù)研討會。

我來工廠四年了,出差了兩次。一次是到北京,正趕上春日的一場沙塵暴,天昏地暗,街上的行人就像出土的兵馬俑,灰頭土臉的;另一次是去哈爾濱,大雪過后,街道因?yàn)槿隽巳谘﹦?,白雪成了黑雪,骯臟不堪,整座城市似乎散發(fā)著一股腸衣腐爛的氣味,讓人不爽。兩次出差,都很無趣。

大約是因噎廢食吧,以后又有兩次出差的機(jī)會,石家莊和長春,我都婉拒了。

我是在沈陽讀的大學(xué),所學(xué)專業(yè)是機(jī)械制造。我畢業(yè)時,東北那些曾經(jīng)無比輝煌的大工廠,正像衰朽不堪的老馬一樣,一匹匹地倒下。我求職困難,嘗到了所學(xué)無用的苦惱。最后,齊齊哈爾的一家小型拖拉機(jī)廠,接納了我。齊齊哈爾舊名“卜奎”,曾是古“黃金驛站”的起點(diǎn),瀕臨嫩江。我的女友在地圖上找到齊齊哈爾的時候,就像看到了一個大火坑,驚叫著說:“那地方太偏遠(yuǎn)了,靠近內(nèi)蒙古了,我不能跟你去,你也不能去!”

我說:“那正好呀,我每天中午都可以越過省界,到草原上睡個午覺啊?!?/p>

女友果然沒有跟我來,而我來了。女友嫁人了,我也娶了一位本地姑娘,她叫曲蔓玲,是個郵遞員,我叫她“曲信使”。曲信使呢,她說我做事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又在拖拉機(jī)廠工作,叫我“王拖拉”。

除了開會,領(lǐng)導(dǎo)還交代給我一項(xiàng)任務(wù),去還一筆債。那人是蒙古族牧民,叫阿榮吉,住在巴爾圖附近的牧場,養(yǎng)羊。內(nèi)蒙古的草場好,羊肉鮮美,每逢春節(jié),我們廠子搞福利時,都會從那兒進(jìn)羊肉。阿榮吉是廠子的老主顧了,每到臘月,他會雇一輛卡車,載來幾十只活羊,把它們賣給廠子后,他會在齊齊哈爾住上一兩天,辦點(diǎn)年貨,然后返回巴爾圖。

去年廠子經(jīng)濟(jì)效益不好,所以阿榮吉賣的那批羊,沒有拿到現(xiàn)錢。他只得了張白條子,聲言不再給我們送羊了。可是拖拉機(jī)廠的人,如果年關(guān)沒有提進(jìn)家門一塊來自草原的羊肉,就覺得年沒了滋味。所以,上半年我們廠在鄭州的一個農(nóng)機(jī)產(chǎn)品展銷會上拿到大把訂單的時候,廠領(lǐng)導(dǎo)就興奮地說,今年要讓阿榮吉送最肥美的羊!

阿榮吉所在的牧場沒有電話,他每次來,要先到巴爾圖的女兒家,給廠子打個電話,問需要多少只羊?而我們想跟他聯(lián)系,也必須通過他女兒。廠領(lǐng)導(dǎo)說,你到巴爾圖找到他女兒,就找到阿榮吉了。要是不先把錢還上,他犯了倔脾氣,以后真不送羊來了,咱們過年時還不得想羊肉想得生口瘡啊?

領(lǐng)導(dǎo)囑咐我,把這五千多塊錢還給阿榮吉的時候,一定要跟他定下來,臘月時要送來五十只羊,讓他別吝惜草料,把羊喂肥點(diǎn),每斤多給他三毛錢。領(lǐng)導(dǎo)還帶著歉意說,你開完會,要是當(dāng)天往回趕,還能趕上節(jié),可是去巴爾圖還錢,恐怕就要晚一兩天回來了。

我連忙說沒關(guān)系,能在草原上過一個中秋節(jié),是我的福氣。

我不是說客套話。在我眼里,中秋節(jié)就像一匹雪青色的駿馬,它落腳到草原上,才有神韻。我仿佛已經(jīng)被它飄逸的鬃毛給拂著臉了,滿心的激動。

曲信使去火車站送我時,趁亂用她粗壯的小腿鉤住我的腿,說:“見到草原的牧羊女,可不能腿軟啊?!?/p>

我“啊——”了一聲,揪著曲信使烏黑油亮的長辮,說:“有這條鞭子在,我哪敢腿軟啊。”曲信使咯咯笑了。

我乘坐的是齊齊哈爾到牙克石的慢車,為的是看風(fēng)景?;疖囀钦绯霭l(fā)的,它向著西北方向,像一匹吃足了草的老馬,緩緩地行進(jìn)著。天色湛藍(lán),沒有云,天也就仿佛不存一絲心思,給人爽朗的感覺。沿途可見收獲的情景,有的農(nóng)人在割麥,有的則起著土豆。鄉(xiāng)間路上,馬車牛車轆轆而過,村落里炊煙裊裊。午后兩點(diǎn),火車到了扎蘭屯,這兒已經(jīng)是內(nèi)蒙的地界了,雖然還沒有見到我期待的大草原,但牛羊明顯多了起來。村路上馬車載著的,也多半是干草。從扎蘭屯到牙克石,經(jīng)過的都是小站了,哈拉蘇、巴林、雅魯、博克圖等。小車站連綴的路線,大都有妖嬈的風(fēng)景,果然,草原一閃一閃地出現(xiàn)了。雖然那草低矮了些,而且經(jīng)過一個夏天暑氣的煎熬和牛羊的啃嚙,有點(diǎn)憔悴,但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安詳柔美。透過車窗,我貪婪地呼吸著草原的氣息,這氣息是那么的熟悉,清新而溫暖,帶著股野味,它曾在哪里裹挾過我呢?哦,想起來了,新婚之夜,我從曲信使身上感受過這樣的氣息。

火車到達(dá)終點(diǎn)站時,夕陽正如一顆裂了的石榴,鮮濃欲滴地下墜。我下了火車,找家旅館住下,到一家小飯館喝了碗羊雜碎湯,吃了兩個剛出爐的椒鹽燒餅,然后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回旅館的公用浴池洗了個澡,給曲信使打了個電話,就睡了。草原小城的夜晚太醇厚了,我有微醺的感覺,睡得很踏實(shí)。第二天清晨,我到早點(diǎn)攤喝了碗豆腐腦,搭乘一輛三輪車,先去看了免渡河,然后帶著一身清涼之氣,奔赴火車站,登上了開往滿洲里的列車。

我不喜歡長驅(qū)直入草原,在我心中,生活是要有所停頓的,而美恰恰會在停頓的時刻生成,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在牙克石停留一夜的緣由。果然,牙克石的夜露和免渡河上濕潤的晨光,讓我的心漸漸泛起了對草原的愛戀。當(dāng)我路過扎羅木得時,看著窗外如墨涌動的羊群,盡情地點(diǎn)染著草原這張柔軟的宣紙,終于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動,在一張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話:草原啊,你就是我的神甫,當(dāng)我的心燈因塵世而蒙垢,你總會用清風(fēng),拂去塵埃,并用你那碧綠的汁液,為我注滿生命的燈油!

滿洲里的會期只有三天,第一天報(bào)到,第二天正式會議,第三天結(jié)束。報(bào)到的那天下午,我去了達(dá)賚湖。北方的湖泊大都有海的氣象,蒼蒼茫茫,興凱湖是這樣,達(dá)賚湖更是這樣。站在湖邊,翻卷過來的波浪能把你的褲腳打濕。投映在湖水中的白云,就像翻滾在沸水中的餃子,被滔天白浪給攪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傍晚,我在湖邊小食攤吃了新鮮的烤魚和湖蝦,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心滿意足地返回滿洲里。滿洲里是中俄邊境一個較大的口岸,經(jīng)商的人多,海關(guān)每日的過貨量大,這兒也就有點(diǎn)國際都市的意味,燈火旺盛,酒吧林立。雖然天涼了,早霜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在街頭走過的那些俄羅斯女孩,卻穿著時髦的吊帶衫和短裙,露出雪白修長的大腿,像是一根根白熾的燈管,把黑夜照亮了。游人多,店鋪關(guān)張得也就晚些,店里經(jīng)營的多是俄羅斯的皮毛服飾和傳統(tǒng)手工藝品。我踅進(jìn)一家店,給曲信使買了一條杏紅色羊毛披肩。

我的故事是從離開滿洲里之后開始的。

會議一結(jié)束,我就乘夜車去海拉爾,打算從那里去巴爾圖?;疖嚾绻c(diǎn)到達(dá),是凌晨三點(diǎn)。我盼望著晚點(diǎn),這樣可以在列車上多睡一刻。果然,氣喘如牛的慢行列車到達(dá)海拉爾站臺時,太陽已經(jīng)冒紅了。這是中秋節(jié)的黎明,進(jìn)出站的旅客行色匆匆,他們中的很多人提著月餅盒。我在車站附近的一家私人旅店洗了把臉,吃了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然后又回到站前廣場,搭乘去巴爾圖的長途客車。

那是輛中巴車,大概是報(bào)廢車輛改裝的,看上去破爛不堪。這車有二十多個座位,本來說好九點(diǎn)出發(fā),但因?yàn)檫€閑著幾個座位,司機(jī)遲遲不肯發(fā)車,讓售票員在廣場喊人。那個肥胖的女售票員腫眼泡,啞嗓子,盡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巴爾圖了——巴爾圖了——”可并沒有什么人跟她過來。司機(jī)不耐煩了,他把手中的香煙摁滅在方向盤上,自言自語著:“媽的,以后得換個水靈的去喊客!”他跳下車,沖那胖女人嚷著:“上來吧,你這破鑼嗓子不值錢,喊破了也沒用!咱今天得趕回來過節(jié),走吧!”

汽車一顛一顛地出了城。從海拉爾到巴爾圖,是一路南行。我拉開車窗,呼吸著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氣息。每走一段,就可看見羊群。它們有的在草原上安閑地吃草,有的則團(tuán)團(tuán)簇簇爬過一帶緩坡。天氣晴朗極了,讓人覺得天離自己很近,所以飄浮在天邊的幾朵雪白的云,幾乎與大地的羊群連為一體,好像老天嫌羊群不夠浩蕩,要給它增添幾只似的。汽車性能太差,一個半小時之內(nèi),它竟兩次拋錨,司機(jī)每次下去修車的時候,總是氣鼓鼓地踹它兩腳,罵:“懶驢,哪天我發(fā)了財(cái),非把你砸個稀爛!”車上的乘客開始發(fā)牢騷,說是這車走得比驢還慢,耽擱了時間,要求退一半的票款。司機(jī)開始沉得住氣,但當(dāng)汽車第三次拋錨,像無賴似的橫在路中央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了,大吼一聲對售票員說:“給他們退票錢,今天背時氣,不走了!”

汽車和車主都耍起了脾氣,倒霉的就是乘客了,我們只有中途下車。汽車正停在伊敏河牧場,有人告訴我,前方九里,就是紅花爾吉。那些要到巴爾圖去的人,都候在路邊,等候下一輛客車。而要去紅花爾吉的,干脆步行,十里八里在他們眼里不是遠(yuǎn)路。我不知道下一輛去巴爾圖的客車何時經(jīng)過,想想還是先步行到紅花爾吉穩(wěn)妥,聽說從那里去巴爾圖,車就方便多了。

我還是上大學(xué)時有過遠(yuǎn)足的經(jīng)歷,參加工作后,人整天蟄居在樓房中,腳勁都弱了。能夠沿著草原公路步行,讓我有沖出樊籠的感覺,我甚至有些感激那輛把我們拋在半路的破車了。

伊敏河流域的牧場是肥沃的,草雖然不很高,但卻密實(shí),草色也比別處的看上去要鮮潤。我行走的時候,不時聽見羊咩咩地叫,我的鼻腔里充溢著草的清香。我得感謝牛羊的嘴巴,它們讓草折腰的時候,也把它們體內(nèi)的芬芳咂了出來,使它們成為空氣中最迷人的分子。走了半個小時,一輛客車從身后駛來,它在經(jīng)過我身邊時停了下來,這車是去巴爾圖的,先前被拋棄在路邊的乘客,都搭上這輛車了。車嚴(yán)重超載,過道被人堵塞了,兩人座的插著三人,三人座的則擠了四人。司機(jī)問我上不上車,我回絕了。我可不想再搭上一輛危車。

我沒有走到紅花爾吉,就中途停下了。正午時分,我看見了三座氈房,其中靠近公路的那座氈房飄著炊煙,門前停著兩輛運(yùn)貨的卡車,我想那里一定是客店了。對一個饑餓的旅人來說,炊煙就是最動人的消息了。

我走向那座氈房。突然,一條黃狗朝我跑來,它在距我兩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汪汪叫起來。它叫的時候晃著身子,搖著尾巴,更像是歡迎。隨著狗叫,女主人出了氈房。她矮個子,黑紅的扁臉,包一塊藍(lán)白花的頭巾,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一望便知是蒙古人。她熱情地沖我招了一下手,說:“吃晌飯了!”好像在招呼她的老熟人,我暢快地回答:“吃晌飯!”

氈房里肉香彌漫,三張桌雖然都沒坐滿,但沒有閑著的。有一張桌坐著三個男人,還有一張是兩個男人,這些人大概是跑長途的,蓬頭垢面,正熱火朝天地吃著羊湯面。另一張桌上,是一對青年男女,他們一身休閑裝,模樣斯文,男的正把筷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cái)[在空碗上,女的掩著嘴剔牙,看來已經(jīng)吃完了。我剛落座,他們就起身付賬去了。我要了一碗羊湯面,這溫潤的食物立刻滋潤了我的胃腸,讓我筋骨舒坦。吃完面,那幾個男人也陸續(xù)走了,聽得見氈房外卡車的引擎轟轟響著,看來他們要上路了。我乏了,很想睡上一刻,便問女主人,這里可以休息嗎?女主人說:“你要是不過夜的話,別花那個冤枉錢,去草場躺躺不就解乏了嗎?要是過夜,就去氈房,一宿三十塊!”說完,她又告訴我,那對青年男女從城里跑來,包下一座氈房,就為了今夜看草原上的中秋月。

她的話讓我心中一動。是啊,如果我趕不到紅花爾吉,就在這兒過中秋,不是很好嗎。我對女主人說,我先睡一覺,睡醒了不想走的話,就留下來。留與不留,三十塊錢照付。

女主人大約覺得我怪異,她覷著眼看了我半晌,然后引我到門口,指著草原右側(cè)的氈房說:“那座空著,門沒鎖,你去吧。你要是日落前走,不用給錢!要是留在這兒,睡醒了別忘了告訴我晚上吃什么,我好預(yù)備著!”

那兩座氈房,相距大約百米,這大概就是牧民的客棧了。它們背后,是無邊無際的草原。午后的陽光和微風(fēng)大約覺得草原就是自己的舞臺,它們在上面活潑地舞蹈著,草原上光影斑斕。氈房外有兩摞風(fēng)干的牛屎餅,還有一個閑置的轆轆車。我拉開北門,進(jìn)到里面。這座氈房簡單而整潔,東西南各放著一張床,南側(cè)開著一扇小窗。中央是火塘和環(huán)繞著它的三個矮凳,床下有臉盆、拖鞋,我擇了西側(cè)的床躺下。睡在氈房里,感覺就是睡在一個毛茸茸的大蘑菇里。

我從來沒有睡過那么長的午覺,足足有三個小時。我醒來的時候,夕陽已經(jīng)給草原披上了一件猩紅的袈裟。我站在氈房外,癡癡地看著落日。這樣的落日我從沒見過,紅得炫目,帶著股剛烈之氣,它下墜時不是蔫頭蔫腦的,而是蓬蓬勃勃的,一跳一跳地,像是在歡呼著什么,我被這樣的落日感動了。正當(dāng)我心潮激蕩的時候,一陣馬蹄聲從背后響起,很快,一匹馬從我身邊掠過,沒等我看清騎馬人的容貌,他們就游魚般輕靈地進(jìn)入草原了。那是匹棗紅馬,很威武,它飄逸的長鬃輕撫著草原,有如一抹斜陽漫過。他們朝著夕陽奔去,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想他也許是氈房的男主人,這是趁著黃昏,遛馬去了。

暮色濃了,黃狗在前,女主人在后,朝我走來了。黃狗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作熟人了,它到了我跟前,溫柔地叫著,用嘴嗅著我的褲腳,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女主人對我說:“看來你是不走了,今兒過節(jié),想吃什么?”

“手抓羊肉和奶茶。”我說。

“俺掌柜的剛宰了一頭羊,新鮮著呢,你想吃哪塊肉自己去挑!”女人說完,指了指草原說:“有個騎馬人你見了沒?他今晚也住這兒,跟你一個氈房!”

我這才明白騎馬人也是個過路的,獨(dú)自在氈房過節(jié)畢竟冷清了些,我很高興有個同伴,我對女主人說:“好啊,一會兒他遛馬回來,我問他想吃什么,可以一起吃嗎!”

太陽下去了,天色昏蒙了,草色也昏蒙了,騎馬人還沒有回來,讓我疑心他們跟著夕陽一起落到草原下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一會兒他們也許會隨著月亮一起升起來。

這家客店是男主內(nèi),女主外。在灶房忙活的是男主人,待人接物的則是女主人。專程來看草原之月的青年男女,他們要了手抓羊肉和清炒白蘑,用托盤盛著,端到氈房去吃了。他們離開的時候,女主人囑咐著:“晚上要是嫌冷,就生點(diǎn)牛屎餅取暖。”不過剛一說完她又說:“你們兩個人睡,想來也不會冷的?!彼α?,那對青年也笑了。他們的笑讓我思念曲信使,我掏出手機(jī),想告訴她,我要在草原上看月亮了??墒莿傞_機(jī),女主人就撇著嘴對我說:“這地方?jīng)]信號,那玩意兒在這兒只能當(dāng)撅嘴的騾子?!?/p>

客店外響起了馬蹄聲,看來那人回來了。草原的客店一般都為趕馬人預(yù)備著馬廄,所以一聽到響動,女主人便對我說:“我得先去拴馬,給它飲點(diǎn)水?!?/p>

五分鐘后,女主人回來了,跟著她進(jìn)來的就是棗紅馬的主人了。他看上去五十多歲,中等個,羅圈腿,據(jù)說草原上的好騎手,腿都會有些羅圈。他的臉很寬,五官分得又開,加之臉色泛著古銅色的金屬光澤,因而看上去很硬朗。他進(jìn)來后用手搓了搓臉,然后坐在桌前,問女主人:“有自釀的蒙古小燒嗎?”女主人說:“跑長途的司機(jī)最愛喝這一口,能沒有嗎?”那人嘟囔一句:“怪不得卡車?yán)鲜堑魷侠锬??!?/p>

他的話把我逗笑了,我過去跟他搭訕,說我是和他住一個氈房的,想跟他一起吃晚飯,問他想要什么?他沒有客套,說:“有手抓羊肉就是節(jié)日啊?!?/p>

我連忙吩咐女主人:“手抓羊肉,清炒白蘑,再來一個涼拌口條。”

那人補(bǔ)充說:“手抓羊肉別弄得太爛了,不入口,沒嚼頭!新鮮的白蘑還是清燉的好,湯汁是奶色的,鮮味打鼻子!”

女主人還沒應(yīng)聲,灶房里傳來了男主人的聲音:“真是碰到會吃的主兒了!”

男主人一歪一斜地叼著煙出來了,他瘦極了,是個跛子。他掃了我一眼,然后對那男人說:“我打窗戶望見了,你那馬可真叫漂亮,削竹耳,懸鈴眼,油光水滑,一根雜毛都沒有,那馬鬃飄起來像團(tuán)火,晃人眼啊。好馬都有個名,它叫什么?”

女主人嗔怪道:“馬都把你跌成瘸子了,你還戀著!”

男主人說:“好男人傷在好馬上,不屈啊!”

棗紅馬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談馬的事情,他淡淡地說:“它叫天駒?!?/p>

“天駒!好名啊。”男主人抽了一口煙,說:“我年輕時最愛的那匹馬叫青云,菊花青,我那時好勝,騎著它參加旗里的賽馬會,結(jié)果出了事。那天下著小雨,草地又濕又滑,青云跑得又急又快,轉(zhuǎn)彎時摔倒了,把我的一條腿壓在它身下。我要是不成了跛子,能娶個比她受看的呢!”他用煙頭點(diǎn)了一下女主人,笑了。

女主人瞥了男人一眼,說:“當(dāng)年青云要是把你的腦袋壓在身下,你娶的就更丑了——地獄里窩憋著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青面獠牙的?”

男主人哈哈笑了,說:“你怎么不說我上了天堂,娶的是仙女呢。”

女主人“呸”了一聲,說:“你哪有那造化!你只配給我當(dāng)個廚子!”

她的話大約提醒了男主人在家中的角色,他“啊”了一聲,說:“我得撈手抓羊肉了,要不煮過了!”說完,提著腿趕緊回灶房。

他們滿懷愛意的斗嘴讓我更加思念曲信使。棗紅馬的主人大概看出我有些惆悵,問我:“你從哪兒來?”

“齊齊哈爾?!蔽艺f,“剛從滿洲里開完會。”

“那怎么從這兒往回走?繞路了啊。”他說。

“我要去巴爾圖辦點(diǎn)事?!蔽艺f,“汽車壞在半道上,就在這兒歇腳了?!?/p>

他“噢”了一聲,垂下頭來。

我問他:“你去哪兒?”

“綽爾。”他說。

我們的手抓羊肉好了。它盛在一個青色的搪瓷盆中,冒著熱氣呢。我對同氈房的人說:“要不咱們也端回去吃?”

“好?!彼f。

于是,女主人幫著我們,把酒菜拿到氈房。月亮還沒升起來,草原好像讓夜這張黑手給抹臟了,烏蒙蒙的。我付了菜錢,那人付了酒錢。女主人收了錢要離開時,那人又掏出五塊,說是喝酒缺不了火這個伙伴,他得把柴草錢付了。女主人擺了擺手說:“今兒過節(jié),我正愁沒月餅送你們呢,就送點(diǎn)牛屎餅給你們燒吧!”

她的話把我們逗樂了。

那人抱了幾個牛屎餅進(jìn)來,放進(jìn)火塘,熟練地生起火來。氈房里有馬燈,可有了火,就不用點(diǎn)燈了。牛屎餅燃燒得很斯文,無聲地發(fā)出暗紅的光,不像秸稈和劈柴,著起來轟轟烈烈的。

我們圍著火塘開始吃喝了。我吃手抓羊肉的時候,離不開韭菜花,蒜泥等調(diào)料,那人呢,只是蘸少許的鹽,他說羊肉像我那么個吃法,鮮味都糟踐了。他說在家里吃手抓羊肉,他連鹽都不蘸,那樣更加妙不可言。出門嘛,騎了一天的馬,出了一身的汗,要補(bǔ)充點(diǎn)鹽了。我便問他從哪里來?他說:“輝河?!闭f完,便悶頭喝酒了。

“我叫王子和。”我說,“我老婆叫我‘王拖拉,您呢?”

“阿爾泰?!彼f,“我老婆是個啞巴,從沒叫過我的名字。她年輕的時候,喜歡用石子叫我。要是石子朝我飛來了,那就是她吆喝我呢。這幾年她病倒了,就搖馬鈴叫我?!?/p>

阿爾泰告訴我,他有兩個孩子,大的叫朵云,出嫁了;小的叫朵臥,是個男孩,二十歲,跟他放牧。他問我:“你有孩子嗎?”

“還沒有?!蔽艺f。

“得要孩子呀!”阿爾泰說,“一個家要是沒有孩子,就像草原上沒有牛羊,空落啊?!彼畔戮票?,說是要看看他的馬,起身出去了。

牛屎餅因?yàn)閾诫s了煤渣,很經(jīng)燒,半個小時了,還沒有燒透,所以它們的臉看上去半青半紅的。火塘邊的食物,全都被鍍上一層微紅的光,白蘑成了黃蘑,杯中的白酒也被映成琥珀色的了。我想月亮大約快出來了,便起身出了氈房。果然,東方已經(jīng)冒出了一點(diǎn)紅。那對青年男女,相擁著站在他們的氈房外面,等待月亮升起。

秋天的草原之夜帶著股寒露的氣息,我穿著絨衣,還是覺得身上陣陣發(fā)涼。想到酒能暖身,便回氈房取酒,等我捧杯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冒出了一道彎曲的金邊,活潑得像是一條游動的金魚。這條金魚越游越自在,頃刻間,它變肥了,成了一條大魚,月亮探出頭來了。我朝地上淋了幾滴酒,算是祭月了,然后才把酒送入口中。想必這酒被月光勾兌過了,一股說不出的芬芳在肺腑間蕩漾。而我祭給月亮的酒呢,大約它也欣享了,那半輪月亮一副微醺的模樣,臉頰邊抹抹嫣紅。

月亮一旦露了頭,就像新嫁娘上了花轎,雖然也羞怯著,但卻是喜洋洋地出了閨門了。很快,半個月亮變成了大半個,草原上光影浮動,那股陰郁之氣全然不見了。月亮升騰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眼見著它越來越高、越來越圓,終于,它撐不住自己的豐腴了,“騰——”地一聲,與大地分離,走上了天路之旅。新生命的降臨總是伴隨著哭泣,月亮也一樣,它脫胎換骨的那一刻,臉頰濕漉漉的。

草原被這盞舉世無雙的神燈點(diǎn)亮了。我覺得它的氣息都變了,有股微甜的味道,看來月光把它身上的寒露驅(qū)散了。我覺得身上溫暖了,特別想像馬兒一樣在草原上撒個歡兒,但我又怕踏碎了這大好的月色。正感慨著,背后傳來馬蹄聲,阿爾泰策馬過來,吆喝我:“兄弟,帶你去草原上遛遛吧!”未等我答應(yīng),他已經(jīng)下馬了,身手是那么的敏捷。我連忙把杯中酒干了,將酒杯送回氈房,由他扶著上馬。

這馬實(shí)在剽悍,我的腿跨在它肚腹上,就像一雙蕩在水面的槳,下面的水是深不可測的。阿爾泰隨之躍到馬上,在我身后牽住韁繩。他對我說:“你不用害怕,天駒從不欺生,不會把你顛下來的。它快起來像旋風(fēng),慢起來就是一輛老爺車?!?/p>

我們走向草原了。

站在地上,覺得月亮就是一枚仙女們縫制時光用的金頂針,遙不可及;上了馬呢,卻覺得它近在咫尺,恍如擺在桌前的一面鏡子。天駒一入草原,就朝東方走去,好像想幫著我們,把那銀盤似的月亮摘回來,盛手抓羊肉。天駒大概怕自己的蹄子驚著了草的魂兒,微垂著頭,走得小心翼翼的。開始時我有些緊張,連頭都不敢歪一下,漫步了十幾分鐘后,我膽子大了,可以放松地看月亮了。

月亮已經(jīng)把初升的羞紅褪去了,它通體金黃,像是被蜜腌了千年萬年。阿爾泰對我說,他哥哥曾經(jīng)說過,月亮里也舉行廟會,每月的陰歷十五,月圓的日子,廟會就來了,這一天月亮里是最熱鬧的。阿爾泰輕聲對我說:“不信你仔細(xì)瞧瞧?”

果然,月亮里影影綽綽的,仿佛有樹,有河,有橋,有人,有房屋,有車馬,有杯盤碗盞,有琴,有風(fēng)中獵獵舞動的幌子,甚至有笑語和吆喝聲,那里真的好像在舉行廟會啊。我不由得對阿爾泰的哥哥產(chǎn)生了好奇,問:“他是做什么的?”

“喇嘛?!卑柼﹪@息了一聲,說:“他走了好多年了,興許他現(xiàn)在正在月亮里趕著廟會呢。”

我聽他的語氣有些傷感,就讓他催馬快走,我想飛馳的速度會像閃電一樣,擊落他心底的陰云的。阿爾泰勒緊了韁繩,“嘿——”了一聲,天駒昂起頭,“咴——”地回應(yīng)了一聲,向著前方奔跑起來。先前的草原在我眼里是靜謐、安詳?shù)?,現(xiàn)在它卻突然變成一片漲潮的海了,我眼前的月光化作了涌動的波浪,層層地向我涌來,拍打著我,那么的濕潤,那么的溫柔,我落淚了。什么叫“喜極而泣”?我懂了。阿爾泰大約聽見我的哭聲了,他松了韁繩,天駒慢了下來。它真是匹好馬啊,這通奔跑,并沒讓它氣促,我只是覺得夾著它肚腹的雙腿熱燎燎的,好像它也剛喝了一頓烈酒。

天駒停下來,月光卻沒有停下來,它們?nèi)匀辉诓菰狭鬓D(zhuǎn)著。阿爾泰跳下來,像對待一個孩童似的,將我抱下馬。天駒將頭偏向我,大約想看看,剛才是誰在它身上灑淚?我這才看清,它的眉心處有道白,像是一彎水,明亮活潑。我伸手撫摩了它一下,它動著四蹄,感恩似的叫了兩聲。阿爾泰讓我先回氈房,他要將馬牽回馬廄。

牛屎餅燒成了一汪紅,我把盛著手抓羊肉的托盤放到火上。很快,羊肉就吱吱叫了,躥出香氣。待阿爾泰返回,我已將酒菜都熱了一遍。

我們繼續(xù)吃喝。經(jīng)過月光的沐浴,我的脾胃溫和了,對辛辣的調(diào)料不那么依賴了,我也能僅僅蘸一點(diǎn)點(diǎn)鹽、就品嘗出手抓羊肉的鮮美了。我們干了一杯酒,為月亮,為草原,為天駒,為氈房的這個夜晚。

我感動地對阿爾泰說:“這是我過得最美的中秋節(jié)了?!?/p>

阿爾泰說:“要是在我們家過,你會覺得更好。輝河的濕地太美了!那兒的草好,水好。到了春天,蓑羽鶴、白天鵝、灰背鷗都飛回來了,鳥兒在水草中撲棱著,你的心啊,跟喝了酒似的,醉了!”

“那你過節(jié)怎么不和家人在一起?你騎馬去綽爾有急事?”我問。

他嘆息了一聲,說:“我跟人約好了,這是去賣馬啊?!?/p>

阿爾泰的故事,就從馬開始講起了。

我們家原來在烏拉蓋,我和哥哥都出生在那里。我父母是牧馬人,他們很相愛。我哥哥十三歲、我八歲的那年初冬,母親趕著馬群過烏拉蓋河,河水結(jié)了冰,但沒有凍實(shí),母親走到河心時,冰裂了,她掉進(jìn)冰窟窿,淹死了。從那以后,父親就變了個人似的,他酗酒,脾氣暴躁,喝多了不是鞭打馬,就是打我們兄弟。媒人給他介紹女人,他連看也不看,只是說“我就喜歡掉進(jìn)冰窟窿里的那個啊”,說完就哭,所以沒有哪個女人愿意進(jìn)我們家。我和哥哥破衣爛衫的,跟叫花子一樣。那時我們最怕的就是過年,父親會抱著酒壺,帶著母親活著時愛吃的東西,跑到她的墳上,跟她一起守歲。我和哥哥就得去墳地把他找回來。有一年春節(jié),我們把他找回來后,半夜他又出去了。等我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去墳地找,他已凍僵了。他落下殘疾,凍掉了兩只腳,從此后只能待在氈房里了。他的精神變得不正常了,不是哈哈大笑,就是嗚嗚痛哭。有時一頓能吃掉一個羊頭,有時三天也不喝一口水。父親成了這樣了,家就得靠哥哥了。有一年春天,牧區(qū)的馬得了傳染病,眼看著馬一匹匹倒下,哥哥哭著拉著我的手說:“阿爾泰,母親說死就死了,父親說瘋就瘋了,馬說瘟就瘟了,人世間的苦太多了,我不想受這樣的苦啊!”他的話使我疑心他要自殺,我嚇哭了。我不知道,那時他已作了出家的打算了。母親去世五年后,父親死了。有一天深夜,父親從氈房爬出來,用一條繩子,一端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端拴在馬身上。他用鞭子狠狠地抽馬,馬拖著他跑起來,把他活活勒死了!雖然馬是無辜的,但從那以后,我見著馬,說不出的憎恨啊!

阿爾泰說到這里,有點(diǎn)哽咽,他出了氈房,取了兩個牛屎餅,把它們添到火塘里,跟我對飲了幾口,心境平復(fù)了,接著講他的故事。

父親去世后,我和哥哥離開烏拉蓋,到阿爾山投奔伯父去了。伯父原來在根河一帶做皮貨商,專收山林里的鄂倫春和鄂溫克人獵獲的皮毛——貂皮、鹿皮、狐貍皮、灰鼠皮、狍皮等等,所以他的家底子殷實(shí)。伯父在阿爾山開了家客店,我和哥哥去了以后,就在店里當(dāng)伙計(jì)。哥哥下廚,我管理馬廄。這樣,我跟馬又打上了交道。馬很怪,它的脾性往往跟主人相隨。只要你看到來的客人一臉橫肉、吆五喝六、挑肥揀瘦的,那他的馬也難伺候,你得小心對待著,別讓它一蹄子給踢著;要是來的客人滿面溫順、話語謙和、粗茶淡飯都不計(jì)較,那他的馬也是溫馴的,你不拴它,它也不會溜了。我那時十來歲,父親的死對我的刺激太深了,所以無論好馬壞馬,我同等對待,把它們牢牢拴著,用草棍捅它們的屁眼,要不就捏一粒鹽塞進(jìn)馬的眼睛里,讓它們嘩嘩流淚。馬被我折磨得亂跳時,我心里痛快極了。我的惡習(xí),終于被哥哥發(fā)現(xiàn)了。有一天晚上,客人要吃烤全羊,伯父拖了一只活羊在灶房前宰殺,哥哥聽不得羊臨死的叫聲,更聞不得血腥味,就躲到馬廄來,正好撞見我把捉來的螞蟻往馬的鼻孔里塞呢。哥哥見了,打了我一巴掌,說:“阿爾泰,你這樣干,是給自己積攢罪孽啊?!蔽艺f:“我想媽,也想爸,我恨馬,我們?yōu)槭裁匆克鼈兓钪?”我哭了,哥哥也哭了,他邊哭邊說:“馬一輩子讓人騎著,挨著鞭子;羊一長肥了,就得被人宰了吃肉了,阿爾泰,它們比人可憐啊?!?/p>

第二天早晨,哥哥不見了。伯父騎著馬,把阿爾山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都尋遍了,也沒能找到他。

哥哥失蹤的那幾年,只要客店來了人,伯父就跟他們打聽哥哥。那時我已經(jīng)去牧區(qū)小學(xué)上學(xué),伯父說將來不管干什么,總要識點(diǎn)字。我早過了上學(xué)的年齡,學(xué)習(xí)在我眼里是個苦差,不如在馬廄有趣,所以只混了兩年,學(xué)了沒幾簍字,又回到客店了。那時很多地方在鬧饑荒,吃不飽的人多了??偷甑纳庠絹碓诫y做了,南來北往的人大都面黃肌瘦的,馬都成了公家的,不讓私養(yǎng)了,伯父一天到晚唉聲嘆氣的。忽然有一天,客店來了一個老主顧,他跟伯父說,春天的時候,他到阿穆古郎的甘珠爾廟去趕廟會,在大殿見到一個年輕的喇嘛正在給佛龕添燈油,從側(cè)面看很像哥哥。他當(dāng)時正跪著磕頭,想著起來后一定跟這個喇嘛說說話,套問一下他的來處??傻人鹕砗螅镆巡灰娏?。伯父聽了房客的話后,一拍大腿,說:“這人失蹤了好幾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我當(dāng)初怎么就沒想到他出家了呢?他要真當(dāng)了喇嘛,也是我們家的造化啊?!辈府?dāng)即打點(diǎn)行裝,領(lǐng)著我去阿穆古郎。第二天晚上,我們到了那里。山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我們找了家客店住下。轉(zhuǎn)天一早,伯父帶著我直奔寺廟。

甘珠爾廟是座古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它還有個名字,叫“壽寧寺”,是乾隆皇帝賜的名呢。這廟建得跟宮殿似的,很漂亮。伯父囑咐我,一會兒見了開門的喇嘛,要低下頭,以示尊敬。進(jìn)了廟里不能踩門檻,不能大聲說話,更不要吐痰,說佛門是清凈之地。

我們沒有料到,打開朱紅山門的正是哥哥!剃度后,他看上去清瘦了許多,他穿著僧衣,原來眉宇間的愁云不見了,面色紅潤,目光平和。伯父見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哥哥面前,說:“這下我死了有臉見你爸爸去了。”哥哥早已不叫原來的名字了,他給自己起了個法名,叫“塵安”。哥哥看著我們,既不悲,也不喜,他扶起伯父,請我們?nèi)チ她S堂。吃過齋后,他領(lǐng)我們在寺里逛了逛。我還記得,那是夏天,蚊子很多。蚊子落在我臉上時,我就“啪——”地一下將它拍死。而哥哥呢,他只是用手輕輕把蚊子拂去。我知道,我和哥哥之間已經(jīng)隔著一條大河,我在這岸,他在那岸了。伯父問哥哥吃齋吃得慣嗎,在寺廟里辛苦不辛苦?哥哥說,吃齋飯就像久病初起的人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那種甘甜是說不出來的。在寺廟里,無論做什么都有興味,怎么會覺得辛苦呢?他叫我們不要再惦念他了,趕快回阿爾山吧。說完,給我的手腕戴上一串菩提珠,就去大殿念經(jīng)去了。我到底年少些,一見哥哥撇下我們說走就走了,就哭了。伯父對我說:“阿爾泰,不許哭,出家人都是有慧根的,你哥哥造化比你大,你要是哭,就為自己哭,為你哥哥,你該笑啊?!笨晌夷男Φ贸鰜砟??;匕柹降穆飞?,我看著什么都覺得沒意思,綠草在我眼里成了枯草,遠(yuǎn)方的勒勒車在我眼里就是游動的毒蛇,每看到一條河,我都覺得河里流動的是尿水,想吐。我難過啊,我沒了父母,就這么一個哥哥,他還出家了,我怎么就這么命苦呢?

“從那以后你就再沒有見過哥哥?”我急切地問。阿爾泰嘆了一口氣,撥了撥火,吃了兩口白蘑,把故事推向了高潮。

我不是說了嗎,那些年鬧饑荒。從甘珠爾廟回到阿爾山后,一到吃不飽的時候,我就想去哥哥那里。我十七歲的那年,是六月份,我把一張字條留在馬廄,告訴伯父我已是大人了,要離開阿爾山了,請他不要出去尋我。我搭了一輛過路車,去找哥哥了。我不知道,喇嘛到了夏天,會“云游”。我去的時候,哥哥恰好去西北的寺廟了。寺廟的住持聽說我是塵安的弟弟,就收留了我。寺廟周圍開墾了一塊地,喇嘛吃的菜,多半是自己種的。我每天在田里干活,挑水澆地,除雜草,捉害蟲,菜地被我侍弄得很好。夏末哥哥云游歸來,先是給伯父寫了封信,告知了我的下落,然后把我介紹給一個姓胡的漢族人,他是個居士,在阿穆古郎做中醫(yī),哥哥讓我跟他學(xué)醫(yī),說是做醫(yī)生能為人解除病苦,行善積德。我在那里干了兩年,就受不了了。我不喜歡聞湯藥味,辨別不清山上的那些藥材。針灸在我眼里比在戈壁掘井還難,把脈呢,跟探寶一樣,哪把握得準(zhǔn)呢?

我沒有跟哥哥告別,就逃離了阿穆古郎,到輝河來了。畢竟是牧馬人的后代啊,我本能地又干上了這一行。輝河的牧場很肥沃,馬長得壯。我所在的牧場是旗里最好的,那里的人對我很好。我喜歡放馬。夏天的晚上,我們會把馬群趕到用柳條柵欄做的“圍子”里,圍子設(shè)在草原的高處,通風(fēng)好,馬群不容易受蚊蟲叮咬,暴雨來了也不會受氣。我們在圍子邊燃起一團(tuán)火,這樣狼就不敢來侵犯馬了。吃過飯后,放馬人喜歡唱歌,他們唱的不是酒歌就是情歌,這兩種歌聽了都讓人醉。我在輝河待了三年后,覺得戀它戀得很,這輩子離不開這地方了,就想探望一下親人,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我先到了甘珠爾廟看哥哥,然后從那里回到阿爾山看望伯父。伯父能原諒當(dāng)年哥哥的不辭而別,在他看來那是一場壯舉;可是對我的突然離去,他不能理解,他拍著桌子沖我吼:阿爾泰,伯父虐待你了嗎?我對伯父說,我跟哥哥一樣,找到了自己想待一輩子的地方,伯父該為我高興啊。他聽了這話后,跑到馬廄哭了一場,算是還認(rèn)我這個侄子。我最后到的地方是烏拉蓋,我去父母的墳上磕了頭。走了這一圈,回到輝河后我的心就踏實(shí)了。

我總以為哥哥最后的歸宿是甘珠爾廟,他應(yīng)該在那里圓寂,沒有想到,好端端的古廟,在“文革”中竟被毀掉了!哥哥沒了棲身的地方,被迫還了俗。他還俗后依然吃素、念經(jīng),就是不穿僧衣了。他跟著那個胡居士在阿穆古郎學(xué)起了中醫(yī)。哥哥對中醫(yī)心有靈犀,一學(xué)就通。每年夏天,我會把他接到輝河來住一段日子。牧民在草原上生活,風(fēng)吹雨淋的,多半有風(fēng)濕病,哥哥來了之后,就會為那些患病的人針灸和拔火罐,然后采了草藥搗成泥,糊到患處。他的這套醫(yī)法很管用,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每年春天,草原的野花開了的時候,牧民就會說:塵安快來了吧?大家把他當(dāng)作了自己的親人。哥哥不吃葷,牧民們就給他用新磨的小麥粉烤餅,還給他做豆腐,采集新鮮的野菜嫩芽做腌菜,生怕他身體虧著了。那時我已過了結(jié)婚的年齡了,可是家中這一樁樁突來的變故,讓我覺得人生無常,所以盡管也有好姑娘看上我,可我沒有成家的打算。哥哥一來,牧民就愛對他說,塵安,說說阿爾泰,他該有個窩了!哥哥只是笑笑,并不勸我。在他眼里,世上的一切皆是“緣”,機(jī)緣不到,強(qiáng)求不得??墒请S著年齡越來越大,我也覺得氈房里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了。我看上了兩個姑娘,一個長得一般,但她嗓子好,她唱起歌來,能把鳥兒引來。她性子潑辣,馬騎得比男人還好,酒量和飯量都大,她常給我送吃的;還有一個長得俊俏,但她是個啞巴,比我大兩歲。她性格溫順,能吃苦,手巧,她偷著給我織過羊毛襪子。可就是因?yàn)閱?,沒人娶她?,F(xiàn)在我不說你也明白了,我把那個啞巴迎進(jìn)氈房了。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去問哥哥,他對我說,那個愛唱歌的姑娘好嫁人,可那個啞巴,你要是不娶她,她會一天天老下去,枯萎了。他這一說,讓我覺得如果不娶啞巴,就是犯了天大的罪孽!我娶啞巴的時候,愛唱歌的姑娘還在我的婚禮上為我們唱喜歌,她的歌聲雖然美,但聽起來有點(diǎn)凄涼的味道。我知道她難過,而我也喜歡她呀??磥砣松菦]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啊。

我和老婆過得很恩愛,我們生了倆孩子,兒女雙全了。可是好日子不經(jīng)過,它們就像草原雨后的彩虹,雖然美,可是一眨眼,就不見了。朵臥兩歲時,我哥哥去世了。他是為救一只蓑羽鶴死的。有年夏天,哥哥到草原來,一天傍晚,他出去散步,發(fā)現(xiàn)一只受傷的蓑羽鶴在河水中撲騰,要沉下去的樣子,他就跳到河中去救。那年雨水大,水流急,哥哥不會水,他被急流給卷走了。草原的牧民,都喜歡哥哥,我們把他葬在河邊的草地上了。

朵云朵臥一天天長大了,我們卻是一天天變老了。前些年牧場可以承包了,我就包了一片,放馬養(yǎng)羊。這行當(dāng)其實(shí)也是靠天吃飯,有一年,我們的羊染上了瘟疫,死了多半,把家底賠掉了。朵臥跟我一樣喜歡放馬,他嗓子好,愛唱歌。他跟著牧人,學(xué)了很多民歌,還會拉馬頭琴。他跟我小時候一樣,不愛上學(xué),初中畢業(yè)后,就跟著我放牧了。我老婆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坐在氈房里,喝著奶茶聽朵臥拉琴、唱歌。凡是聽過朵臥歌聲的人,都說這小伙子在草原上可惜了,應(yīng)該把他送到城里去,讓搞音樂的人好好帶帶他,他能唱紅全中國!前兩年,電視上不是搞青年歌手大賽嗎,我們那兒的人看了,都跟我說,阿爾泰,你該讓朵臥去北京唱啊,他站在舞臺上,只要一張口,咱草原的白云、清風(fēng)、奶茶味,就跟著飄過去了!我想也是,我問朵臥,愿不愿意去北京唱歌?朵臥說,他沒上過舞臺,燈光一打,可能會害怕。我說,草原這么大的舞臺,太陽和月亮這么大盞的燈,你都不怕,還怕人造的?朵臥被我這一將,說,那我就去試試。于是我就找旗文化局的人問這事,怎么個報(bào)名。一打聽,還挺麻煩的,要層層選拔,先得在旗里唱,然后再去自治區(qū)唱,這兩關(guān)都過了,才能上北京。而且,參賽報(bào)名要花錢,做演出服要花錢,這些錢,都得自己出。我老婆幾年前得了怪病,錢都花光了。有天晚上,月亮好,她出去解手,很長時間沒回來。我著急,出去找,發(fā)現(xiàn)她昏倒在氈房外的草地上。我把她抱回來后,她醒了。她跟我比劃著,說是撞見了一個在草地上發(fā)光的東西,她湊過去看時,那東西突然飛了起來,把她給嚇昏了。出事后,她躺著沒事,一站起來,那就等于要她的命了,暈得直吐。我們牧區(qū)的人都說,她是撞上了飛碟,外星人把她的骨頭給弄軟了。這幾年,我背著她去了好幾個大城市的醫(yī)院,都說她身體沒毛病,說是腦神經(jīng)出了問題。我就對她說,你沒病,不過想像小孩子一樣耍賴,不愿起床,那就給我好生躺著吧,我養(yǎng)活你!她聽了直笑。我給她的枕頭旁放了個馬鈴,要是有事情,她就搖鈴叫我。朵臥要去北京唱歌的事,我跟她說了,她很高興??墒俏覀儾钤阱X上,她就讓我賣天駒。我家的馬,就這匹最值錢。去年,從綽爾來了個販馬的,他在牧區(qū)看了個遍,就相中了天駒。說是有個做大買賣的人喜歡馬,不惜花大價錢收羅好馬。他當(dāng)時給我出的價兒是八千,我沒舍得。我出去放牧,最愛騎的就是它啊。它看護(hù)羊群最有經(jīng)驗(yàn),遠(yuǎn)遠(yuǎn)一望,就知道哪片是草質(zhì)差的夏牧場,哪片又是優(yōu)質(zhì)的冬牧場,知道把羊群帶到哪里。它對天氣也通曉,暴風(fēng)雪來臨前,它就會阻止我把羊群往遠(yuǎn)處和低洼處趕。你不是牧民不知道,得到匹好馬,就跟娶了個好媳婦一樣,讓人受用啊。可是為了朵臥,我得賣天駒了,別的馬賣不上價錢啊。我給綽爾的馬販子打了個電話,他一聽說我要賣天駒,特別高興,不過他說這馬又長了一歲,牙口如不如從前好他不知道,他會買,但要看了它以后再定價,說是不管怎么著,也不會低于五千塊的,讓我盡快把馬帶到綽爾。我對馬販子說,中秋節(jié)一過,陰歷十六我就能把天駒送到。兄弟啊,我實(shí)話跟你說吧,我為什么選這個日子?我知道天駒身體的秘密啊,一到月圓的日子,它就興奮,我擇這個日子賣它,就是想讓馬販子看它精精神神的,肯出個好價錢啊。剛才你也見了,它在月亮下不是一般的馬了。它就是地上的燈,明得晃人眼啊。現(xiàn)在你要是由著它的性子跑,它都能跑到月亮里去啊。

阿爾泰講完了故事,借著幽幽的火光,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閃爍著淚花。我給他斟了一杯酒,他顫抖著接過,一飲而盡,說:“朵臥跟我說了,他明年要是在北京唱紅了,有了錢,他就去綽爾,再把天駒買回來。別看他是大小伙子了,心思有時跟小孩子一樣呢!他以為天駒去的是當(dāng)鋪,想抵就抵,想贖就贖,這小子啊!”阿爾泰笑了,他的笑是顫抖的。我輕聲問他:“那個愛唱歌的姑娘后來怎么樣了?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阿爾泰似乎不愿意過多地透露給我關(guān)于她的消息,只是敷衍著說:“女人嗎,最后總得嫁人啊?!?/p>

我放下酒杯,跟阿爾泰說要出去小解,出了氈房。月亮正在中天,如果說夜空是座王冠的話,那么月亮就是王冠上的一顆明珠。我站在飛舞著月光的草原上,把兜中的錢摸出來。信封里裝著即將還給阿榮吉的欠款,共計(jì)五千二百三十六元,我把零頭抽出來,又從自己帶的錢中點(diǎn)出八百,塞進(jìn)信封,湊足六千?;氐綒址?。我把那個信封遞給阿爾泰,說:“這是六千塊,你拿去給朵臥用吧,天駒就不要賣了。將來你有了錢,可以還我。就是不還,能讓天駒留在你身邊看護(hù)羊群,能讓朵臥去參賽,我也覺得值了!”

我以為阿爾泰要么會自尊地拒絕,要么會感激涕零地接受,然而他只是平靜地接過那個信封,掂了掂,又遞給我,說:“兄弟,把你的地址留在這上面吧?!?/p>

我掏出筆,湊近火塘,把單位地址寫在信封的背面,交給他。阿爾泰把它揣在懷里,對我說:“乏了吧,早點(diǎn)歇著吧,明天你不是還要到巴爾圖去么?!闭f完,轉(zhuǎn)身出去了。我聽見氈房外傳來嘩嘩的水聲,他在解溲。這泡尿很長,好像他憋了很久。我有些悵然若失,因?yàn)閯偛虐彦X交給阿爾泰時,他沒有絲毫的激動,這就仿佛是看一出戲,高潮沒有出現(xiàn),就平淡地結(jié)束了。我確實(shí)累了,躺倒睡了。夜里我被擾醒了兩次,一次是阿爾泰幫我蓋毯子,他那有力的大手像鐵一樣碰疼了我的肩膀;還有就是凌晨時,我被氈房頂上一陣撲棱棱的聲音擾醒,阿爾泰也醒了,他嘟囔道:“哪只鷹起得這么早啊?!?/p>

我和阿爾泰起床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氈房里洋溢著一股牛屎餅燃燒后留下的氣味,我們一起去吃了早飯。當(dāng)我要結(jié)算食宿費(fèi)時,被阿爾泰搶先了一步??偷甑呐魅苏f好了不收牛屎餅錢的,可她現(xiàn)在卻沉下臉,非要收十塊錢。阿爾泰沒有跟她計(jì)較,和顏悅色地把錢交了。我跟阿爾泰去牽馬時,男主人打著晃兒跟到馬廄。他不好意思地說,他太喜歡天駒了,為了聞聞好馬身上的體味,昨夜他睡在馬廄里。他說:“我老婆這人有個說道,平常你不理睬她沒事,但凡年節(jié)兒的,你得摟著她睡。這大八月十五的,我守著馬來了,她恨天駒,就怪罪它的主人了,這才收牛屎餅錢。她原本不是個小氣的人啊。”男主人說著,從兜里掏出十塊錢,遞給阿爾泰。阿爾泰打趣道:“兄弟你留著吧,要是她發(fā)現(xiàn)你兜里少了十塊錢,還不得讓你天天睡馬房啊。”我們?nèi)齻€男人一起笑起來。

我和阿爾泰牽著馬來到公路邊。阿爾泰說,他要等我搭上了去巴爾圖的車后,才走。他從掛在馬鞍的羊皮袋中取出一樣用黃色絲絨布包裹的東西,慢慢地展開來,一只細(xì)膩光潔、花色斑斕的海螺號現(xiàn)身了——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大的驚嘆號!阿爾泰說,這是他哥哥留下的誦經(jīng)的法器,蒙古人稱它為“冬”。這個“冬”來自甘珠爾廟,他哥哥生前一直帶在身邊。阿爾泰說:“出自古廟的法器,能給人帶來吉祥,你收下吧!”這禮物我很喜歡,但我知道它對阿爾泰來說是多么的重要,一再推辭。阿爾泰急了,他說:“你不收下‘冬,就是讓我賣天駒啊?!蔽抑坏冒押B萏栃⌒囊硪淼亟舆^來,放入背囊。

我們截到了兩輛運(yùn)貨的卡車,一輛是到柴河去的,不順路;另一輛倒是去巴爾圖的,可是車上的貨物看上去超載,極不安全。這樣一直等了兩個小時,終于迎來了昨天坐過的那輛壞在半路的中巴車,司機(jī)見了我猛地一踩剎車,探出頭來哈哈笑著說:“兄弟,咱們有緣啊,上車吧,今天這驢子脾氣好!”說完,得意地按了按喇叭,讓它發(fā)出滴滴的叫聲,好像讓這頭驢子跟我打招呼似的。我在上車的一瞬突然想起了在列車上寫的那幾行詩,連忙把它翻出來,遞給阿爾泰,說:“這是我進(jìn)到草原寫的,送給朵臥吧!他要是喜歡,就給它譜個曲兒,唱一唱!”

我和阿爾泰就此告別了。我上了車,坐定后回頭張望,阿爾泰和天駒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好馬和好馭手就是這樣啊,來去如風(fēng)。

我沒有錢還給阿榮吉了,打算著到了那兒以后,跟他撒個謊兒,就說是路遇強(qiáng)盜了,請他寬限幾日,等我回到齊齊哈爾,立刻把錢匯來。

到了巴爾圖,我先給曲信使打了個電話。她正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投遞途中。我問她中秋節(jié)過得好嗎,吃月餅了嗎?不知是市井的喧鬧之音削弱了她聲音原本的清脆,還是她沒有休息好,她懨懨無力地說:“昨晚這里下雨,沒見月亮。月餅?zāi)兀鹉伭?,我只吃了半塊?!蔽腋嬖V她,我已經(jīng)到了巴爾圖,辦完事會盡快回去。她“哦——”了一聲,掛了電話。

吃過午飯,我便去找到阿榮吉的女兒。她在巴爾圖為一家奶站收牛奶,常跑下面的牧場,聽說我是去找她父親的,她熱情地對我說:“剛好我要下牧場去,路過那兒,你跟著走吧?!?/p>

那是一輛小型卡車,看上去挺新的。阿榮吉的女兒坐進(jìn)駕駛室,而我跐著車輪,爬到卡車的大廂上。車上裝著幾十個圓肚形的奶漬斑斑的塑料桶,幾個臉膛黑紅的牧民,靠著車廂頭抽煙。他們見我上來,甩給我一顆煙。我跟其中的一個人剛對著火兒,車就開了。如果天氣好,坐在卡車上實(shí)在是一種享受,無邊的風(fēng)涼。這一帶大概霜來得早,草黃了,而且草質(zhì)也不是很好,常常會看到一塊塊的沙地,好像草原生了瘡疤。我問牧民們生計(jì)可好?一個說“湊合”,一個說:“現(xiàn)在草原沙化得厲害,畜生沒得好吃的,人也就沒得好吃的啊?!彼脑捜堑么蠡镄ζ饋?。車開得飛快的,我們不時被顛起來,叫著。頭頂?shù)陌自茝堉┌椎某岚?,一片片掠過,好像在跟卡車賽跑。阿榮吉所在的牧場離巴爾圖確實(shí)不遠(yuǎn),也就半個多鐘頭吧,卡車停下來,阿榮吉的女兒從駕駛室跳下來,吆喝我:“小王,到了!”

順著她指的方向,我步行了十來分鐘,到了阿榮吉的牧場。牧場上有兩座氈房,一處圈牲口的“圍子”。遠(yuǎn)遠(yuǎn)的,就見阿榮吉在壘草垛,看來這是為羊儲備冬草。我喊了他一聲,他扔下手中的耙子,朝我走來。想想他每年去廠子送羊時,見到的人多了,對我可能模糊,我連忙作了自我介紹。阿榮吉“哦”了一聲,拍著自己的后腦勺說:“難怪我見你眼熟呢?!?/p>

阿榮吉把我讓進(jìn)氈房后,取出一只海碗,拎過暖水瓶。我以為倒出來的會是白開水,誰知竟是滾燙噴香的奶茶!他說,他老婆今早起來時,說是昨晚夢見一條大蟒蛇爬到氈房前,啪啪地拍門,判定今天家里要來客人了,所以出門前煮好了奶茶,灌到暖瓶中。

阿榮吉的氈房很凌亂,被子疊得七扭八歪,臟衣服像烏云一樣堆在地上,桌子上是沒刷洗的碗盤和筷子,蒼蠅嗡嗡地飛舞。幸好坐人的草墩還算干凈。阿榮吉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老婆子在草原上自在慣了,不愛收拾家?!蔽疫B忙說:“太干凈了我還不敢坐呢?!?/p>

喝了一碗奶茶后,我跟阿榮吉說了來這兒的目的,一聽說是代表廠子來還錢的,未等我講下文,他就興沖沖地打斷我的話,說:“你們領(lǐng)導(dǎo)真是好主兒啊,如今四處都是討債的,哪還有主動上門還錢的?小王,今晚咱得好好喝一頓啊?!闭f完,撂下我出去了。

我尷尬地坐在那兒,心想自己若是孫悟空就好了,立馬把那沓錢變出來。在這種氣氛下,不管我找什么理由不還錢,都是難以啟齒的。

我離開氈房,去找阿榮吉,想把話說透了,讓他別空懷著希望。

阿榮吉正彎著腰,從地窖往上提東西。草原的牧民,一般會在氈房外挖一個地窖,地窖通常三五米深,三米見方。地窖冬暖夏涼,是天然的保鮮箱。夏天的時候,牧民喜歡把鮮肉藏入地窖中,他們嫌下窖周折,一般是用一根繩子,一端拴著肉,另一端拴在窖口的木樁上,將肉吊在窖中。取肉的時候,只需把繩子拉上來就是。果然,阿榮吉提上來的是半扇羊肉。他把它摜在草地上,問我:“你喜歡肋巴扇的前撇還是后撇?”說著,從兜里掏出一把彈簧刀,“咔——”地一聲打開,刀鋒像雪線一樣晃著了我的眼。我驚叫著:“這是管制刀具啊,你怎么有?”阿榮吉說:“集市上賣它的多了,我們買它圖的是方便、好使,又不去殺人,怕啥嗎?”他蹲下來,把刀刃逼向羊肉,等待我選擇。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享受羊肉,于是咬了一下嘴唇,對阿榮吉說:“我從滿洲里開完會回來,昨晚在一家客店過夜,半夜氈房里竄進(jìn)來一個強(qiáng)盜,把我?guī)Ыo您的錢搶走了!”阿榮吉握著刀子的手抖了一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盯著那扇肉,半晌才緩過神來。他抬頭看了看我,然后在羊肉上動著刀子,轉(zhuǎn)眼間就切割下一塊肉。他把余下的肉吊回地窖,拎著卸下的對我說:“錢沒了,口袋虧了,不能再虧著嘴啊?!蔽疫B忙表示,我一回到齊齊哈爾,就會把錢匯來。他這才舒了一口氣,說:“你丟了錢,就得自己賠吧?”我說:“那是啊。這事千萬不能讓廠領(lǐng)導(dǎo)知道,影響不好,好像我是個廢物,以后領(lǐng)導(dǎo)哪還敢交我辦事啊。”阿榮吉嘆息了一聲,說:“你也真夠倒霉的,五千多塊可不是小數(shù)目啊?!?/p>

我們回到氈房,他把羊肉放在案板上,怕蒼蠅叮咬,上面罩了一塊泛黃的紗布。阿榮吉坐在草墩上,卷起一支煙來抽。那煙很沖,他吐出的煙是青藍(lán)色的,直嗆嗓子。我坐在阿榮吉對面,發(fā)現(xiàn)鞋帶不知什么時候散了,低頭便系。這一傾身,手機(jī)從上衣兜滑落下來了,我順手把它撿起。等我直起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阿榮吉瞪著眼睛,憤怒地看著我。他額頭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喘著粗氣,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惹惱了他。

阿榮吉抽完煙,將煙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鞋子碾了又碾,突然站了起來,指著我說:“小王,你撒謊,你看我們牧人好糊弄是不是?”

我不知他這話從何而來,連忙說:“怎么可能,我尊敬您,我確實(shí)遇見了強(qiáng)盜。這樣吧,我今晚就往回趕,我不把錢匯來了,我親自把它送還給您,三天之內(nèi)!您看行吧?”

阿榮吉冷笑了一聲,說:“你看看你吧,手機(jī)揣著,手表戴著,強(qiáng)盜怎么單單喜歡你的錢,沒把你身上這些值錢的玩意一家伙打劫了?你分明是撒謊!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我也聽說了,出門時愛尋個刺激。那些在滿洲里做生意的男人,愛找俄羅斯小姐。你一準(zhǔn)兒是把錢都扔在她們身上了!”不容我辯解,他接著數(shù)落:“小王啊,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吧?女人幫咱守著家,容易嗎?”

事情到了這地步,我只好實(shí)話實(shí)說了。我揀緊要的說,阿榮吉邊聽邊皺眉,他似乎對我的真話也起了懷疑。果然,聽完我的講述,他說:“小王,你說的這個事情要是真的話,你可上了大當(dāng)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年,草原上出現(xiàn)了一種騙子,他們騎著馬,四處游走,專門找那些客店去行騙。他們不打劫,就是編些瞎話來騙人,比方說是家中人得了絕癥了,比方說牛羊得了瘟疫吃不飽飯了,花樣多著呢,讓人可憐他,給點(diǎn)錢。像你這樣的,一家伙被人騙掉好幾千,是沒有過的啊!”

我說:“這絕不可能,我知道他住在輝河,他叫阿爾泰。他還讓我留了地址,我猜他將來會還我錢的?!?/p>

阿榮吉“哼”了一聲,說:“他騎著馬,說是哪兒來的就是哪兒來的。草原上叫阿爾泰的人,跟羊群一樣多。我問你,他給你打欠條了嗎?”

“沒有?!蔽艺f,“我沒要求他?!?/p>

“那他怎么會還你錢?做夢去吧!”阿榮吉說,“我手里要是沒攥著你們廠子給我打的欠條,領(lǐng)導(dǎo)能打發(fā)你來嗎?”

我沒有跟阿榮吉爭辯,但我不相信阿爾泰是個騙子,一個騙子怎么會講出如此感人的故事呢?

阿榮吉繼續(xù)數(shù)落我:“他的故事一聽就是假的,什么母親掉進(jìn)冰窟窿,父親讓馬拖死,老婆是啞巴,哥哥是喇嘛,兒子要去北京唱歌,他要賣馬,怎么都趕上他一家了?你稍微長點(diǎn)腦子,都不能信啊?!?/p>

見我耷拉著腦袋,阿榮吉大概動了惻隱之心,住了嘴。他見蒙著肉的紗布上落了蒼蠅,便取來蠅甩子,拂趕著。

我起身告辭,對阿榮吉說:“要不我再給您寫個還款保證書?”

阿榮吉生氣了,他一把將我按回草墩上,說:“你給我好好坐著,遠(yuǎn)道來的客人,我要是讓他空著肚子走,我老婆回來還不得剝我的皮啊。你消停待著,今晚就住這兒了,我煮羊肉去!”

我說:“我還是走吧,沒把錢送到,我一會兒也沒臉見大嬸。”

“你這人啊,真是小心眼兒!我說了你幾句,是為你好!如今騙子太多了,你不能不防啊。你要是走,那筆錢我就不要了!”阿榮吉說,“要是你留下來呢,這事我給你保密,跟我老婆子一字不提。她又不知道你是來還錢的,我只跟她說,你是順路來玩兒的,這還不行嗎?我也看出來了,你是個善心人,那筆錢呢,你回去后不用寄來,等我年底去齊齊哈爾送羊時,你請我喝頓酒,把錢還我,不就結(jié)了嗎?”

阿榮吉的一番話令我感動,我答應(yīng)留下來。

他開始生火煮肉,我問他能幫著做點(diǎn)什么?他說:“你要是閑得慌,就幫我壘草垛去,也不知道你會不會使耙子?”

“豬八戒都會使,我有什么不會使的?”心里一輕松,我開起了玩笑。

阿榮吉說:“你可別小瞧了豬八戒,人家的前世可是天蓬元帥啊!”說完,他笑了。

草垛可不是那么容易壘的,這跟女人用棉花絮冬衣一樣,是個手藝活。要想讓草垛圓潤挺拔,須轉(zhuǎn)著圈絮,而且得均勻,哪一耙多了,哪一耙少了,可能會使草垛像害了中風(fēng)似的歪斜,弄不好就倒了。我雖然是在沈陽上的大學(xué),但家在農(nóng)村,少年的時候,類似的活兒也做過。秋末的時候,我們會把夏天打的草挑起來,攢成草垛,冬天用來絮豬窩。雖然多年不使耙子了,但我熟悉這活兒,做起來得心應(yīng)手。隨著一耙一耙的草的挑起,草垛越來越豐滿,它就像微縮了的故鄉(xiāng),無比親切地佇立在我身旁。我干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這時太陽已經(jīng)向西了,我出了一身的汗,脫下外衣,坐在草地上歇息。阿榮吉提著暖水瓶和碗過來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吆喝我:“快穿上外衣,可不能圖風(fēng)涼,秋天的風(fēng)可邪性了,萬一把你吹感冒了,我的罪可就大了!”見我套上了外衣,他一邊給我倒奶茶,一邊夸我干活挺像樣的。我對他說,我們廠子今年效益好,領(lǐng)導(dǎo)說了,讓他把羊喂肥點(diǎn),每斤多給他三毛錢。阿榮吉說:“現(xiàn)在想把羊養(yǎng)肥不那么容易了!你也見了,這干草枯瘦枯瘦的!買精飼料呢,沒那么多錢,喂不起啊。我剛承包牧場的時候,草還不賴,這幾年呢,牛奶走俏了,養(yǎng)奶牛的多了,奶牛吃草才瘋呢,這附近的草場退化得厲害,我這兒也受了牽連。說到底,不是牛羊的嘴巴害了草原,是人的嘴巴害了草原啊。人要喝奶,要吃肉啊?!?/p>

我一邊喝著奶茶一邊說:“我看了報(bào)紙,說是為了保護(hù)草原,政府禁止在有些地方放牧了。就是不禁止,也限制數(shù)量了。草場怎么還會退化?”

阿榮吉說:“你還相信報(bào)紙上的話?他們對外是那么講的,對內(nèi)呢,多養(yǎng)一頭牛他們多收一份稅,雙方都有油水,你說限制得了嗎?比方說我這片牧場,他允許我養(yǎng)三百只羊的話,我私下給他倆錢,我養(yǎng)五百也沒人管啊?!?/p>

我無語了。我知道,生活中埋藏著許多我所不知道的真實(shí)。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其實(shí)生活在虛構(gòu)中。

太陽落得真快,滾滾地,它在天上趕了一天的路,臉都餓黃了,要奔回家大吃一頓的樣子。阿榮吉說,他老婆快趕著羊群回來了,他得去給她燒點(diǎn)熱水洗臉。他說:“你別看她不愛收拾家,她愛收拾自己,她放羊都得穿著袍子,進(jìn)氈房就要洗臉洗手?!?/p>

我問:“你怎么讓女人放羊?”

阿榮吉說:“她這人愛在草原上唱歌,放羊能讓她唱個痛快啊。每年夏天,她都要離開我?guī)滋?,說是找地方唱歌去?!?/p>

“她也不跟你說她去哪兒了?”我好奇地問。

“她不說,我也不打聽。在我想來,男人的心事就跟小河里的石頭一樣,一眼能望穿;女人的心事呢,就是大海里的魚,不好捉摸呀?!卑s吉嘆息了一聲,說,“不過她對我挺好的,給我養(yǎng)活了一兒一女呢。”說完,他提著暖瓶回氈房,燒水去了。我呢,趕緊把余下的那點(diǎn)干草挑到草垛上。

干完活兒,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了,暮氣像鞭子一樣抽打著草原,把它的身子打青了。在這傷痕般的青灰色中,突然涌現(xiàn)出一團(tuán)團(tuán)的奶白,是羊群歸來了。羊群在前,阿榮吉的老婆在后,遠(yuǎn)遠(yuǎn)一望,羊群像是翻卷的波濤,而人就像一條顛簸的小舟。阿榮吉說得沒錯,他老婆的確好嗓子,我從她吆喝羊歸圍子的聲音中聽出來了,清脆透亮,像正午的陽光。羊群進(jìn)了圍子后,她把門關(guān)好,朝氈房走來。

她穿一條過膝的藍(lán)色斜襟袍子,立領(lǐng)上滾著幾圈紅黃相間的花邊,盤扣上鑲嵌著一顆圓潤的珠子。她中等個,微瘦,不像別的蒙族婦女包著頭巾,雖然她的頭發(fā)已有白的了,但她將頭發(fā)中分,梳著兩條辮子。她的臉布滿皺紋,上寬下窄,眉毛稀疏,有點(diǎn)夾眼角,這使她本來就小的眼睛更顯小了。她的下巴微翹著,可是唇角卻有點(diǎn)下陷,這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有點(diǎn)苦楚。我正要跟她打招呼,阿榮吉從后面走過來,向她介紹說:“這是齊齊哈爾拖拉機(jī)廠的小王,打這路過,來看看咱!”

她“噢“了一聲,問阿榮吉:“你給客人做了啥?”

“他已經(jīng)喝了兩碗你煮的奶茶了?!卑s吉說,“晚飯呢,也妥了,烤羊排,羊湯燴蘿卜,還有芝麻鹽烤餅,我這一下午都沒閑著?!?/p>

女人“哼”了一聲,說:“你讓客人幫你挑草,瞧他的頭發(fā),像冬天的豬剛從窩里拱出來。”

她說得非常的形象。冬天的豬從窩里拱出來時,確實(shí)滿身的草屑。我連忙哈著腰,抖摟身上的草,對她說:“大嬸,是我自己想干的,我在城里待得腿腳軟了,想干點(diǎn)活兒長長力氣?!?/p>

女人這才不說什么了。阿榮吉在前,她在中間,我在后,我們一起朝氈房走去。她走路風(fēng)快,話語很少,到了氈房,只問了我一句:“你是頭回來草原吧?”

她果然愛收拾自己,進(jìn)了氈房,就拿過一把小笤帚,通身掃了一遍。然后將辮子解開,抓起一把牛角梳子,理順了發(fā)絲,重新編起辮子。最后,她才洗臉洗手。阿榮吉已經(jīng)把飯食擺好,除了他說的那兩道主菜,還有皮蛋、花生米和奶酪,他說這都是平常他和老婆下酒的小菜。落座前,阿榮吉點(diǎn)起了蠟燭。

我們?nèi)藝谧狼俺院攘?。阿榮吉手藝不錯,他烤的羊排外焦里嫩,滋味醇厚。他跟我說,草原有一種草可以用來做肉食,草結(jié)籽后,會散發(fā)出香氣。每年他都要采回一些草籽,在石板上碾碎,裝進(jìn)罐子。烤羊排的時候,撒上一些,特別入味。我連啃了三塊羊排,贊不絕口。牧民一般都有好酒量,阿榮吉和他老婆都很能喝。阿榮吉喝酒時發(fā)出響亮的聲音,他的話也多,從春天的大風(fēng)說到夏天的旱情,從夏天的旱情又說到秋天的早霜。他說:“老天爺壞了脾氣了,夏天不來雨,草旱得長不高;秋天呢,霜又來得早,這等于是使出兩把刀子,要斷牛羊的口糧啊?!彼l(fā)牢騷的時候,他老婆一聲不吭地喝酒,吃肉,她的牙齒真好,啃羊排速度快,而且啃得也干凈。我喝了三盅酒后,人就有些飄飄然,我給這女人敬酒,說:“我聽說大嬸的歌唱得特別好,能不能賞臉唱上一曲,那我就沒白來草原一趟啊。”

阿榮吉的女人將一根剛啃完的羊肋骨撇到阿榮吉面前,阿榮吉就像古代的士兵接到出征的令牌一樣,趕緊對我說:“她這人啊,唱歌不能在氈房里,得到外面。小王,要不我給你來一個?”

大概怕我尷尬吧,阿榮吉張口就唱,他的歌兒音色不美,但吐字清晰,他唱道:我腳下的土地啊,是我們牛羊的天堂;我頭頂?shù)奶炜瞻。褪俏覀兡寥俗詈蟮募覉@。

他的歌聲剛落,一陣?yán)茁曓Z隆隆地響起,雨說來就來了。阿榮吉嘟囔道:“旱了一夏天,秋天倒來雨了。我打的那點(diǎn)干草,可別給漚爛了?!?/p>

雨聲越來越響,阿榮吉的老婆似乎很喜歡雨,她邊喝酒邊用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子,很逍遙的樣子。她的酒下得很快,阿榮吉得不停地為她添酒。她越喝越活泛,越喝越燦爛,目光灼灼,面如桃花。她對我說:“小王,我這輩子,最盼著誰搶婚把我搶去了,可是沒有啊!”我知道蒙族人有搶婚的習(xí)俗,像鐵木真的母親柯額倫夫人,本是外族人赤列都的女人,但鐵木真的父親,卻把她搶到自己的部落。如果沒有這場搶婚,也不會有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出世了。

“我是見天地盼著有人能把你搶走,省得一天到晚伺候你!可是你跟我過了幾十年了,頭發(fā)白了,腰也不直了,一臉的老褶子,也沒人來搶你啊?!卑s吉打趣道,“興許你走的那天,有人來搶你?那我是愿意啊,省得我花錢打發(fā)你上路。萬一打發(fā)不好,你在地下還不得給我這牧場一天來一場暴風(fēng)雪啊?!?/p>

阿榮吉的女人被逗笑了,她不顧我在場,起身表達(dá)愛意。她把阿榮吉的頭抱在懷里,撫摩著,一迭聲地叫著:“哦,我的阿榮吉,哦,我的阿榮吉,你真是個好人哪?!?/p>

阿榮吉不好意思地拔出頭來,拉著老婆的手,哄小孩子一樣地說:“你坐回去好好喝啊,今年我再上齊齊哈爾送羊時,給你買兩塊好料子,再買上幾團(tuán)鮮亮的絲線,你多做兩件袍子穿!”

“他們不給你現(xiàn)錢——”阿榮吉的老婆指著我說,“你拿什么買?”

“領(lǐng)導(dǎo)這不讓小王帶話來了嗎,去年欠的和今年的一起都給咱,給現(xiàn)錢!我要是再拿不回錢的話,你看我身上哪塊肉好,割下來下酒!”阿榮吉撒開老婆的手,拍著胸脯說。

“你身上沒有哪塊肉是我得意的。”阿榮吉的老婆拍了一下她男人的肩膀,坐回來,嘟囔道:“要不我早割了下酒了!”說完,哈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是那么富有穿透力,似乎能擊碎外面的烏云,還天地以晴朗。

我醉了,話不連貫,視物模糊。蠟燭快盡了,阿榮吉要送我去另一座氈房休息時,被他老婆阻止了。她說:“我去那兒,你跟小王留這兒。下了雨,他喝多了,要是晚上一個人出去撒尿,萬一滑倒了怎么辦?”

阿榮吉的老婆從床下拽出一只臉盆,將木梳和毛巾放進(jìn)去,端著它出了氈房。門一開,一股清新的濕氣飄了進(jìn)來,沁人肺腑。雨已停了,月亮出來了,所以濕氣是裹挾著奶白色的月光的。我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床。阿榮吉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跟我嘟囔:“我這老婆子啊,一喝多了酒就抱怨自己這輩子沒被人搶婚。我真想休了她,等她跟別人成親時,再騎著馬把她搶回來,讓她圓了這夢!可是她這把年紀(jì)了,我不要她,誰要啊?”

我無力回答他,蠟燭幫了我的忙,它顫抖著熄滅了。從門跨進(jìn)來的月光蓬蓬勃勃、飄飄灑灑、白白亮亮的,好像老天送給阿榮吉家的一條哈達(dá)。阿榮吉嘟囔道:“不點(diǎn)蠟了,我也睡,明天起早收拾?!?/p>

我醒來時,已經(jīng)快九點(diǎn)了,只覺得渾身發(fā)軟,頭昏腦脹的。正穿著鞋子,阿榮吉進(jìn)來了。他“嗬”地叫了一聲,說:“小王,你到底年輕啊,覺真大!我起早收拾東西,沒弄醒你;蒼蠅往你臉上飛,也沒弄醒你。我老婆都出去放羊了!剛才我姑娘路過這兒,問你走不走,要是回去的話,她晌午收完奶回巴爾圖時,把你捎上?!?/p>

我說:“我得回去了?!?/p>

阿榮吉說:“我也不攔你,你有工作啊。再說,你想老婆了。昨晚你說夢話,一個勁地叫‘曲信使,曲信使是你老婆吧?”

我不好意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阿榮吉呵呵笑了。

正午,我離開了阿榮吉的牧場。坐在裝載著牛奶桶的卡車上,聞著從桶內(nèi)飄逸而出的濃濃的奶香,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只溫馴的羊。短短幾天,我被草原馴服了。

在火車上顛簸了一夜,我在凌晨回到了齊齊哈爾。回家時,順路買了早點(diǎn)。盡管我是輕輕開門的,曲信使還是被驚醒了。她從被窩中鉆出來,倚著床頭,穿著純棉的白地藍(lán)花睡衣,靜靜地望著我。她一言不發(fā)的樣子讓我很奇怪,以往我出差歸來,她會大叫一聲“王拖拉——”,朝我奔來,在我身上又踢又踹的,以她的方式撒嬌。我放下行囊和早點(diǎn),奔向她,而她卻一縮頭鉆回被窩去了。她用被頭蒙著臉,說:“你不能碰我,我現(xiàn)在身上正‘倒霉呢!”原來如此!我心安了,隔著被子拍拍她說:“這不是你‘倒霉,是我倒霉啊。你再瞇一會兒,我先去洗個澡啊?!?/p>

等我洗完澡,一身清爽地從浴室出來時,曲信使不見了。床鋪她已整理過了。她沒有吃早點(diǎn),也沒有跟我打招呼,這么早就去上班,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連忙撥打她的手機(jī),可她關(guān)機(jī)了,這分明是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事?

我來到單位,先跟領(lǐng)導(dǎo)匯報(bào)了一下會議的情況,然后說我去了阿榮吉的牧場,錢已還了。領(lǐng)導(dǎo)問:“他的羊養(yǎng)得怎樣?”我說:“挺肥的!”領(lǐng)導(dǎo)笑了,咂了一下嘴,說:“咱們拖拉機(jī)廠的人今年可以過個好年嘍?!?/p>

從領(lǐng)導(dǎo)那兒出來,我去了辦公室。辦公桌上橫著一封來自沈陽的信,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跡讓我一驚:這是大學(xué)時的女友寫來的啊!算起來,我們已四年沒有聯(lián)系了。這樣一封信,就像一座老屋,我不知打開它后,飄蕩出來的是暖洋洋的舊物氣息呢,還是嗆人的塵土氣息?

我拆開信,打開老屋的門。

子和:你好!

雖然四年沒有和你聯(lián)系了,但我一直牽掛著你!去年,我在北京碰到長善,他告訴我,你結(jié)婚了,娶了個郵遞員。不知怎的,我當(dāng)時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你在情感上受了委屈!

你現(xiàn)在過得好嗎?有孩子了嗎?我兒子兩歲了,正淘氣的時候。先生忙于公司的業(yè)務(wù),每年大約有半年是在外地。在沈陽的時候呢,只要他回家,總是深夜,而且醉醺醺的。這個時候,我常常會想起你來,想起你身上的清爽氣,想起愛,想起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好時光。

我比過去瘦了,你呢?說真的,我很想去看看你,又怕你突然看見我,會不高興。你常出差吧?如果你不想讓我去齊齊哈爾看你的話,能不能在出差時告訴我你的目的地,我也趕到那里?,F(xiàn)在孩子有保姆帶,單位的事又比較清閑,我隨時可以出去。

隨信寄上大學(xué)的暑假我們倆在故宮的合影,記得你手里沒有這張。那天的太陽真毒啊,你一個勁兒地往我這兒靠,說是要借我涼帽下的一點(diǎn)陰涼。

你收到這封信時,中秋節(jié)也快到了。愿花好月圓。

林廷

林廷在照片背后,用圓珠筆工工整整地寫著她的手機(jī)號碼,并在這號碼后綴了一句玩笑話:我二十四小時待機(jī)啊。

我明白了,曲信使為什么會對我這種態(tài)度。這封信一定是中秋節(jié)前就到了。婚前,我曾跟她說過,我在大學(xué)交過女友。曲信使沒問太多的細(xì)節(jié),只是說:“那她現(xiàn)在做什么呢?”我把林廷在沈陽的單位告訴了她。

我愛上曲信使,正與信函有關(guān)。剛來齊齊哈爾時,每到新年,我都會收到同學(xué)們寄來的明信片。我們廠子,正在曲信使分投的片區(qū)。記得有一天下著小雪,我路過傳達(dá)室,門半敞著,我聽見里面有個姑娘在大聲說:“你們單位這個王子和,怎么有這么多人給他寄明信片,昨天分揀這些爛紙片,把我的胳膊都累酸了!”她的牢騷聽起來像是雨過天晴的陽光,是那么的清新可愛。我推開傳達(dá)室的門,只見一個穿著墨綠色郵服的姑娘,正氣鼓鼓地把信報(bào)往桌子上摜。她中等個,挺直的鼻梁,圓潤的唇角,微黑的圓臉上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傳達(dá)室的老師傅沖她眨眼睛,說:“這就是王子和,你跟他說,讓他那些朋友往后少給他寫明信片,你好少挨累!”曲信使的臉紅了,她怯怯地看著我。我對她說:“以后我告訴那些同學(xué),少寄這些爛紙片!”曲信使笑了。這個笑從此讓我茶飯不寧,我想見她,常常以看信的名義,在她快來的時候,去傳達(dá)室。次數(shù)多了,連傳達(dá)室的老師傅都看出我的心思來了,有一回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說:“看上人家還磨蹭個啥?請頓飯,把話說透了不就得了?你再磨蹭,人家嫁了人,你不干瞅著么!”

老師傅的話,給了我勇氣,我約曲信使吃了一次飯,飯后看了一場電影。之后我又請她吃了一次飯,飯后逛了龍沙公園。當(dāng)我第三次邀她吃飯的時候,她說:“你要是想娶我的話,我得為你省著點(diǎn),去飯館太貴了,不如在家自己做,好吃、便宜、又衛(wèi)生!”她此言一出,我還有什么好猶豫的?我們很快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洞房之夜,曲信使依偎在我懷里俏皮地說:“王拖拉,我是你的一封信,今兒你要給我蓋上一個郵戳了。這封信蓋了你的戳兒,一輩子只能投你這兒了!”我緊緊地抱著曲信使,淚水悄悄滑過臉頰。在經(jīng)歷了愛的背叛后,我是多么感激上蒼賜予我這樣一位健康善良的好姑娘啊!

婚后,凡是我的信函,曲信使都直接帶回家中,我再也沒有在單位看到過署名“王子和”的信。

林廷寄來的這封信,可謂精心設(shè)計(jì)。她在信封的收信人一欄寫著“王子和親收”的字樣,背面又標(biāo)記著“內(nèi)有照片,請勿折”。林廷大概從長善那里知道我娶的郵遞員分投我們廠子的信件,她這樣做,用意很明顯,她巴不得曲信使打開信,讓她看到那張親昵的合影。其實(shí)她完全可以從長善那里,獲知我的電話號碼啊。

我氣壞了,掏出手機(jī),想立刻給林廷打個電話,我要告訴她,我在情感上沒有受到委屈,我愛我的曲信使,我永遠(yuǎn)不會背叛她!號碼才撥了一半,有人敲門,是財(cái)務(wù)室的出納員小楊。她問我錢還給阿榮吉后,廠子打給他的那張欠條收回來了嗎?她下賬要用。我懊惱地說忘記朝他要欠條了。小楊說:“那他掐著欠條再朝廠子要一回錢怎么辦?”我火了:“你怎么這么想阿榮吉?我告訴你,草原的牧民是不會干這種下流事的!”小楊“砰——”地一聲摔門而去。

這“砰——”地一聲,讓我平靜下來。我覺得沒必要跟林廷通話了,我不想聽到她的聲音,只給她發(fā)了條短信。

林延:函悉,我剛從草原歸來。我非常愛我的信使妻子,如果說一個人的生命中必得有一盞燈陪伴的話,她就是我的那盞燈!祝你幸福!王子和。

我將這條短信連發(fā)三次,確保萬無一失。

下午,我很早就離開單位,去菜市場買了曲信使愛吃的鯽魚和排骨,回家做了豆瓣燒鯽魚和排骨燉豆角,燜了一鍋米飯。晚上,曲信使回來時,飯菜已經(jīng)在餐桌上了。我把林廷寄來的信,當(dāng)作餐巾,擺在她的餐具旁。曲信使坐定后,用顫抖的手撫著那封信,抽噎著說:“王拖拉,這封信我都看了,這封信到我們局時,根本就沒封口啊。我記得你跟我說過,過去的女友在沈陽工作,我猜是她寫來的。我往出抽信和照片時很費(fèi)勁,信瓤里有透明膠帶沾著它們,所以信才沒在半道掉出去啊。我看過后,把膠帶小心揭下來,又把信和照片放回去,給它封了口,投遞到你單位去了?!鼻攀勾罂拗骸巴跬侠?,你是大學(xué)生,我配不上你啊。我偷看了你的信,我犯了法,不是個好信使了!”

我沒有想到林廷竟是如此地邪惡,她故意用膠帶沾著信,不封信口,分明是向曲信使洞開一個虎口啊。我心疼地抱住受了傷害的妻子,為她揩去淚水。

那個夜晚,我和曲信使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我給她講在草原所經(jīng)歷的一切,她本已不哭了,可是阿爾泰一家的故事,又讓她流出淚水。她說即使真像阿榮吉說的那樣,阿爾泰是個騙子,我們也不后悔。曲信使還說:“王拖拉,年底阿榮吉來送羊時,咱除了還他錢,還得給他買點(diǎn)禮物,他這人多通情達(dá)理啊?!?/p>

我把阿爾泰送我的海螺號捧給曲信使,告訴她蒙古人稱它為“冬”,曲信使把它放在唇下,輕輕吹起來。屋子里立刻回蕩著一股幽幽的樂音,如同春風(fēng)在敲窗。

曲信使放下海螺號的時候說:“咱們要是有了兒子,就叫他‘冬?!?/p>

“如果是女兒呢?”我問。

曲信使想了想,說:“要是女孩的話,就叫她‘冬冬!”

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冬天一來,年也快跟著來了。曲信使聽我說草原的牧民大多患有風(fēng)濕病,就親手給阿榮吉夫婦各織了一副護(hù)膝,她還給阿榮吉的老婆買了一塊寶藍(lán)色的織錦緞子,讓她做蒙古袍。

臘月十九,阿榮吉用卡車載著羊來了。那天下著雪,卡車駛進(jìn)廠院,正是下班的時候。人們圍聚過來,看阿榮吉卸羊。這批羊毛色潔凈,體態(tài)豐腴,仿佛來自天庭。它們大約知道自己難逃被宰殺的命運(yùn),哀憐地叫著,叫得阿榮吉直嘆息,很舍不得的樣子。這批羊賣了個好價錢,阿榮吉拿到了比以往要多的現(xiàn)錢,很高興。我約他去酒館喝酒時,他拍著胸脯對我說:“小王,今年掙著了,我回牧場時,得多給老婆子買點(diǎn)東西啊?!?/p>

我選的是一家小酒館,這兒可以大聲說話,而且菜做得也地道。

喝酒前,我先向阿榮吉轉(zhuǎn)贈了曲信使送給他們的禮物,他撫摩著護(hù)膝感慨地說:“小王,看來你老婆是個知冷知熱的人,你好福氣啊?!苯又?,我掏出一個信封口袋,把它交給阿榮吉說:“這是那五千多欠款,您點(diǎn)點(diǎn)?!?/p>

阿榮吉拿過信封,將信封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袋口沖上,覷著眼朝里看了看,呵了一口氣,說:“待在里面怪好看的?!蹦钦Z氣就像在說藏貓的小孩子。他問我:“那個阿爾泰,是不是一直沒有跟你聯(lián)系?”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阿榮吉這次沒有用痛心疾首的語氣教訓(xùn)我,他把信封袋擺在桌上,開始一張一張地往外抽錢,就像捉偷懶的孩子似的,每抽一張他都要說一句:“給我出來啊——”我以為這是他的數(shù)錢方式。然而抽完第十張,他住手了。他把一千元錢碼到一起,遞給我,說:“小王,這錢你收下吧,算是我跟你打個賭!你走后我尋思了又尋思,那個阿爾泰,也未見得是騙子。能夠在草原上騎好馬的人,脾性不應(yīng)該是壞的啊!這樣吧,他有一天跟你聯(lián)系了,有了音信,證明他不是騙子后,你再把這一千塊錢還我!”

“要是他永遠(yuǎn)沒有音信呢?”我問。

“這一世要是沒有音信的話——”阿榮吉停頓了一刻,嘆了一口氣說:“下一世他悔過了,也會有音信的?!?/p>

我感動地接過了那一千塊錢,我覺得接過的是希望。

阿榮吉和我碰杯的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笑了一聲,放下酒杯,從褲兜摸出一個紙球,遞給我說:“這是欠條,你走后,我以為它沒啥用處了,就團(tuán)了扔掉。后來一想萬一人家朝你要呢,又撿了回來。你們單位要是用它,就讓他們自己揉搓開?!?/p>

我把紙球揣進(jìn)兜里,說:“這可是顆大珍珠啊?!?/p>

我們在開心的笑聲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向阿榮吉打聽大嬸可好,她喝多了酒的時候,還跟他嘮叨“搶婚”的事嗎?

阿榮吉說:“她呀,每月不說上一兩回‘搶婚的事,就好像沒過日子似的,我也聽習(xí)慣了!我估摸著她歲數(shù)再大些,心也就收回來了!離群太久的羊,滋味也不好受啊?!?/p>

我和阿榮吉喝著,聊著,不知不覺夜深了,酒館打烊了。我們喝醉了,相互攙扶著走出酒館。阿榮吉住的旅館離酒館不遠(yuǎn),我送他回去。阿榮吉邊走邊唱,他每唱一句我都叫一聲“好”,暢快極了!到了旅館,我發(fā)現(xiàn)曲信使站在門口,這真讓人喜出望外!我連忙把她介紹給阿榮吉。阿榮吉在曲信使的臉蛋上掐了一把,說:“夠瓷實(shí),像咱草原的牧羊姑娘!”曲信使被掐紅了臉,她幫著我,把阿榮吉扶回房間。

出了旅館,曲信使說,她猜到我和阿榮吉會喝多,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知道我會送阿榮吉回旅館,所以來這兒等我。她說:“開始我想去酒館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以為我看著你們喝酒來了,再喝不痛快。”我感動得直想哭,我伸出手,像阿榮吉一樣在她臉蛋上掐了一把,說:“真是個好姑娘!”

年說走就走了。

春天了,曲信使懷孕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在枕畔,為她吹海螺號。一個夏末的傍晚,曲信使一進(jìn)家門,就興沖沖地叫著:“王拖拉,年底你能把那一千塊錢還給阿榮吉了!”她舉著一張匯款單,喜滋滋地奔向我。這單子是從內(nèi)蒙古輝河發(fā)來的,署名是朵臥,匯款金額是三千元。這么說,阿爾泰確實(shí)不是一個騙子,我欣喜若狂!可是為什么寄款人的署名不是阿爾泰,而是朵臥呢?曲信使說:“阿爾泰不是識字少嘛,他去郵局填不明白郵單,當(dāng)然得朵臥代勞了!”我覺得曲信使說得在理,也就打消了疑慮。

匯款單到了一周后,有一天曲信使又帶回家一個小巧的特快郵包。

郵包是朵臥寄來的,里面有一封信,還有一盤磁帶。

我們先看信。

王子和叔叔:您好!

我叫朵臥,我的爸爸是阿爾泰,去年中秋節(jié),爸爸去綽爾賣馬的路上,認(rèn)識了您。爸爸回來告訴我和媽媽,他碰到了好心人,所以天駒沒有賣。他拿出六千塊錢,說是您給的。爸爸對我說,朵臥,不管你將來唱不唱出去,這筆錢咱一定要還王叔叔!

去年冬天,我到旗里跟著專業(yè)音樂老師學(xué)習(xí)了兩個月,文化局的人說我嗓子好,他們推薦我,幫我報(bào)了名?;貋砗螅职謳е?,去裁縫鋪?zhàn)隽藘商籽莩龇?,是蒙古袍,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一件是大紅的,另一件是天藍(lán)色的??墒谴禾斓臅r候,我正要代表我們旗去自治區(qū)參加選拔賽,爸爸出事了!

草一綠,吃了一冬干草的羊就撒歡了。它們早晨出去,晚上不愛回來,所以春天放羊是最累的。有一天,爸爸趕著羊群回來時,月亮都出來了。我?guī)椭蜒蛉M(jìn)圍子后,一家人開始吃晚飯。晚飯后,爸爸媽媽睡了,我去馬廄給馬填了點(diǎn)草,也睡了。半夜時,我被一陣羊叫驚醒,我以為狼來禍害羊了,趕緊叫醒爸爸。我們打著手電筒跑出氈房,發(fā)現(xiàn)一輛卡車停在圍子旁,兩個男人正扯著羊,站在明晃晃的大月亮地里,往卡車上裝呢。手電筒的光掃到他們身上后,他們知道主人出來了,扔下羊,跳上車,開車就逃。爸爸跑到馬廄,騎著天駒去追。我呢,騎了另一匹馬,也跟著追。天駒一到月圓的日子,就成了神馬,它跑得飛快飛快的,眼看著要追上卡車了。我想我們的羊有救了!可就在這時,卡車上的人沖天駒連打了三槍,天駒倒在地上,爸爸被甩出好遠(yuǎn)。

王叔叔,出了事后,我連夜騎著馬離開牧場,進(jìn)城去報(bào)案。公安局的人天亮前在沿途的路口設(shè)下卡子,攔截卡車,可是它還是逃走了,案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破。爸爸死了,天駒也死了,我們失去了二十多只羊,我的心都要碎了。唯一能給我安慰的是,爸爸在時,媽媽起不來床,爸爸走了,媽媽想爬起來送送他,沒想到竟然站了起來,又能走路了!

我不想去唱歌了,可是都花了錢了,報(bào)了名,演出服也做了。爸爸在時,是那么希望我去唱歌,我不想讓他的靈魂不安,這樣,埋葬了爸爸,我還是在旗文化局的人的陪伴下,到了自治區(qū)。我唱的兩首參賽歌曲都是草原上的牧歌,可是我上了舞臺,想起天駒,想起爸爸,我一個勁地流淚,一句也唱不出來!我失敗了,回到了牧場。我以為只是站在舞臺上唱不出來,面對草原,我仍然能用歌聲讓羊群回家。可是我雖然能唱出歌來,但那聲音是嘶啞的,我的嗓子廢了!但我并不難過,這樣我能永遠(yuǎn)留在草原上了,陪伴著媽媽,陪伴著羊群。

我先還王叔叔三千塊錢,余下的,我會慢慢還清的。爸爸回來時,還帶給我一首您寫的詩,他對我說,朵臥,你王叔叔說了,你要是喜歡,就給它譜個曲兒,唱一唱。我喜歡這首詩,可惜我不會譜曲,但我有一個嬸嬸,她雖然也不懂曲子,但她看幾遍歌詞,就能唱出歌來。這個嬸嬸是爸爸的好朋友,每年夏天,她都要來我們的牧場,唱幾天歌。她今年來后,知道爸爸死了,難過得到他墳上唱了一天的哀歌。我知道爸爸不在以后,她是不會來這兒的了,就把您寫的詩給她看,求她幫我唱成歌。她答應(yīng)了。我用錄音機(jī),在草原上錄下了她的歌聲。我的嗓子不行了,但琴聲還行,我拉了一曲馬頭琴,也錄在里面,獻(xiàn)給叔叔。我為參賽準(zhǔn)備了兩首牧歌,一個叫《牧歌的黃昏》,一個叫《牧歌的早晨》,我給您拉的是《牧歌的早晨》,《牧歌的黃昏》有點(diǎn)悲傷,我怕您不喜歡。

最后祝愿叔叔身體健康,工作順利!有一天您來我們的牧場,我給您做手抓羊肉,爸爸說您很喜歡吃這個。

朵臥

讀完信,我和曲信使已是淚流滿面。曲信使邊哭邊拍打我的胸脯,說:“王拖拉,老天怎么這么不長眼啊,阿爾泰一家人的命為什么這么苦啊!”我抱著曲信使,抽泣著,無言以對。

我們沒有吃晚飯,把那盤磁帶插進(jìn)錄音機(jī),聽來自草原的聲音。

馬頭琴奏響了《牧歌的早晨》。它是那么的清澈、柔軟,如一縷春風(fēng),在暖化著堅(jiān)冰。我仿佛又回到了草原,回到了和阿爾泰離別的那個早晨。朵臥是忍著哀痛,用一顆感恩的心為我們演奏啊。曲信使本已不哭了,可是這令人心動的樂曲又催下了她的淚水。琴聲裊裊消失之后,是一段短暫的空白,我的心狂跳著,因?yàn)榧磳⒊鰣龅?,將是一個生長在草原的女人,為我即興寫下的詩所作的演唱。還沒等我作好心理準(zhǔn)備,隨著一聲舒緩而蒼涼的“草原啊——”的嘆息似的獨(dú)白,歌聲開始了,或者說是一條大河帶著濕潤之氣,滔滔向我奔流而來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美好的清唱,低回婉轉(zhuǎn),剛毅而柔美。

草原啊,

你就是我的神甫,

當(dāng)我的心燈因塵世而蒙垢,

你總會用清風(fēng),

拂去塵埃,

并用你那碧綠的汁液,

為我注滿生命的燈油!

那個夜晚,我和曲信使反反復(fù)復(fù)地倒著磁帶,一遍又一遍地聽著琴聲和歌聲。子夜時分,曲信使剛剛躺下,便腹痛難忍。半個小時后,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她流了產(chǎn)了。她痛惜失去的孩子,哭個不休。想到孩子可能是男孩時,她哭的時候叫著“冬”;想到流掉的孩子可能是女孩時,她叫著“冬冬”;而想到她懷的很可能是一對龍鳳胎時,她哭叫的就是“冬、冬冬啊”,聽了令人心酸。為了讓她淡忘失去的孩子,我陪她去扎龍自然保護(hù)區(qū)散心,那兒是丹頂鶴的故鄉(xiāng)。在一片蘆葦叢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一只丹頂鶴孤獨(dú)地站著,時不時迎風(fēng)展開翅膀,發(fā)出陣陣哀鳴。飼養(yǎng)員告訴我們,這只雌鶴的伴侶,因?yàn)槌粤宿r(nóng)民施用了農(nóng)藥的玉米,不久前死去了。丹頂鶴對愛情格外忠貞,一只鶴去了,另一只鶴絕不會再覓配偶。丹頂鶴的壽命可以與人類相等,失去了伴侶的鶴,意味著漫漫余生只能與清風(fēng)明月為伴了。曲信使指著那只鶴,淚漣漣地對我說:“朵臥的媽媽,以后就是這樣的鶴了。王拖拉,你可要好好的,別讓我成為這樣的鶴?!蔽揖o緊地握著曲信使的手。

又到了年底,又到了阿榮吉來我們廠子送羊的時令了。我為他準(zhǔn)備了一份新年禮物,是一個袖珍錄音機(jī),里面插著的磁帶,是我轉(zhuǎn)錄的朵臥的琴聲和那個不知名的女人的歌聲。

阿榮吉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但人卻很精神,他穿著一件簇新的羊羔皮皮襖,腰間別著一個繡花的煙荷包。他得意地告訴我,皮襖和煙荷包,都是他老婆今年秋天特意給他做的。

阿榮吉依然住在老地方,我們也依然約在老地方喝酒。他來酒館的時候,提著一袋曬干了的草原白蘑,說是送給曲信使的。

我們要了一個燒羊蹄,一個辣子雞丁,外加四個下酒的小菜:蘿卜皮、筍尖、海帶絲、豆腐干。干了一杯酒后,我從兜里掏出一千塊錢,遞給他。阿榮吉驚叫著:“怎么,那個阿爾泰真的有消息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把整個故事慢慢講述給他。我想平靜地講,可是最后還是沒有控制住感情,我哽咽了,阿榮吉也哽咽了。他把錢揣進(jìn)兜里,流著淚對我說:“小王,朵臥是好孩子啊,他有志氣!有志氣的孩子是不會接受別人施舍的,他還回的錢,我們不能不收著啊!”

我擦干眼淚,把袖珍錄音機(jī)拿出來送給他,說:“我把朵臥寄來的磁帶轉(zhuǎn)錄了一盤,您帶回去和嬸子一起聽吧?!?/p>

阿榮吉揉著眼睛說:“現(xiàn)在就給我放吧,我要聽聽那個女人唱的,趕不趕得上我老婆子!”

我?guī)桶s吉戴上耳塞,摁下放音鍵。磁帶在里面輕柔地旋轉(zhuǎn)了,我見阿榮吉瞇起眼睛,神色開朗了一些,并且用手指輕輕叩著桌子,看來是朵臥的琴聲感染了他??墒锹犞犞蝗淮蛄藗€激靈,嘴唇顫抖著,眼里泛起了淚花。根據(jù)時間判斷,他該聽到那個女人的歌聲了。能讓阿榮吉驚魂的歌聲,一定是他生命中的至愛啊。直到這時我才醒悟,那個年年夏天來阿爾泰家牧場唱歌的,是阿榮吉的老婆子啊。

原刊責(zé)編 楊曉升 白連春

【作者簡介】遲子建,女。畢業(yè)于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1983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茫茫前程》、《熱鳥》、《滿洲國》、《額爾古納斯河右岸》,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園》、《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當(dāng)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影記》、《女人的手》及《遲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說《親親土豆》獲本刊第七屆百花獎,《清水洗塵》獲魯迅文學(xué)獎,《花瓣飯》、《踏著月光的行板》、《采漿果的人》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屆百花獎?,F(xiàn)為黑龍江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猜你喜歡
阿爾泰信使氈房
贊烏蘭牧騎
春天的信使
那一夜的雨
信使
文苑(2020年8期)2020-09-09 09:30:40
媽媽的吻
媽媽的吻
做人與處世(2020年3期)2020-03-07 05:23:55
《粉煤灰綜合利用》03/2019傳統(tǒng)氈房圍爐結(jié)構(gòu)熱工性能改良研究
重慶建筑(2019年8期)2019-08-29 08:53:20
信使
哈薩克族氈房中的數(shù)學(xué)及天文特征
新疆阿爾泰鐵礦成礦規(guī)律淺析
隆尧县| 溆浦县| 彰化县| 朝阳市| 马公市| 崇左市| 青浦区| 加查县| 磴口县| 古丈县| 华亭县| 岳西县| 获嘉县| 垫江县| 固原市| 靖州| 大港区| 石楼县| 宁远县| 浠水县| 江门市| 南阳市| 铅山县| 东乌珠穆沁旗| 公安县| 慈溪市| 河东区| 湘潭县| 土默特左旗| 古交市| 宁陕县| 响水县| 合江县| 嫩江县| 林周县| 四子王旗| 黔西县| 天祝| 隆化县| 武安市| 布尔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