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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2008-05-30 10:48:04胡學文
小說月報 2008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威美玉

1

崔小北第一次看見那個女人是在劉大威的追悼會上,她混在人群中,沒一點兒特殊的地方,可崔小北還是感覺到了。當時,崔小北腦袋已經(jīng)木了,眼睛腫脹著,壓抑的哭聲從干啞的嗓子縫里擠出來,如帶血的鋸齒。崔小南攙著崔小北,不住地提醒,堅持住啊。崔小北沒聽見,忽然像誰在腦袋上拍了一下,她疲弱的目光忽然有了幾分警醒,然后,便瞧見了那個女人。女人穿淺藍色半袖,胸前別一朵紙花,比別人的大一些。她走得很慢,每邁一步都顯得非常吃力。崔小北想,是她,肯定是她。崔小北怕她來,又盼她來?,F(xiàn)在,她來了,崔小北竟有些抖。

女人走過崔小北身邊,終于抬起頭,一張并不漂亮的面孔。也就是一閃的工夫,女人迅速低下頭。但崔小北還是捕捉到她的眼神,慌亂,猶疑,膽怯,甚至還有一絲敵意。

小婊子。

崔小北沒有罵出聲。甭說在這樣的場合,就是倆人單獨面對,崔小北也不會破口大罵。崔小北肚里裝著臟話,但永遠罵不出口。

女人在崔小北視線里消逝,崔小北咬住了嘴唇。

崔小北昏睡了兩天,她被噩夢纏繞,不時驚叫著醒來。崔小南抓著她的手,說我在你身邊呢,別怕,啊?崔小北點點頭,可一閉眼,馬上就掉進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她拼命掙扎喊叫,直到再次睜開眼。第三天,崔小北不再昏睡,可依然沉浸在悲傷中,一句話也懶得說。崔小南不停地勸崔小北想開些。人死不能復(fù)活,你要替劉洞著想。你還年輕,一定要振作起來。姐夫走得光榮,他是個英雄。崔小北不知吊兒郎當?shù)拇扌∧蠌哪膬禾詠淼倪@些廢話。崔小南比崔小北小四歲,卻像兩代人。崔小北看不慣崔小南,倆人一向合不來。若不是出了這檔事,崔小北打死也不讓她陪。崔小南滔滔不絕,崔小北沒有任何回應(yīng)。崔小北心里冷笑兩聲,英雄?不錯,劉大威走得光榮,但絕不是英雄。一個在外面養(yǎng)小的男人,怎么配稱英雄?崔小北悲傷不假,但不全是因為劉大威的死,還有劉大威的背叛。這些,崔小北就是爛在肚里,爛出餿味,也不跟崔小南說。

那天晚上,崔小北沖澡出來,聽崔小南在陽臺打電話。不用猜,肯定是給男人打。她的話,她的笑聲曖昧到下流的地步。你在電話里咪一下……?!选臆浀枚寄貌蛔×?。崔小北臉騰地熱了。她并不想聽,可崔小南的話釘子一樣射進她耳里。

崔小北打開電視,聲音放得很高。一對男女在沙發(fā)上接吻,崔小北受了刺激似的,連摁幾次遙控器。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滿臉皺紋的農(nóng)民,他身后是一條河流,大約什么河又被污染了。崔小北聽不清他在說啥,耳里全是崔小南的浪笑。

崔小南終于打完,返回客廳。咦?姐,這么快?

崔小北沒理她。

崔小南挨崔小北坐下,姐,你就該這樣。

崔小北突然說,我明天要去上班。頓頓,又說,你回吧,我沒事了。

崔小南盯住崔小北,崔小北的臉出奇的平靜。崔小南似乎沒有思想準備,遲疑著說,好……吧。崔小北帶些惡意地想,省得你軟。

打發(fā)走崔小南,崔小北耳邊清靜許多,可腦袋愈加漲了。一會兒是劉大威,一會兒是那個女人。劉大威為什么背叛她?崔小北想不明白。見過那個女人,崔小北就更想不明白了。那樣平淡無奇的面孔,大街上一抓一把,劉大威圖她什么?劉大威已經(jīng)死了,她似乎應(yīng)該忘掉他的出軌,追問是沒有意義的,是自討苦吃。但崔小北難以做到,特別是見到那個女人以后,她的疑問更加強烈。

干脆上班吧,崔小北想,上班忙起來,也許就不會被那個問題糾纏了。前前后后,她已經(jīng)兩星期沒到校了。

肖林的到來改變了崔小北的計劃。肖林是劉大威的副手,崔小北和他很熟。和肖林同來的是局辦的李秘書,一個矮胖后生。在劉大威追悼會上,肖林是唯一號哭的男人。肖林一直自責,平時他和劉大威總在一起,那天偏偏有事。肖林說若他在,劉隊就不會出事了。肖林的自責可能是真心的,但崔小北不會當真。劉大威出事與肖林在與不在沒有邏輯關(guān)系。也許,肖林也會把命搭進去。

肖林和李秘書送來劉大威的撫恤金,數(shù)目可觀,整整齊齊碼著,像一塊磚頭。崔小北瞟一眼,便移開目光。面對磚頭,崔小北有些虛。她不知它會成為橫隔在她和劉大威之間的一堵墻,還是成為她和劉大威之間的一條鏈。她不知自己期望什么。崔小南曾說,崔小北不用為生活發(fā)愁,暗示的就是這塊磚頭。沒錯,生活是不用愁了,可崔小北的心呢,一車磚頭也難以填補。

肖林帶來消息,那個嫌疑犯落網(wǎng)了。劉大威就是追他出了車禍。見崔小北沒什么反應(yīng),肖林說,我見過他了。崔小北知道“見過”是什么意思,那家伙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可是崔小北不關(guān)心這些,或者說,不是很關(guān)心。她知道這不對勁兒,她應(yīng)該有所表現(xiàn)。但她做不到,也裝不出來。她表情木然,像沒聽懂肖林的話。李秘書補充,一定會重判。似乎是提醒崔小北。崔小北明白自己必須有所回應(yīng)了,張張嘴,只吐出兩個字,謝謝。崔小北察覺李秘書臉上滑過愕然,想,這就是她的態(tài)度,她還能怎樣?

肖林說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市里決定成立劉大威事跡報告團,肖林和崔小北是主講人員,崔小北的報告由李秘書整理。局里已經(jīng)和學校打過招呼,崔小北下半年不用上班,一切按上班對待。崔小北反應(yīng)不過來似的,眼睛幾乎瞪成燈籠,說話也不利落了,報……告?肖林重重點頭。崔小北驚愕半晌,斷然道,不行!作什么報告?我作不來!肖林和李秘書相視一眼,說,這是任務(wù),不只是你的事,本來這話應(yīng)該局頭兒說,是我要求來的。李秘書會把材料整理好,劉隊事跡那么多,你配合就行。崔小北迅速剜肖林一眼,劉大威包養(yǎng)女人,這也是事跡嗎?話到嘴邊,她終是壓回去。她搖搖頭,說,算了吧。肖林說,嫂子,我知道講劉隊的事會讓你傷心,可這是上面的決定,再說這也是對劉隊最好的悼念,你不能感情用事。崔小北說,你不必再說了,我不會講的。李秘書插話,嫂子不答應(yīng),頭兒會親自上門。崔小北說,誰來我也不會答應(yīng)。肖林說,頭兒的耐性嫂子還沒聽說?崔小北說,那他也不會強人所難吧?

肖林和李秘書勸了半天,崔小北依然是那個態(tài)度。

肖林似乎失去了耐心,大聲問,嫂子,你這是為什么?

崔小北慢慢仰起臉,她瘋狂地勸自己,不要不要,千萬別哭,眼淚還是淌下來。她當然有理由,可怎么對肖林說?那是劉大威的秘密,也是她心底的死結(jié)。就算她不計較,忘掉卻是不可能的。忘不掉,又怎能站在講臺上?作為一名教師,登臺講課是她的常態(tài),但她絕不會懷著抵觸情緒講一個背叛者的事跡。

肖林慌了,忙說,對不起,嫂子。

崔小北慘然一笑,我沒怪你。

李秘書站起來,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他似乎想催促肖林離開,但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肖林。肖林換了個話題,崔小北依然無精打采,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著。臨近中午,肖林說該吃飯了。崔小北說你倆在這兒吃吧,肖林說算了,不如嫂子和我倆出去,順便把錢存一下。崔小北說,你替我存吧,我不想出去。肖林便要了崔小北的身份證。李秘書對肖林說,數(shù)目挺大,還是讓嫂子親自去一趟。肖林沒看崔小北,在李秘書后背重重拍了一掌。

沒一會兒,肖林提兩個餐盒回來,把存折放在茶幾上,把密碼告訴崔小北。怕崔小北記不住,又將密碼寫在紙上。崔小北打開餐盒,分別是芝麻餅和糖醋排骨。這是崔小北最愛吃的,劉大威常給她往回帶。崔小北心里淌出些許暖意,肖林竟然這么有心。猛然間,她想到什么。劉大威和肖林之間沒什么秘密,那女人肖林一定知道。她怎么就沒想到呢?

下午,肖林又來了,一個人。肖林問家里有沒有什么活兒,崔小北說沒有。肖林說有啥事就說,嫂子可別見外啊。崔小北一臉苦澀,她一個人,能有什么活兒?肖林沒提作報告的事,可崔小北明白他的來意。上午那陣兒,崔小北急于向肖林詢問,現(xiàn)在肖林坐在對面,她倒遲疑了。劉大威雖然和肖林親密,養(yǎng)小的事未必讓肖林知道。如果肖林不知,詢問無疑是“泄密”。那是她和劉大威的……隱私,不到萬不得已,還是藏著吧。隱私。她暗暗嘟囔,實在想不出別的詞。

第二天,盧校長上門。劉大威出事后,這是盧校長第三次看她。盧校長臨近退休,人偏胖,上樓半晌,仍喘不過氣。崔小北甚為不安。盧校長問了崔小北身體睡眠方面的情況,說,學校是娘家,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崔小北說,已經(jīng)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我沒啥要求。盧校長笑笑,劉大威因公殉職,學校為你排憂解難也是光榮。崔小北鼻子酸酸的。盧校長問起作報告的事,說這可不是你個人的事,這是樹立社會形象。崔小北明白了盧校長此行的用意,低頭不說話。盧校長勸崔小北半天,后面的話崔小北沒聽清,她走神了。小北,你說呢?盧校長用詢問做了總結(jié)。崔小北哦一聲,說,我考慮考慮。盧校長親自出馬,她不忍拒絕。盧校長說,你顧全大局,我就放心了。

肖林再次露面,崔小北劈頭就問,是不是你把校長搬出來的?

肖林裝傻,沒有啊?哪個校長?

崔小北有點兒兇,肖林,你和我說實話!

肖林賠笑道,嫂子別生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崔小北說,我才不管呢。

肖林說軟話,嫂子,行行好,賞兄弟個臉,要不我沒法兒交差。

崔小北說,我如果不答應(yīng)呢?

肖林盯了崔小北好一會兒,無奈地說,我沒辦法,總有人有辦法。嫂子,你不嫌煩?

崔小北賭氣道,這是逼我,到時砸了可別怪我。

2

楊美玉不知怎么回到家的,她的心很亂。亂石亂麻亂絮,亂得不知是什么了。他死了!她不相信,可他分明死了。他躺在那里,像一塊冰。她去殯儀館不是為了送別,而是想證實一下,他是否離開了這個世界。親眼看到了,還是難以相信。她想在那兒多待一會兒,可她恐慌得喘不上氣,特別是看到他的妻子,她的骨頭幾乎碎裂。那女人的目光簡直是鋼針。她問過他,知道他妻子是個教師。在楊美玉的印象中,教師應(yīng)該是文靜的,他的妻子卻透著鋼板樣的寒光。難道她覺察出了什么?難道他對她說過什么?楊美玉打個寒噤。如果那個女人知道丈夫的出事與她有關(guān),準會撕了她。楊美玉想,撕了吧,像花瓣一樣撕碎才好呢,誰讓她那么不要臉呢?;ò曷湓诘厣暇蜐a成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誰踩在上面也不覺得疼??闪_子呢?羅子怎么辦?她不知羅子怎么辦,更不知自己怎么辦。

楊美玉失聲痛哭。就連哭,也不知道是哭誰。

有人敲門,楊美玉聽見了,但沒動。羅子在監(jiān)獄,他去了另一個世界,在這座城市她再沒有其他親人,誰會敲她的門?對了,是有人敲過她的門。羅子坐牢不久,十字街崩大豆的黃牙敲過。第一次,黃牙拎了兩袋奶粉,說是看看她。楊美玉駁不開面子,就放他進屋了。黃牙說些沒皮沒臉的寡話,楊美玉沉了臉,讓他出去。黃牙走到門口突然轉(zhuǎn)身,抱住楊美玉。楊美玉尖叫一聲,奮力掙脫,黃牙狼狽離開。楊美玉以為他不再昏頭了,可他卻上了癮,不斷地敲楊美玉的門。有時白天有時晚上,楊美玉又怕又煩。她沒辦法,就偷偷哭。那天,劉大威來看她,見她眼窩紅著,詢問原因,她就說了。劉大威說,你放心,他以后不會了。不知劉大威對黃牙說了什么或做了什么,黃牙果然不再敲門,而且見了她就點頭哈腰。

敲門聲繼續(xù),莫不是黃牙知道劉大威死了又起了賊心?楊美玉暗罵狗眼,也不知哪來的狠勁,從桌上抄起一把刀,猛地將門拉開。

門口是個老婆子,她剛要扮笑臉,忽然看見楊美玉手里的刀,驚得后退一步,手里的花碗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楊美玉僵了僵,說,你別害怕,我……我……切西瓜來著。

老婆子臉色總算緩過來,她說,我沒見你出攤兒,以為你病了……你真病了?

楊美玉點點頭,老婆子喜歡吃楊美玉的豆腐,常買。

老婆子說,你歇著吧,我去別處買。

楊美玉說她會賠老婆子一只碗,老婆子擺擺手,搖晃著走了。

老婆子一提醒,楊美玉還真感覺病了,渾身軟得沒一點兒力氣。歇了一天,她就掙扎起來。她想去看羅子,盡管還不到探監(jiān)的日子,可她等不及了。她現(xiàn)在非常迫切地想見到他。

羅子所在的監(jiān)獄距皮城三百公里,在一個草原小鎮(zhèn)的邊上。楊美玉坐的那輛中巴中途到村里拉人,繞了路,到縣城已是后半晌。楊美玉沒趕上到小鎮(zhèn)的車,只好在車站附近找個小店住下。房間里氣味很難聞,墻壁到處是漏水后留下的斑漬。床單倒是新的,上面還趴著一朵牡丹花。楊美玉無意間撩起床單,發(fā)現(xiàn)褥子臟乎乎的,令人作嘔,忙將床單放下。一夜才十五塊錢,圖的就是便宜,還挑什么?她胡亂吃了點兒,早早躺下??稍趺匆菜恢嫌X得身底會躥出什么東西。楊美玉愛干凈,破舊的出租屋也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只沒洗的碗擱在桌上,她絕對無法入睡。羅子說她鄉(xiāng)下命,倒長了一身城里人的臭毛病。她改不了,也不打算改。愛干凈有什么錯?如果她邋里邋遢,劉大威怎么會在出租屋里住?她想著羅子,劉大威卻不時蹦出來。她嘆口氣,她的生活就是因為這兩個男人的出現(xiàn)而改變。

嫁給羅子前,楊美玉沒什么波折。她相貌平平,自然對未來也沒有多少奢望。念到初二,父親說挺費錢的,別念了。她就不念了,沒覺得退學有什么可惋惜。她拿起鋤頭下地,成了父親的幫手。像楊美玉這么大的女孩,村里很少見,要么在學校,要么在外打工。楊美玉不覺得村莊枯燥單調(diào),她的脾性也很少見。又過了幾年,父親說該找個婆家了,她就認識了羅子。她看不出羅子有什么好,也看不出羅子有什么不好——除了瘦點兒。羅子太瘦了,胸脯的肋條都數(shù)得清,可瘦算什么缺點?又過一年,楊美玉結(jié)婚了。從一個村莊嫁到另一個村莊,似乎沒什么改變,可命運開始捉弄她。

羅子對楊美玉很好,臟活累活,只要他在家,絕不讓楊美玉伸手,有了好吃的,總是先讓著楊美玉,楊美玉不吃了他才吃。羅子開個豆腐坊,掙不了大錢,足夠倆人零花。楊美玉磨豆腐的手藝就是羅子教的。這樣的日子其實蠻不錯,楊美玉很知足。但羅子太愛折騰,隔三差五就去告狀。羅子父母一去世,村里就把地收回了,有去世好幾年的,村里也沒收,羅子為此憤憤不平。楊美玉勸他算了,兩個人的地夠種了。羅子說這不是地的事,這是尊嚴問題,憑什么一村兩制?沒告出任何結(jié)果,得罪了村長,也得罪了一些村民。羅子不服輸,越告氣越大,跑到鄉(xiāng)里縣里市里,告狀的內(nèi)容也越來越多——村里來客人,村長就從自家小賣部買東西,一年竟有好幾萬;村里砍伐樹木,被村長白白送人;村里有個磚廠,承包費一大半裝進村長腰包。羅子羅列村長罪狀的時候,眼睛瞪得球一樣。楊美玉勸不住他,在告狀這件事上,羅子極其固執(zhí)。終于,上面派人來調(diào)查,結(jié)論是村長無辜。羅子像被人當眾扇了耳光,那兩天他的臉灰黑灰黑的。羅子沒有罷休,仍然要告,生怕村長不知,還在街上揚言。村長笑瞇瞇地過來,村長剛喝過酒,眼窩子涂了胭脂一樣。村長問,你要告?羅子咬牙說,告,不告倒你我改姓。村長輕蔑地笑笑,你能告出啥?什么也告不出。你是個騾子,家里都折騰不出名堂,還想在外面折騰?羅子臉紅腦漲,村長轉(zhuǎn)身離開。

羅子的外號就這么傳開。結(jié)婚一年,楊美玉肚子平平的。羅子從此很在乎楊美玉的肚子,告狀回來,先在楊美玉身上折騰一番,折騰完就罵。羅子總是牢騷滿腹,什么都看不慣。羅子對楊美玉說,如果哪天他有權(quán),他要抓一大批人。羅子說從村長這個級別查起,只要有問題,絕不放過。除了告狀,羅子就沉浸在幻想中,豆腐基本楊美玉磨。

楊美玉欣慰的是,羅子沒罵過她,更未打過她。只是羅子折騰她的時候眼睛透著兇光,仿佛復(fù)仇似的。有一天,羅子回來已經(jīng)半夜,她問他餓不餓,他說不餓。楊美玉說那就快睡吧。羅子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楊美玉很困,還是由著他爬到身上。她不知他哪兒來的力氣,要把她骨頭勒斷的樣子。完后,他歉疚地說,弄疼你了吧。羅子不是裝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她從他眼神里能看出來。楊美玉縱有怨氣,也煙消云散了。

又告了一年,羅子終于把村長告倒。免職,但沒有法律責任??闪_子欣喜若狂,放了兩掛鞭炮,和楊美玉大大慶賀了一番。羅子一個人喝掉一瓶酒,直到躺倒。楊美玉也松口氣,總算有了結(jié)果,她真怕羅子瘋掉。其實,羅子心里很苦。

但此后的事讓楊美玉和羅子措手不及。新上任的村長是前村長的同宗兄弟,村里的狀況沒有任何改變。楊美玉和羅子卻沒了安生日子。往往睡到半夜,玻璃嘩啦碎了。如果羅子不在,楊美玉白天也不敢在屋里。工商所來豆腐坊查了幾次,因為有人舉報羅子往豆腐里摻石膏。的確有人往豆腐里摻石膏或別的什么東西,但羅子從來沒有。楊美玉喜歡羅子這點兒,往豆腐里摻石膏粉還不把人吃死?羅子沒有昧良心,可工商所讓豆腐坊關(guān)了半個月。羅子的豆腐摻了石膏,謠言流傳開,豆腐賣不出去了。羅子挨家挨戶送,他說摻?jīng)]摻,你們嘗嘛。羅子在街上遇見前村長,前村長問他把摻石膏粉的豆腐送人是什么居心,是不是要把全村人毒死?羅子說自己沒摻。前村長冷笑,沒摻為啥工商所查你?沒摻咋舍得白送人?羅子回答不上,怒氣卻泛上來,將前村長打了,結(jié)果被拘留三天。

羅子和楊美玉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倆人變賣了家產(chǎn),從此背井離鄉(xiāng)。

離開村莊那天,羅子哭了,哭聲壓抑而悲傷。他說我害了你啊,美玉。楊美玉反而有些慶幸,因為羅子沒有選擇繼續(xù)告狀。她寧可流浪,也不愿羅子再告了。

后來……楊美玉嘆口氣,那一切像夢一樣。

第二天中午,楊美玉趕到小鎮(zhèn)。下了車,直接去了監(jiān)獄。當然沒見到羅子,還不到探監(jiān)的日子。楊美玉苦苦哀求,絲毫沒有松動。她在小鎮(zhèn)住了一夜,一早又趕過去,依然不讓見。她就在門口守著。

下午,一個獄警把楊美玉帶進去。

楊美玉坐在凳子上,伸長脖子,死死盯著那扇門,她知道羅子會從那兒出來。

羅子露面了,他稍稍怔了怔,然后坐到楊美玉面前,低聲問,怎么了?

楊美玉說,他死了。

羅子沒聽明白,問,誰?

楊美玉說,劉大威。至此,她方明白,她來這兒不是想見羅子,而是要把劉大威的死告訴他。

羅子十分意外,死了?怎么就死了?

楊美玉說,車禍。

羅子頓時沮喪起來,唉,白盤算了。羅子指望劉大威幫他減刑。似乎這樣說不夠解恨,停停又說,死得真不是時候。

楊美玉不想在羅子面前評價劉大威,可羅子這樣說,她極不舒服,不由回敬一句,其實他挺好的。

羅子相當敏感,馬上問,你喜歡上他了?

楊美玉臉一熱,橫掃羅子一眼,你胡說什么?

羅子沒理會楊美玉的反駁,追問,你是不是和他……

楊美玉呼地站起來。

羅子忙說,你別生氣,我隨便問問。眼底的猜疑卻未消除。

楊美玉又緩緩坐下。只有她知道,她的心虛弱得不堪一擊。自問,干嗎非要告訴羅子?

3

崔小北坐在沙發(fā)一端,李秘書坐在另一側(cè)。李秘書要從崔小北身上挖報告內(nèi)容,他每天上午過來,下午讓崔小北休息。他列了一大堆問題,諸如劉大威的工作沒日沒夜,對她的生活有什么影響?她抱怨過沒有?在夫妻生活中,她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最委屈的是什么?崔小北不到十分鐘就答完了。李秘書哭笑不得,說嫂子,我不考你,只是提示你,蜻蜓點水咋行?得往深講,講你刻骨銘心的。崔小北想,刻骨銘心?劉大威背叛了她,這能講嗎?

崔小北是有抵觸情緒的。她無法想象站在主席臺上演講會是什么情景,別人講劉大威的事跡她管不著,由她講實在太滑稽了。她擺不脫那個陰影,又不能說出自己的隱痛。況且,此時說出來也是犯忌的,不僅毀損劉大威的形象,更會戳破某些人的臉。崔小北沒有別的選擇,肖林說得沒錯,她不答應(yīng),她的門檻一定會被踏平。她只有妥協(xié)。干嗎盯住那件事不放呢?劉大威已經(jīng)死了,不要再計較了。她勸自己??伤男睦镛D(zhuǎn)不過這個彎兒,像一頭倔脾氣的牛。其實,她不恨劉大威,只是想知道劉大威為什么背叛她。

李秘書讓崔小北慢慢想,崔小北便作深思狀,半天不說一句話。崔小北沒有表現(xiàn)出煩亂,想用沉默逼走李秘書。她講不出什么,反正是假的,他隨便編好了。李秘書卻顯得耐心十足,不急不躁。過了一會兒,李秘書竟打起了鼾。兩天了,就這么耗著,也怪難為他了。

崔小北離開沙發(fā),來到陽臺。這幾天,崔小北一直沉浸在回憶中,可面對李秘書,崔小北說不出口。

劉大威出現(xiàn)在崔小北的生活中有些突然。他們局搞“慶五一”演唱會,崔小北被請去輔導(dǎo)。她覺察到警察們目光中的溫度,足以把臉灼傷。她早已習以為常。崔小北身材修長,面容姣美,加之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沒有誰敢輕易接近她。崔小北輔導(dǎo)完就走,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說。那天中午,局里請崔小北吃飯,劉大威也在場。崔小北那天一身白裙,更顯得卓爾不群。從飯館出來,劉大威突然走到崔小北身邊,攬住她的肩,說,不要回頭,往前走。劉大威的口氣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懵懵懂懂隨著劉大威走。劉大威高大威猛,讓她有一種難以反抗的感覺。走至前面一輛警車,劉大威拉開車門,讓崔小北坐上去。劉大威開著車,不說一句話,直至問她家在哪兒,她才受辱似的喊叫,你這是干啥?綁架?劉大威不緊不慢地說:崔老師,別激動,激動傷身。崔小北生氣地拍著車門,停車,我要下去。劉大威說,到家我自然讓你下去。崔小北心想,憑什么呀?遂賭氣一句話不說。劉大威說那我送你去學校。到了校門口,他并未停下。他拉著她在大街上轉(zhuǎn),說再找不到家就要帶她回隊里。崔小北氣咻咻的,你這人怎么不講道理?這時,她方感覺身底濕乎乎的,一摸,腦袋忽然漲大,細密的汗珠滲出腦門兒。她根本沒想到,月信會在這一刻來。裙子洇了一大片,車座都染上了。如果穿著紅圖案的白裙走在大街上,那會……她不敢想象。崔小北蔫了,小聲說出住址。幾天后,崔小北打電話致謝,劉大威貧嘴,謝啥呀,我也是見義勇為,英雄救美。

李秘書喊聲嫂子,崔小北嚇了一跳,問你醒了?李秘書不好意思地說,昨天加班了。崔小北說,沒關(guān)系,看得出你困,今天就到這兒吧。李秘書囑咐,嫂子抓緊想啊。

下午,肖林打電話,說崔小北既然答應(yīng),一定要配合好。

崔小北不知李秘書說了什么,反問,我怎么不配合了?

肖林笑說,嫂子別生氣,我也是著急。

崔小北說,是你逼我的,讓你上火的時候還沒到呢。

肖林討?zhàn)垼┳觿e嚇唬我。求你了,我可把你當親嫂子啊。

崔小北沉默幾秒,說,我想去收拾大威的東西。

肖林很痛快,行啊,我去接你。

崔小北說,不用。

肖林還是開車來了。其實沒多遠,幾站地。劉大威的同事崔小北大都熟悉,他們客氣禮貌地和崔小北打招呼。崔小北想,應(yīng)該晚上來才對。見到他們,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崔小北不為收拾東西,而是想尋找劉大威的秘密。因此打開抽屜后,她讓肖林先忙,肖林識趣地退出。

抽屜滿滿的,記錄本、書、充電器、剃須刀、電池……崔小北打開書和本,一頁頁翻著。什么也沒有。沒有照片,沒有信件,沒有關(guān)于那個女人的紙片。崔小北不死心,又翻一遍,還是沒有。想想也是,現(xiàn)在誰還寫信?作為警察,劉大威是不會輕易留下痕跡的。

肖林進來,見崔小北出神,沒打擾她。

崔小北聞見煙味,回頭問,大威在別的地方存放東西沒?

肖林說沒有。停停又問,都找過了?要不再翻翻?

崔小北知道肖林誤會了,他以為她在找存折一類的東西。劉大威肯定有私房錢,沒錢怎么養(yǎng)小?但崔小北對錢不在乎,對劉大威的錢不在乎。在乎也白搭,她卡不住他。除了工資,劉大威也有一些灰色收入,他怎么說她都信,那是不能較真的。

崔小北淡淡地說,我倆的結(jié)婚照不見了,我以為他帶到了單位。

肖林自作主張,替崔小北又翻一遍,自語,他會放哪兒呢?

崔小北說,算了,大概我記錯了。

4

皮城西北有一大片舊城區(qū),叫堡子里。楊美玉租住的地方在堡子里一個大雜院。出了院是石板街,往前走百十米就是堡子里十字街。街上應(yīng)有盡有,藥鋪、醫(yī)療點、理發(fā)店、糧店、雜貨店、成人用品店……此地的價格比大街便宜許多,洗澡三元,理發(fā)兩元,當然服務(wù)也馬馬虎虎。十字街兩邊是擺地攤兒的,蔬菜水果茶葉等。楊美玉的位置就在其中,固定的,沒記號,但擺攤兒的都知道那個地方是楊美玉的。

楊美玉推著豆腐出來,這是劉大威死后第一次出攤兒。縱有千般愧疚,也不可能把他從另一個世界拽回來。他去了,羅子在獄中,她要活下去,就得磨豆腐。只是她蔫蔫的,如秋風摧殘后的黃葉。病態(tài)倒給她平添幾分別樣的神韻,而她渾然不覺。

沒想到黃牙占了她的位置。楊美玉不聲不響地看著黃牙,黃牙并不畏懼,笑嘻嘻地說,我以為見不到你了。楊美玉沒見過那么難看的牙齒,高低錯落,雜亂無章。黃牙不再怕她,這個狗東西。楊美玉說,這是我的地兒。黃牙佯問,寫你名字了?低頭瞅瞅,沒呀,你叫啥?楊美玉說,你怎么像個無賴?黃牙不樂意了,妹子,嘴干凈點兒,想要這地兒,說句好話,我就給你。楊美玉說出來的卻更加難聽,你還是人嗎?沒句人話,不做人事!沖你這樣的人,有好話,也不給。

別吵了!是那個老婆子,她表情夸張地嗅了幾口。多好聞的豆腐味兒,都被你們給吵散了。

楊美玉和黃牙住了嘴,看著老婆子。

老婆子訓斥,一個老爺們兒欺負婦女,也不害臊。

黃牙說,我沒欺負她,是她欺負我。

老婆子說,這地兒是她的,你趁早騰開。

黃牙不買賬,我憑什么騰?你算老幾?

老婆子說,你不騰,我讓你一顆大豆也賣不出去,不信你試試。

黃牙嘟囔,騰就騰,其實我是替她占著。

楊美玉忽然不想在這兒了,她說算了,推車走到頂頭。哪兒不能賣?她的豆腐不摻假,買她豆腐的都是老顧客,沒多久就賣完了。收拾了東西,她低頭往回走,還是無精打采的。走了幾步,她停住,回頭望望。那個身影再不會出現(xiàn)了,她還是習慣性地凝望著。

楊美玉無法抹掉他,他在她心上打了烙印。不來皮城就好了,不來皮城,就不會認識他,她的心就不會這么難受??墒牵土_子哪有選擇?

楊美玉和羅子在郊區(qū)租了一間房。他們揣著變賣家產(chǎn)的兩萬塊錢,帶了那臺磨豆機。磨豆機是唯一沒賣的,吃飯的家伙,不敢賣。郊區(qū)沒有豆腐坊,菜店的豆腐是城里送出來的。羅子磨了幾鍋,銷得還不錯,同樣大的豆腐,他們便宜兩毛錢。一個月下來,算了算,比在村里掙得多。當然,開銷也大,光房租一月就二百。羅子一有空兒就出去轉(zhuǎn),楊美玉問他干嗎,他不說,神秘兮兮的。一天晚上,他鄭重地說,要和楊美玉商量個事。楊美玉暗暗緊張,他決定離開村莊時,也是這種神態(tài)和口氣,臉上涂了黑膠似的。羅子看中一處房,想買下來。他說一年兩千四的房租,十年就是兩萬四。楊美玉問,你不打算回了?羅子說,哪兒的水不養(yǎng)人,哪兒的土不埋人?我覺得這兒挺好,就是回,也可以把房子賣掉。楊美玉提醒羅子,一定要看好。羅子說他看了好幾處,就這處價錢還合適。第二天,羅子領(lǐng)楊美玉去看了,是舊房子——新房也沒這個價,帶個小院,院里有一棵杏樹,花開得正濃。楊美玉當即就喜歡上了。來皮城后,楊美玉清靜了許多,羅子不再沒時沒晌地復(fù)仇似的折騰她。只要她說累,他就不動她。楊美玉先前擔心羅子有別的意外,現(xiàn)在不用擔心了。羅子沒了壓力,不再看啥都不順眼,不再扯街罵娘。

第一次住進自己的房子,楊美玉恍若夢中。盡管是郊區(qū),那也屬于皮城。楊美玉問羅子,房子真是咱們的了?羅子說,當然了,誰敢搶,我和他拼命。楊美玉瞅著羅子的瘦猴樣,撇嘴,拼命你也不是個兒。羅子佯怒,你笑話我啊。猛然撲到楊美玉身上,倆人滾在一起,顧不得吵嘴了。倆人的嘴咬在一起,這是兩人不約而同想到的儀式,城市人都喜歡咬嘴巴嘛。

夜很深了,可是誰也沒有睡意。楊美玉喃喃,我還是不相信,沒人攆咱們吧?羅子嘲笑她膽兒像芝麻。他說,城市是講理的地方,你以為村里呢,村長一手遮天。楊美玉說,你不用怪村長了,沒他,還來不到這兒呢。羅子罵,全因狗日的逼咱呢。羅子終于困了,扭身睡去。楊美玉罵聲瘦猴,偷偷笑起來。她笑得很吝嗇,不敢太放肆,像擰開的水龍頭那樣嘩嘩流,會流完的。杏花的香氣飄進來,甜甜爽爽的。她想,能把杏花的香氣留住就好了,她的豆腐就更香了。

三個月后,兩個公家人通知羅子和楊美玉搬家,皮城要修外環(huán)路,這塊兒要拆遷。羅子一下急了,眼睛血紅血紅的,眉毛都豎直了,憑什么?楊美玉也嚇蒙了。羅子的問題太幼稚,其中一人很好笑似的說,修路就是要拆遷啊。羅子蠻橫地,不行,我不讓拆。另一個說,你發(fā)燒了吧,別人想拆還輪不到呢,拆遷都有補償。羅子問能補多少,倆人用目光量量,說怎么也得四五萬吧。羅子看著楊美玉,楊美玉也看著羅子,想證實耳朵是否出了毛病。確信沒錯,羅子說話都結(jié)巴了,啥……時拆?對方說,很快,提前找住處吧。

羅子樂瘋了。

楊美玉笑瘋了。

他們不是在夢里,而是在天上。他們飄飄欲仙,能呼風喚雨了。房子突然漲了一倍,兩萬變四萬,天哪。楊美玉扯羅子一下,羅子抓楊美玉一把,倆人簡直手舞足蹈了。是真的,不是夢里,更不是天上。兩天沒磨豆腐,心仍落不到實處。直到楊美玉提醒找房子,羅子方冷靜下來。

那天,一個漢子敲開門,楊美玉以為又是公家的,滿臉豆花一樣稀軟的笑。漢子打量楊美玉,問別人轉(zhuǎn)租給你的吧?楊美玉說是我自己的房子。漢子問明情況,沉了臉道,房子是我的,你上當了。楊美玉瞪著眼,不知他在說什么。漢子說,房子是他的,他租出去了。漢子說,你們也不想想,兩萬塊錢能買這么一處房子?楊美玉總算明白過來,也更糊涂了,這都是怎么回事啊?她的臉灰了白,白了灰,沒一點兒血色。漢子再說什么,她一句也聽不清了。

漢子正要離開,羅子回來了,待明白怎么回事,也是一臉死灰樣。但羅子沒有嚇傻,他直瞪著漢子,眼球躍躍欲試,隨時要射到那漢子臉上。

羅子問,你說房子是你的?

漢子說,當然是我的。

羅子說,現(xiàn)在我買了,就是我的。

漢子,房證在我手里,這房子就是我的。

羅子說,過去是你的,這不是賣給我了嗎?誰賣你找誰去。

漢子說,你沒毛病吧?受騙的是你,你應(yīng)該找他。

羅子說,這你別管,房我是住定了,誰也甭想攆我。

羅子和漢子吵,楊美玉傻呆呆地瞅著。她多么盼望漢子灰溜溜地認錯啊,可漢子越吵越兇,倒是羅子嗓門兒雖高,聽上去卻發(fā)空發(fā)糠,碰碰就會碎成渣。那一夜,楊美玉和羅子誰也沒說話。第二天,漢子又來了,帶了房本讓羅子瞧。羅子說,我不看,房子是我的。漢子說,我沒見過這么認死理兒的,我這是幫你,你趕緊報案吧,把那家伙抓住,追回多少算多少。拆遷款按房本發(fā),你想領(lǐng)也領(lǐng)不上。羅子說,我不管,誰拆誰給我錢。漢子摔門走了。

半晌,羅子聲音輕輕地問,要不,咱去報案?

楊美玉說,撐得過去嗎?

報案了。那個騙子已不知去向,公安一時半會兒逮不住他,逮住自然嚴懲。報案的結(jié)果等于承認了事實,房子是別人的。羅子反反復(fù)復(fù)就一句話,城市咋也無法無天?楊美玉說,認了吧,錢是人掙的,磨豆機在,咱就餓不死。羅子吼,憑什么認?我就不認!楊美玉忍住心酸,勸,我知道你不甘心,我想甘心嗎?

倆人痛哭。

羅子依然硬撐著,不給錢堅決不騰房。楊美玉拗不過他,也不再勸。她也存了一絲僥幸,這么耗著,公安說不定補了那兩萬塊錢。她已不敢想什么四五萬了。天上可能會掉餡餅,但不會落進她和羅子嘴里。

搬遷的最后期限到了。羅子不搬,不搬!戴袖章的說補償款已被房主領(lǐng)走,羅子屬于違法居住。羅子說我不管,反正房子是我的。他還給楊美玉打氣,只要住著,他們就不敢拆。

羅子估計錯了。那天,倆人還睡著,聽房上有聲響,迅速穿衣跑出去。兩個工人在房頂揭瓦,一個戴袖章的在地上指揮。

羅子大吼,你們干什么?住手!

工人看看戴袖章的,那人的手在空中劈了一下,拆!

工人便又拆了。

羅子罵,我和你們拼命!

不知從哪兒冒出兩個后生,一左一右挾了羅子,羅子跳都跳不起來。

羅子罵,我×你們娘!

羅子罵,我×你們祖宗!

屋頂已拆了一大片,灰塵撲到院里,撲進屋子。羅子又沖呆傻的楊美玉嚷,進屋躺著,躺著去呀!已經(jīng)聲嘶力竭。

楊美玉沖進屋,猛又定住。磨豆機、盤碗、炒鍋、被子落滿塵土,像一個個受了驚嚇的孩子。

楊美玉呆了呆,反身去央求戴袖章的,讓我把東西搬出來吧。又對羅子叫,別丟下咱的家什呀。

羅子慢慢垂了頭,像斷了脖子。

戴袖章的揮揮手,兩個后生松開羅子。

5

一周后,李秘書整理出一個初稿。有些是在崔小北講述的基礎(chǔ)上寫的,有些則是李秘書的杜撰。如劉大威帶一個流浪漢回家吃飯,與崔小北發(fā)生爭執(zhí),劉大威最終勸通崔小北,并留流浪漢在家住了一夜。崔小北說,哪兒跟哪兒呀,劉大威不是救世主。就是劉大威有此舉動,崔小北也不會讓步,哪怕掏錢讓流浪漢住星級賓館,在家住絕不可能。李秘書說,問題不在于真假,而在于怎么打動人,劉隊做得也許比這好,你不知道罷了。這又不難,你照念就行。你說怎么改就怎么改,只要能念出感情。崔小北說,什么感情?我不相信!這句話本來窩在心里,沒想到在此刻迸出口。李秘書看崔小北的眼神就有點兒異樣。崔小北知道自己失態(tài),忙放緩語氣,慢吞吞地說,我再想想。李秘書走后,崔小北的心還怦怦跳,怎么就走嘴了?絕不能讓李秘書瞧出什么。

崔小北再次陷入回憶,一時竟恍惚起來。近二十年的夫妻,風風雨雨無數(shù),哪件是真的,哪件又是假的呢?也許她一直混淆著??墒?,她還是認為,有些事是鐵板釘釘?shù)?。比如劉大威對她的改變。崔小北走路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劉大威則相反,陪她上街,東瞅瞅西望望,像一只抓鼠上癮的老貓。劉大威說崔小北這架勢最容易招小偷,崔小北嗤之以鼻。結(jié)果有一次還真著道兒,拎包被偷了。那是崔小北極喜愛的一個坤包,崔小北罵劉大威,要你們警察有什么用,要你有什么用?你不是跟著嗎?劉大威說崔小北故意招小偷上身,天王老子也沒辦法,爾后變戲法似的拿出那個坤包。劉大威演了一出戲,后來,崔小北還真改了,走路雖不再東張西望,但目光中多了一份警惕。當然,劉大威也沒少慣她。崔小北有個很可笑的毛病,怕擠牙膏,只要劉大威在家,每次都事先給她擠好。有一次,劉大威黎明時分才回來,倒頭就睡。睡了一會兒,忽又坐起來。崔小北問他干嗎,他說怕睡過了,先把牙膏擠出來。崔小北眼睛突然就濕了。那時候,她是那么……幸福。

劉大威為什么背叛她?

這個問題如巨大的鏈條,死死纏住她的腦袋,越纏越緊,她的額頭幾乎要裂了。

崔小北決定弄個明白,她要給自己一個交代。劉大威永遠沉默了,那個女人還在。那樣一個女人竟然和劉大威搞在一起,真是滑稽。可……她馬上想到一個問題:去哪兒尋找那個女人?崔小北僅僅見過她一面。崔小北有些遺憾,當時該追出去問問,她的名字,她在哪兒住著?,F(xiàn)在,怎么尋找她?

崔小北想起一個笨辦法,在人海中尋找。說干就干,李秘書不來,崔小北就在大街上、小巷里轉(zhuǎn)悠,像劉大威一樣東瞅瞅西望望。有幾次,她發(fā)現(xiàn)了女人的背影,追上去卻是男人的面孔。她不會記錯的,女人的臉平淡無奇,但眼睛很有特點,悵悵的,水水的,讓人心動。

轉(zhuǎn)了三天,崔小北意識到大海撈針行不通。她想到了肖林。崔小北本來不愿驚擾他,現(xiàn)在想想,只有從他嘴里能套出點兒信息。這很危險,等于宣布她和劉大威出了問題,等于砸劉大威的形象,會把許多人逼到尷尬的墻角,可她還是要冒這個險。他們看重的,她沒興趣,他們忽略的,恰恰對她至關(guān)重要。

崔小北給肖林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有空,她去找他。肖林說,不用嫂子跑,我過去。

幾個小時后,肖林來了,問崔小北有什么事,他知道崔小北肯定有事。崔小北說,李秘書把稿子弄完了,我一個字也記不住,照著念總不合適吧。肖林說,你的記憶力不是一直很好嗎?劉隊說小學同學的名字你都記得。崔小北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怕到時候出丑。肖林甩著兩手,嚴肅地說,嫂子,這不是丟你的丑,這是出劉隊的丑。崔小北問,你說我該咋辦?肖林遲疑半晌,說,實在不行,也只有照稿子念了。

崔小北問肖林下了班忙啥,肖林說哪有下班的時候,有空我就去打打球。

崔小北說,你和大威不一樣,他喜歡下棋。

肖林附和,是啊是啊。

崔小北問,除了下棋,他常去什么地方?

崔小北說得隨意,肖林答得滴水不漏,說,劉隊喜歡在街上轉(zhuǎn)。

崔小北說,市區(qū)這么大,他轉(zhuǎn)得過來?總有愛去的地兒吧?

肖林問,嫂子問這干啥?

崔小北淡淡一笑,隨便問問,還保密呀?

肖林忙說,沒有沒有……劉隊哪有秘密?他這人不亂來的。

崔小北馬上糾正,我沒說他亂來呀,不過問問他常去什么地方。

肖林問,嫂子你……怎么啦?

崔小北反問,你覺得我不正常了?

肖林十分尷尬,對不起嫂子,我不會說話,沒事……我就走了。

崔小北沒言語,竭力平靜著自己。她過于激動了,肖林不說是正常的,說反而不正常了。看肖林的表情,他一定知道劉大威常去什么地方。她心中有數(shù)了。

幾日后,崔小北給肖林打電話,說那天她心情不好,可能傷著他了。肖林朗朗地說,我當你是親嫂子,打我?guī)紫露汲砂?。崔小北提出請肖林吃晚飯,肖林爽快地答?yīng)了。

過了一會兒,崔小南打電話,約崔小北出去吃飯。崔小南說吃飯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散散心,一個人憋在屋里,還不瘋了?崔小北借口身體不適,拒絕了。即使沒和肖林定好,崔小北也不會答應(yīng)。

說起來,崔小北和劉大威的婚姻還是崔小南促成的。崔小北和劉大威交往很久了,一直猶猶豫豫,她不知猶豫什么,就這么耽擱著,劉大威也不催她。那時,又一場亂愛風暴襲擊了崔小南,襲擊了崔小北的家庭。崔小北認為崔小南從來不懂什么是戀愛,只會亂搞。初中,崔小南就流過產(chǎn)。她們的父母都是正統(tǒng)的教師,哪容忍得了這種事情?下狠心收拾了崔小南一頓,逼問她孩子是誰的。崔小南說,我哪知道,反正是他們的。這是一個初中女孩說的話嗎?崔小南今兒跟這個,明兒跟那個,常有男孩為她打架斗毆。崔小南早早退學,到了社會上,更是如魚得水。那次,她和一個男的搞了一年,散了,把肚里的孩子也打掉了。怕男的找她,躲得人影兒不見。男的找不見她,就找到崔小北的父母,要他的錢,要他的孩子,并賴在家里不走。如果不是崔小北向劉大威求助,不知還會出什么事。崔小北和劉大威迅速結(jié)婚,一來覺得劉大威可以依靠,二來也想給父母一個安慰。沒多久,父親離世。崔小北認定是崔小南的不爭氣使父親過早去世。崔小北恨崔小南,也看不起她,很少搭理她。

崔小北和肖林幾乎同時到達,比約定時間提前十分鐘,倆人相視一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肖林說嫂子請客,我買單。崔小北未置可否。肖林要瓶啤酒,崔小北要瓶酸奶。在這個場合,倒沒有家里說話自然了。肖林低頭喝酒,每次只抿一點兒。崔小北忽然笑了,肖林問,嫂子笑啥?崔小北說,你怎么像飲鴆一樣?有心事?肖林說,我怕嚇著嫂子。崔小北佯怒,你把我當什么了?爾后又自責,那天是我不對。肖林說嫂子見外了。崔小北問,你真拿我當嫂子?肖林說,當然。崔小北盯著他,我很想知道大威的事。肖林的目光馬上移開,劉隊……能有什么事?

崔小北把頭偏開,她有點兒生氣,但不愿表現(xiàn)出來。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崔小南,自然身邊有個男的。崔小南極為利索地走過來,崔小北的心猛地一沉。

崔小南大咧咧地說,怎么哄我啊,姐,我以為你真不舒服呢。

崔小北輕輕哼了哼,目光又移向窗外,只要她開口說話,崔小南絕對會坐下來。

崔小南掃肖林幾眼,說,行啊,姐,這么快就——

崔小北打斷她,胡說!

崔小南道,怕啥?光明正大嘛。

崔小北惱了,夠了!抓起包就走。

肖林追上來,對不起嫂子,咱換個地方,你別生氣。

崔小北嚷,誰生氣了?

肖林跟在崔小北身后,倆人沉默著。過了一會兒,肖林小心翼翼地問,嫂子,你想問啥?

崔小北猛地頓住,樣子挺兇,就算劉大威做錯什么,這個時候了,我能計較他嗎?我只想知道他常去什么地方!

肖林慢慢擠出一句話,好像常去堡子里。

6

楊美玉和羅子搬到一個廢棄的禮堂。禮堂沒門沒窗沒電,地上丟棄著塑料袋廢紙破瓦片。羅子把東西弄到一個角落,簡單搭了搭,就算安家了。禮堂住了許多麻雀,一整天唧喳個不停,晚上倒也安靜。一天夜里,楊美玉覺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鉆進被窩,忽然意識到是老鼠,頓時尖叫起來。羅子把被褥抖了一遍,可是楊美玉不敢再睡。她抱著膝蓋,簌簌掉淚。這哪叫人過的日子。羅子勸了一會兒,便開始罵娘。自搬到這兒,羅子又故態(tài)復(fù)萌。羅子罵騙他的人,罵戴袖章的人,罵皮城。

白天,羅子早早離開禮堂,進城找有關(guān)部門上訪。如果說過去還有目標,現(xiàn)在連目標也沒了,只是念叨著政府賠他的錢。楊美玉和他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受不了那些目光。信訪接待人員不但說羅子起哄,而且懷疑羅子腦子有問題,勸楊美玉帶羅子到醫(yī)院瞧瞧,被騙的人多了,都找政府要錢,政府還活不活了?倒是挺可憐楊美玉,怎么嫁這么個男人?楊美玉勸羅子認了吧。羅子干號,我放不下那兩萬塊錢啊。

楊美玉提議回村算了。羅子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沖楊美玉咆哮,憑什么回去?就這么認了?要回你回。楊美玉抬腳就走,她早就受夠了。羅子忽又抱住楊美玉,痛哭流涕地央求楊美玉留下,這個樣子咋有臉回去?楊美玉嘆口氣,她也覺得沒臉啊。

在禮堂住了大約半個月,一天晚上,羅子忽然想和楊美玉做愛。自搬到這兒,倆人沒碰過。羅子沒像過去那樣莽撞,表現(xiàn)得十分含蓄,輕輕蹭著楊美玉。楊美玉哪有這個心思,他蹭,她就躲。幾個回合后,羅子老實了。楊美玉聽到壓抑的啜泣聲,心生悔意,把羅子攬過來。

半晌,楊美玉睜開眼,說,這下行了吧,睡吧。

羅子卻坐起來,黑暗中,如一截殘?zhí)耐翂Α?/p>

楊美玉輕輕推他,想啥呢?

半晌,羅子說,你不會離開我吧?楊美玉道,胡說啥呢。她偶爾有離開他的念頭,可僅僅是一閃,她知道一旦離開,羅子就徹底完了。

羅子問,恨我不?

楊美玉說,我不理你了!

羅子說,你對我這么好,我知足了。

楊美玉覺得羅子反常,但他聲音很冷,她沒在意。

羅子說,我會讓你有錢的。

楊美玉困了,輕輕嗯了一聲。

羅子說,拿到錢,你就回村吧,村里總要好些。

楊美玉又嗯一聲,她實在太困了。

第二天,楊美玉醒來,羅子已經(jīng)不見了。楊美玉的心有點兒空,麻雀的叫聲吵得她更加煩亂。羅子昨晚的話鉆進腦子,她感覺哪兒不對頭,又說不出什么。她在空曠的禮堂走了一圈,決定進城看看。她不知道看什么,只是被自己的感覺牽引著。

皮城的景色與她無關(guān),皮城的車輛與她無關(guān),她茫然而孤單地走著。隱約有話撞進耳朵,有人要跳樓。她想,不如意的人多著呢,忽然打個激靈,步子便快了,隨人流沖向那個地方。

那個人果然是羅子。

那個人竟然是羅子。

羅子站在電信大樓上,小得像一只水瓶,楊美玉還是一眼就認出他。楊美玉明白羅子昨晚的意思了,他是在交代后事。他要用死換回自己的損失。楊美玉白了臉,大叫,羅子!

樓下聚了許多人,警察在喊話。楊美玉的喊叫被淹沒。

楊美玉幾乎跳起來,羅子!

羅子不看她。

楊美玉大喊,羅子!聲音撲出一團血腥。一個警察走過來,像一堵墻豎在楊美玉身邊。那是她第一次見他。從此,她的生活和他糾纏在一起。他有一張莊稼漢那樣的黑臉。他說,我是警察,樓上是你什么人?

楊美玉惶惶道,我男人。

他說,太好了,跟我來!不由分說牽起她就走。

楊美玉趔趄著,想抽出手來,沒抽動。

走出人圍,他說,想救你丈夫,必須聽我的。

楊美玉點點頭。

他問,你們的孩子呢?

楊美玉臉紅了,警察真是饒舌。

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在楊美玉肚子上瞄瞄,問,你懷孕沒?

楊美玉簡直要惱了,他怎么問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可他的目光太厲害,鋼釬一樣注視著她,她不由搖搖頭。

他說,你懷孕了,你必須跟他說,你懷孕了。你之前沒告訴過他,是嗎?

楊美玉明白了他的用意,機械地點點頭。

他帶楊美玉來到樓頂平臺上。羅子站在樓的邊沿,威脅,都別過來,要不我跳了!又瞪著楊美玉,你來干什么?他的嗓子啞了。

他說,別亂來,有什么問題,下來解決。

羅子問,你是誰?

他說,我叫劉大威,是警察。

羅子不屑地哼哼,你叫市長來。

他說,你的妻子懷孕了,你想丟下她和孩子嗎?

羅子盯住楊美玉。

楊美玉淚汪汪地點點頭。

羅子大叫,美玉,你干嗎哄我,千萬別上他的當。

楊美玉說,我沒哄你,是真的。

羅子看看他,又看看楊美玉,嘴唇哆嗦著,你怎么不告訴我?

楊美玉哽咽了,我不想讓孩子生在那個地方,我想有了住處再……

羅子整個人顫抖起來,害了瘧疾似的。

他及時道,過來扶住你妻子。

羅子再次叫喊,還我的錢!

他說,這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你下來,我會幫你。

羅子猶猶豫豫地問,你說話算話?

他說,你妻子可以作證,過來呀,扶住她。

羅子踉踉蹌蹌?chuàng)溥^來。

楊美玉和羅子被帶到房間。羅子一路護著楊美玉,楊美玉死咬著嘴唇,沒讓自己的酸楚流露。若不是他的主意,不知會是什么結(jié)果。

待羅子確信楊美玉沒有懷孕,而是和警察合起來騙他,眼球被凍硬了一樣,迸著寒寒的光,忽然跳起來扇了楊美玉一巴掌。羅子還想扇,被他的大手卡住了。

羅子哭罵,你個蠢娘們兒,你上了他的當。

楊美玉沒有痛感,對他說,讓他打吧,他心里苦。

他松開羅子,同時狠狠地說,愚蠢的是你。

羅子耷拉了頭。

他問了事情經(jīng)過。楊美玉講述,羅子不說話。羅子對他懷著敵意,顯然不相信他能解決什么。在樓上沒能解決,機會就錯過了。

他好一陣兒沒說話。

羅子問,咋,你不是能解決嗎?賠我的兩萬塊錢。

他說,我會幫你的。

羅子追問,怎么幫,就憑嘴上兩片肉?

他說,你要相信我。

羅子說,我信你一次,這是你自己說的。說著說著,羅子就激動起來,你必須替我解決,如果你不騙我,說不定現(xiàn)在錢都到手了。

楊美玉捅羅子一下,她覺得羅子有點兒過火。

羅子大聲責備,你怎么向著他?

楊美玉臉上一陣燒,不由看他一眼,他也正看她,她忙避開。沒什么內(nèi)容,她只覺得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

他把楊美玉和羅子送回住處。他是第一個到他們住處的客人。他看著滿地的垃圾,看著縮在墻角的家什,皺了眉。他說,怎么住這兒?羅子說,我無家可歸了,還能住哪兒?

一只麻雀飛過,一團糞白落到他袖子上。楊美玉扯了衛(wèi)生紙給他擦拭,緊張得心狂跳。

7

崔小北的鞋跟在石板街敲出嗒嗒的響聲。她還是第一次到堡子里,沒想到皮城竟有這么老的地方,老得都快長毛了。一個穿大花短褲的婦女提著桶倒臟水,邊走邊打哈欠。婦女沒戴乳罩,一雙大奶子一走一顫,乳頭隱約可見。婦女返回來,見崔小北還在那兒轉(zhuǎn),問她是不是找人。崔小北點點頭。婦女很熱心,問找誰家,我?guī)闳ァ4扌”闭f我只知道她在這一帶住。婦女說堡子里有幾千戶,沒名沒姓怎么找?婦女嗓門兒很大,吵架似的。崔小北忙說我再問問,轉(zhuǎn)身走開。

轉(zhuǎn)了幾條街道,已是半上午了。崔小北的肚子咕咕抗議,早晨走得著急,沒吃飯。這時,她走到了十字街。她想找個吃早點的地方,可看著灰塌塌的鋪子,又沒了胃口。她懷疑肖林說了假話,劉大威怎么會把他的小養(yǎng)在這個地方?或許,肖林確實不知道劉大威的秘密。

崔小北當然不會放棄,只是目光有一搭無一搭的。仿佛是突然間,她的目光聚在一起,一下堅硬了。崔小北看見了她,那個女人。此刻,她正給一個小孩裝豆腐。她竟然是個賣豆腐的!崔小北心怦怦亂跳,好像意外發(fā)現(xiàn)了寶藏,有點兒措手不及。崔小北就那么盯著她,但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崔小北怎么會被一個賣豆腐的嚇住?

她也看見了崔小北,臉上閃過大團慌亂,姿勢整個僵硬著,仿佛被崔小北的目光定住了。崔小北就這么凝視著她。崔小北一直在找她,此時卻有點遲疑,不知該不該過去。劉大威的相好竟然是個賣豆腐的,崔小北簡直受了污辱。如果劉大威站在面前,崔小北一定會扇他兩嘴巴。崔小北怒不可遏??纱扌”边€是走過去,她想知道,這個女人是怎么把她丈夫勾住的。崔小北不會打她,崔小北的憤怒不是針對她。崔小北神情高傲,她看到那女人的目光膽怯著退縮著,仿佛要找個縫兒鉆進去。

崔小北一步步逼到跟前,站定。

她低下頭,看自己的豆腐。

崔小北問,你叫什么?

她聲音很低,楊美玉。

崔小北臉上飄過一絲冷,美玉?充其量是塊石頭,劉大威看走眼了。

崔小北說,我一直在找你。那天我見過你,你還記得吧?我是劉大威的妻子。

楊美玉的耳根紅了。她看著崔小北的下巴,不說話。

崔小北說,我想和你談?wù)劇?/p>

楊美玉頓時緊張了,看崔小北一眼,又躲開了。

崔小北說,這兩塊豆腐,我買了,就去你家……哦?

楊美玉點點頭,很被動。

崔小北跟在她身后。楊美玉看上去很軟,大病初愈的樣子,步子歪歪扭扭。崔小北忽然想扶她一把,伸出的手又縮回了。

那是一處四合院,青磚灰瓦,院內(nèi)拉了兩根晾衣服的鐵絲,墻角堆放著自行車、花簍子,不大的院子顯得更加狹小。她的屋靠近門口位置。一間大屋子,中間拉一條布簾,外面是磨豆腐做飯的場所,里面是臥室。陳設(shè)也很簡單,一張床,一張餐桌,兩把椅子。

崔小北伸出手指,在椅面上拭拭,倒也干凈,于是先坐了。崔小北的目光咬在床上,久久地。屋子寒酸了點兒,可有一張銷魂的床足夠了。崔小北回過神兒,發(fā)現(xiàn)她在原地站著,口氣硬硬的,你坐呀。

楊美玉坐在床沿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慌慌站起,給崔小北倒了杯水,復(fù)又坐下,搓著自己的手指。

崔小北盯著她,盯夠了,方叫,楊美玉!楊美玉抬起頭,驚恐而疑惑地看著崔小北。

崔小北問,你今年多大?

楊美玉說,二十六。

崔小北想,果然是個小雛。又問,不是市里的吧?

楊美玉點點頭。

崔小北說,你別緊張,我不會把你怎樣,我只是隨便問問,你是怎么認識劉大威的?

楊美玉不說話了。

崔小北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

楊美玉仍然無語。她似乎對劉大威三個字很敏感,沒了膽怯、慌亂,神情顯現(xiàn)出固執(zhí)的對抗。

崔小北異常惱火,我問你話,你沒聽見?

楊美玉目光里有了冰冷的成色。

崔小北意識到自己過火了,這么審問不會有成效。她放緩語氣說,我想了解了解劉大威的事,沒別的。如果要傷害你,我就帶人來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誰是誰非已經(jīng)沒有意義,我不過問一下。當然,你實在不愿意說,我也不強迫你。

靜默片刻,崔小北問,能給我拌塊兒豆腐嗎?我餓透了。她看出楊美玉是個干凈女人。楊美玉怔了怔,起身出去。不過五分鐘,楊美玉就將一盤豆腐端上來。崔小北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搛一筷子,果然好吃。崔小北沒少在飯館吃拌豆腐,但從未吃過這么香的。崔小北忽然想,劉大威能被楊美玉迷住,說明她一定有特殊的本事。楊美玉長相一般,也許就靠做飯的手段。在這點兒上,崔小北遠不是對手。崔小北廚藝很糟,而且怕聞油煙味,在家主要是劉大威下廚,她偶爾打個下手。劉大威出門,就給她炒幾個菜放在冰箱。可劉大威在外面什么沒吃過,怎么會饞她的東西?就是饞,也絕不僅僅是饞她的廚藝,比如她的身體……崔小北瞄瞄楊美玉。楊美玉身材蠻性感的,在床上也很有本事吧?崔小北的心痛了一下。

崔小北換了話題,楊美玉的神色松弛了。崔小北問她做一鍋豆腐需要多少斤黃豆,她能掙多少錢,房子多少錢租的,楊美玉一一作答。崔小北問你干嗎要做豆腐呢?干點兒別的不行嗎?崔小北本來要問劉大威怎么舍得讓你做豆腐,出口又改了。楊美玉目光凄迷,干啥呢?我干不了別的。崔小北說,賣豆腐倒也不錯,只是掙不了多少錢。

崔小北一直待到下午方離開。她給了楊美玉一個電話,說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她。她覺察楊美玉的手有點兒抖。第二天,崔小北又去了,再次坐到下午。接連去了三次,楊美玉有沒賣掉的豆腐,她就全部買下。楊美玉似乎放松了戒備,崔小北說到什么,她的嘴角會擠出一絲勉強的笑??芍灰扌”币惶釀⒋笸?,楊美玉就緘默了。她越這樣,崔小北追尋的欲望越強烈。她為什么閉口不談?她害怕什么?劉大威囑咐她死守秘密?

那天,崔小北正要出門,崔小南打電話說有要事找她。自那天在餐館碰面,崔小北再沒見她。崔小北實在不想理她,可她知道,她是躲不開這個妹妹的。崔小北說自己有事,改天吧??纱扌∧霞钡貌恍校坪跻卣鹆?。崔小北說那你快點兒。

崔小北窩在沙發(fā)上等崔小南,心神不定。難道崔小南遇到了什么麻煩?崔小南的麻煩一般與男人有關(guān)。男人找她的茬兒,她就躲崔小北家。誰敢到警察家找事兒?劉大威在,一切有他鎮(zhèn)著。現(xiàn)在劉大威不在了,崔小北可不想惹她。她曉得崔小南的性子,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每次崔小南來避難,也是崔小北最頭疼最緊張的時候。崔小南常常穿著短褲就跑到客廳,換內(nèi)衣內(nèi)褲也不懂得關(guān)門,有時把拖鞋留在客廳,她吆喊劉大威給她送進去。彼時,劉大威就會尷尬地看著崔小北,仿佛征詢她的意見。崔小北瞪他一眼,拎著鞋扔進去。崔小南不知是崔小北替她拿的鞋,抱怨道,姐夫,態(tài)度友好點兒哎。崔小南住一陣,崔小北便想法攆她走。

崔小南進屋就說,我是打車來的,夠快吧。

崔小北問,又怎么了?

崔小南說,姐哎,我可是為你的事來的。說著掏出一張報紙,你瞧瞧吧,多長個心眼兒。

是一張《皮城晚報》,崔小南讓崔小北看的是一則長篇故事。皮城郊區(qū)一個村主任突然去世,家人尚在悲傷中,一個女人領(lǐng)著五歲的孩子上門,說孩子是村主任的,要求繼承遺產(chǎn)。DNA鑒定后,孩子果然是村主任的。官司了結(jié),女人如愿分得部分遺產(chǎn)。

崔小北暗驚,一個村主任竟然也養(yǎng)了小,這世上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崔小南得意道,怎樣,我提醒得對吧?你也該有個準備,萬一有人登門,別慌了手腳,自己的錢憑什么分給外人?

崔小北說,沒別的事,我走了。

楊美玉不會這么干的,崔小北有這個把握。

崔小南說,姐,你得多個心眼兒,姐夫那么棒,外面難免有一兩個相好,他如果給相好留下錢,你要想法追回。

崔小北生氣道,住嘴,別污辱劉大威,你以為別人都像你?

崔小南不悅,我不過提醒你。聽不聽拉倒,好心當喂貓食了。

崔小北說,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崔小南悻悻離去。

崔小北喘了好一會兒,情緒方穩(wěn)定下來。她絕不讓崔小南知道劉大威出軌的事,這不只是維護劉大威的形象,也是維護自己的形象。她高傲的資本不只是她不像崔小南那么一塌糊涂,還因為她找了個靠得住的男人。

崔小南的話倒提醒了崔小北,楊美玉不愿提及劉大威,難道是劉大威給她留了錢,她怕崔小北索要?

崔小北在街上沒見到楊美玉,暗忖,別是躲了吧?直至看見推豆腐的小車,方松了口氣。楊美玉難得地沖崔小北笑笑。崔小北問她全賣了?楊美玉說,我留了一塊兒。仿佛料定崔小北會來。這幾天,崔小北一直吃她的拌豆腐。

倆人說了些別的,崔小北忽然問,大威也很愛吃吧?

楊美玉僵僵地點頭。

崔小北說,我明白了大威為什么忘不掉你。

楊美玉甚為驚愕,他……說過我?

崔小北說,說過。

楊美玉咬住嘴唇,咬得很緊。

崔小北說,劉大威是個優(yōu)秀男人,你喜歡他沒錯,你們倆好上也沒什么不對,總是有理由的,我不會追究。我只想知道我不曾了解的事。這樣,我給你錢,你講一小時,我給你一百,這比你賣豆腐強多了。說著,崔小北拍出一百塊錢。

楊美玉抽搐一下。

崔小北等了等,二百,怎樣?

楊美玉聲音有些激動,我不要你的錢,我憑什么要你的錢?

崔小北說,你別誤會,我也是想幫幫你。我不缺錢,你是需要錢的。咱倆也算公平交易。

楊美玉沉思了一會兒,似在權(quán)衡。她終于抬起頭,問,你想聽什么?

崔小北目光平靜,所有的一切。

楊美玉又問,什么時候?

崔小北答,現(xiàn)在。

8

楊美玉看著桌上的錢。崔小北——她的名字蠻好聽的——已經(jīng)走了。楊美玉卻有些犯呆。我真的講了?她問自己。沒錯,錢在那兒擺著。她不知自己講了多久,不知崔小北放了多少。

楊美玉沒想到崔小北竟然找上門,更沒想到崔小北只為打聽他的事。崔小北那么傲氣,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伤龥]對楊美玉動怒,沒有指責楊美玉,相反,倒有點兒客氣。楊美玉懸著的心放下了,疑慮卻浮上來。崔小北為什么執(zhí)意問他的事?只想知道?還是有別的目的?楊美玉當然要拒絕她,她不會把自己和他的事抖出去。這是她的秘密。沒想到崔小北那么固執(zhí),還提出那么優(yōu)厚的條件。楊美玉答應(yīng)了,但不是沖那些錢去的,盡管錢對楊美玉很重要。那又是為什么呢?為什么要答應(yīng)崔小北?楊美玉說不上來,反正稀里糊涂就應(yīng)下了,而且,一說還收不住了。

屋子一層層暗了,那些錢也漸漸模糊,和桌子一個顏色了。楊美玉懶懶地躺著,不想動彈。似乎到了吃飯時間,可她沒有餓的感覺。

有人敲門,楊美玉以為她又返回來了,隨之打個激靈,問,誰?

我呀!一個走風漏氣的聲音。

竟然又是黃牙!沒等楊美玉跳下地,黃牙推門進來了。楊美玉想摸燈繩,沒摸著,她的手發(fā)抖了。她大聲問,你要干啥?

黃牙說,別怕,我來看看你。

楊美玉說,有啥好看的,請你出去。

黃牙說,那天我是逗你玩兒的,其實我是替你占個地方,你別生氣。

楊美玉說,我跟你生什么氣?走呀!

黃牙說,你一個人過挺不容易……說著往前走了一步。

楊美玉大叫,你不走,我喊了。

黃牙邊退邊說,別喊,別喊……我會對你好的。

楊美玉砰地關(guān)了門,插上。方發(fā)覺衣服濕透了,渾身軟得像褪了皮的西紅柿。傷心再次漫上來,他輕易丟下她就走了。他若在,借給黃牙個膽子也不敢。

楊美玉和羅子從廢棄的禮堂搬到堡子里,都是他給張羅的。他說已交了兩個月房租,臨走還留下五百塊錢。他說你們先把豆腐磨起來,不要耽擱了生意。羅子問,就這么打發(fā)我?我的錢呢?他說我會給你個交代。

楊美玉沒想到他會替她和羅子安排。她對羅子說,你別沖他嚷,又不是他騙了你,看樣子,他心眼兒挺好。羅子哼了哼,你別讓他蒙了眼,沒有他,我早就要上錢了。楊美玉覺得羅子挺過分,說,人家救了你。羅子說,那叫救?你倆合伙騙了我。楊美玉火了,你再跳呀,尋死還不容易?羅子說,跳就跳,我一個窮光蛋,有啥留戀的?見楊美玉臉色難看,又緩聲道,死也是要決心的,那次我確實下了決心,再跳……唉,我不能丟下你。也好,總算找到一個能管咱的人。

幾天后,他來到出租屋,說他調(diào)查過了,羅子確實被騙了。那個家伙不僅騙了羅子,還騙了別人,公安部門已發(fā)出通緝。

羅子眉頭擰個大疙瘩,你這話等于沒說,他一百年后落網(wǎng),我能等到嗎?羅子在他面前總是理直氣壯。

他有點兒生氣,你抬什么杠?

羅子說,你給我個準確時間。

楊美玉怕他發(fā)火,輕輕拽拽羅子。羅子說,好,不說時間,逮住他,我的錢就能追回了?

他說,你起訴他,要求賠償。

羅子問,他要是沒錢呢?

他頓頓說,等他落網(wǎng)再說。

羅子問,政府就沒責任?

他說,政府沒讓你上當。

羅子罵,×他媽,沒錢我割了他的腰子,聽說一對腰子至少賣兩萬塊錢。

他笑笑,勸羅子務(wù)實點兒。

羅子說,反正你答應(yīng)給我解決,你讓我務(wù)十我就務(wù)十,你讓我務(wù)九我就務(wù)九。

自此,羅子就纏上了劉大威。羅子有了目標,不再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竄,常在單位門口等他。羅子不敢進去。他有時到家里坐坐,問生意的情況。羅子愁眉苦臉地說,糟得很,快揭不開鍋了。他看楊美玉,楊美玉就低下頭,她挺羞的。于是,他就給羅子和楊美玉留一點兒錢。楊美玉勸羅子,不能再要他的錢了。羅子氣乎乎地,憑什么不要?像他這樣的人,錢來得容易,不然給了你,他咋跟老婆交差?對于他,不過是牛身上的一根毛。你別認為他幫你,才不是呢,他是用錢找個樂子。每次拿錢你不都低眉順眼的嗎?他瞧的就這出戲。楊美玉說不過羅子。他的錢沒落下好,他一走,羅子就罵,像他這樣的,都是白吃白喝,你能算清皮城有多少?真是太不公平了。

終于,他不再留錢。羅子明要,他也不給,反而責備,年輕輕的,怎么不懂得自食其力?我又沒欠你的。

羅子說,你答應(yīng)過的。

他粗聲問,我答應(yīng)什么了?答應(yīng)養(yǎng)你倆?

楊美玉感覺十分刺耳。就是這句話讓她心生怨恨。給幾個錢,就是養(yǎng)他倆了?她和羅子是他養(yǎng)活的嗎?羅子那套理論對楊美玉起作用了。他不過是拿錢找個樂子。

他不再上門。

羅子天天出去,楊美玉以為羅子又去找他,后來才知道羅子干了三只手的勾當。楊美玉勸過他幾次,羅子不聽,倆人吵架。吵完,羅子又痛哭流涕,說他是想讓楊美玉過上好日子。羅子說我不是偷,不過是換個法子弄回自己的錢。他發(fā)誓弄夠兩萬就住手,不然讓雷擊死。

那天,他突然上門,臉色陰沉,要下暴雨似的。羅子跟在他后面,面容灰白,一副挨過打的樣子。羅子終于栽了,沒等警察審他,他就叫嚷,你們放了我,我是劉大威的兄弟。他又叫,我是劉大威的兄弟。并口口聲聲讓劉大威過來,還說出劉大威的手機號。警察給劉大威打電話,沒一會兒,劉大威就過來了。

楊美玉看著他,忐忑不安,羅子畢竟犯了法。羅子勾著腰,脖子卻往上仰著,人又瘦小,看上去像一只吊起來的蝦米。

他似乎竭力忍著怒氣,楊美玉看見他脖子上的血管蛇一樣扭曲著,弓起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把他交給你了,再犯,就等著坐牢吧。

楊美玉明白他是對她講的,卻不知怎么應(yīng)答他。

他一說話,羅子反不害怕了,擰著細長的脖子說,活不下去,我怎么辦?

他冷笑,愿偷你就偷去,別再說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會管你的。

羅子振振有詞,你答應(yīng)替我解決的,憑什么不管?

他怒喝,怎么像個無賴?他的聲音鐵棒一樣堅硬。爾后,突然放緩語氣,你不聽,只會自食惡果。

他走后,楊美玉勸羅子別再干了,羅子答應(yīng)了??闪_子好像上了癮,過幾天又偷偷出去了。

羅子再次栽了跟頭。他依然用上次的招數(shù),說他是劉大威的兄弟,有什么事沖劉大威說去。劉大威還是管了,替羅子交了罰款,把羅子領(lǐng)回來。劉大威把羅子交給楊美玉,自然少不了一番斥責。楊美玉羞得無地自容。她和羅子吵了一架,不準羅子再出去。那幾日,羅子就在家睡大覺。羅子無精打采,勾頭縮腳,樣子難看而可憐。楊美玉心中不忍,勸他出去走走。

這一走,羅子闖了大禍。他撬開一位官員的家,被官員的司機逮個正著。羅子再次聲明自己是劉大威的兄弟,但他沒等到劉大威。

消息是他帶給楊美玉的。楊美玉頓時傻了,半晌才問他該怎么辦。

他聲音冷冷的,能怎么辦?等判決吧。

楊美玉說,不怨他,是我沒看住他。

他責備,你不要縱容他,怎么是你的錯?早晚有這一天,不進去他醒不了。

楊美玉想著螞蚱一樣瘦氣的羅子,心如刀絞,央求他救救羅子。她哭道,就這一次,我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她是第一次開口求他,她的身子抖著,聲音也抖著。他依舊冷冰冰的,就算能救他,他還會進去的。

楊美玉慢慢跪下去。他是警察,只要他幫忙,羅子肯定進不去的。

已經(jīng)晚了。每一個字都像冰磚擊在楊美玉心上。

楊美玉看不到他的臉,只看見船一樣的大腳……大腳移動了,楊美玉眼前只剩下無言硬冷的地面。

9

李秘書重新把稿子改了一遍,基本是在崔小北講述的基礎(chǔ)上加工的。李秘書和肖林一塊兒過來,讓崔小北演練了一番。崔小北講得結(jié)結(jié)色巴的。李秘書急出一頭汗,說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批評他了。肖林也幫崔小北尋找原因,緊張,還是背得不熟?肖林讓崔小北再來一遍,先照著念。肖林和李秘書坐在沙發(fā)上充當觀眾,崔小北站在電視機的位置。崔小北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再出錯了。其實,她也挺著急的。念到一段,崔小北覺得一個人飛過來,輕飄飄地落到紙上,她渾身散發(fā)著豆腐的香味。崔小北讓她走開,不要起哄,可是她不走。崔小北和楊美玉的目光相遇,她看到了楊美玉的嘲弄,你怎么瞎講?崔小北揮揮手,楊美玉終于走了,崔小北卻找不見稿子上的字了。

我念到哪兒了?崔小北抬起頭。

肖林和李秘書相視一眼,掩飾不住驚愕與失望。肖林小心翼翼地問,嫂子,怎么了?不舒服嗎?崔小北搖頭,我不知道。肖林說,你精力不集中,在臺上可不能胡思亂想啊。崔小北說,要不,你們換個人吧。肖林險些跳起來,那怎么行?只能是你。崔小北說,我可是說過丑話的。肖林近乎央求,嫂子可別嚇唬我,你行的,一定行。崔小北還未見過肖林的巴結(jié)相,嘆口氣說,再給我點兒時間。肖林說,你一定要抓緊,報告初步定在國慶節(jié)。

崔小北無路可退。她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她被楊美玉搞亂了?,F(xiàn)在能幫她的只有楊美玉。崔小北沉陷于楊美玉的講述中,拔不出來了。

崔小北沒忘了帶錢。這是她和楊美玉的交易。楊美玉的沉默終于被錢擊開了口子,楊美玉講了她的村莊,她的丈夫……起先,崔小北想打斷她。崔小北只想聽和劉大威有關(guān)的事。又一想,不就幾張錢嗎?讓楊美玉掙吧。隨著楊美玉的敘述,崔小北的心抽緊了。楊美玉真是不幸,這樣的女人,一旦抓住一個男人,絕不會輕易放手。

崔小北和楊美玉面對面坐著。楊美玉不看崔小北,崔小北也不看楊美玉。窗簾拉著,門插著,屋內(nèi)的光線暗淡柔和,崔小北偶爾站起來,給楊美玉續(xù)點兒水,此時,楊美玉就會停下來。如果崔小北沒聽明白,就會打斷楊美玉,問個清楚。

屋子越發(fā)暗了,楊美玉停下來,征詢地望著崔小北,今天就到這兒?

崔小北看看表,點點頭,數(shù)出幾張票子拍給她。崔小北沒有馬上離開,伸個懶腰,又坐下來。

楊美玉問,要不,在這兒吃點兒?

崔小北想想說,也好,隨便弄點兒,我一個人也懶得做。

楊美玉卻沒有隨便,出去采買了一趟。晚餐很豐盛,鯽魚豆腐、虎皮尖椒、香辣蝦仁、素炒筍絲。崔小北一個菜嘗了一口,驚嘆,你竟有這般廚藝,干嗎不開個餐館?楊美玉羞澀地笑笑,我哪有這個本事?家里吃還行,拿不出手的。鯽魚豆腐味兒差了點兒,用我做的豆腐比這好。這幾天,楊美玉沒做豆腐。崔小北問,大威沒少吃你做的飯吧?楊美玉神色暗淡下去,這幾樣都是他愛吃的。崔小北哦了一聲,楊美玉對劉大威的口味比她還清楚。

崔小北吃多了,揉著肚子說,我都不會動了。

楊美玉忽然怔怔,爾后小聲說,他也說過這樣的話。

崔小北移開目光,她難以掩飾自己的醋意。但她很快就恢復(fù)了常態(tài),笑笑說,咱倆去喝茶吧?

楊美玉有些猶豫,崔小北牽她一下,走啊,我請客。

崔小北帶楊美玉到了一品軒茶館。崔小北來過幾次,很喜歡一品軒的陳設(shè)和情調(diào)。崔小北要了一個小包間,楊美玉想左右打量,目光不敢停留,大概怕露怯,點一下馬上縮回。崔小北要了一杯烏龍,問楊美玉喝啥,楊美玉說喝白開水。崔小北說那怎么行,到茶館就要喝茶。她看著楊美玉,讓楊美玉點。崔小北想看看楊美玉能點出什么茶。楊美玉說你喝啥我喝啥,崔小北說那就烏龍,不由笑了。

楊美玉抿抿嘴唇,她感覺到了崔小北目光的復(fù)雜。

崔小北也意識到了,忙又笑了一下,這次笑得很燦爛。她問,喜歡這里嗎?楊美玉沒肯定,也沒否定,笑笑。

崔小北問,大威帶你來過嗎?

楊美玉搖頭,我不喜歡這里。

崔小北說,來的次數(shù)多了就會喜歡。

倆人好一陣兒沒說話,崔小北不會做飯,但懂得怎么喝茶,她似乎找到了優(yōu)越感??蛇@種感覺很快消散而去。楊美玉土氣又咋樣,不照樣奪走劉大威的心嗎?

崔小北忽然問,你的廚藝什么時候?qū)W的?

楊美玉說,想不起來了。

崔小北問,是為大威學的?

楊美玉嗯了一聲。

崔小北有些泄氣,你挺有手段的。

楊美玉的臉紅了。

崔小北說,開始吧。

楊美玉嗓子有點啞,輕咳一聲,抿口水。她被燙著了,險些扔掉杯。她瞄崔小北一眼,再次開口。

羅子入獄后,劉大威常來看她。有時拎一條魚,有時拎一包瓜子,偶爾也給楊美玉留點兒錢。楊美玉對他懷著怨恨,她無法忘掉那一跪。她認定他出面,羅子就不會進去,至少不會判那么重。她不和他說話,和他有什么好說的?如果過去對他有過感激,隨著羅子的入獄已消失得干干凈凈。楊美玉給他冷臉,他還是來,問她有沒有困難,有就給他打電話。楊美玉不理他,他待一小會兒就走了。

第一次探監(jiān),楊美玉差點沒認出羅子。羅子像一只剃了毛的老鼠,瘦小皺巴,可憐兮兮。羅子流淚了,他讓楊美玉救他出去,哪怕減刑也行。楊美玉無助地搖頭。羅子讓她找劉大威,不管用什么辦法,一定讓劉大威幫忙。從監(jiān)獄回來,楊美玉腦里全是羅子可憐兮兮的樣子和他懇求的目光。楊美玉不知怎么說動劉大威,幾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她終于想出一個主意,勾引劉大威。楊美玉想,劉大威睡了她,就會幫她。

那天晚上,楊美玉刻意打扮一番??焓c的時候給劉大威打電話,說她病了。劉大威很快就來了,進門便問她哪兒不舒服。楊美玉在床上團著,說肚子疼。劉大威問嚴重嗎?楊美玉點點頭,讓劉大威替她揉揉。這是她設(shè)計的一個步驟??蓜⒋笸テ鹚母觳簿鸵メt(yī)院。楊美玉說不用不用,揉揉就好了。劉大威不聽,他的車在巷口停著,他硬是把她塞進去。楊美玉不得不繼續(xù)裝,一副走不了路的樣子。化了血,驗了尿,醫(yī)生診斷是腸胃痙攣,并開了一瓶藥水。劉大威送她回來,已是午夜。一開門,楊美玉蹲在地上,說又疼得厲害了。劉大威把她抱到床上,喂她喝了藥。她躺著,劉大威坐著。她讓劉大威走,劉大威說我再陪你坐會兒。她說你也躺會兒吧,劉大威說不累。她一嚷肚疼,劉大威就讓她喝藥。她說幫我揉揉吧,懇求地望著他,樣子可憐極了。大威說土辦法不行,要不還是去醫(yī)院吧。楊美玉不想再折騰了。后半夜,她自己都困了,催劉大威離開。

第一次勾引失敗了。當然,也有收獲,劉大威抱了她。

楊美玉想,要讓劉大威上鉤,必須讓他來得更勤。她只能裝一次病,不能天天裝。她想到了吃飯,這是一個普通卻硬實的理由。楊美玉約劉大威吃晚飯,讓他務(wù)必過來。

劉大威對楊美玉的廚藝贊不絕口。楊美玉說,好吃你就常來。楊美玉頻頻敬酒,自己也喝了點兒。楊美玉說了不少感激的話。劉大威說,別客氣,舉手之勞。喝了酒,楊美玉膽子壯了,癡癡地望著他。劉大威覺出來了,他不敢正面看她,裝著糊涂給楊美玉說笑話。

劉大威告別的時候,楊美玉突然從背后抱住他,死死的。劉大威身子顫了一下,低聲道,喝多了吧。楊美玉說,我沒喝多,我喜歡你。劉大威說,我把你當親妹子看的。楊美玉臉貼著他的后背,柔聲道,留下吧,哥。劉大威說,看,讓人家笑話。楊美玉說,沒人知道的,哥。劉大威想掰開楊美玉的胳膊,楊美玉抱得更緊了。劉大威說,你真喝多了。楊美玉說,我會讓你舒服的。楊美玉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說。劉大威忽然生氣了,猛甩開楊美玉,大步離開。

楊美玉靠著門框,無聲地哭。

有一段時間,劉大威不再到出租屋。楊美玉叫他吃飯,他總以這樣那樣的借口推辭。楊美玉明白他在躲她,想去找他,終是不敢。楊美玉不知怎么辦好了。有一天,楊美玉上街被搶了包。包里幾十塊錢,損失不大,可楊美玉還是嚇傻了。楊美玉醒過神兒,給劉大威打電話。劉大威終于露面,他安慰楊美玉一番,把楊美玉送回。幾日后,劉大威拎著楊美玉的包,物歸原主。楊美玉一定要留劉大威吃飯,劉大威沒有拒絕。楊美玉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也不敢再冒失。

劉大威又像過去一樣,隔三差五到楊美玉的出租屋坐坐,有時也留下吃飯。楊美玉暗想,千萬不能性急,只要他能來就有機會,不信以她的年輕勾引不上他。楊美玉不為別的,就是要讓劉大威救羅子出來。

楊美玉根本沒有想到,在勾引的過程中,她會喜歡上他。待她意識到,已難以自拔,她腦子里全是他的影子,兩天不見就有發(fā)瘋的感覺。這與羅子的初衷相反,可她已顧不上這些。

崔小北打斷楊美玉,等等,你是從哪天喜歡上他的?

楊美玉搖頭,我說不清楚。

崔小北問,在這之前,你其實是恨他的?

楊美玉說,嗯。

夜色已深,崔小北看看表,把酬金給了楊美玉,倆人離開茶館。崔小北問楊美玉,一個人敢回不?楊美玉稍稍猶豫一下。崔小北忽然說,要不,你今兒到我那兒住吧,反正我一個人。

走進崔小北家,楊美玉更為拘謹,走路輕輕的,生怕不小心踩碎什么的樣子。崔小北拿出點心,倆人草草吃了點兒。崔小北安頓楊美玉睡下,特意強調(diào),他常在這屋睡。做這一切時,崔小北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待躺到床上,她才覺出自己的古怪和反常。怎么能把楊美玉帶到家里,還讓她睡劉大威的床?

清早,崔小北被輕微的聲音驚醒,穿著睡衣出來,楊美玉正滿頭大汗地開門。楊美玉求救地望著她,怎么弄不開?崔小北咔嗒一聲,楊美玉逃一樣離開。

10

從廁所出來,楊美玉頓覺輕爽許多。如果不是崔小北及時打開門,楊美玉非尿褲子不可。楊美玉不敢用她家的衛(wèi)生間,怕萬一不會用給弄壞了。崔小北挺怪的,竟然讓楊美玉在她家里住。直至現(xiàn)在,楊美玉仍難以相信,我真在他家住了?真睡了他的床?楊美玉抬頭看看天,太陽明晃晃的。是的,她確實住了。崔小北是什么意思呢?楊美玉不明白。那一夜,她并沒睡好,翻來覆去想她和他,想崔小北和他,忽而自卑,忽而嫉妒。

出租屋狹小陰暗,比樓房差遠了,可她還是喜歡自己的房子,在自己家自在多了。楊美玉嫉妒的不是崔小北住那么好的房,而是崔小北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她和劉大威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短了。

楊美玉想好好睡一覺,她知道崔小北下午肯定來,這個女人似乎上癮了。楊美玉也上癮了,講述帶給她一種莫名的快感。楊美玉得把精神養(yǎng)好。

剛躺下,黃牙又來敲門。白天敲門,她不怕,但是討厭。黃牙問楊美玉這幾天沒出攤兒,是不是病了?楊美玉說我沒病。黃牙問,那你咋回事啊?楊美玉沒好氣地說,你管得著嗎?黃牙叫不開門,便說他把兩瓶罐頭給楊美玉擱窗臺上了。楊美玉讓他拿走,可黃牙已經(jīng)離去。楊美玉猛地拉開門,窗臺上果然有兩瓶罐頭。她氣壞了,抓起來沖黃牙的背影丟去,不等黃牙有反應(yīng),砰地關(guān)了門。

還未平靜下來,那個常買楊美玉豆腐的老婆子又來了。她說這幾天吃不上楊美玉的豆腐,就從別處買,味兒差遠了。老婆子問楊美玉什么時候開始做。楊美玉歉意地說,明天,明天一定做。楊美玉記得還欠老婆子一只碗。

總算消停下來,楊美玉蒙頭大睡。

楊美玉從昏睡中驚醒,聽出是崔小北來了。一瞅,快三點了,邊揉眼邊打開門。崔小北說,我的手都拍紅了。楊美玉不好意思地說,我睡得死。讓崔小北坐,她急急忙忙梳洗。崔小北問,還沒吃飯吧,別做了,我給你買點兒,吃啥?楊美玉說替我買一碗涼粉。

崔小北拎回涼粉,楊美玉已梳洗完畢。楊美玉吃,崔小北坐那兒看。崔小北說,別急,慢慢吃。其實是催促的意思。楊美玉想,她咋急成這樣?但還是快了許多。

楊美玉終于吃完。倆人同時松了口氣。

楊美玉問,開始?

崔小北說,講吧,今天晚了。

楊美玉愛劉大威愛瘋了,又不敢說出來,怕驚跑劉大威。她沒向劉大威提過什么,劉大威留錢她就收下,劉大威不留也無所謂,只要他能來。她讓劉大威買的唯一一件東西是冰箱。她變著花樣做菜,幾乎每天做,劉大威不來,就放進冰箱。劉大威來了,她把現(xiàn)炒的冷藏的一塊兒端上桌。劉大威的眼睛瞪圓了,責備,這不是浪費嗎?楊美玉說,我愿意,誰讓你不來呢?語氣里已帶了撒嬌的成分。劉大威說,我忙著呢,再說,我也不能不回家吃飯。楊美玉說,我不管,我就要做。劉大威虎著臉說,下次可別這樣了。下次,楊美玉照舊。劉大威雖然責備,可他看楊美玉的目光變了。楊美玉覺出他喜歡上她了,只是他有些矛盾,他一定顧慮著什么。楊美玉想,他成為她的人是遲早的。

崔小北忽然插話,你斷定那個時候他就喜歡上你了?楊美玉斜崔小北一眼,說,當然。

崔小北問,就憑目光?

楊美玉反問,這還不夠嗎?

一天晚上,楊美玉正要睡覺,劉大威來了。楊美玉驚喜不已,忙動手準備菜,劉大威擺擺手,我不是為吃飯來的。為別的來,那更好了。劉大威靠在椅子上,臉色陰沉。楊美玉看出他情緒很糟,問他怎么了,他說沒怎么。他不說,楊美玉也不追問,說我給你熬點兒醒酒湯吧。熬好,卻發(fā)現(xiàn)他靠在那兒睡了。他的嘴角流出口水,像一個嬰兒。楊美玉倒了半盆水,脫下他的鞋襪,給他泡腳。他醒了,欲往外抽。楊美玉輕聲道,別動。劉大威不再動,很乖。楊美玉低著頭,但知道劉大威在看她。她的后頸很熱,是被他的目光灼的。

崔小北打斷楊美玉,你替他洗腳了?

楊美玉說,是啊,你沒給他洗過腳?

崔小北說,沒有,他只給我洗。

楊美玉說,我喜歡給他洗腳,我可以放心地摸他,不用擔心他生氣。

崔小北臉上滑過一個古怪的神色。她問,那天,你和他終于上床了,我猜得對吧?

楊美玉糾正,不是那天,那天他還是離開了,不過,情緒好多了。

崔小北說,你挺有手段的。這么說,你倆發(fā)生……還在后面?

楊美玉不知崔小北今天怎么回事,總是打斷她。她問崔小北聽不聽了,崔小北忙說,聽,我不打斷你了。

楊美玉接著講。那一晚終于來了,那是楊美玉終生難忘的。崔小北呼吸急促地盯住楊美玉,楊美玉說我忘不了的。又重復(fù)一遍,我永遠忘不了。突然就不講了。

崔小北催促,說呀。

楊美玉說,我講得夠多了,現(xiàn)在該輪你了。

崔小北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楊美玉說,我要聽你講。

崔小北生氣了,胡鬧!

楊美玉說,你不講,我是不會往下講了。

崔小北說,我是付你錢的。

楊美玉笑笑,我也會付你錢,一小時二百,嗯?這也是公平交易。楊美玉臉上沒有膽怯。

崔小北漲紅了臉,你怎么能這樣?這是刁難!

楊美玉說,我只想聽你和他的事,講不講隨你。楊美玉伸個懶腰,她實在是困了。

崔小北妥協(xié)了。她問,你想聽什么?

楊美玉說,什么都行。

崔小北無奈地說,好吧,那就從洗腳講起。

崔小北沒說假話,劉大威確實常給她洗腳。崔小北的腳指甲很怪,不往外長,而是往肉里長。崔小北總是忘記剪腳指甲,指甲嵌到肉里,劉大威不得不用刀具往出摳。每次,崔小北都疼得滿頭大汗。后來,劉大威隔三差五替她剪一次,剪嘛,自然要先洗的。崔小北覺得天經(jīng)地義,丈夫為什么不能替妻子洗洗腳?劉大威因為替崔小北洗腳、剪腳指甲而有了意外的收獲。那天,劉大威路過火車站廣場,看到地上躺了不少人。經(jīng)過一個人身邊,劉大威稍停了一下,他看到一雙露在外面的光腳,指甲特別長。早就該剪了,為什么不剪呢?劉大威似乎想提醒他,馬上意識到什么。罵自己,腦子出毛病了,又不是崔小北的腳。劉大威正要離開,目光觸見腳旁的鞋。是一雙新皮鞋,黑亮黑亮的。劉大威笑著走開,腳和鞋實在不般配。走了幾步,劉大威感覺哪兒不對頭,又返回來,重新打量睡在地上的男人。男人身下鋪著報紙,臉上蓋頂帽子。他的衣服舊了——不是舊,而是臟。男人腦袋枕著一個包,竟然也是新的。劉大威踢踢他,喊,喂,讓一讓。男人拿開帽子,看到站在身邊的劉大威,目光突然一慌。劉大威將男人帶回隊里,幾個回合下來,男人就交代了。他是被通緝的鄉(xiāng)村信貸員。劉大威無意中逮了條大魚。他和崔小北談及此事,按捺不住的興奮。崔小北說,怎么樣?我的腳可是頭功。

楊美玉問,他的眼睛這么厲害?

那么她的心思,他早該明白了。

崔小北說,干他們這一行,哪個眼睛不毒?

楊美玉說,還是說你倆的事吧,你們吵過架沒?

崔小北哼了哼,當然吵過,兩口子哪有不吵架的?

崔小北和劉大威爭吵多數(shù)與崔小南有關(guān)。崔小北一直提防著崔小南。這話,她不能對劉大威講,讓他離自己的妹妹遠點兒?她說不出口,況且也不可能。崔小南麻煩事不斷,也只有劉大威能擺平。崔小北說不出口,但態(tài)度寫在臉上,可劉大威似乎看不出。劉大威出差回來,給崔小北、崔小南各買一條水晶項鏈。崔小南當著崔小北的面,摟住劉大威的脖子噢了一聲,說姐夫你真好。劉大威尷尬地瞅崔小北,崔小北臉繃得木板一樣。崔小南像是沒看見,哼著歌忙活自己的。崔小北暗罵崔小南不要臉。崔小南的首飾多的是,怎么會喜歡一條水晶項鏈?不過借機抱劉大威一下。崔小北沒和劉大威吵,但一個星期沒和他說話。

崔小北在床頭柜發(fā)現(xiàn)一條領(lǐng)帶,問劉大威什么時候買的。劉大威輕描淡寫,說單位發(fā)的。過了幾天,崔小南來家里,午飯桌上,崔小南忽然盯住劉大威,姐夫怎么不戴我買的領(lǐng)帶?劉大威緊張極了,崔小北覺出他踢了崔小南一下。崔小北放下筷子,離開餐桌。晚上,崔小北質(zhì)問劉大威為什么撒謊。劉大威解釋,怕她生氣。崔小北氣咻咻地說,她買一條領(lǐng)帶,我為什么要生氣?劉大威說,看,你這不是生氣了?崔小北讓劉大威把領(lǐng)帶扔了,劉大威不干,說你干嗎和一條領(lǐng)帶過不去?崔小北恨恨地說,我就是過不去,三下五下將領(lǐng)帶剪了。劉大威變了臉色。

楊美玉問,你妹妹這么可怕?

崔小北說,不,是可恥。

楊美玉小心翼翼地,聽你的意思,要不是你看得嚴,他倆就會……

崔小北大聲道,我沒那么說,瞎猜!崔小北站起來,臉上飛揚著青云。

楊美玉忙說,你別生氣,沒有就沒有。喏,這是你的錢。

崔小北瞪著楊美玉付的酬金,好一陣兒呆。

11

崔小南五次三番上門,絕不只是提醒崔小北防著誰。終于,崔小南露出底牌,要和崔小北借錢。崔小北問她借錢干嗎,崔小南說想做點兒生意。崔小北冷笑,說自己沒錢,什么東西到崔小南手里都是有去無回。崔小南問,我姐夫的撫恤金呢?崔小北沒好氣地說,知道你惦記這個,這錢我都不敢花。崔小南摟住崔小北脖子,姐,掙了錢我馬上還。崔小北離開沙發(fā),借機擺脫她,別纏了,不可能的。又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么不替自己的以后想想?就這么混下去?現(xiàn)在臉蛋還嫩,以后你靠啥活?崔小南說,所以我想賺些錢嘛。崔小北喝道,夠了。崔小南撒嬌,以后沒人養(yǎng)我,我就靠你,誰讓你是我姐呢。崔小北叫,別煩我好不好?崔小南說,我不煩你,你一個人煩吧,煩死你。說完氣鼓鼓地走了。崔小北知道,用不了兩天崔小南就忘得干干凈凈。崔小北雖然生氣,崔小南真要沒飯吃,她絕不會袖手旁觀。崔小南說得沒錯,誰讓她是姐呢。

如果崔小南的生活是泥潭,崔小北的則是堅硬的河岸。崔小北不僅努力和崔小南不一樣,而且還要讓崔小南看到她的不一樣。尤其在婚姻上,崔小北豎著一個標桿。

劉大威在外面有人了!難以描述崔小北當時的吃驚程度,整個眼眶幾乎要裂開。雖然崔小北沒什么證據(jù),但聞到了劉大威身上的女人味,不是崔小南的。崔小北對氣味十分敏感,劉大威曾開玩笑說崔小北的前世是警犬。劉大威怎么會有別的女人?崔小北一度對自己的感覺產(chǎn)生過懷疑,寧肯認為自己錯了。數(shù)次聞嗅后,她沒法再欺騙自己。劉大威有了外遇,他身上的女人味越來越重。

崔小北表面上若無其事,心已被無形的大手撕碎。崔小北引為驕傲的資本頓時坍塌。崔小北沒有詢問過劉大威,怕劉大威突然攤牌,怕倆人的危機掩藏不住。崔小北的標桿折了,可她強挺著。彼此的話越來越少,有時一天也說不上幾句。倆人的情調(diào)已是明日黃花。劉大威的“癥狀”也越來越明顯,回家次數(shù)少了,偶爾回來也是心事重重。裂痕已難以愈合,分手是早晚的事,但崔小北依然沒提一個字。她在等待劉大威主動攤牌,她要看看,劉大威怎么張開嘴。劉大威似乎想說的,可幾次都欲言又止。就這么拖著,一直拖到那天夜晚。

噩夢一般的夜晚。

崔小北不知自己是第幾趟到堡子里了。楊美玉提出那樣一個要求,確實讓崔小北意外。楊美玉樸實中有幾分擰勁,如果崔小北不說,就無法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崔小北花出去的錢又一張張回來了,劉大威的事對楊美玉似乎比錢更重要,崔小北對她刮目相看。這個女人,難怪劉大威被她迷住。

又是一下午的講述。崔小北沒有離去,楊美玉留她吃了晚飯。楊美玉問崔小北累不累,要不要躺一會兒。崔小北搖頭。她不會在劉大威和楊美玉求歡的床上躺著。

劉大威在你這兒待過多少個夜晚?崔小北忽然想起這個問題。楊美玉甚是迷茫,多少個夜晚?我想不起來了。

崔小北問,多得記不清了?

楊美玉紅了臉,默認了。

崔小北嘆口氣,你說咱倆誰更了解他?

楊美玉頓時來了興趣,眼睛亮亮的,你說呢?

崔小北說,我考考你,你說劉大威最擅長什么?

楊美玉躊躇一會兒,你先說。

崔小北譏誚,看不出,你還挺鬼的。告訴你,他最擅長看人。在公共場合,他掃一圈,就能判斷出哪個人有過前科,哪個人有問題。其實,這是一門學問,叫心理學。算了,你不懂。

楊美玉似乎被激怒了,反擊,不對,他最擅長接吻??慈怂闶裁幢臼?哪個警察不會?接吻才是學問。每次他吻我,我差不多都要死過去。不知他的舌頭是什么做的,香死了。

崔小北的臉扭得很難看,低聲罵,你真不要臉。

楊美玉憐憫地瞅著她,你難受啦?

崔小北哼了哼,才不呢,爛舌頭,惡心!

楊美玉問,你們每次見面都接吻嗎?

崔小北說,有一陣兒是,可哪對夫妻能堅持?對你不過是新鮮,野花嘛,總比家花刺激。咱別說這個話題了。崔小北顯得有氣無力。

楊美玉意猶未盡,他抱你抱得緊嗎?

崔小北質(zhì)問,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瘋了?

楊美玉有點兒委屈,咱倆不是在說嗎?你怎么老是發(fā)火?

崔小北說,對不起。哦,我想起件事,你絕對想不到。他開始追我的時候,我沒一點兒感覺。追我的人很多,我哪會把一個警察放在眼里?我喜歡書生氣的那種,警察給人的印象是粗暴,不懂情趣。他常在學校門口等我。那年的情人節(jié),他捧一束玫瑰花送到我辦公室,我覺得別扭,沒理他。第二天,他突然跑來,當著同事的面割破手指,寫下一封血書。當時的震撼真的難以形容,我的心被徹底征服,選擇了他?;楹?,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溫柔,就連那種事也是。

楊美玉問,哪種事?忽然明白過來,表情怪怪的。他是那樣的?可他對我不一樣。你不是想知道我倆的第一次是怎么發(fā)生的嗎?我不知是怎么發(fā)生的,反正就是發(fā)生了。我夢想的事到了,我一下子暈了。他沒暈,可他瘋了,他撕我的衣服,一會兒也等不及了。我的扣子掉了,褲子扯了,乳罩也成了兩半。他那么猛,我都堅持不住了。后來,我就哭了,我是高興的。我捶他,讓他賠我乳罩。我不過是撒撒嬌,第二天,他真買了一件,樣式很好看,大小也合適。他眼睛真的很厲害,什么都看得準。

楊美玉沉浸在深情的敘述中,面帶紅潮,仿佛正和劉大威經(jīng)歷著。等她回過頭,發(fā)現(xiàn)崔小北在啜泣。崔小北咬著嘴唇,竭力忍著,以致臉肌錯了位。

楊美玉小聲問,你怎么啦?

崔小北掏出紙巾拭拭,說,沒什么。我現(xiàn)在明白,他是愛你的。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沒給我買過一件衣服,甭說乳罩了,一只襪子都沒有。他那么細心的一個人,竟不知一個女人期待什么。剛才,我對你撒了謊。他是追我來著,可沒給我送過花,更沒寫過血書。我不想欺騙自己了。如果他活著,我一定會把他讓給你,我……崔小北又哽咽了。

楊美玉呆了呆,忽然說,不,我……我也是編出來的。他沒吻過我,沒撕過我,沒給我買過乳罩,這都是我想出來的。姐,我真是不要臉……

崔小北瞪大眼,你……究竟怎么回事?

楊美玉眼睛也濕了,我是個罪人,我對不住他。我喜歡他,也看出他喜歡我。可是,我想要的一直沒有發(fā)生。我等不及了,怕抓不住他。我沒有冒冒失失往他懷里倒,我耍了點兒計謀。那天他在我這兒吃飯,我在他杯里下了藥。這都是從電視上學來的。我很害怕,怕被識破,他可是警察。他沒起一點兒疑心,吃完飯,他說困,我勸他躺一會兒。他就躺到我的床上,這是第一次。我拉上窗簾,插上門,我心跳得厲害,他屬于我了,就要屬于我了。我跪在他身邊,脫了他的衣服。他睡得太沉了,我怎么推他搬他,他都不醒。我還能要什么呢?這已經(jīng)足夠了。我在他身邊躺下去。我想就這么和他躺著,永遠不要醒。我太高興了,不知自己醒著還是做夢。后來,他醒了,發(fā)現(xiàn)和我光著身子躺著,直跳起來,險些栽到地上。我也醒了,忙拉著燈。他臉色刷白,問我又像問他自己,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我把衣服遞給他。他不安地問,我做什么了?我能說什么?我不敢說這是我搞的鬼,也不敢說他把我怎樣了。我哭著說,以后你要對我好啊。聽我這么說,他一下子僵在那兒。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好像被判了死刑。他說對不起,慌慌張張?zhí)恿?。他走后,我一下后悔了。他對我那么好,我卻害他。我太無恥了。我和他唯一的一次就是這樣。我打定主意,告訴他真相,哪怕他罵我打我,從此不再理我??傻诙焖汀俏液λ赖?,我是個罪人啊。

崔小北異常驚駭,竟然是這樣!半晌,她問,你是說,他出事前一天夜里是在你這兒……

楊美玉帶著哭聲說,是啊,姐。

崔小北慢慢緩上一口氣,謝謝你說了真話,我也是有責任的。那天,他回到家已經(jīng)半夜。他沒睡,一個人在客廳呆呆坐著。我挺生氣,好容易回來一趟,你這是干嗎?那陣兒,我一直等他提出離婚,我認為他不提是逼我提。好,那我就說。我草草寫份離婚協(xié)議,讓他簽字。他驚恐地瞪了我一會兒,拒絕了。我說你不簽,那就法庭上見。也就是說說,我不會因為離婚上法庭。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猜他去了隊里。白天,他就出事了。沒想到那天夜里……

楊美玉懺悔,我害了他呀。

崔小北悲傷地說,害他的是我,不是你。如果我早和他談?wù)?,就不會這樣的。

楊美玉喊,是我。

崔小北爭執(zhí),是我。

楊美玉叫了聲姐。

崔小北說,其實不是你也不是我,他是追嫌疑犯出的事。

楊美玉說,他心里苦啊。

崔小北說,他急躁了。

兩個女人抱在一起,淚流滿面。

原刊責編 寧小齡

【作者簡介】胡學文,男,1967年生,大學畢業(yè)。著有長篇小說《燃燒的蒼白》、《天外的歌聲》、《私人檔案》,中篇小說集《極地胭脂》、《麥子的蓋頭》、《秋風絕唱》、《婚姻穴位》等。作品曾被多種選刊選載,中篇小說《婚姻穴位》被改編成電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曾獲河北省第九、十屆文藝振興獎,河北省作協(xié)優(yōu)秀作品獎,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xiàn)為河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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