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陶
馬克·吐溫(1835—1910)是我國讀者相當(dāng)熟悉的一位作家。他的作品大概在他去世后的二三十年開始翻譯介紹進來,比如《夏娃日記》(李蘭譯)、《王子與貧兒》(李葆真譯)等。解放以來,他的作品的中譯本更是大量翻譯出版。比如張友松譯介了九卷之多;名著《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和《湯┠貳お索耶歷險記》的譯本不下五六種;短篇如《跳蛙》、《百萬英鎊》、《敗壞赫德來堡名聲的人》也一再被翻譯。其他如《傻瓜國外旅游記》、《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涯》、《赤道圈紀行》、《傻瓜威爾遜》、《貞德傳》、《自傳》等等也有多種譯本問世。此外,還可讀到幾種譯自英文和俄文的馬克·吐溫傳記和評論集。報刊上也不時登載有關(guān)這位作家的種種論述和翻譯。
在一般讀者心目中,馬克·吐溫是一位幽默小說家、杰出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游記和傳記作家。他創(chuàng)造的哈克和湯姆等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特別通過影視的傳播更使人難以忘懷。
這樣的印象應(yīng)該說是正確的,但是不夠全面。馬克·吐溫還有一些文學(xué)作品,以及大量的雜文、政論、演說辭、書信等尚未與我國讀者見面。如果我們讀到這些上百萬字的文章,我們就能得到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認識一位全面的馬克·吐溫,真正的馬克·吐溫。他不但是一位幽默、風(fēng)趣的小說家、游記和傳記作家,而且是一位思想深刻的哲學(xué)家、直言不諱的政論家、機智敏銳的演說家、悲天憫人的預(yù)言家。他的思想其實是他全部作品的底色,他的幽默往往是暗藏機鋒的,他的玩笑常常是隱含眼淚的,所以并不存在兩個馬克·吐溫,并不存在幽默和悲觀相矛盾的馬克·吐溫。如果我們讀讀他摘下玩笑的面具而嚴肅認真地寫下的文章,我們便可以對他有比較深入的了解。比如,讀讀他的對話論述《人是什么?》,他的寓言小說《四十四號——神秘的外來者》,以及他的雜文《記錄天使的一封來信》、《致坐在黑暗中的人》、《私刑合眾國》、《沙皇的獨白》、《國王利奧波德的獨白》,還有關(guān)于亞當(dāng)、夏娃、撒旦、伊甸園的調(diào)侃小品文。我們可讀到一顆正直、善良、唯真理是從的心;我們可以聽到一種疾惡如仇,反對世界上任何地方(包括他的祖國境內(nèi))發(fā)生的任何暴行、壓迫、殘害、剝削的正義的聲音。他不畏強梁,傲視王侯,甚至對基督國家目為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帝也敢幽默一下。
作為中國人,我們應(yīng)該特別感謝馬克·吐溫在我們慘遭列強欺凌宰割的清朝末年,對我國人民熱情關(guān)懷,為我國人民的不幸遭遇仗義執(zhí)言,大聲疾呼,幾乎是單槍匹馬與國際反動勢力作戰(zhàn)的高尚行為。
1840年的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可以說是我國經(jīng)受帝國主義侵略的百年創(chuàng)傷的開始。相反,這一時期的美國卻是處于資本主義急速發(fā)展的時期。美國一些商人除了從非洲販賣黑奴,充作本國的勞動力以外,還從我國招募“苦力”。1840年在美國的華人只有八人;1860年便猛增到三四萬人。1862年,馬┛恕お吐溫從美國東部來到西部,在費吉尼亞城任《企業(yè)報》記者,寫了一篇《唐人街》的報道。1863年,他來到舊金山,這里華人較多。一次,他看見一群孩子在街上欺侮一位華人,像惡魔一樣揪住這人的辮子(清朝男人即使留洋也要留長辮),盡情作弄。馬克·吐溫義憤填膺,寫了一篇《該詛咒的兒童》,發(fā)表在紐約的《星期日水星報》上。還有一次,他親眼看見:“一個華人頭頂一籃衣服,不聲不響地從街上走過,一群屠夫卻放出狗去咬他;狗在撕咬華人,其中一個屠夫還走上來火上澆油,拾起半塊磚頭,把那華人的牙齒敲掉好幾顆,讓他咽下去。”為背井離鄉(xiāng)、孤立無援的我國同胞寫這樣的揭露文章,可見馬克·吐溫的俠肝義膽??墒菆笊鐓s把文章扔在一邊,不予發(fā)表。
1868年8月4日,紐約《論壇》雜志上,刊登了馬克·吐溫的一篇專論《美中條約條款闡述》。這里的條約是指1868年7月28日中美簽訂的所謂《蒲安臣條約》。蒲安臣原為美國派駐中國的公使,后來清政府“洋為中用”,聘請他為大清的赴歐美外交特使,也算是一種“外援”吧。蒲氏與他本國的國務(wù)卿威廉·西華德簽訂了條約,這是國際外交史上罕見的頗有戲劇性的一幕。不過,這一條約的某些條款從字面上看,蒲氏為中國在美國的華人爭得了一些 “互惠”。因此,馬克·吐溫為之歡呼:那些惡棍“再也不能對華人使槍弄棒,再也不能對華人動用拳腳,再也不能對華人縱狗行兇了”。
可是,沒有實力作后盾的條約,只不過是白紙上印了一些不起作用的文字而已。這在世界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美國有人認為,上述條約中“互相移民條款,是為促進中國勞動力向太平洋沿岸輸入,主要去聯(lián)合太平洋鐵路的建筑工作,因為該項工程的勞動力正發(fā)生困難”。等到鐵路竣工,大批勞工失去工作,資本家便翻臉無情,認為華工是一種負擔(dān)。有人叫嚷“華人奪走白人飯碗”,“華人是些惡人”,“從中國這樣大量移民,我們美國有黃種化的危險”等等。在反華、排華的謬論挑動下,各地迫害華人的事件有增無減,變本加厲,哪里是什么條約能夠約束得住的!馬克·吐溫善心不改,仍然為我們中國人拿起筆來。他在1870年至1871年連續(xù)發(fā)表了尖銳的諷刺小品《對一個孩子的可恥迫害》、深刻揭露的小說《哥爾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雜文《一個中國人在紐約》,1877年,寫了以華人洗衣工為題材的劇本《阿興》。
在上述《美中條約條款闡述》一文中,馬克·吐溫還為我國打抱不平,抨擊帝國主義者橫行霸道,喧賓奪主,在中國領(lǐng)土之內(nèi),強行劃出所謂租界。租界之內(nèi)是洋人的獨立王國,行使他們的“主權(quán)”,向中國人攤派租稅,把中國人看成“低下的蠻族,不配享受仁慈”,“活該被人踩在腳下”。馬克·吐溫警告說,如果不結(jié)束這種罪惡的租界制度,以尊重的態(tài)度對待中國人,中國人民遲早會起來作殊死斗爭,把洋人全部趕走。
租界制度的始作俑者是英帝國主義者。他們根據(jù)強迫清朝廷于1842年簽訂的結(jié)束鴉片戰(zhàn)爭的《南京條約》,除了取得兩千一百萬銀元的“賠款”和割據(jù)香港以外,還獲得“五口通商”的權(quán)利。1845年,又據(jù)此條約簽訂《上海租地章程》,在上海建立了英租界。1849年,法國“不甘落后”,在上海建立法租界。以后,天津、漢口、九江也相繼冒出了“租界”這種國中之國。
打開災(zāi)難深重的中國近代史,真是血淚斑斑,不堪回首。史書上接連不斷地記載著戰(zhàn)敗、割地、賠款、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英、法、日、俄、德等帝國主義狼犬把東方巨龍撕咬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但是,正如馬克·吐溫所說的那樣,中國人民風(fēng)起云涌、前赴后繼地展開了殊死斗爭。太平天國、捻軍、天地會、小刀會、義和團等等人民革命運動一浪又一浪,掀起反抗清朝封建統(tǒng)治,反抗外國侵略者的怒潮。1900(庚子)年,以農(nóng)民為主體的反帝愛國的義和團員們用血肉之軀面對洋槍洋炮,頑強戰(zhàn)斗、寧死不屈,其英勇壯烈之舉、可歌可泣。當(dāng)年,侵略者以一些外國基督教傳教士和中國信徒被殺害為由,英、美、德、法、俄、日、意、奧組成十萬人的“八國聯(lián)軍”,攻占津、京、山海關(guān)及山西等地;帝俄更單獨調(diào)騎兵十七萬攻占東北,企圖吞并東三省。清政府不得已,于1901年9月7日簽訂了屈膝投降的《辛丑條約》。對方除八國以外,還增了西、荷、比三國來分一杯羹。條約規(guī)定我國賠款銀九億八千余萬兩(史稱“庚子賠款”);拆毀大沽炮臺;政府承認“縱信”義和團的錯誤,向各國的道歉等等。
帝國主義侵略者大獲全勝,中國人民處于越來越悲慘的境地之際,有誰會為我們哪怕是說一句公道話呢?有,那就是當(dāng)時已譽滿美歐各國的文學(xué)大師馬克·吐溫。
馬克·吐溫當(dāng)時已六十五歲,早已功成名就,德高望重,本可以賞心樂事,息影田園。如果他不屑于像其他“愛國者”那樣,支持政府對外擴張,派兵遠征,盡可以閉口不談國事,一心只搞文學(xué)。然而不,他“吾愛吾國,更愛真理”。六十歲時,他為了還清債務(wù),去大洋洲、非洲和歐洲長途旅行,演講、朗誦、撰稿以籌款。知道中國在受到列強百般欺凌的時候,他難抑激憤之情,發(fā)表演說,撰寫文章,抨擊帝國主義,仿佛他是一個中國人。1900年8月12日,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的前一天,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我同情中國人。他們一直受著高踞君位的歐洲強盜的欺凌,我希望他們能把外國人全都趕出去,永遠把他們拒于門外?!?900年10月6日,他返回美國之前,在倫敦接見紐約《世界報》記者,表示反對美國同其他侵略者串通一氣:“我不知道我們的人民對于我們自己在地球上到處擴張是同意還是反對。如果他們同意的話,我將感到遺憾……在中國,沒有我們的事,就像在任何不是我們自己的國家沒有我們的事一樣?!彼舜貒幌麓a頭就聲明自己是一個反帝國主義者。不久之后,他參加了反帝同盟。11月23日,他發(fā)表演說:“洋人們在中國的國土上只是惹是生非,中國為什么不應(yīng)擺脫他們?如果他們都滾回去了,對中國人來說,中國將是怎樣一個幸福的地方?。∥覀儾辉S中國人到這兒來,那我必須嚴正指出,我們應(yīng)該懂得讓中國決定誰可以到那兒去……外國人從不需要華人,中國人也從來不需要外國人,在這個問題上,我無論何時都站在義和團一邊。義和團是愛國者……我祝愿他們成功。義和團堅定地需要把我們趕出他們的祖國,我也是一個義和團員……”
1900年12月13日,馬克·吐溫主持一名叫做溫斯頓·丘吉爾的英國記者的演講會。這位記者就是后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間赫赫有名的英國首相。當(dāng)時他要講的是英國在南非與布爾人的戰(zhàn)爭。馬克·吐溫深知這位先生的大英帝國主義的立場鮮明而又堅定,對殖民地人民沒有好感,便借此機會尖刻地諷刺丘吉爾,說英美是親戚,在犯罪方面也是親戚。丘吉爾的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美國人,這樣是再和諧也沒有了,結(jié)果就生出像丘吉爾這樣的“完人”。還說:“看看美國吧,它是全世界被壓迫者的避難所,只要他出得起五十美元的入境費。不過中國人除外。美國站起來到處保衛(wèi)人權(quán),甚至去幫助中國人,讓他們放外人免費入境……英國呢,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只要不是他們自己的國土,它在門戶開放方面做得又是多么無私?。 ?/p>
1900年除夕,馬克·吐溫寫了一封公開信,憤怒而嚴厲地指責(zé)英美兩國的大人物:“麥金萊的戰(zhàn)爭與張伯倫的戰(zhàn)爭一樣無恥,但愿公眾能把這兩個歹徒都用私刑處死?!丙溄鹑R(1843—1901),美國第二十五屆總統(tǒng),任內(nèi)曾發(fā)動美西戰(zhàn)爭,吞并夏威夷島,侵占菲列賓,派兵參加“八國聯(lián)軍”,對中國提出“門戶開放政策”。1901年遇刺身亡。張伯倫(1836—1914),英國殖民大臣,發(fā)動英布戰(zhàn)爭,積極推行帝國主義政策。其子內(nèi)維爾·張伯倫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初期對希特勒實行所謂綏靖政策的英國首相,倒臺后由丘吉爾接任。
1901年2月,《北美評論》上發(fā)表,后來又由反帝同盟出版了馬克·吐溫的《致坐在黑暗中的人》。這篇文章被稱為“反帝文學(xué)的代表作”,是投向國際上帝國主義分子的重磅炸彈。他的朋友曾勸他不要發(fā)表,免遭麻煩?!侗泵涝u論》主編豪威爾斯勸他先去上吊,免得被別人吊死。當(dāng)然,這只是一句馬克·吐溫式的玩笑話。文章指出:整個教會就是帝國主義的幫兇,他們滿口道德仁愛,把中國人、布爾人、菲列賓人等等看作坐在黑暗中的愚昧無知的人,說要賜予他們以“文明”,實際上他們殺人,掠奪成性,給這些人帶來深重的災(zāi)難。他們口口聲聲自由、平等、“保護弱小”等等,“不過是一種外表,看上去笑臉迎人,十分漂亮,頗能吸引人”,然而結(jié)果卻是使別人失去自由、平等、土地、錢財?!白诤诎抵械娜恕笔怯米约旱淖杂伞⒅鳈?quán)和土地換取西方的“文明”。文章揭露:“德國有兩個傳教士在山東被殺死了,德國為了這兩個人竟然索取每人十萬美元的代價,外加十二英里土地?!钡禄实囊笫菨M足了,然而給中國“坐在黑暗中的人”留下了惡劣印象。他們會思考:“我們能買得起這種文明嗎?中國有富人,他們或許買得起??韶摀?dān)卻偏偏不落在他們身上,而落在山東農(nóng)民身上。山東農(nóng)民每天不過掙四文錢,卻要付這么一大筆款子。這種文明難道比我們的好,比我們的神圣、高貴、高尚嗎?”“接著俄國沙皇又奪走了滿洲里,偷襲村莊,殺死無數(shù)無辜的農(nóng)民,把尸體投滿了江河。這使中國人又大為震驚:‘這難道又是一個文明的強國嗎?……難道我們只能接受文明,把我們自己降到他們那種文明的水平嗎?”
文章發(fā)表以后,果然激怒了帝國主義分子,遭到一些報刊的圍攻,咒罵馬克·吐溫“叛國”。但是另一方面,反帝陣線則一致歡呼。當(dāng)然,我們中國人民當(dāng)時如果讀到這篇義正詞嚴、痛快淋漓的反帝檄文也會為之大聲喝彩的。即使現(xiàn)在,距這篇文章發(fā)表百年之后,我們讀來,仍然感到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馬克·吐溫這位偉大的作家,偉大的良心,那些年,他身在太平洋彼岸,在我們幾萬萬受苦受難的同胞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熱情地支持我們,始終不渝地為我們辯護,為我們與反動勢力戰(zhàn)斗,怎能不使我們感動!
馬克·吐溫從未到過中國,但他是我們中國人民的患難之交、知心朋友。2010年將是他逝世一百周年,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為他樹碑立像,請他的靈魂到中國來。他的塑像是否就立在八國聯(lián)軍刺傷我們的心臟的地方?讓我們永志不忘,讓我們記住過去的恥辱和故人,更讓我們永遠記住我們這位偉大的朋友。
ィㄎ餼陶:上海市常熟路100弄2號102室,郵編:200040)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