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合

南北朝，雞飛狗跳地鬧了169年。公元五六世紀(jì)時，中國似乎就做了兩件事兒：第一，從南到北的戰(zhàn)亂，第二，自上而下的色情。

“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边@條滾滾東去的大江，既是一處浩瀚的風(fēng)景，也是一道天然的軍事防御工事。磚石長城，擋不住凜冽的寒風(fēng)和草原民族的鐵蹄；平闊的水面，卻把江南攬進(jìn)了溫存的保險箱。江表三千里，平安無事!銀網(wǎng)一拋，魚白蟹黃，菱藕滿艙。每當(dāng)?shù)竟赛S熟，坊間便流淌起清新的米香……老家底吃穿不盡，南陳天下，也沐浴在紙醉金迷的暖風(fēng)里。美女張麗華一露面，這個王朝的末日就不遠(yuǎn)了。

苦水，甜妞兒

御用史官，有幾個不是哈巴狗?寫帝王世家，恨不得刨出祖宗十八代。雖說英雄不問出處，但從一系列正襟危坐、濃妝艷抹的《本紀(jì)》當(dāng)中，仍能猜到那幫登基坐殿的家伙是什么玩意兒變的。后宮佳麗無非是漂亮的擺設(shè)，剛老一茬，又嫩一茬，誰有工夫追究你的出身?除非熬成正宮國母，或者皇上的親娘，可惜，有那種洪福的女人太少了。美女張麗華委身于花花公子陳叔寶，也算造化不淺?？傻姑沟氖?，她嫁了一個亡國之君。南陳江山，美得像畫，富得流油，屁大個工夫，便毀在了陳叔寶的手上，張麗華當(dāng)然也要跟著吃瓜落兒。也不怪后世作踐她，身為貴妃，張麗華玩得也實(shí)在是太囂張了。

張麗華的出身，《陳書》和《南史》幾乎都是一筆帶過。她老爹當(dāng)過大頭兵，打了幾年糊涂仗，之后便回家過苦日子。老老少少幾張嘴，家里沒有半點(diǎn)積蓄，可吃什么呢?逼得灶下人，天天數(shù)著米粒下鍋。實(shí)在走投無路了，只能厚著臉皮做一點(diǎn)小買賣。無論大老板，還是小商販，在封建時代，都讓人瞧不起。士農(nóng)工商，生意人屬最底層。張麗華的父兄，因本小利薄，就編幾條席子上街去賣?？椣軖陰讉€錢?全家勉強(qiáng)糊弄一碗稀粥罷了。

一把小傘，撐起了江南細(xì)密的杏花雨。面容憔悴的張麗華被選入東宮。她不得不掙脫父母的翼護(hù)，到陌生的建康城(今江蘇南京)去混飯吃。風(fēng)一程，水一程，離家越來越遠(yuǎn)，前面的路，只能靠自己了。她閃動著惶惑的大眼睛，從茅檐草合走進(jìn)了脂粉凝香的深宮。

這一年，張麗華剛剛十歲，她乖巧、俊美，隨即被陳叔寶的小老婆龔氏領(lǐng)走，當(dāng)了一名貼身丫環(huán)。此時，陳叔寶還在東宮當(dāng)太子，這位大陳儲君，始終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蓢@龔氏做夢都想不到，她弄來的這個捧茶疊被、掃地梳頭的小人兒，很快就成了同自己爭寵的“情敵”，同時也是陳氏天下的“克星”。

張麗華的確是個美人坯子。她心智早慧，身體早熟，按說，十歲的小女孩兒，剛斷奶沒多久，哪兒來得少女那種勾魂攝魄的魅力呢?可老天爺恰恰讓張麗華預(yù)支了青春，并在她含苞未放時碰上了色狼陳叔寶。

《陳書》借魏征之口，描繪了這個十歲的小姑娘：“發(fā)長七尺，鬢黑如漆，其光可鑒。特聰惠，有神采，進(jìn)止閑暇，容色端麗。每瞻視盼睞，光采溢目，照映左右?！倍愂鍖毷鞘裁慈四?見著漂亮女子就骨酥肉麻。這個天仙似的小丫環(huán)，立刻勾起了他強(qiáng)烈的占有欲。陳叔寶張著大嘴，傻呵呵地端詳了半天，才對龔氏感嘆說：“她簡直是國色呀!你干嗎藏在身邊，不叫我見見呢?”

龔氏太熟悉陳叔寶那副花花腸子了，她虛情假意地勸解道：“殿下，您現(xiàn)在見了她，我都覺得太早。這姑娘還小著哩，‘微葩嫩蕊，根本不到采摘的時候。著什么急呀?她橫豎都是您的人……”陳叔寶高興了，一個勁兒地點(diǎn)頭微笑。從此，他又多了一塊心頭肉。

乍一聽，這話的確令人拍案驚奇。替丈夫蓄養(yǎng)情人，天下有這么胸懷寬闊的老婆嗎?顯然，龔氏是在借水洗船，順手賣了個空頭人情。她才不愿意貼身丫頭擠自個兒的熱被窩兒呢，更無法容忍出身貧賤的女仆，一下子就跟自己平起平坐。既然捂不住了，就把漂亮話兒撒出去，先聽聽動靜，拖一天算一天，最好把這樁美事撂涼了，陳叔寶永遠(yuǎn)不惦記張麗華才好呢!可惜，龔氏根本拗不過貪淫好色的陳叔寶。南陳未來的皇帝，想把這個美少女弄到懷里，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他可捱不到小姑娘成年。沒過幾年，陳叔寶就迫不及待地下了手。

《陳書》交代得很明確：“(張麗華)年十歲……后主見而說(悅)焉，因得幸，遂有娠，生太子深。后主即位，拜為貴妃。性聰惠，甚被寵遇?！倍潭處拙湓?，張麗華便從一個小小的使喚丫頭，陡然變成陳叔寶枕邊的紅人，又生兒子，又封貴妃……榮華富貴，來得太突然了，十多歲的小姑娘根本就沒有享受這一切的心理準(zhǔn)備。她飄忽在人生的風(fēng)口浪尖上，僥幸、得意、滿足、眩暈、忐忑……小臉兒飛過一抹桃紅，做夢都吃吃地竊笑呢!

摸黑，攥住了誰?

臺灣女詩人席慕蓉寫過一首《一棵開花的樹》，詩歌開篇便說：“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睎|方人看婚戀，多是一種憂郁、神秘的氣質(zhì)；而西方人可不相信什么輪回與緣分。西方的婚姻，就是兩個陌生人摸黑走路，熱湯熱水地過了一輩子，可能還不知自己正攥著誰的手。

張麗華被陳叔寶拽進(jìn)了懷里，就是這種摸黑“撞天婚”的感覺。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兒，被軟禁在佳麗如云的深宮里，她能怎么樣?只能默默地等——等那個虛無縹緲的命來撞自己?？上?，張麗華在佛前求了幾百年的塵緣，竟釀成了一個王朝的悲劇。跟了陳叔寶這個“花下鬼”兼敗家子，活該她倒霉。

翻翻家譜，陳叔寶的祖上堪稱“亂世梟雄”。爺爺陳霸先，從草民熬到將軍，擋西魏，戰(zhàn)北齊，總算保住了江南半邊天。557年，羽翼豐滿的陳霸先，掀翻了蕭家梁朝的空殼子，受禪做了南陳的開國皇帝。禪位，無非是一塊漂亮的遮羞布，說白了就是逼宮、竊國。誰還像堯舜那樣真心實(shí)意地替天下人著想啊?除非迫不得已，窩窩囊囊的末代皇帝寧肯讓尊位長毛，也絕不會拱手送人。

陳霸先“受禪”的確是個例外。雖說他搶了蕭家的江山，卻沒落下絲毫貶損。魏征稱贊他：效命舊王朝，功勛不下曹操、劉裕；三分天下，豪杰無愧劉備、孫權(quán)。司馬光也在《資治通鑒》里抬舉陳霸先，說：“臨戎制勝，英謀獨(dú)運(yùn)?！焙苓z憾，如此雄才大略的人物，當(dāng)國才三年，就撒手人寰了。他那群嫡傳子孫，一代不如一代。輪到陳叔寶登基，便只剩下敗家的份兒了。

創(chuàng)業(yè)，要本事，守成，也需手段?？申愂鍖毲∏〔皇沁@塊材料，他還在東宮的時候，就養(yǎng)成了三個倒霉性格：膽小懦弱，耳軟心活，貪淫好色。一旦他君臨天下，執(zhí)掌生殺大權(quán)，骨子里的性格缺陷便擴(kuò)散成了國家臟器上的惡性腫瘤。

張麗華依舊隨著幸福的波濤起起落落——被臨幸，生貴子，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她怎能想到，陳叔寶“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不知稼穡艱難，復(fù)溺淫侈之風(fēng)”，這小子滿肚子花花腸子，絕對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

不是好折騰

582年正月，大雪落滿江南。建康城人心惶惶。

先是陳叔寶的老爹陳頊病死；接著，親哥倆動家伙——陳叔寶的脖子上挨了弟弟一銼刀——差點(diǎn)兒出人命。但政權(quán)還算平穩(wěn)過渡，陳叔寶剛剛即位，就頒布了一道冠冕堂皇的詔書：“朕以寡薄，嗣膺景祚，雖哀疚在躬，情慮愍舛，而宗社任重，黎庶務(wù)殷，無由自安拱默，敢忘康濟(jì)……”這些漂亮的廢話，像一縷輕煙，轉(zhuǎn)眼就散了，陳叔寶根本就沒往心里去。他躺在舒爽的臥榻上養(yǎng)傷，依然品著美酒，摟著美女，做著美夢……

陳叔寶可經(jīng)不起折騰。雖說他是宣帝陳頊的大兒子，又當(dāng)了13年的東宮太子，可他人軟貨囊，輕佻放蕩，即便披上龍袍也不像皇帝。怨誰呢?陳霸先的孫子沒有半點(diǎn)英雄氣概——退化了，串種了。陳叔寶從小就藏在一群娘們兒懷里，像小貓小狗似的被撫摸著、溫存著，漫說舞槍弄棒、跨馬征殺，就是天上打個響雷，他都渾身嚇得哆嗦。據(jù)說，有位大臣進(jìn)獻(xiàn)了一幅隋文帝楊堅的肖像，畫中人目光炯炯、咄咄逼人，陳叔寶立刻嚇得小臉兒煞白，他趕緊捂著雙眼，結(jié)結(jié)巴巴地嚷道：“快拿開，我不想看見這個人!”

哪里是不想?分明是不敢。這種膽小如鼠的家伙還能主政江南嗎?陳叔寶接班的前一年，鐵腕人物楊堅剛剛創(chuàng)立大隋。楊堅雄踞長安，以讓陳叔寶畏懼的目光，遠(yuǎn)眺南陳的千里平川和青山綠水。

敵人磨刀霍霍，眼看就要來了，陳叔寶還沉浸在醉醺醺、香噴噴、樂顛顛的宮廷盛宴上。他在位七年，沒干別的，天天就是毀滅性地折騰，似乎稍一松勁兒，眼前的榮華富貴就“突兒”的一聲，飛走了。

《陳書》記載了他紙醉金迷的帝王生活。至德二年(584年)，也就是陳叔寶登基的第三個年頭兒，新皇帝傳詔，在光照殿前大興土木，為吃喝玩樂修建豪華場所。“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座高樓拔地而起，每座樓都有幾十個大房間，雕梁畫棟，精工細(xì)琢。門窗、墻圍、懸楣、欄桿，清一色的沉香、檀木，這些珍稀的木料，比黃金還貴。

錢，在陳叔寶眼里就像遍地亂滾的土坷垃，伸手則來，撒手即去。三座高樓，極盡奢華，“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nèi)有寶床、寶帳、其服玩之屬，瑰奇珍麗，近古所未有”，“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花藥”。工程告竣，連陳叔寶都眼前一亮。本來，陳霸先父子非常簡樸，南陳后官從來沒這么排場過。史官的記錄說，“臨春”、“結(jié)綺”、“望仙”這三座樓閣“香聞數(shù)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

皇帝美了，老百姓可倒了霉。為撈錢，南陳官吏刮盡地皮，“稅江稅市，征取百端”，“刑罰酷濫，牢獄常滿”。陳叔寶的屁股底下，是一座隨時都可能爆發(fā)的活火山。

陳叔寶不僅把國家糟蹋成這樣，還養(yǎng)了一群馬屁精。他最待見都官尚書孔范，而孔范心里早就揣著小九九，跟孔貴人結(jié)為了兄妹。他深知皇帝是頭“順毛驢”，便明目張膽地吹捧、拐彎抹角地逢迎。陳叔寶對此很受用。每有大臣進(jìn)諫，這家伙便跳出來“擋橫”，明明是樁缺德事兒，只要他舌頭一攪，似乎就流芳百世了。陳叔寶喜歡歌功頌德、天花亂墜，他嬌氣的耳朵再也離不開孔范的甜言蜜語了。

紅燈高掛，內(nèi)廷開席?？追懂吂М吘吹亟o皇帝斟了一杯美酒，滿臉堆笑地說：“朝中將領(lǐng)，個個兒都一介武夫，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他們可都沒有深謀遠(yuǎn)慮的本事?！标愂鍖毷莻€大外行，只顧稀里糊涂地點(diǎn)頭。恰在此時，有個叫施文慶的哈巴狗出面保奏，說：“孔大人乃曠世奇才，國之棟梁?；噬蠎?yīng)該把他當(dāng)成心腹股肱……”一席讒言，激活了陳叔寶的心，他竟像螞蟻搬家一樣，把軍權(quán)挪到了孔范手里。

其實(shí)，南陳的實(shí)權(quán)派并非孔范、施文慶等這幾個跳梁小丑，而是把持后宮的貴妃——張麗華。

臨春閣，住著陳叔寶；結(jié)綺閣，遷入張麗華；龔、孔兩姐妹，搬進(jìn)了望仙閣。此外，陪伴陳叔寶的還有“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好、江修容等七人”?！顿Y治通鑒》里說：“(陳叔寶)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婦人美貌麗服巧態(tài)以從者千余人……”這群花枝招展、油頭粉面的狗男女，醉眼迷離，淫聲浪笑，夜以繼日地?fù)]霍著大好時光。陳叔寶甚至把這些嬪妃當(dāng)成“陪酒女郎”，命她們“夾坐”在那些狂吃海喝的大臣當(dāng)中，還恬不知恥地自稱為“狎客”，他連起名字都帶著一股“青樓氣”。

“上有所好，下必尤之?！痹陉愂鍖毜膶?dǎo)演下，南陳宮廷變成了一座酒氣熏天、吆五喝六的大飯店，“君臣酣飲，從夕達(dá)旦，以此為?！?。這幫衣冠楚楚的酒囊飯袋，全都瘋了。

張麗華躬逢其盛，自然是狂歡的主角。她剛倒進(jìn)陳叔寶的懷抱，隨即就取代了其他后妃，成為“擅寵專房”的“女一號”。陳叔寶剛剛登基，就加封張麗華為貴妃——在皇帝那些小老婆里，這個級別已經(jīng)相當(dāng)高了。

人小鬼大

周國平是哲學(xué)出身的作家，他有一種看法，深獲我心：“對一般男人來說，女人就是塵世的天國。凡是不愛女人的男人，必定也不愛人生?！贝蟾艔堺惾A就是陳叔寶的天國。雖說是混蛋皇帝，但并不妨礙他做性情中人。魏征在《陳書》中批注道：“(陳叔寶)被傷臥于承香閣下，時諸姬并不得進(jìn)，唯張貴妃侍焉?！笨磥恚瑐z人還挺投脾氣呢。

男女相愛，生生死死，也算沒白活一回?？上?，陳叔寶的兒女私情，已從臥室里跑上了朝堂，甚至鬧到禍國殃民的地步。陳叔寶的愚蠢和張麗華的機(jī)心，鑄就了這段千古孽緣。

剛開始，十多歲的張麗華，清水出芙蓉，“微葩嫩蕊”。小姑娘簡直成了一件漂亮玩意兒，陳叔寶天天把她拽到自己的大腿上。眉目傳情，撒嬌使性，還能辦公嗎?張麗華漸漸地當(dāng)上了皇帝的貼身秘書。

難道陳叔寶就乖乖地讓一個小丫頭牽著鼻子走嗎?除了被寵信、招偏愛之外，張麗華還“人小鬼大”，的確有出色的素質(zhì)和過人的手段。她和陳叔寶一同處理軍國大事，“于膝上共決之”，仰仗的并不全是粉面桃腮。

首先，頭腦靈活，心細(xì)如發(fā)。

張麗華出身貧苦，沒有背景，更沒有靠山。憑什么在鉤心斗角的后宮立足?當(dāng)然是頭腦。她進(jìn)城第一個活兒就是伺候人，跟牛哄哄的后妃打交道，必須要會察言觀色，眼疾手快，事事都辦到主子的心坎上。幸虧她天生麗質(zhì)，走了一條終南捷徑。對少女來說，臉蛋兒就是最要緊的財富，但張麗華絕非那種空腹花瓶，她的心智條件應(yīng)在中等以上。

《陳書》里說，張麗華“才辯強(qiáng)記，善候人主顏色”?；实壅烀χㄌ炀频兀挠行乃即鹄戆俟俚膯⒆?那些婆婆媽媽的事兒全由宦官蔡脫兒、李善度先過篩子。自從張麗華黏在了皇帝的大腿上，朝中奏章，居然無一遺漏，件件有著落。這個小人兒思維敏捷，頭腦靈活，一旦蔡、李二位公公記不清了，她便輕啟朱唇，一條一條準(zhǔn)確無誤地背誦出來。這還不是秘書的材料嗎?

其次，籠絡(luò)人心，經(jīng)營名望。

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是粉黛如云的后宮?想在女人堆里落腳，比占山為王還難。張麗華這位少年貴妃，天生會來事兒。人前買好，是拿手好戲；拉攏姐妹，堪稱無師自通。對于一個窮苦

女子來說，這是逼出來的潛能——幸虧，她具備這點(diǎn)潛能。

《陳書》寥寥幾筆就說明白了：“(陳叔寶)每引貴妃與賓客游宴，貴妃薦諸宮女預(yù)焉。后宮等咸德之，竟言貴妃之善，由是愛傾后宮?！睙o論大事小事，只要給張麗華磕頭，她絕不駁面子，保證為你逐一開脫。王公大臣想奓刺兒，張麗華只消跟皇帝笑嘻嘻地墊句話，你官兒再大，也得卷鋪蓋滾蛋!由這種女人當(dāng)家，誰心里都沒底。

好在，張貴妃正在養(yǎng)精蓄銳，犯不著四面樹敵；她更愿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后宮上下都挑大拇指：“張貴妃，好人啊!”感恩戴德之聲此起彼伏，張麗華也忍不住喜上眉梢。

再者，逢迎皇帝，架空權(quán)利。

后宮三千佳麗，別無選擇，只能討好皇帝陛下，哪管他是多情郎還是負(fù)心漢。陳叔寶愛美色、疼女人，舍得花下做鬼。他對張麗華百依百順，張麗華也對他曲意逢迎。她把陪伴陳叔寶當(dāng)作了終身的事業(yè)，挖空心思地哄著他玩。既由著皇帝的性子，也牽著對方的鼻子。

陳叔寶有文采，好作詩，張麗華便起勁兒地張羅“賽詩會”、“唱詩班”。席間，形形色色的詩歌紛紛出爐，字里行間彌漫著氤氳的酒氣。那些綺麗華美的文字，酸甜肥膩，總也跳不出醇酒婦人的老套子。陳叔寶還親自捉刀，作了一首《玉樹后庭花》，句句猛拍張麗華：“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zhì)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jìn)，出帷含態(tài)笑相迎。嬌姬臉?biāo)苹ê叮駱淞鞴庹蘸笸??；ㄩ_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边@種靡靡之音，250年后仍在秦淮河的槳聲燈影里飄蕩，惹來了詩人杜牧的一聲長嘆。

古詩，是用來唱的。寫詩，還得譜曲。陳叔寶可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凡遇此類活動，他定然親自抓?！安善溆绕G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shù)，今習(xí)而歌之，分部迭進(jìn)，持以相樂?！边@種新歌發(fā)布會，令人頗有成就感。堂堂南陳之主，寫詞、譜曲、編舞、操琴——真是全活兒。難為這個天才的藝術(shù)家，怎么就銜冤當(dāng)了皇帝呢?

除了歌舞淫詞之外，張麗華還引誘皇帝求神拜鬼?！赌鲜贰防镎f：“(張麗華)工厭魅之術(shù)，假鬼道以惑后主。置淫祀于宮中，聚諸女巫使之鼓舞。”只要皇帝篤信巫婆神漢，貴妃娘娘就能控制他的思想和行為。張麗華儼然是朝臣與皇帝之間的聯(lián)絡(luò)官，“人間有一言一事，貴妃必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后宮”。時間一長，皇權(quán)被架空了。江東朝野，不知陳叔寶，但知張麗華。

還有，培植親信，拉扯裙帶。

雖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老”，但張麗華還是不肯浪費(fèi)手中的權(quán)柄，開始著意扶持自己人了。女人玩政治，太容易走板，權(quán)力會削弱人的理智。張麗華倒是不糊涂，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地位，使得她的私欲無限膨脹。由于各種政治企圖屢屢得手，昔日謹(jǐn)小慎微的張麗華陡然間跋扈起來。在她手里，南陳的江山成了“唐僧肉”，為拉扯裙帶、安插親信，她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違法亂紀(jì)。

“內(nèi)外宗族，多被引用，大臣執(zhí)政，亦從風(fēng)而靡。閹宦便佞之徒，內(nèi)外交結(jié)，轉(zhuǎn)相引進(jìn)。賄賂公行，賞罰無常，綱紀(jì)瞀亂矣?！濒[到這種地步，就是犯罪!皇帝的老婆，在后宮怎么折騰都無所謂，倘若把手伸進(jìn)朝堂，跟著瞎攪和，多半會釀成禍害，沒什么好下場。張麗華就是玩得太猛了，盡管皇帝袒護(hù)，可也擋不住外人罵街。

大臣章華，冒死直諫，他在奏章里非常露骨地批評道：“陛下即位于今五年，不思先帝之艱難，不知天命之可畏，溺于嬖寵，惑于酒色。祠七廟而不出，拜妃擯而臨軒。老臣宿將，棄之草莽。諂佞讒邪，升之朝廷……”第二天，章華就被斬首了。從此，南陳元?dú)獯髠?，“遂無骨鯁之臣”。

古人說：“妻賢夫禍少。”張麗華偏偏火上澆油，騎著陳叔寶橫沖直撞。好端端的朝廷，沒幾年就散架了。撰寫《南史》、《北史》的唐朝人李延壽，說得一針見血：“后主嗣業(yè)，實(shí)敗于椒房?！睔w根結(jié)底，還是“娘們兒問題”?？磥恚m然亡國敗家的罪責(zé)不應(yīng)全推給女人，但是也不該把她們洗得一干二凈。

什么在月下脆響?江東，一個王朝正急劇地龜裂……

井口，一抹胭脂紅

公元589年春，南陳完了。隋軍潮水似的涌進(jìn)了建康城。

金殿上空空蕩蕩。張麗華所生的太子陳深平靜地端坐著，等候敵人的到來。他剛剛15歲，卻要替失蹤的父母，接受納降授首的命運(yùn)。

陳叔寶還算有情有義，他死也不肯撇下女人。見大勢已去，便拉著張麗華和孔貴嬪，慌里慌張地躲進(jìn)了后花園的一口深井里。這種掩耳盜鈴的“鴕鳥藏身術(shù)”還能蒙混過關(guān)嗎?隋軍一頓恐嚇，就露餡兒了，濕漉漉的井繩，吊起了他們夫妻三人。陳叔寶像只落湯雞。張麗華也變成個“冷美人”，她神色惶恐，紅唇上的胭脂，居然蹭在了井口的青條石上。

南京玄武湖以南，有座雞鳴寺。半山坡上，便是那口“胭脂井”。一抹胭脂紅，是南陳永遠(yuǎn)也無法愈合的瘡疤。

《隋書·高颎傳》中還插了一段笑話。平滅南陳的楊廣，早就傾慕張麗華的艷名，他曾事先打招呼，要納其為妾。孰料，元帥高颎死活不干，他憤憤地說：“武王滅殷，戮妲己。今平陳國，不宜取麗華?！睆堺惾A隨即被斬殺在青溪的大中橋邊，年僅30歲。楊廣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但又不好發(fā)作，只能暗暗地咬牙。

張麗華死了。她生命的終結(jié)，遠(yuǎn)比茍延殘喘的陳叔寶更痛快、更干凈。這個恩恩怨怨的世界，沒她什么事兒了，倒是杜牧那首小詩，仍念念不忘那段前朝舊事：“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還是當(dāng)年那輪明月，照亮了南國三千里、江城十四州……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