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 慧
繼父和母親相差10歲。繼父看上去很蒼老,對我笑起來滿臉都是皺褶。繼父和母親很不般配,也許是這個原因,我不能容忍他和漂亮的母親在一起。我寧愿承受日夜思念的折磨,也執(zhí)意住到30公里以外的外婆家。
只要瞄見他破舊的自行車支在院子里,我就會悄悄溜到隔壁鄰居或同學(xué)家等,直到他佝僂的背影離開。
小學(xué)升初中時,我差幾分沒考上。說實話,我很開心。我如一只放飛山林的鳥兒,快樂自由得玩遍鄉(xiāng)村的各個角落。
可繼父卻為這件事急壞了。
這年夏天,外婆家的院子里經(jīng)常支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繼父拎著掛面和雞蛋,冒著烈日一趟趟往城里趕。他不怕遭人拒絕、奚落,看得出他為了我豁出去了。終于我被一所中學(xué)收留了。那晚,繼父獨自蹲在院落的一角拼命地抽煙到深夜,還不時擦著眼淚。第一次我心底那根倔強的神經(jīng)被觸動了。
高中畢業(yè)我準(zhǔn)備參加高考,那年我已和繼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我有意識的避開他,可他總報以“呵呵”地一笑。
鄉(xiāng)村的夜晚涼爽而又寧靜,但蚊子很多。
繼父總是悄悄地為我點燃一盤蚊香,有時索性默默地坐到我身后,來回地為我驅(qū)趕蚊蟲。臨高考的前一天夜晚,我早早地睡了。迷蒙中聽見繼父與母親的一段對話。
老頭子呀,你手上叮著一只蚊子,還不趕快拍死它!母親催促道。
等它吸飽飛不動了,才能打到,老婆子呀這你沒想吧。繼父嘿嘿地笑著說。
接著,“啪”的一聲,繼父拍死了那只吸足了他鮮血的蚊子。然后他又重重地補了一句,看你再去叮咬我女兒。
那一刻,鉆在被窩里的我身體好像在發(fā)燒,心里升起一股酸酸的味。
我?guī)е@份深切的記憶走進了大學(xué)校門,走上了工作崗位并成了家。在遠離父母的日子里,我一次次的想起繼父枯干的手臂上,吸足了他鮮血的蚊子和殷紅的血跡。
不久,我的孩子急迫地來到這個世界。繼父和母親千里迢迢從南方趕到了北方??吹揭獜姷奈冶换艁y包圍著,連口熱飯都吃不上,繼父和母親心疼地當(dāng)場決定留下。
又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我提前回家,家里很安靜。我躡手躡腳來到女兒的房門口,剛想敲門。聽見了繼父與母親的對話。老頭子,有一只蚊子在叮咬你還不趕快拍死它。等它吸飽飛不動了,才能打到。對對,我們這把老骨頭讓它咬吧,最好不要去叮咬我們的寶貝孫女……“啪”的一聲,接著是“呵呵”的笑聲。
繼父低沉的笑聲像燒紅的針又一次刺痛著我愧疚的心。此刻,我默默地坐在繼父的床邊,緊握著他冰涼無力的手。我俯下身在他的手臂上深情地親吻了一下,然后在他的耳邊柔柔地叫了聲爸!
“咳咳?!崩^父像是聽清了。他嘴角含笑,兩行渾濁的熱淚從他深陷的眼角流出。這是繼父患病以來,第一次露出會心的笑。
繼父得的是肺癌,查出時已到晚期。
繼父是位老革命,在動蕩年代,被打聾了一只耳朵。
繼父煙抽得特兇。當(dāng)醫(yī)生問他煙齡時,他顫抖地舉起發(fā)黃的手指。五年。醫(yī)生問?不,五十年。繼父自豪地回答,像是剛從戰(zhàn)場上凱旋而歸的英雄。后來醫(yī)生給他切除了壞死的半葉肺和兩根肋骨,但頑強的癌細胞還是不斷地吞噬著繼父漸漸衰老的身體。
我呆呆地看著躺在病床上氣若游絲的繼父,束手無策。主治醫(yī)生的話一遍又一遍在我耳畔響起。你爸的病熬不過今天,快去準(zhǔn)備后事吧……
我淚如雨下。
叔叔,不,爸爸!我的“親生父親”!我在心里千回百遍地呼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