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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詩人札記(中篇小說)

2008-05-14 10:21
廣州文藝 2008年5期
關鍵詞:傻子豆子母親

李 浩

李浩男,1971年生于河北,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省作協(xié)理事。曾在《人民文學》、《十月》、《花城》、《山花》等刊發(fā)表詩歌、小說、評論等文字,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有作品入選多種選集。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1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他的學生大都對他印象深刻。他們記得我父親突出的門牙,記得我父親一年四季中有三季穿著一件灰色的舊西服,“皺巴巴的”,他們說。其實我父親的西服有兩件,不過都是灰顏色的,不過都是皺巴巴的,所以他們弄混了。我父親的那兩件西服還是略有差別的,其中的一件衣袖上有兩處被煙頭燒出來的洞——他的學生們?nèi)鄙僮屑氂^察的耐心。他們認定我父親的灰西服一年當中要穿近三百天,從來都不洗。剩下的一季是冬季,我父親會穿一件暗綠色的軍大衣給他們上課,即使如此,他突出的門牙還是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其實他的學生們也都裹在各自的棉衣里面發(fā)抖,聽課都沒有心思,表面的努力都是裝出來的。在上個世紀80年代,我父親在我們村上的小學里當民辦教師,他負責兩個班的語文、歷史、地理、思想品德和體育。那時候我們村上小學的條件很差,一到冬天老師們就帶領學生壘煤爐,打煤球兒,一旦煤爐在前天下午沒有管好,第二天就得重新生火,外面一下雪,教室里馬上變得一片泥濘,男生女生時不時地要靠跺腳取暖——我父親的聲音會淹沒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跺腳聲里,隨后他的聲音小下去,停止了,學生們發(fā)現(xiàn)我父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一處,或者窗外,或者墻壁,或者某個學生的臉、脖子——他走神了。我父親經(jīng)常在上課的時候走神兒,他突出的門牙向外伸著,一副魂飛魄散的樣子……等過上一會兒會突然地打個冷戰(zhàn),眼神開始轉(zhuǎn)動,繼續(xù)他剛才的話題。盡管我父親經(jīng)常在上課的時候走神兒,但似乎從來沒有因此找不上話頭兒,忘了自己剛講的是什么,他的學生們對此大為驚訝。他們在我父親走神兒的時候也跟著屏住呼吸,期待我父親出錯,然后哄堂大笑,給我父親一個難堪——可我父親總是讓他們失望。我父親一走神兒,他們就竊竊私語,“詩人了”。我父親那時候是不是“詩人了”我不知道,反正他沒有一首詩是在課堂上做出來的,他做詩顯得相當費力、耗神。當然也費紙,我父親寫一首詩往往要廢掉十幾張紙,有時那張廢紙上只有一兩個字。他把這個壞習慣也遺傳給了我,我母親不止一次地罵我們:“一對敗家子”。說實話那時我們家很窮,這種浪費確實是奢侈的。我母親罵得對,可我和我父親都沒有改掉這個習慣。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有時,他會將他的詩抄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這項工作一直是他自己來做的,他做這項工作的時候一直一絲不茍。我父親寫一種怪模怪樣的楷體,他將那種怪模怪樣的楷體寫得相當花哨,相當夸張。我父親將詩抄好會叫他的學生們讀幾遍,解釋一下其中的意思,然后,在一個角落里署上自己的名字。這時他會換另一種字體來寫,用隸書的時候居多:“作者:李金龍”。

下面是他的詩:

秋葉的詠嘆

我不會消沉

不會流淚

也不會低頭

——我會用我最后的力量

把自己的頭顱昂起

生活,從來都不是只有高潮

不會總是寬敞的大道

任你漫步

任你馳騁

秋天來了,我是要變黃

但我的心里

——一直保留著那片綠

或者:

一個夜晚

月亮是一面圓圓的鏡子

照在我的床前

因此上

我的床前多了一汪水坑

水坑的里面水波漣漣

水波里有銀色的小魚

它們吮吸著我的腳趾

我情不自禁地晃動著腳趾

水波和小魚被驚得四散

這個夜晚顯得漫長

這個夜晚顯得短暫

我多想將它用手留住

就像留住我的童年

將詩抄錄到黑板上,我父親會退后幾步,仔仔細細地看上一會兒,然后拿起板擦,修改他認為沒能寫好的字。修改后的字往往會比原來的字大一些,于是我父親又得再改一次。他有些意氣風發(fā)、藏而不露地看看黑板,拍一拍手上粉筆的灰塵,那些灰塵紛紛揚揚。

2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個鄉(xiāng)村詩人。他的學生們大都對他印象深刻,他們說我父親不“詩人了”的時候還算容易接近,但似乎和其他老師的關系都很一般。他們的意思是,我父親很不合群。當然,也可能有這樣的意思,別的老師也瞧不上我父親的作派,前年我曾在一個什么場合遇到過我父親的一個舊同事,他提到我父親,“老李那個人啊,哈哈哈”。他笑得有些曖昧。我臉上的笑容也因此曖昧了起來。

我的印象中,在我們村上,我父親的朋友只有一個,我叫他槐叔,村上的會計。我父親和他建立友誼是因為兩個人都愛下棋,據(jù)說兩個人的棋都臭不可聞,也正因為全都臭不可聞,他們才惺惺相惜,時常天昏地暗地聚在一起?;笔鍚酆炔琛K粊?,我們家的熱水肯定緊張,同時白糖也會緊張,因為槐叔喝茶需要往水里加糖。不過我倒是愿意他來,他的嘴是一個天文地理國內(nèi)國際大事小事無所不知的話匣子,雖然多數(shù)屬于道聽途說信口開河,但無論多么枯燥的事兒,一到他嘴里就跌宕起伏,充滿懸念。許世友能上天能入地有著一身功夫,他的耳朵貼在地上,八百里以外一只蚊子的叫喚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這個本領他給毛主席當警衛(wèi)員的時候救過主席的命。(我父親插話,瞎說,許世友什么時候給毛主席當過警衛(wèi)員?)林彪的兒子想害毛主席,在火車道上埋上了地雷,許世友得到消息的時候毛主席的專列已經(jīng)開了,怎么辦?許世友二話沒說,脫下大衣,使用輕功一路追了下去?;疖囬_得多快?可許世友功夫好啊,他跑得更快!追啊追啊,一直追了七十里地硬把火車追上!(我父親插話,哼,又瞎說)追上火車也沒用啊,人家警衛(wèi)員不讓他上車,說你有什么事就在下邊說吧,我們轉(zhuǎn)告主席。轉(zhuǎn)告主席?已經(jīng)來不及了,火車馬上就要開到埋地雷的那兒了!許世友可真急了!他的眼都給急紅了!只見他一晃膀子,一咬牙,抓住火車屁股往下一蹲——你說怎么著?火車讓他這么一拉,停下了!真是懸啊,離埋地雷的那段鐵軌只有二尺多了?。ㄎ腋赣H敲一下棋子,真能胡說八道!火車能叫人拉???你當它是你家的牛啊。再說你能拉住牛,是因為繩子牽著它的鼻子它怕疼才不敢使勁的)槐叔說許世友大將軍脾氣暴躁,槍不離手,又百發(fā)百中,不光敵人怕他,他的警衛(wèi)員也怕他。為什么?因為許世友愛上前線,在最前沿,那里敵情復雜,說不定什么時候敵人就摸上來了。許世友槍法好啊,周圍只要一動,他甩手就是一槍,肯定打嗓子眼兒!為了怕許世友傷著自己,他的警衛(wèi)員都帶著鐵脖套?。ㄎ腋赣H又會說,胡說八道。)槐叔還愛講周圍村子發(fā)生的事兒。他說前幾年,劉王村一個富農(nóng)突然瘋了,怎么瘋的?你猜!你肯定猜不到!讓公安的人給嚇瘋的!那天公安的人執(zhí)行任務,由于地形不熟就跳到他家院子了,撞開門一看不對,人家就都走了。人家公安走了,可這個富農(nóng)卻傻了,變得瘋瘋癲癲,怎么治也治不好。過了十幾天,他又突然好了,什么事都沒了!怎么回事?事也湊巧,那天這個瘋子走過一片墳地,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三個警察在那里蹲著,在地下寫寫畫畫的。這時,一個警察看見了瘋子,就站起來問了一聲:什么人!那個富農(nóng),那個瘋子經(jīng)這么一嚇,出了一身冷汗,竟然就好了!你說怪不怪?……

比較之下,我父親則呆板得多,沉默得多。他專心致志地盯著棋,盯著槐叔的手,如果局勢不好,我父親的臉色就會變得潮紅、鼻翼處滲出細細的汗水,而他突出的門牙則更為突出?;笔逭f我父親下得一手臭棋卻經(jīng)不起輸。要是他要輸了,蒼蠅飛蚊子叫都礙事,這時可不能惹他,惹他可不行。這樣說的時候我父親往往會發(fā)火,你胡說什么!怎么不比你強!上一局我殺了你的馬,你又偷著放回去了,當我不知道!這回輪到槐叔急了:什么時候什么時候!我可從來沒像你那么賴皮!總是死不認賬!……兩個臭棋簍子,每次下棋都會發(fā)生爭吵,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后是槐叔或者我父親把棋子都甩在地上,不來了不來了!跟一個賴皮下有什么意思!另一個則同樣氣鼓鼓地摔摔棋子摔摔凳子:沒見過這么賴的!真不要臉!

父親和槐叔的棋局往往是不歡而散。喘著粗氣,父親并不急于進屋,他把凳子挪到墻角兒,在黑暗或者月光下坐一會兒。有時,槐叔走后,父親還會點亮屋子里的油燈(距離通電還有幾年的時間。我們家還常常備有蠟燭,是村上一個小加工廠生產(chǎn)的,但我父親通常不用),攤開稿紙。即使我父親臉上憤慨還沒有散去,但也不會影響到他的詩歌,他的詩歌有自己的樣子。

感謝往事

風把飄蕩的日子

一片片吹得很遠

只留下點點的記憶

在夢中 火一樣閃現(xiàn)

善良,不是夜色中的燈盞

卻總能把熱血點燃

真誠,不是霞光里的花朵

卻總能把希望編成花籃

往事似乎很淡,很淡

像一條青色的魚

在水中時浮時現(xiàn)

而我的感激卻顯得很深很深

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

拉動它,沉甸甸的重量

會讓我的手臂發(fā)酸

更多的時候,我父親廢掉一張張的紙,卻寫不出什么。他對著油燈發(fā)一會兒呆,然后吹滅它,讓自己、油燈和詩歌,我母親的鼾聲,都一一陷入到暗黑里。

也有這樣的時候:我母親突然翻身,停下鼾聲,抬一抬頭,將他的油燈不由分說地吹滅。她才不管我父親寫下了什么,是不是他的“靈感”剛剛露出一點兒的苗頭,她才不管這些。我父親在黑暗中簌簌地翻動紙片,聲音很響,但這起不到任何作用。不一會兒我母親的鼾聲就會再度響起,父親也會慢慢放棄紙片的干擾,悄悄睡去。

3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因為這個緣故或者別的緣故他很不合群,幾乎沒有什么朋友。跟“棋友”槐叔的關系也是一路爭爭吵吵,打打鬧鬧,后來因為一個“偷表事件”而使兩人的關系徹底走遠——我會在后面重新提到這件事?,F(xiàn)在,應當讓陳傻子出場了,在我看來,陳傻子應當是我父親最親近的朋友,他們之間的關系遠比我父親與槐叔的關系近得多。按照我父親的說法,這叫惺惺相惜?!笆裁葱市氏嘞В客耆锹樯n蠅找綠蒼蠅,臭到一塊去了。”我母親在陳傻子來我們家時也常常表現(xiàn)她的不屑。她乒乒乓乓,敲敲打打,剛開始我父親還會橫眉立目一下,后來,他們干脆不管不顧地我行我素起來,我母親的乒乒乓乓也就失去了意義?!皼]見過你們這么厚臉皮?!蔽夷赣H說,她是在兩個人談論什么愛情詩的時候插進來的,明明,她的話里有話,另有所指。個頭矮小的陳傻子沖我母親笑了笑,露出他的一嘴細細的黃牙,“嫂子說得真對。真理都讓你說了。”

這個陳傻子,也是個詩人。他在縣文化館工作,因此上,他在我父親面前顯得比實際的身高高大得多,細長的手不停揮動,唾液飛濺——我父親的身高就顯得矮了,而且還在一點點加劇。陳傻子是個詩人,不是鄉(xiāng)村詩人,他有非農(nóng)業(yè)戶口,在縣文化館工作。之前,他在“向陽公社”當過文化大革命宣傳員,公社廣播員,新聞報道員等等。這個陳傻子,說話的時候他的瘦手總是不停揮動,而他的腳趾也從某個破洞里伸出來,配合著,一動一動。這個動作讓我母親看見了,她沒有笑容地用手上的蒲扇敲了敲陳傻子的腳趾——陳傻子的話立刻停住了,但嘴巴還在大大地張著,我母親卻一臉坦然地走了出去。

“你老婆真厲害。”陳傻子反復地說

“你老婆肯定難斗。”陳傻子反復地說。

“老李,唉,夠你受的?!标惿底樱磸偷卣f。他反復地說著的時候肯定已經(jīng)醉了。陳傻子愛酒,卻常常一喝就醉,喝醉了的陳傻子反反復復就幾句話,說他老婆,說文化館的芝麻和谷子,說我母親。陳傻子的反反復復很快就勾起我父親的火氣,他可是一個要面子的人,于是,我父親要在陳傻子面前表現(xiàn)他的權威,將我母親呼來喚去,然而我母親卻從來沒有做過省油的燈。他們倆,從小聲爭吵直到吼叫——要是我在場,就要遭殃了。

要是我在場,我父親會突然地轉(zhuǎn)移他的目標,伸出他臭不可聞的大腳趾,把我踹出去。或者突然地伸出手來,抓住我的耳朵:“我叫你不聽話!我叫你不聽話!”

所以陳傻子一來,我就盡量遠遠地躲著。所以陳傻子在我們家不受歡迎,當然我父親這個和他臭味相投的人除外。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喝酒,談天說地,心里就涌起一股股的怨憤。我盯著陳傻子的臉。一種一種的懲罰會報復到他的身上,我只能從種種的設想中找到報復的快意。

譬如,倒霉的陳傻子被飛來的磚頭砸破了頭,或者喝醉了,一頭掉進村南的河里。我曾經(jīng)被飛來的磚頭砸破過頭,也曾從橋上一頭栽進南河里,這種倒霉的事最好也讓陳傻子經(jīng)歷經(jīng)歷。譬如讓一只狗追著咬,陳傻子一邊哭一邊跑,最后不得不爬到一棵槐樹上,結果還是讓那條瘋狗咬到了屁股。我還設想,讓陳傻子戴著高帽游街,脖子上掛著一雙破球鞋——就掛豆子的那雙。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發(fā)現(xiàn)有誰的鞋會比豆子的那雙更臭,陳傻子掛上這雙鞋,他肯定就不想喘氣了,從村東游到村西,不喘氣的陳傻子就被憋死啦。豆子沒有了鞋,就讓他走村西的草地,那里可凈是蒺藜、蝎子和各種蟲子。讓陳傻子背著糞筐上一個坡,上一步倒兩步,然后一頭倒下去摔死。村長劉珂過來拿一張大鐵锨,像端一攤驢糞那樣將他端走——我們村的那個老地主就是這樣死的。我還設想,把陳傻子吊起來,線繩只拴住他的兩個拇指,然后在他的腳上涂上蜂蜜,讓兩只狗去舔;把陳傻子埋在一個坑里,只露著腦袋,路過的人都要往他嘴里撒尿,不撒不行,沒尿的就到一邊等著,喝井水……

我知道,我母親也這樣想。有一次我就聽見她自言自語,怎么不掉到井里淹死,怎么不讓石頭掉下來砸死!她的表情可比我惡狠狠得多了。

然而陳傻子還是要來,隔三岔五,他既沒掉到井里淹死也沒有被石頭掉下來砸死。聽見他那輛咣咣當當?shù)淖孕熊図?,我母親就摔摔打打,把臉拉長,雖然這起不到任何作用?!耙院竽闳ノ幕^找他!別讓他再上咱家來!”母親指著父親的鼻子??墒?,陳傻子那里沒法去,那時陳傻子正在鬧離婚,他老婆將房子的鎖換了,陳傻子辦公住宿只能呆在一個存放雜物的庫房里,幾乎進不去門――知道了這件事,陳傻子在我母親那里又多了一個名字:陳世美。我母親叫他陳世美,陳傻子,陳世美,陳世美,為此我父親可沒少和她爭吵:你憑什么叫人家陳世美?

“離婚的都是陳世美!”這是我母親的邏輯。在上個世紀80年代我們農(nóng)村通行這樣的邏輯。于是,在我的設想里陳傻子又多了一種死法:被狗頭鍘鍘死。腦袋還得讓狗叼去。

一喝醉了,陳傻子除了反復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之外,還會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唱“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唱“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上”,唱“朔風吹”,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他唱那些的時候吹胡子瞪眼,表情豐富,露出他滿口的黃褐色的牙,可怎么看也不像一個正面角色。

去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陳傻子坐在了一起,他那曠日持久的離婚最終也沒能離掉,人漸漸老了,也就絕了念頭。我和他坐在一起,沒多久他就喝醉了,然后又“朔風吹”了一次,我感覺他雖然依舊表情豐富,吹胡子瞪眼,卻有了正面角色的樣子。看來時間是會改變些什么的。

不像正面角色的陳傻子唱著,和他的醉話一樣反反復復,唱著唱著就淚流滿面。他不理會。任憑眼淚點點滴滴,順流而下,直到波濤洶涌。唱著,我父親也跟著哭起來,他用一只手用力地擦著自己的眼睛鼻子,另一只手則同樣用力地拍著陳傻子的肩膀:“我知道你的苦??薨?,哭出來好受些?!薄皼]什么大不了的,兄弟,別往心里去,兄弟。”

陳傻子哭得更加難看。他的“朔風吹”卻還在吹,他家的表叔一個一個一個一個真的是數(shù)不清了?!皼]有大事……沒有大事……”

喝醉之后的陳傻子和喝醉之前的陳傻子完全判若兩人。沒有喝酒的時候,陳傻子揮動著枯干的手臂,唾沫飛濺地和我父親讀詩,那時候,我父親的詩寫成了這個樣子:

秋韻

??!我所盼望的秋天!

我所盼望的果實!

又一個秋天來臨,

田間的歌聲響徹了大地。

啊,那迎面而來的秋風,

你要將輝煌的樂章奏起!

每一個情節(jié)都是秋天的經(jīng)歷,

每一個笑臉都是秋天的贈予,

而每一顆沉甸甸的碩果!

都是秋天的音符,

連接著大地的脈息……

啊,我所盼望的秋天!

玉米露出了金色的希冀,

棉花綻開了潔白的花絮,

高梁舉起了挺拔的火炬,

大豆垂下了豐收的顆?!?/p>

啊,我所盼望的秋天,

它奏起的是多么動人的旋律!

仰望旗幟

一面火紅的旗幟,

飄蕩起一片火紅的希冀,

迎接著第一縷的曙光,

經(jīng)歷著起起伏伏,

風風雨雨……

啊,仰望旗幟,

就是對太陽和激情的仰望!

一股暖暖的熱流,

瞬間便涌滿了我的胸膛!

啊,仰望旗幟,

我自豪的胸膛努力地挺起,

用鐵錘砸碎黑暗,

用鐮刀,去收割新的希望!

告別過去

斟滿一杯酒,

慢慢飲下,

讓火辣辣的感覺燒灼著咽喉。

再斟上一杯,

將它舉起,

我把它當成是昨天、過去。

把這杯酒咽下,

算是與過去告別,

讓一切,

都再重新開始。

讓樹葉在春天里重新發(fā)芽,

讓花朵在雨露后再次開放,

啊,過去,

它會變成培養(yǎng)今天生長的肥,

讓今天茁壯,

讓今天,變得更加美麗……

我父親將他的詩用他極為花哨的楷書抄錄到一個筆記本上,并在下面寫上日期。我父親有好多這樣的日記本,里面還有插圖,像“人民大會堂”,“北京展覽館”,“武漢長江大橋”等等。陳傻子一來,我父親就將他的筆記本拿出來,遞到陳傻子的手上。

陳傻子一邊看,一邊點評,而我父親,高大的、在灰西服里的父親則完全像一個小學生,這和他平時可大大不同。有時陳傻子興高采烈,他頻頻點頭,搖頭晃腦,我父親的詩在他手里就像一朵花兒。有時陳傻子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用手啪啪啪啪地拍著父親的筆記本:“這是詩?它怎么能叫詩?你看誰這么寫詩?郭沫若是這樣寫么?郭小川是這樣寫么?臭,臭不可聞!臭大糞!臭狗屎!”

據(jù)我觀察,陳傻子在批評我父親時顯得更為口若懸河,聲情并茂,我父親的臉色潮紅,像一只落水的雞。然而他并不惱。這也不是他以往的脾氣。我父親小聲地申辯著,“我是想寫……我是……”據(jù)我觀察,陳傻子對我父親的詩作是表揚是批評與我父親的詩歌關系不是很大,完全取決于他進門之前的臉色和心情。當然這是我的觀察,我不保證它一定正確,所以我從來沒把我的觀察告訴過我父親。也沒有告訴過我母親。

“你要觀察!觀察!你明白么?什么叫觀察?怎么觀察?”陳傻子的唾液會飛到我父親的臉上,我父親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擋著飛來的星星點點,顯得有些狼狽。

4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他的學生們大多數(shù)都對他印象深刻。他們說,我父親講課講得不錯,就是愛東拉西扯,再就是愛走神兒。他們會說他又“詩人了”。他們說,我們村上的民辦教師一個比一個差,哪天都會鬧一兩個笑話,比較而言,我父親算是不錯的了。

然而,不錯的父親,卻鬧出了一個在我們村我們公社(后來改成鄉(xiāng)鎮(zhèn))我們縣引起轟動的笑話,弄得他很沒面子,也弄得我?guī)啄甑臅r間都抬不起頭來。

那天,大概天氣晴朗,萬里無云。我父親對后面發(fā)生的事還一無所知,我們都一無所知——所以那天我父親的心情還算不錯,上課前他還到校長那屋轉(zhuǎn)了一圈兒,動了動校長桌上的地球儀,然后出去了。校長也許真的喊了我父親然而我父親并沒有聽見。像往常一樣,我父親推開了教室的門,那時還沒有打上課鈴。

他愣了。那些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的孩子們一個個坐得筆直,而教室的后邊,竟然坐了五六個他所陌生的人,他們有的手里還拿著小本本。我的父親愣住了。

這時校長追了過來。他低聲告訴我父親,縣教育局的王副局長和教研室的人來聽課,就是坐在后面的那些人。校長對我父親使了個眼色,好好講,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上課的鈴聲遲遲不響。后來我父親才知道,負責拉鈴的趙老師因為緊張,將上課的鈴晚拉了十分鐘,這十分鐘足夠漫長,足夠可怕。

上課鈴遲遲不響。那些上躥下跳的猴子們?nèi)滩蛔×?,開始有了響動。這時,一個看上去挺老的聽課老師回過頭去,看著后面的黑板。黑板上,有我父親新寫的一首詩。

假如,我是一棵樹

假如,我是一棵樹

我愿把自己

扎根在山的風口——

假如,我是一株草

我愿讓自己

在乍暖的初春頑強地抬頭——

風雨會磨煉我的意志

寒冷會鍛造我的骨頭

沒有挫折的人生不值得堅守

假如,我是一只雄鷹

我會飛到高高的天上

和強勁的風進行搏斗——

假如,我是一只麻雀

整天嘰嘰喳喳的生活

肯定不能讓我滿足!

我要經(jīng)歷風雨之后的彩虹

我要獲得炎夏之后的豐收

失敗之后我要迅速地爬起

告訴你吧

任何的苦難,都不能動搖我的堅守

那個老師一眼一眼地看著。突然,他回過頭來,問坐在后排的一個女生:“這是從哪兒抄的?”那個女生抬了抬她的鼻子,“是我們李老師寫的?!狈凑险n鈴還沒響,我父親就挪動他的腿朝后邊走去,他的大腦一定飛速地旋轉(zhuǎn)著,仔細地尋找合適的措辭——然而那個老教師卻沒有迎著我父親的笑臉,他坐下了,低下頭去和另一個聽課老師小聲交談著什么,我父親僵硬地僵在了那里,他臉上的笑容也僵硬地僵在了那里。

他像被施了魔法的木偶兒。

上課鈴,是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才響的,它是從我父親尾椎骨那部分響起來的,然后是整個教室,整個學校。

那是一堂極為艱難的課,它對我父親來說是真正的煎熬,他是那種脆弱而極易過敏的人,在那堂課上他的臉上掛滿了汗水,講得結結巴巴。后來留級到我們班的豆子經(jīng)常學著我父親的模樣,模仿那堂讓人難堪的課。我?guī)状蜗霙_過去狠狠地抽豆子兩個響亮的耳光,然而他比我高出半頭,一臉橫肉,我只好坐在后排將頭埋得越來越低。我像對付陳傻子那樣,一遍遍地將豆子用各種方法殺死,他又一遍遍地活過來。我對豆子的報復是某個早晨,將他忘在教室里的語文課本偷偷地泡進了水桶,然后飛快溜走,在即將上課的時候,才跑回學?!抑圃炝瞬辉趫龅募傧?。在這里,我還想順便提一下對陳傻子的報復,我在一次他來我家喝酒的時候拔掉了他自行車上的氣門芯,將氣門芯弄得千瘡百孔之后再給他重新安上,以至他不得不推著他咣咣當當?shù)能囎幼吡似呃锒嗦贰@兩次報復都是在偷偷摸摸的情況下進行的,并且制造了假象。

好了,接著說給我父親和我?guī)硇呷璧哪翘谜n。那些人毫無征兆的到來讓他不知所措,從他的方向看去,向后,那里有黑壓壓的頭,那里有一張張嚴肅的臉,我父親也許感覺,他就像一個被帶到警察局的罪犯,那些眼睛一直盯到他的肉里去,他只能結結巴巴地把自己的問題“講清楚”。那堂課,我父親一直穩(wěn)不住心神。其實例子的課是可以講得不錯的,他的學生們都那么說,他們說,除了喜歡東拉西扯和偶爾走神兒,我父親的課講得還算不錯。

事后在校長那里,我父親將責任推到了那個年紀較大的聽課老師的身上。他說他沒事看后邊的黑板干嗎,問詩是誰寫的干嗎,知道了是我寫的,卻不拿正眼瞧我,我知道他想什么,他挑出了什么毛?。课腋赣H說,那個老家伙的表現(xiàn)讓他心神不寧,總在想那首詩會不會有什么問題,特別是思想傾向上的問題。我父親還讓負責拉鈴的趙老師也分擔了責任,他說趙老師要是按時拉鈴,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父親的臉色青里帶紫,因為激動,他的手也跟著在顫抖。說這些話的時候趙老師也在場,可他沒有和我父親爭辯,只是用白眼珠對著我父親的臉。我父親指著趙老師,你教課不行,腦子里一團漿糊,誰知道你拉鈴都不行,這是拉的什么破鈴!趙老師站了起來。他碰倒了桌上的墨水瓶,紅色的墨水鮮艷地灑了出來。校長按住了他。校長說,他對著我父親,你上你的課不行么,干嗎非管人家怎么看你的詩,也不是我說你,總是有事沒事寫什么狗屁詩,它不會影響教學?要不是它,怎么會鬧這個笑話?

我父親的嘴唇也跟著抖了起來?!拔夷懿幌朊矗课夷懿幌朊??你忘了,那個齊老師是怎么,怎么抓起來的……”說著,我父親的眼睛里掛滿了淚水。他提到的齊老師是公社中學的一個老師,那是文革時候的事了。那個齊老師是教數(shù)學的,平時并不寫詩,他可從來都沒想過當什么詩人。他有三個孩子,一男二女,五口人生活得極為艱辛,所以他總是陰沉著臉,習慣性地唉聲嘆氣。也是他倒霉。那天他突發(fā)奇想,寫了一首大概是順口溜之類的詩,拿到學校里給他的同事們念了一遍,給伙房的師傅們念了一遍,給他班上的學生念了一遍,結果第二天下午他就被抓走了,說他寫詩不斷放毒攻擊文化大革命。好在那首詩中也沒有什么太過分的言辭,只是表達了他的入不敷出,每天面對孩子們哭聲的怨氣,他只判了一年多就被放出來了,然而工作丟了,整個人也變了樣子。“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校長喃喃地說?!耙院竽銊e再寫詩了,寫那個有什么用。你就是寫,也不要再抄到教室里的黑板上,影響不好?!?/p>

現(xiàn)在,返回到那堂課上,我父親的笑話,他制造的笑話馬上就要出現(xiàn)了。距離已經(jīng)越來越近。

他在黑板上,用他花哨的楷書寫下了那堂課所出現(xiàn)的生字,因為用心和緊張,我父親的板書遠沒有平時的好,他的努力似乎只是將字寫得難看。他帶領他的學生,“x—i—an—現(xiàn),y—u—an—元,t—ang—堂……”我父親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在豆子的認真模仿中,他夸大了我父親的緊張,用力地顫抖著,仿佛剛從冰窟里被撈出來的一個人在那里簌簌發(fā)抖。距離越來越近。我父親終于碰到了那個字,那個讓他鬧出了大笑話的字。免。就是這個“免”字。我父親念出了拼音“m—i—an”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在黑板上寫下的不是“免”而是“兔”!怎么會這樣!緊張,將我父親大腦里繃緊的弦拉斷了,他竟然脫口念出:“兔”!連貫起來,他是這樣念的:“m—i—an——兔”!他把“兔”咬得清脆,生硬,立刻全班的學生,那些渾身發(fā)癢的猴子們發(fā)出了哄堂大笑,他們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亂顫,上氣不接下氣,就連那些嚴肅的聽課老師們也跟著笑了起來——只剩下我的父親。手腳多余地晾在那里,眾目睽睽地晾在那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免”依然是“免”,他并沒有將字寫錯,多出的一點兒是黑板的一個凹坑,那里積滿了粉筆的粉末兒。這個凹坑害慘了他。

不止一次,豆子站到講臺上模仿我的父親,他模仿了我父親的走神兒,然后又突然地恍然,大聲而夸張地點著黑板:m—i—an——兔!下邊一片前仰后合。那個可恨的豆子,鼓著兩腮,做出一副茫然的樣子看著我們,就像一個等待掌聲的馬戲團小丑兒。

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撲上去抓住他的衣領——然而他一甩手,就把我從講臺上甩了下來,我被摔倒在地上。這個可恨的豆子,惡毒的豆子,伸出他的臭腳,從他的破回力球鞋里抽出的臭腳,踩在我的胸口上——一股巨大的臭味兒壓得我抬不起頭來。

5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與此同時,他還是我們村上的民辦教師。他常常顯得自以為是和人吹噓自己的課講得如何好,“旁征博引”和“妙語連珠”是他介紹自己時的常用語,說實話我不知道這兩個詞用在他的身上是否真的合適,我沒聽過他的課。雖然我上小學時我父親還在教書,教高年級的課,我們班的學生豆子就是因為留級才到我們班的。我沒聽過我父親講課,一次也沒有,在他的教室外我總是匆匆而過,像一種逃離,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為什么。他的學生們說,除了愛東拉西扯,愛走神兒,我父親的課講得還算不錯。然而講課講得還算不錯的父親,鬧出了一個大笑話。那堂課,對我父親是一個打擊,嚴重的打擊,敲裂了骨頭的那種,從那堂課之后,我父親的自信完全沒了,我想他的“妙語連珠”也沒了,他總怕哪里再出現(xiàn)錯誤。于是,我父親上課有點緊張,仿佛是一個初上講臺的新老師,而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教了八年書,算是老教師了。他變得更加慎微,講完了一段之后停一會兒,又重新講一遍,所以他的課總是拖堂。這是我父親以前沒有過的。用了近一年的時間他才恢復,那時,他回來教一年級了。

多年之后,我父親極力否認那個“m—i—an——兔”的笑話出在他的身上,他承認那堂課因為緊張沒有講好,卻堅決不承認有這樣的笑話,說它完全是栽贓。我父親說,“m—i—an——兔”的笑話早就出了,比他那堂課得早三四年,是西馬村的一個老師出的,他們還曾見過面。我父親說,當年有些民辦教師的素質(zhì)是不夠高,時常有誰鬧點什么笑話,有個數(shù)學老師給四年級講習題,結果把自己繞來繞去繞了進去,一堂課也沒出來,他的學生們卻早明白了。他的學生們指手畫腳地給他講解,有幾個著急的孩子甚至跑到講臺上,每做一步就回一下頭,問這位老師,明白了么?怎么還不明白?那堂課后,那個老師病了四五天,說什么也不教了,后來他就在學校里看看門拉拉鈴,購買教具啊什么的。我父親說,東王村一個女老師講課講得一團漿糊,錯誤連連,一出錯就在課堂上哭,結果她的課都是哭過來的,她的學生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咧嘴哭婆”。還有……反正當年這樣的笑話太多啦。一談到那個笑話,我父親就不厭其煩地列舉眾多類似事件,并言之鑿鑿地確認,那個笑話和他毫無關系,是西馬村一個老教師出的,那個教師叫某某某,他們認識,還一起開過會。

我父親看上去很委屈。

在我父親堅決否認的時候,那個某某某已經(jīng)死了兩年多了,據(jù)說他死的時候鼓著一個大肚子,排不下尿來,于是這個某某某一邊嚎叫一邊咒罵,他的兒子兒媳都被他罵跑了。過了兩天,他就死在了炕上。

不管怎么說,從那堂課之后,我父親就再沒有往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抄詩,一次也沒有。他的詩依然在寫,每寫完一首完整的詩我父親就用他花哨的楷體抄到筆記本上,他有許許多多這樣那樣的筆記本,封面的顏色和畫面很少相同,但扉頁上都統(tǒng)一用紅色的黑體字印著毛主席語錄。有時,我父親變一下花樣兒,用隸書或者類似魏碑的字體抄錄他自己的詩,它們同樣顯得花哨兒。從那一堂讓我父親難堪的語文課后,我父親就再也沒有往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抄錄他寫的詩,一次也沒有,就是那首發(fā)表在《滄州日報》上的讓我父親得意了至少一個多月的詩,就是那首我父親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眼睛笑成一條縫的詩,他也沒將它抄錄到黑板上去。

他發(fā)表的那首詩我沒有找到。在我印象中,我父親將印有他詩歌的那張報紙仔細收好了,他后來還去縣城買了幾張,從公社的某個辦公室里要了一張,都仔細地放在一個紙包里,他足夠精心。在我印象中,他還將他的詩從報紙上剪了一份兒,貼在了一個筆記本上,那個筆記本的顏色是粉紅的,塑料皮的,上面是一個女農(nóng)民,一個男工人和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的頭像,很莊重,義正辭嚴。在我印象中,我父親像珍寶一樣將他發(fā)表的第一首詩收了起來,然而它卻再也找不到了。現(xiàn)在,我的手上有他以前抄錄自己詩作的那些筆記本,卻唯獨缺少那一個貼了剪報的本。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記憶在哪兒對我進行了欺騙,也許,正因為我父親的精心,它才消失了,它被我父親藏在了一個他也遺忘了的地方。

那首詩,是一首歌頌建國的詩,發(fā)表在《滄州日報》十月二日的“文革”??希紦?jù)了報紙的一個右下角。那首詩是陳傻子拿去的,為此,他來我們家給我父親送報紙,同時來喝酒的那天有些趾高氣揚,露出的黃牙也顯得大大方方,有一副恩人的模樣。那一天,我母親給了他們極為意外的笑臉,像招待會計槐叔那樣給陳傻子泡了茶,并在茶水里放了一把白糖。然而這個陳傻子和槐叔的習慣大大不同,他并不感激我母親的意外慷慨,反而皺了皺眉,將壺遞到我母親的手上:“茶水里面怎么放糖?這是哪國的喝法?難喝死了!去去去,將水倒了,再泡一壺不放糖的!”

那一天我父親先于陳傻子喝醉了,他笑瞇瞇的,一直那么笑瞇瞇的,不管我母親,或者陳傻子說他什么他都是那一副表情,仿佛這表情會一直堅持下去,永遠都不再改變。他們平時喝的是我們縣酒廠生產(chǎn)的一種散裝白酒,一塊四一斤,五十四度(據(jù)酒廠的人說,其實那酒是五十八度的,但廠長讓按五十四度的賣),而那天,他們喝的是瓶裝的“十里香”。我父親直喝得面紅耳赤,面帶笑容,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喝,喝死這狗日的?!薄昂?,喝死這狗日的?!?/p>

陳傻子樂得前仰后合。他樂得眼淚都下來了。

“喝,喝死這狗日的?!蔽腋赣H反反復復。要知道,平時我父親很少罵人,他是一名教師,同時還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發(fā)表了那首詩之后,他更是一個詩人了,那首后來丟失的詩,給他的骨髓里面一定注入了一些不同以往的物質(zhì)。

6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自從在《滄州日報》發(fā)表了那首歌頌祖國的詩后,我父親就更是一個詩人了,那首后來丟失的詩,給他的骨髓里面一定注入了一些不同以往的物質(zhì)。

那段時間里,我母親說他,“寫詩都寫瘋了,寫詩都寫傻了。”我母親說,“寫詩能當飯吃?能寫得天上掉餡餅?能寫得炕不用壘,田不用耕,母雞一天下四回蛋,還都是雙黃的?”說這些的時候,我母親的表情復雜,內(nèi)涵豐富。如果我父親的詩一直得不到發(fā)表,她的話里就簡單多了,雖然,還是這些話。

是啊,那段時間,我父親真的有點兒“寫瘋了”,他一有機會就躲到小屋里去,和槐叔的象棋大戰(zhàn)也減少了,而且,他也不再那么容易生氣發(fā)火了。有幾次,槐叔來了,我父親躲在小屋里寫他的詩,他喊我給槐叔倒水沏茶,他喊槐叔馬上就好馬上就來,然而他的馬上顯得漫長。

槐叔喝著茶水。他招呼我坐,坐,然后開始他的信口開河。他說毛主席游泳的技術很好,特別是仰泳,有時候,主席就躺在水上看報紙。主席游長江,長江的水多急啊,可主席游得根本不費力氣,一會兒游到對岸,然后再仰泳,游回來。主席的許多重大決定都是在游泳時作出的,然后告訴周總理?;笔逭f,在近處時,主席說話總理能聽清楚,記下來,可一會兒主席游到對岸去了,怎么辦?好辦,周總理叫人發(fā)明了一種話筒,請主席帶上,不管主席游多遠,只要一說話哪怕是咳嗽一聲,都會清楚地傳到總理那里。(我母親插話,你這么胡話連篇,要是在前幾年,還不斗死你?;笔逍π??;笔暹€真因為信口開河挨過斗,要不是因為他是貧農(nóng),要不是因為當時的隊長劉珂保他,他可真得有的瞧了。)槐叔說,小日本的技術不咋地,就是狠。抗戰(zhàn)那些年,我們村東掉下來過一架日本的飛機,你說是怎么掉下來的?是那個小日本兒的飛行員感冒了,總咳嗽,結果咳嗽的勁大了些,把一個螺絲給震掉了,這個螺絲一掉可不要緊,飛機的輪子也跟著掉了下來!那個飛行員就急了,他一使勁,一跺腳,結果,飛機的底兒讓他給跺漏了!底兒一漏,空氣就進去了,飛機里面是不能進空氣的!那架飛機就一個猛子扎下來,摔爛了。你猜,那個飛行員怎么樣了?他早給烤熟了,烤得外焦里嫩,噴噴香!村上的狗聞到了味兒,全都跑過去了,等村上的人趕到那里時,小日本兒連骨頭都沒剩下。

他還給我講過姜子牙的故事。多年之后,我在晚自習時偷偷看那本《封神演義》,發(fā)現(xiàn)槐叔講的那些《封神演義》里根本沒有,完全是他自己瞎編的。槐叔很有講故事的才能,然而他的這個才能和我父親寫詩的才能,都在村上遭到了普遍的嘲笑。

如果槐叔講完一兩個故事,一壺茶水喝完,我的父親還在“憋詩”(槐叔語),他就不再等了,沖著我父親的小屋甩上幾句話,然后悻悻離開。他常說,我父親憋詩憋不出來,卻把痔瘡給憋出來了。據(jù)我所知,我父親并沒得過痔瘡這種病。槐叔很瞧不上我父親的詩,有時讓我父親拿來他左左右右地看上幾眼,然后抓住其中一句,運用曲解和聯(lián)想,我父親的那句詩就變得奇臭無比,不值一提。所以,我父親很少將詩拿給他看,包括那首發(fā)表的詩。每一個來我們家串門的人,即使他是來借掃帚借火柴的,我父親也會想方設法將他留住,想方設法將話題引到他的詩上去,然后曲折一下,將那首詩拿給人家看。然而槐叔來過多次,我父親也向他策略地提到了自己發(fā)表的詩,但就是沒有將詩拿出來給槐叔看?;笔逡睬撇簧献约褐v故事的才能,他自己說,這張貧嘴算把他害苦了。

我父親寫花朵:

每一朵花,

都有自己的童年;

每一朵花,

都有著亮麗的記憶;

每一朵花,

都會有,將要屬于自己的燦爛。

我父親寫他的粉筆:

不,我不會猶豫,

讓我,再寫上最后的一筆!

如果寫不了一首小詩,

那就寫一個“1”,

它會變成一棵小樹,

長在孩子們的心里……

他寫河邊的垂柳如何發(fā)芽,燕子又如何在河邊的風里穿梭,那首詩的完成日期是一個九月。而且,在我們村,包括附近的村上,都沒有一棵垂柳,直到現(xiàn)在。他寫那首《帶孩子們春游》的詩時,屋外正下著一場連綿的暴雨,我之所以對那首詩有如此強烈的印象,是因為那天我們都沒有去上學,而興致勃勃的父親一邊推敲他的那首詩的用詞,一邊大聲地將詩一遍遍念出來。那時,在我們那里,還沒有出現(xiàn)“春游”這個詞兒,除了在清明學校組織學生去給烈士掃墓之外,我們就從來沒組織過任何的野外活動。那時候,村上的孩子天天長在地里,放學之后就打草拾柴放牛放馬,“春游”對這些皮猴子來說沒有一點兒吸引力。他還寫過一首叫《游子吟》的詩:“游子,白發(fā)蒼蒼/帶著五十年的思念/經(jīng)過五十年的風浪/回到家鄉(xiāng)/只說了一句話/便淚流兩行……”寫這首詩的那年,我父親最遠到過省城,到過山東的青島,那是文化大革命搞“串連”的時候去的,很快就回來了。當然,這不影響我父親寫《游子吟》,并將他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在“寫詩寫瘋了”的那段時間里,我父親寫下《早春三月》、《收割之后的田野》、《橋》、《炊煙》、《十月的光榮》、《小雨》、《棗兒紅了》,寫下《一個黃昏》、《真情永遠》、《還有一支春天的歌》、《麥子的詩》、《我的高原》、《橋》、《橋上橋下》……

最多的一天,我父親寫了七首詩。要知道,他還得上課,給學生們講語文、歷史、地理、思想品德。他還得挑水,忙地里的農(nóng)活兒,批改學生們的作業(yè)。那首發(fā)表在地區(qū)報紙上的詩,給我父親的骨髓里注入了一些很不同的讓人興奮的物質(zhì)。

我不懼怕路的坎坷,

也不在意懷中有沒有花朵,

再大的風,

也不會讓我變得惆悵,

再大的雨,

也無法令我感到憂傷。

前面沒有燈,

星星為我照明,

就是一個烏云密布的暗夜,

我也會讓自己燃亮,

內(nèi)心的螢火。

(《在風雨中前行》,節(jié)選。作者:李金龍)

7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我固執(zhí)地將它作為每一小節(jié)的開始,這分固執(zhí)多少也來自于我的父親。我用這句話連接與我父親相關的記憶,它如同一根火柴,會有瞬間的光亮,借助這瞬間光亮我看見某些構成線索的那些事件,抓住一點,然后將它一點一點從黑暗中導出來?,F(xiàn)在,這根火柴又亮過了,我的手指伸出,將被光亮照亮過的事件抓在手上。這根火柴亮過了,黑暗重新合攏,但我的手上已經(jīng)有了線索,我小心地將它拉到面前——

抖落其中的灰塵,記憶開始蘇醒,有了氣息,它在慢慢地復活。

一個舊茶壺。壺嘴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痕。壺蓋上面有紅色的頭繩兒,它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兒。一張黃褐色的飯桌,它矮小,略顯粗笨,上面是用報紙做的棋盤,我父親畫了粗粗的線,木頭棋子。它們僵硬,一絲不茍,有些呆板——如果火柴的光還沒有熄滅,那就向左,向左就可以照見一塊手表,上海牌的,秒針在火柴的光亮里顯示了藍色的熒光,時針和分針略暗一些,它們微紅——火柴熄滅之后,一股涼涼的風帶著舊日的氣息,從我的面前,從黑暗中襲來。那塊手表發(fā)出嘀嗒的聲響。這聲響,越來越清晰,清脆,像水紋一樣擴展——

我在記憶中抓住的是這塊手表,至少是那種嘀嗒聲。那塊手表是我父親的,在當時,也是我們家唯一的一件奢侈品,為了這塊表,我母親還和我父親和我奶奶吵過不止一次架。當然,我們家時常發(fā)生這樣那樣的爭吵,我父親說,我母親的懷里有一本斗爭哲學。聽我父親這么說,我母親馬上跳起來,將碗重重地掖在桌上:“我不斗爭,我不斗爭還不讓你們卡死!我不斗爭,你們有現(xiàn)在的日子?你還說我這個!”我父親,專心致志地對付著臉前的稀粥,他將臉都藏在碗里。

我父親想要一塊手表。他說他上下課要看點兒,不能總是遲到。他的要求在當年是有點過分,要知道,那時我們家日子并不富裕,所以他的要求遭到我母親堅決的反對。我父親也有他的固執(zhí)。他竟然一氣之下摔了三只碗,而我母親,二話不說帶著我弟弟回姥姥家去住了。三天之后,我父親將她接了回來,隨后又去奶奶那里把我叫來——我奶奶也跟過來了。

兩個女人,矛頭對著我父親,話里有話,指桑罵槐——說著說著兩個女人竟然拋開我父親對罵起來,她們終于丟下偽裝,赤膊上陣了——我弟弟哇哇哇哇地哭了,他越哭越激烈,可是奶奶和母親都沒有理會,她們翻動著陳谷子爛芝麻,天昏地暗地爭吵著,屋子外面人頭攢動,一些臉退出去又有一些臉擠進來。我父親倒理會我們了,他的雙手分別抓住我的耳朵,我弟弟的耳朵:“滾,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爭吵的結果是,我父親有了一塊手表。手表是我母親買的,她將手表輕輕地摔到被上:“買!把錢都花了吧!以后喝西北風吧!啃你娘的豬蹄吧!”

我父親和槐叔下棋,那塊手表就放在桌子上,父親的左側,它在一個角落里還是醒目。我的父親,總愛時不時地拿起來看兩眼,他說不能下得太晚,一是早晨得下地看看,二是上課更不能晚了。他的這個動作,可沒少受到槐叔的譏笑,但我父親仍然過一會兒就把手和頭伸向他的手表。那種嘀嘀嗒嗒的聲音非常美妙,分分秒秒不急不徐的轉(zhuǎn)動也充滿了神奇,但我父親卻不讓我們碰他的手表,哪怕輕輕地摸一下也不行。那件奢侈品是他的寶貝。

然而,它卻突然丟了。

那天我父親和槐叔下棋,殺得天昏地暗,體無完膚,即將不歡而散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手表,他突然感覺,好聽的嘀嘀嗒嗒的聲音早就沒了。我父親,懷著一種強烈的預感向左邊探了探頭:“我,我的手表呢?”我父親搓著手,“剛才我還看見它了!它,它,怎么就不見了?”

槐叔沒有答話。他只是站起來,冷冷地看看我父親,還沉浸在剛才面紅耳赤的爭吵中,他的胸中甚至帶有輕微的仇恨。他甚至故意帶出一點兒幸災樂禍的樣子。

“看見我的手表了嗎?”我父親盯著槐叔的鼻子?!皼]看見?!被笔寮又亓诵覟臉返湥皝G了不會再買新的么。再說,反正也沒有用,又不當吃又不當喝。”

我父親急了。他丟下了一句重重的話:“在這下棋的就我們兩個。它肯定在我們倆其中一個人那里。我又不可能偷自己的表?!痹谶@句重話的話中,我父親又加重了那個“偷”的重量……

后來,我母親也起來了,我和弟弟也被叫了起來,站在涼涼的風里接受詢問。“你們沒拿?真的沒拿?說實話!”

我們沒拿。而槐叔的身上也沒有,他為了證明翻過了所有的口袋,甚至還脫掉了上衣。“真是奇怪了,”父親盯著槐叔的背,仿佛他的屁股上會變出一塊手表來。“顯顯顯,這回不顯了吧,這回不顯了吧!”母親的聲音飽含著火藥和憤怒,“怎么不把你自己也丟了!”

爭吵又來了。那天晚上,滿屋子都是我母親的聲音,躲在被窩里即使捂上耳朵,她的聲音還是能清晰地傳來。

接下來是冷戰(zhàn),他們進進出出都端著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即使坐在同一張飯桌前,就像一對陌生人,應當更甚些,仇人,他們相互用眼白瞟對方,有意無意地摔摔打打,他們把空氣都摔少了,和他們坐在一起我感到窒息。我吃得飛快,我弟弟也是這樣,我們幾乎是在逃離。

手表的丟失對我父親來說絕對是一個重創(chuàng)。他被霜打了,他被雨淋了,他被……在那幾天里,他的表情就像“m-i-an-兔”事件之后的表情,無精打采,一副落魄地魂不守舍的慘相。每天,他都很晚才回到家里,一言不發(fā)地吃飯,然后到小屋里點上燈,哧哧哧哧地撕紙。在那幾天里,他沒能寫出一首完整的詩來,就是陳傻子來找他,他也依舊愁眉苦臉,手表的丟失就像抽走了他的骨髓。那時候,陳傻子正在鬧離婚,心里也有一千個不痛快,一萬個委屈,他們兩個到一起喝酒……

沒想到,那塊手表竟然失而復得,槐叔將它給送回來了。他說,是他兒子給拿去的,他用的是“拿”?!拔液莺莸刈崃怂活D”。槐叔重復了幾遍,沒有和我父親下棋,只是站了一會兒就匆匆地走了,我父親和母親怎么喊也沒留住他。

“我怎么沒看到他兒子來?”我父親自言自語,“不會是孩子偷的。一定不會?!彼谖夷赣H后面,我母親風風火火沒有理他?!耙欢ú皇呛⒆油档?他是來過,我想起來的,可他根本沒靠近桌子,一直在他父親背后,很快就走了……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我父親滿懷熱情,斬釘截鐵。

自從那次丟表事件發(fā)生后,槐叔就很少來我們家了,即使在路上、田間遇到,他也只是客氣而虛假地打聲招呼,然后走向相反的方向——“手表事件”還是給他留下了陰影。我父親卻不。我父親熱情洋溢地招呼他,“晚上去下棋”,如果等不來我父親就去他家坐坐,拍拍槐叔兒子的頭,“長這么高了!快上學了吧!”有時在路上,我父親還會將匆匆走過的槐叔喊住,拉到家里來,“不下棋,這么長的晚上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的父親醉翁之意不在棋,他隨手將手表放在桌子上,不再去看它,卻一改以往一本正經(jīng),把下棋下成“戰(zhàn)爭”的樣子,和槐叔斗貧嘴。只是,很長一段時間槐叔的貧嘴丟了,他不再天文地理正史野史地信口開河,而顯得有些木訥,呆板——他有些像我父親過去下棋時的樣子。后來槐叔在鋤地的時候,傷了自己的腳,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就是好了之后也沒再上我們家來,他對我父親說,他想出去做點什么買賣,一家子人呢。那時,“經(jīng)商熱”剛剛彌漫到我們那里不久,槐叔應當算是第一批下到水里的鴨子。在當年,那樣的鴨子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多少還受點歧視,可不像現(xiàn)在。當年的許多事許多“理兒”也不像現(xiàn)在。

“肯定是他偷的,他早看上這塊表了。你看見沒有,你仔細觀察過沒有,他的臉上帶著一股賊氣,你看他的眼,你看他那眼眉?!倍嗄曛?,我父親依然認定,手表是槐叔偷的,只是當時有手表的人較少,他不能拿出來顯擺,怕露餡,所以才又送回來的。多年之后,槐叔靠漁粉加工成為當?shù)叵喈斢忻摹柏斨鳌?,我父親也依然認定,他的錢不會是正當來的,因為他的臉上有賊氣,“還不就是靠他那張嘴。一句實話也沒有。”再后來,我父親跟著槐叔去山東石島拉魚干,拉羽毛粉,則是許多年之后的事了。

在他的筆記本里,寫著一首題為《手表》的詩,不知是不是出于疏忽,那首詩的后面沒有日期。按我的推斷,它應當寫在一九八五年八月之前,因為后面的一首詩是寫在八月一日的,我父親八月一日的那首詩又歌頌了一遍建國。我父親的那首《手表》,是這樣寫的:

亮晶晶的秒針,嘀嘀嗒嗒地走,

它的里面藏著一條靜靜的河流。

從清晨,到夜晚,

從初春,到深秋,

它悄悄地走著,沒有一刻停留。

我戴著手表看過花開,

我戴著手表望過雁走。

將它放在枕邊一側,

窗外的樹梢上明月如鉤。

亮晶晶的秒針,嘀嘀嗒嗒地走,

它的里面藏著一條時間的河流。

歲月匆匆,

時光悠悠,

我要讓它時時提醒:

早起吧,耕作吧,勞動吧,

不要碌碌一生,空讓光陰白了少年頭!

亮晶晶的秒針,嘀嘀嗒嗒地走,

它像一匹快馬,在催促我加油,加油……

8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他在八三年或者八四年的十月,發(fā)表了一首歌頌祖國的詩,那首詩發(fā)表在《滄州日報》上。那是一家市級報紙,當時稱地區(qū),我們縣歸屬于滄州地區(qū)管轄。那首詩,是陳傻子拿去發(fā)表的,很長一段時間,陳傻子都以我父親的“恩人”自居,喝我們家的酒,醉了之后就一邊哭,一邊唱“朔風吹”,“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上”。

后來,陳傻子還帶著那家報紙的編輯來過我家一次。

對于他們的到來,我父親顯得異常興奮,他興奮得幾乎有些輕飄,他興奮得面色紅潤,兩眼放光?!罢堊堊@蠋熣堊??!蔽腋赣H搓了搓自己的手,用他的衣袖擦了擦炕沿,請那個編輯坐下,然后沖著我母親喊:“去,泡茶!去買點好茶葉!把杯子好好刷刷!”他的聲音洪亮,充滿了熱情。

不知道為什么,我父親沒能保持到晚上。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他們那天中午發(fā)生的事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擊毀了我父親的興奮和熱情,將他按倒在沉默里去,無精打采里去。一個愉快的上午,在中午之后突然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它實在出人意料,對此,我父親從來沒向我們解釋過什么,從來沒提。他可不是那種守口如瓶的人,不是,然而我父親卻讓那個中午的發(fā)生成了一個謎。至少對我來說,是謎,巨大的謎。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解開它。

那天中午,大概是我父親的堅持,他們是“去外面”吃的,當時我母親已開始擇菜,并從供銷社里買來了雞蛋和散酒?!拔覀?nèi)ネ饷娉粤恕保赣H跟她打了個招呼,然后蹲到我母親面前。我母親從兜里給他拿錢。一直拿了三次。她的臉上帶出了一絲厭煩的表情,有些飄的父親才站起來,回里屋去招呼陳傻子和那個編輯,一起“去外面”吃飯了。那時候,我們村只在村外有一家小而蕭條的飯館,如果想吃得好就得去“公社”那邊,距離我們村有六七里的路程——那天,我父親是帶他們?nèi)ァ肮纭蹦沁叧缘摹?/p>

直到傍晚,我父親才回來,他的臉上,身上滿是泥土和污物,眼眶里還有斑斑的血跡。他喝醉了,完完全全地醉了,不省人事地醉了。一路搖搖晃晃。他沒有理會我母親的詢問,也沒理會我母親的指責,只是含混地說了聲“走了,走了”,便一頭倒在炕上,反復了幾下,鼾聲起來了。他這一睡,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期間我父親突然坐起來幾次,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幾句夢話,胡話,還罵了一句,然后依然睡去,他的那身充滿酒氣和其它難聞氣味的臟衣服始終沒有脫下來。我母親只用力地扒下了他的鞋子。

那一次醉酒,傷到了我父親的骨頭。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緩過來。十幾天后,陳傻子又來了一次,我父親似乎還沒恢復,他病懨懨地打不起精神。我母親問陳傻子,那天中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怎么喝得這樣,陳傻子斜著眼看了看我父親,“沒什么啊,能有什么,就是喝多了,都說胡話吧。這不是經(jīng)常的事么,這有什么?!?/p>

我父親推說身體沒緩過來,聞不得酒味兒,那天中午一口沒喝。因此,陳傻子喝得沒滋沒味兒,他沒有喝多,既沒有朔風吹也沒有掉眼淚。臨走的時候他對我父親說,“你不能把什么事都當真,沒意思。很沒意思。”

而我父親,給了他一個復雜的背影。后來,陳傻子來我家來得少了,在一段時間里,他和我父親斷了聯(lián)系。有一次,我母親問及陳傻子,父親喃喃地說,他現(xiàn)在挺忙。在排一個地方戲。而他正在鬧離婚,沒心思。他也許還如何如何……我父親說那些的時候是乏力的,而我母親進進出出,根本沒聽進去。她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可我父親是認真的,他盯著她進進出出的背影。說實話,我父親的解釋蒼白無力,他可能,他肯定說服不了自己。

9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我在寫關于他經(jīng)歷的小說,一個鄉(xiāng)村詩人的生活札記,我將這篇小說當成是放置在他身側的一面鏡子。像鏡子所能的反映:我會保證部分的真實,但鏡子里的事與物往往與現(xiàn)實中的“左右”相反。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我向你保證,我說的是事實,完完全全的事實。我不能讓前提虛假,那可不是我習慣的做法。像鏡子所能的反映,它不會面面俱到,它不會將整個空間的全部都納入它的視野,這也是我必須要遵守的局限。盡管我很想描寫一個完整而立體的父親,甚至描寫他所經(jīng)歷的時代并讓它顯得完整豐厚,成為一本小型的百科全書——這不是我能做的,它也不是小說應該做的。我必須遵守它的局限,在繁亂和蕪雜中,在眾多砂礫一樣的時間和日常中,進行一些選擇。

那片故鄉(xiāng)的草地

我們曾經(jīng)去過

那里有棵槐樹

你也一定記得

山坡上放耕牛

能不能叫出它主人的名字

河水邊的葦蕩

我們在那里抓過小魚兒

飄揚的葦花肯定都不記得……

這是他筆記本上的一首詩,本來是有題目的,然而那頁紙遭到了污損,上面是一些黑褐色的斑點。寫下這首詩的日期是一個九月,我記不起,那個九月還發(fā)生了一些什么。

那是一條

真實的路程

上面——

通向天堂

起點——

粗茶淡飯的人生

《炊煙》。我父親在這首詩的后面附了一段長長的后記,記下這首詩靈感的獲得和創(chuàng)作過程,甚至對它還進行了點評——看得出,我父親對這首詩比較滿意。后來,我父親在一次講課的時候,還提到了它,因為好記,他的學生們對他的這首詩印象深刻,“起點——粗茶淡飯的人生”——它讓我父親很有面子。雖然,他沒有將這首詩抄寫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我說過,自從那次聽課他鬧出“m-i-an-兔”的笑話之后,我父親就未在上面抄錄過任何一首詩。

寫下《炊煙》這首詩的時候,其實是我父親的一個低潮期。在他的詩中,你很難讀出他當時的心境來,我說過,在我父親和槐叔下棋,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之后,他寫下的詩句依然是明快的,“向上”的,甚至帶著歡樂。

寫下《炊煙》時,我父親處在一個低潮,這點我能看得出來?;笔宀辉賮硐缕?,而陳傻子也不再來談詩喝酒“朔風吹”,我父親的日子空空落落,缺少生氣。而那時,傍晚又傍得那么漫長,吃過晚飯之后的時間,星期天的時間,農(nóng)閑的時間那么難以打發(fā),我父親只得面對一頁頁的白紙。將它們一頁頁地撕下來。

上面,也許只有一個字,兩個字。靈感不總是有的。

或許是為了打發(fā)那么多那么多的空閑時間,在我母親眼里好吃懶做的父親開始到河沿上打草,有時會抓幾只螞蚱給我弟弟帶回來。他買了網(wǎng)。星期天,他早早地叫醒我,到河邊撒網(wǎng)捕魚,我父親捕魚很賣力氣,每撒一網(wǎng)都咬牙切齒一會兒,突出的門牙露在外面。對我來說,那可是一件苦差事,提著裝魚的水桶,一步步跟著,還得去擇掛在魚網(wǎng)上的水草,線繩,小磚頭,生銹的鐵塊兒……我父親并不愛吃魚。他將捕來的魚用刀剁碎,喂雞或者鴨子。

有段時間,我父親迷上了編糞筐。在我的小說《那支長槍》中曾描述過這個細節(jié),他總是相當笨拙地把糞筐編得歪歪扭扭,丑陋無比。我父親不是一個好農(nóng)民,不是,一直都不是,我母親說,要讓我父親一個人過,要讓我父親不教書不拿那份可憐的工資,他肯定早餓死了,用我母親的話就是,“吃屎你也趕不上熱的”。在對我父親的評判上,我母親和我奶奶倒是意見一致。她們很少意見一致。

我看見我父親哭泣時的情景……他在黑暗處哭著,張著嘴,突出的門牙顯得更為突出……等他收住哭聲,從黑暗里站起,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是干涸的。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有時他也顯得固執(zhí),自以為是。我和弟弟,經(jīng)常因為種種不明的原因遭到他的暴打,在打我們的時候,他有使不完的力氣。后來,我母親養(yǎng)了十幾只雞。他的注意被轉(zhuǎn)移了,我父親,經(jīng)常追得它們雞飛狗跳,最后將它們追成了三只。那三只雞,有兩只公雞,它們有超常的警覺,有良好的飛翔能力。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我看到他哭泣時的情景,那時他喝醉了。不,我看到他哭泣時,他一口酒也沒喝過。他是在說謊。有時,我知道他在說謊,但要裝出一副不知道的樣子。我父親說,做人,必須要誠實。這“人”字只有一撇一捺,卻要你寫一生,這一撇一捺得一絲不茍地寫,不能有一絲的馬虎。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在我母親眼里,他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一個拾不起來放不下的人,一個廢人,一個什么事也做不來做不好卻滿身毛病的人。一個多余的人,一個被壞習慣堆起的人,一個讓人看見就氣不打一處來的人,一個野心家,一個給孩子們總樹立壞榜樣的人。當然,有時,在我母親那里,我父親又會是另一副樣子,他是一個聰明的有才氣的人,勤奮的人,顧家的人,樂于奉獻的人,一個有愛心的誠實的人。我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

……這是一個額外的章節(jié),快板式的章節(jié),在這篇《鄉(xiāng)村詩人札記》中,它是一個楔子。它溢出了我的敘述,但我不準備將它刪除。寫下這一章時,我感覺放松,輕逸,同時覺得有趣。

11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在詩歌中,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這個英雄“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喝飲匈奴血”,面對敵人的屠刀也依然視死如歸:

我的目光是一把火炬

我的頭發(fā)是獵獵作響的旌旗

束縛我手腳的鐵鏈算得了什么

它只能增加我人生的重量

用富貴引誘我

你們引出的只是微微的冷笑

用死亡威脅我

除了冷笑,你們什么也不會得到!

好吧,就揮動皮鞭吧

你會再一次看到

我血液里那種鮮紅而干凈的顏色

生命的美好

我比你們更加懂得

活著的尊嚴

如果必須用死來捍衛(wèi)

那,就交給我死亡!

你們錯了,早就錯了

黎明的到來會吞掉你們的妄想

而我,在火焰中的生命

會在陽光的映照下獲得

永生

……

這首《無題》詩,我不知道父親是在什么情況下寫出來的,說實話在我和所有人眼里,他都不能算是英雄,肯定不是。重讀這首詩,我偶然將它和我弟弟聯(lián)系在一起,我記起的,是他和豆子之間的一場“戰(zhàn)爭”。時光回流二十三年,那時我弟弟九歲,豆子十五歲。因為年代顯得久遠,我不知道我父親是不是還記得我弟弟的那場惡戰(zhàn)以及輝煌,然而我清楚地記得。讀到這首詩,我弟弟李博當年的“英勇”悄悄地浮出了水面。在另一篇小說《英雄的挽歌》中,我曾讀到過我弟弟的英勇,只是,我用另一個莫須有的名字替代了豆子,現(xiàn)在,我將我弟弟和豆子之間的“戰(zhàn)爭”完全復原,我弟弟不用再和一個莫須有的名字作戰(zhàn)了。

說實話,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不知道豆子為何死死逮住我父親的種種“笑話”不放,在那個年月,鄉(xiāng)村的民辦教師們誰沒鬧過這樣那樣的笑話?是不是,我父親在充當他老師的時候因為某事刺傷了他,讓他一直懷恨在心?后來,我問過我父親,他很鄭重地想了想,沒有。絕對沒有。不過我想,我父親不喜歡這個豆子倒是真的,他不學習,總是搗亂,欺侮同學,什么老師也不太可能喜歡這樣的孩子。

那天上午,我弟弟李博,九歲的,一米三一的,六十七斤的李博和十五歲的,一米七一的,體重一百一十五斤的豆子打了一架。起因是豆子引起的,他對父親的嘲笑激怒了李博。如果不是激怒,我想我弟弟是不敢和豆子去打架的,他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年齡、身高、體重都意味著什么。

那天上午我弟弟李博和豆子一同走進了廁所。豆子解完手后并沒有馬上出去,而是盯著我弟弟看了兩眼,“m-i-an-兔”, “m-i-an-兔”,我弟弟低著頭,裝作沒聽見似的,裝作不敢理會似的,系好褲子,然后依舊低著頭,從豆子身邊走過去——突然,他轉(zhuǎn)身,跳起,出拳,那兇狠的拳頭帶著呼嘯砸到豆子的臉上。毫無準備的豆子,他啊了一聲,猛地向后倒去……

那場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我的弟弟,李博,一次次被打倒,他臉上身上滿是血跡和泥痕,可他又一次次爬起來,撲上去,我弟弟的死纏爛打惹惱了豆子,他的拳頭朝著我弟弟的臉上、身上砸去,我弟弟的眼角腫了,鼻血噴流不止,兩顆牙掉了下來,最后他左手食指的指甲也被豆子踩掉了……然而他沒有絲毫懦弱。他尋找一切可以拿在手上的東西朝豆子的身上砸,一塊磚頭,一根木棍,甚至破塑料袋……最后我弟弟找到的是一個丟在路邊的空敵敵畏瓶子。他抓住了它,緊緊地。瓶子在豆子頭上發(fā)出一聲脆響,他啊了一聲蹲下去,血從他的頭上涌出來——但我弟弟并沒有就此罷手。那個已破碎的敵敵畏瓶子參差的玻璃又插在了豆子的手背上。就在我弟弟準備再把破瓶子插向豆子的身體時,豆子跳了起來,飛快地朝著他家的方向跑去。許多人,都目睹了這樣的一幕:高大而壯碩的豆子,在前面抱頭鼠竄,而瘦弱的李博,滿身血跡和泥污的李博在后邊奮力追趕著,破碎的空瓶子在他手上像一面揮動的旗幟……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豆子放棄了他在講臺上的那種表演,他不再模仿我父親,盯著我看時使用的是一副惡狠狠的模樣,他會盯得我骨頭發(fā)冷。然而他在和我弟弟的戰(zhàn)爭之后并沒有對我進行報復,沒有,一次也沒有。他只是冷冷地盯著我看。

當然,多年之后,我想我的弟弟李博也許已經(jīng)忘記了那場戰(zhàn)爭,那對他是遙遠的,上輩子的,不可信的。我的弟弟李博,最終成為了一個懦弱的人,謹小慎微的人,樹葉落下來也怕砸破頭的人。我父親瞧不上他和豆子打架時的那個樣子,也瞧不上他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雖然,我和我弟弟的懦弱出自他的遺傳。

許多年來,我都在偷偷地設想,我父親能和別人痛快地打上一架,雖敗猶榮地打上一架,毫不退縮,毫不畏懼……然而從來沒有,他和我母親之間的爭吵也總是以他的妥協(xié)而告終,我父親的詞典上,實用的詞典上,從來就沒有“勇往直前”、“寸土必爭”之類的詞兒。他另外的詞典上有,他用另外的詞典寫詩:

即使后邊是刺刀,即使前面是懸崖

即使!敵人已經(jīng)遠遠追來

此時此刻

我沒有想自己的生,自己的死

只要我的胸中還有鮮血

我就要射出這最后的子彈!

——《題狼牙山五壯士》

高,飛得更高,更高

高過樹叢,山巒,甚至云朵

寒冷和危險都不能逼我退縮!

我用我全部的力量

勇敢地,去接近藍天

——《雄鷹頌》

把我的血曬干

它會變成晶瑩的珍珠

把我的肉埋葬

它會從地下,長出一株茁壯的樹

即便,砸碎我的骨頭

在祖國的山河里

它變成魚,變成刀,變成……

昂著頭,它依然不肯服輸!

——《無名戰(zhàn)士》

12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他先后有兩首詩發(fā)表在《滄州日報》上。這一點,我知道,我弟弟知道,我母親知道,我們村的許多人也知道——當然,我們村小學的校長知道,老師們知道,我父親的學生們知道。后來,據(jù)說我們公社的一個副書記也知道了,他還與我父親現(xiàn)場朗誦了他的詩作——

這是我父親說的。說這些的時候他已經(jīng)醉了,沖著我母親,我,我弟弟,一個勁兒地笑,把眼睛都擠沒了,卻把他的門牙給擠了出來。

“書記說我的詩好。好?!彼呐奈业念^。他拍得還是挺重的。

“書記說,我是個人物。我的詩寫得好。好?!彼峙牧伺奈业艿艿念^,看來他拍的痛了,我弟弟竟然推開了他的手。他也不惱,依舊笑瞇瞇的?!皶浾f我的詩好。好?!?/p>

他又去拍我母親的頭。“你有完沒完!”母親喝止了他,躲開了他的手,讓他的手僵在那里,撲空了?!澳闳ジ鷷涍^去吧,跟你的詩過去吧。人才,哼,狗屁!”

我父親,依然不惱。他喝醉了,笑嘻嘻的。

“書記的夸贊”讓我父親興奮了好多天,甚至,有人來叫他打麻將他都不去了,“我還有事,我,構思了一首詩。”我父親的回答出人意外。不是說他要寫詩出人意外,而是,他竟然肯放棄打麻將的機會,我父親躲在屋子里,面對駝鳥牌墨水,英雄筆(這是他第一次發(fā)表詩稿后買的),在供銷社買來的略顯粗糙的白紙,筆記本(每完成一首完整的詩,父親會用到它),皺起眉頭,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

然而,“書記的夸贊”最終,怎么說呢,我母親使用著策略的方法,最終從校長嘴里得到了真相。我猜測,我母親的求證,小心翼翼的求證是帶著一種顯擺的心情去的,然而她遭到的卻是一盆冷水。我母親,把這盆冷水放了起來,藏在了心里。要不是后來我父親參加了陳傻子他們組織的“晨光詩社”,要不是我父親鬧出了笑話引發(fā)了他和我母親的熱戰(zhàn)冷戰(zhàn),也許我母親會把這盆冷水藏著,慢慢溫熱,不再倒出來??墒抢鋺?zhàn)熱戰(zhàn)混合戰(zhàn)了起來。于是,我母親端起這盆冷水,向父親的頭上潑去。她在里面加入了大塊大塊的冰。

所謂“副書記”是根本不存在的,那天的酒宴根本沒有什么副書記到場,最大的“官兒”也就是公社辦公室主任。酒是校長請的,我母親說,那個場合之所以讓我父親參加是因為校長把我父親當成是一塊活寶,而那天學校里又沒其它人在。(我父親對此說法非常憤怒。你,你在侮辱我的人格!我母親用鼻子哼了一聲算作回答,然后繼續(xù)剛才的話題)事實上,我父親也確實起到了活寶的作用。當酒喝得差不多了,校長感覺不好招架,于是他就把我父親拋了出來:李金龍可是我們學校的才子。他還會寫詩呢,要不,讓他給大家現(xiàn)場朗誦首詩,調(diào)調(diào)氣氛?說好了,你們得先和詩人喝酒!我們的詩人可是輕易不登臺的!(我父親拍了一下桌子,你你你,凈胡說八道?。?/p>

我父親站了起來。其他人還在喧嚷喝酒。我父親先推三阻四,見沒人搭茬,便自己找個臺階,開始了他的朗誦。據(jù)我母親說,她問校長,我父親朗誦的是什么?你猜校長是怎么說的?誰知道他朗誦的是什么?那時我們光喝酒了,都喝高了,沒注意。反正他讀詩了。亂七八糟的聽不清楚。(你、你凈胡說八道!在你眼里我就不是個人!一天不糟改我你就難受!我父親一邊說著一邊對我母親怒目而視,那時我真希望他和我母親浩浩蕩蕩地打一架,他應當有戰(zhàn)勝我母親的力氣。那時我在想,不管我父親對錯,我都會堅定地站在他一邊。然而,很快,他就在我母親同樣的怒目而視之下敗下陣來,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

“好氣不養(yǎng)家。別總想什么事你都占上風,總這樣,吃虧就是你自己。放遠一點,十年之后,十五年之后,那些惹你生氣的人在干什么?他還能讓你生氣么?”

13

朋友,一路讀到這里,你是否感到有些疲憊?在我的《鄉(xiāng)村詩人札記》里,沒有懸念叢生的故事,沒有勾心斗角的斗爭,沒有兇殺也沒有緋聞,甚至也沒有底層的控訴……是的,沒有,對此我也感到抱歉。更應當抱歉的是我父親,誰讓他生活得如此平庸,什么事件也不會制造……好了,算是某種補償,我在這一章節(jié)寫下我父親的緋聞。不過,它肯定不是你要的那種。當然,我將你當成是我小說的理想讀者,閱讀這篇小說你就沒期待兇殺、緋聞和離奇的出現(xiàn)——那樣,我的歉疚就會少些。

在這一章里,我集中說說與父親相關的緋聞……你準備好了嗎?

我父親的第一樁緋聞是與小學的一位女教師,按輩份,我應當叫她瘸巴嫂子——她不瘸,但她嫁的是我的瘸巴二哥,事實上,我的那個遠房二哥也不瘸,他也是兩條腿都好好的,可不知怎么得了這樣一個外號。所謂緋聞,其實也沒有真正緋聞的意思,只是我母親的憑空猜測,如果我父親在學校批改作業(yè)回家晚點,她就會問瘸巴家的在不在,如果我父親去二哥家串門,我母親就咬定,肯定是找瘸巴家的去了,“你一翹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蔽腋赣H爭辯,他和二哥凈說了些啥,“是啊,要不是瘸巴老二在,你還不知道要干什么呢,還不反了你?!边@樁緋聞最終查無實據(jù),不了了之,但我母親總是時不時拾出來敲打,我父親也極為認真地爭辯。據(jù)我所知,我父親和瘸巴嫂子之間的關系并不很近,我父親偶爾找她說句什么她也不抬眼皮,一副不屑的樣子,很傷人自尊。瘸巴二嫂是村上有名的美人兒,在生了兩個孩子之后就變了樣子,肥碩無比,可那股傲氣卻一點兒沒丟。

父親的第二樁緋聞是因為一雙皮鞋。那時,我父親剛剛發(fā)表第二首詩歌不久,而且這次是他自己投稿被選中的,好面子好虛榮的他非要買一雙皮鞋。后來他也認真買了?!澳阒烂??真湊巧!賣鞋的那個人是我一個學生的姐姐!她還知道我寫詩!這雙鞋,她少要了我兩塊四毛錢!”是啊,在上個世紀80年代,兩塊四毛錢不算很少,可我父親反復地說,而且總夸那個賣鞋的人,母親的心里便生了許多的草。后來我的父親,借口詢問皮鞋的護理又去了供銷社的鞋柜,這事兒竟然被我母親知道了。于是有了冷戰(zhàn),指桑罵槐,熱戰(zhàn),然后是冷戰(zhàn)。我的母親善于敲敲打打,她和我奶奶之間也常常這樣,她有充足的經(jīng)驗,功夫老到。在她的敲打下,我父親再沒找過那個賣鞋的人,不僅如此,買鹽買醋買酒買襪子他都不再去了,堅決不去,就是我母親催促也不去,他有一兩年的時間沒再進過供銷社的門。那時,小賣部和私人小商店還很少,而且得不到信任?!澳悴恢滥莻€賣鞋的有多難看。一雙小賊眼,一臉的哭相,還滿是麻子!”這是我母親的話,她不知什么原因和我奶奶談到了那個賣鞋的女人,說這些的時候她的聲音加大了分貝。我父親沒聽見,他坐在兩個人之間,專心對付著碗里的稀粥。我在買酒的時候偷偷看過在鞋柜那里站柜臺的女人,她不漂亮,膚色也淺,但沒有我母親說的難看。在我父親出現(xiàn)了第三樁緋聞之后,她便被我母親忽略掉了,當然忽略得并不徹底。她把我父親的那雙皮鞋東一只西一只地看著,還故意放在陽光下面暴曬,對著鞋子敲敲打打——我父親裝作沒有看見。他裝作那不是他的鞋子,那不是鞋子,不是花錢買來的,而是一堆沒有用處的牛糞。以他的性格,除了視而不見他還能做什么?

下面,我來說我父親的第三樁緋聞。它出現(xiàn)在一個炎熱還沒有散去,依然有著“老虎”模樣的秋天。那個秋天,我父親突然又和陳傻子取得了聯(lián)系,并且重新打得火熱。陳傻子又出現(xiàn)了,在我父親口中。陳傻子在縣里籌辦了一個“晨光詩社”,已有十七八位社員,而他是“晨光詩社”唯一一位家不在縣城的社員?!八麄兌际强h直的,都是。”我父親的臉上閃爍著光澤,在他的臉上很少出現(xiàn)的光澤,他甚至反復地搓著手,仿佛這個巨大的榮耀來得太過突然他一時還擔不起似的?!拔覂鹤舆€是社員呢,他也是社員啊,這有什么了不起?”我母親說。話雖這么說,可她的臉上還是蕩漾了一絲的笑容,“你不是說,不再理陳傻子了么?你不是說,不再和這個陳世美接近了么?”

那個秋天,星期日的早晨,我父親收拾好他的詩稿,筆記本,墨水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舊衣服, 穿好皮鞋,興致勃勃地上路。他咣咣當當?shù)淖孕熊囀菤g快的,雖然它非常破舊。在那個秋天,我父親甚至肯俯下身子,用舊報紙、破布去擦凈自行車鏈條上的灰塵和銹跡,我母親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是的,我父親的這個舉動也出乎我的意外,他很少這樣,很少會主動地干什么活兒。

下午三點,那輛歡快的自行車又咣咣當當?shù)鼗貋?,回到家里,我父親身上的剩余歡快還沒有完全散盡,如果那時我和弟弟都沒在學習,他也不惱,只是表示一下他的威嚴:“快寫作業(yè)!光知道玩!”要知道,在以前他可不這樣。他以前,有著永遠發(fā)不完的怒氣,有著層出不窮的厭煩。

然而好景不長,對我父親來說好景總是不長:他在秋風轉(zhuǎn)涼的時候就不再去縣城了,不再去詩社了,那輛破舊自行車的歡快也跟著生銹了。我父親說,陳傻子又鬧離婚了,詩社的活動也受到了影響。我父親說,秋收了,地里的活兒太多,他沒時間去。

大概是這樣。在那段時間里,我父親并沒中斷他的寫詩。他似乎愛上了短詩,他有意把詩寫得很短,在那段時間。

火柴

劃破黑暗

燃燒自己——

給別人的光亮,都來自于它的骨骼。

秋收即景

無論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在秋收的田野上都多么奔忙!

拖拉機,馬和牛,它們也沒有空閑

黃昏之前,那些收成一定要顆粒歸倉

只有那些麻雀是空閑的

可它們也被豐收感染,從一棵樹

嘰嘰喳喳地,跳到另一棵樹上

……

我父親不再去縣城,陳傻子卻來了,他還破天荒地給我父親提了兩瓶酒,“十里香”。似乎是,我父親對他的到來有些意外,也有些尷尬,好在這一切都很快過去了,兩個人又開始讀詩歌文學,一個口若懸河,一個頻頻點頭。中午了。我父親似乎沒有留陳傻子的意思,留他吃飯是我母親提議的,然后我父親附和,他的附和里有讓人聽得出來的勉強。而陳傻子還是留下來了。

一杯,一杯。我父親有意控制著酒量,他說咱們今天只喝一瓶兒,我地里有活。一杯,一杯。陳傻子指著剩下的那瓶酒:我的饞蟲上來了,它還想再喝兩杯。金龍,別總想著地里的活兒,待會兒我?guī)湍愀?,要知道我在農(nóng)村時干農(nóng)活可是一把好手!

第二瓶酒見底了。第二瓶,我父親搶著多喝了好幾杯,然而陳傻子還是顯出了醉態(tài)?!澳鞘聝耗銊e往心里去!下周還是詩社!去,一定要去!”

我的父親臉上掛著汗水。他極力想岔開話題,然而微醉的陳傻子卻和那個話題粘在了一起,那個話題有很強的磁性?!澳銊e搭理她就是了。她就是這樣個人,和縣里市里好幾個寫詩的,都不清不白。這事兒我都知道?!?/p>

汗水。父親臉上的汗水越來越多。父親談天氣,今年的收成,學校里的趣聞,然而剛剛被拉開一條縫隙,陳傻子又被那個話題吸了回去:“那事你別往心里去!就是那么個人!”陳傻子很詭異地笑了笑,他掛著那樣的笑容湊近我父親的臉:“我當時真沒看出來。我真,真想不到,你小子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瞎,瞎說什么”,我父親的臉色變了,他沖著陳傻子用力地使著眼色,“你,你又喝多了。對了,上次去找你的是不是你老婆?我覺得她可不像你說的那樣?!?/p>

“看上誰了?是一個什么人???”我母親湊過來了。她把我父親擠到了一邊。“我,我誰也沒看上,”陳傻子還是笑嘻嘻的,“我看上我老婆了,可她看不上我。”

“別裝傻充愣了,陳世美。你剛才的話我可聽見了,都聽見了?!蔽夷赣H坐下來,她非常冷靜地拿起我父親的筷子,將它伸向花生米。她竟然把陳傻子叫成了陳世美——在陳傻子面前,這可是第一次。

“誰是陳世美?” 陳傻子馬上一臉委屈:“我怎么陳世美了?我可是什么錯也沒犯過!”陳傻子一臉委屈,他的眼眶里竟然有了轉(zhuǎn)動的淚水?!澳阍趺茨苓@樣說陳大哥??!”我父親插話,“離婚可不是陳大哥提的!你不知道陳大哥現(xiàn)在多不容易!……”

“說吧。你不說我也能夠清楚,不如你說了算了?!蔽夷赣H平靜地看著陳傻子,然后回過了頭:“上一邊去!”這話是對我父親說的。

后來,我母親最終還是查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晨光詩社”,有一個叫林堯萍的社員,是詩社的女性中最漂亮最有人緣的一個。我父親也愿意找她說話,讀一讀詩歌什么的。據(jù)說,我聽到的是據(jù)我母親說的,是依據(jù)她只言片語,指桑罵槐中整理之后的結果:我父親后來借口請林堯萍指導,而塞給了她一首肉麻的情詩。林堯萍開始并沒理我父親,然而不知天高地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麻蒼蠅專找綠豆蠅(這是我母親給的定語)的他依然熱情洋溢,于是林堯萍急了,當著詩社眾社員的面,將我父親的情詩丟到了他的臉上。

“這都是造謠”,我父親辯解,“詩社成員都相互傳看別人的詩稿,都這樣。那首詩怎么傳來傳去傳成情詩了?根本不是!”我父親辯解,那只是一首寫秋天蘆葦?shù)脑姡疫@首詩在傳到她手上時已在陳傻子、王一光他們那里傳過了,“也許是我的詩中有隨風擺蕩一類的詞,她以為我諷刺她水性楊花,就惱了。”我父親說,這個林堯萍精神有問題,神經(jīng)兮兮的,總以為別人都對她有多大的好感,別人看她一眼她就立即認定別人對她想入非非,沒安好心。如果我父親看過榮格、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一定會讓自己的辯解更有依據(jù),然而他到現(xiàn)在除了馬克思、高爾基、普希金的少數(shù)文章之外,對其他外國人的書一律抱有敵意,甚至是偏見。當然,他對蒙眬詩以及其后的詩歌也抱有偏見,我從來沒有嘗試要說服他。

“哎呀,你可真冤。都冤出水來了。應當六月里下雪啊,它咋就不下呢?!蔽夷赣H冷冷地。我們家的新一輪熱戰(zhàn)冷戰(zhàn)混合戰(zhàn)又開始了。我父親被趕到小屋里孤立了起來,他只在吃飯的時候露一露面。而我母親,她在我和李博的面前扮演了一副飽受委屈的角色,她的扮演有些僵硬、堅硬。

14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他寫過許許多多的詩,大多數(shù)都沒有發(fā)表過。直到現(xiàn)在,他還偶爾寫上一首兩首,將它抄錄到筆記本里,他依然使用那種顯得花哨的楷體。我父親,對寫詩的熱情已經(jīng)淡了下去,現(xiàn)在寫詩只是偶爾,一年寫不了一兩首——在他那里,對詩歌的熱和冷有一個明顯的界限,這點我們?nèi)胰硕记宄?。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末的一個年關,年關。在春節(jié)過后,我父親就很少再寫詩了,他甚至不愿再碰墨水、書籍以及紙片。

那時候,我父親正在遭受著一系列的挫敗,真的,是挫敗。他參加晨光詩社,卻因為一個緋聞事件而退了出來,要知道我父親可是一個愛面子的人;縣里針對民辦教師的考核已經(jīng)展開,據(jù)說這是省里的要求,多數(shù)的民辦教師都被清退,按照條文和他平時與校長同事之間的關系,他認定自己應當在被清退的范圍之外,要知道我父親可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和我母親的冷戰(zhàn)還在繼續(xù),他時常尋找機會敲敲打打,要知道我父親可是一個愛面子的人,特別是在我和弟弟的面前;他又重新和老頭老太太去打麻將,他努力地改正著自己的習慣可那些人依然不太愛找他,要知道我父親可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在那樣的日子里,我父親有些落魄,顯得多余。他愿意在昏暗甚至是有些黑暗的地方坐著,想些心事。

過了臘月二十二,我父親開始繁忙了起來,這種繁忙讓他的臉上有了光澤,他受本村東門外一些鄰居之托,請他寫春聯(lián)。

他們拿來紅紙。有的還帶著少見的笑臉,一包“大重九”香煙。坐上一會兒,用一少半真誠一多半虛偽,他們夸贊一下我父親的學問,教學和他的書法,盡管我父親自己也知道他們有些言不由衷,但心里還是很受用。我的父親,露著他突出的門牙,謙虛一下,然后叫我給他拉紙,他拿出大大小小的狼毫羊毫,開始寫字。

翻來覆去,一般都是這些老詞兒,有時我父親也略作變動,但經(jīng)他改過的部分我常常覺得還不如老詞兒更好。當然這話我從來沒和他說過,我只負責拉紙,讓那些寫滿字的紅紙鋪滿一地,鋪滿了凳子、桌子和衣柜。有時我還需要拿一塊舊毛巾或是一把爐灰,將過飽的墨吸干。我父親一絲不茍,他叫我小心,別弄壞了,別弄臟了?!皼]事兒沒事兒,過年嘛,人家有的咱不能沒有,有個意思就行了”,他們說,他們的這個說法很讓我父親感到不快。

一連幾天。我父親都那么繁忙,有的人將裁好的紅紙拿來,說上三五句話就徑自走了,他不盯著我父親寫,等我父親將春聯(lián)寫好,卷起,傍晚時那人才出現(xiàn),客氣一下,將那卷紅紙拿走,也不理會我父親都寫了些什么內(nèi)容。那幾天里,我父親的臉上是有光的,等所有人都走了,他就把那些送來的香煙排一排,認認真真地看。平時,我父親很少吸煙。

“你就這么沒心沒肺?”我母親擺出一張冷臉,“家里有多少活你做了么?馬上過年了,校長那里你就不去趟?這是個什么時候啊,別人早就……窩囊廢。你說你能干什么?光在家等死啊?!?/p>

我父親終于去了。他出門的步子邁得有些艱難。那時天已近黃昏。

很快,他又回來了。手上提著的,是他帶出門去的那兩瓶酒?!霸趺戳?,他不要?”我母親問。他沒有回答。“是不是沒送去?在人家門口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啦?”我母親又問。

“去買三張紅紙。買四張。”他對我說。是啊,我們自己家的春聯(lián)還沒寫呢,本來我們是買了紅紙的,可父親有時對自己寫的字不滿意,就從自家的紅紙中裁出同樣大小的一條兒,重新寫一遍。我們家的紅紙就不夠了。

他打開了一瓶酒。我不知道母親為何沒有制止他,他一邊寫字,一邊用酒瓶的鐵蓋倒酒,他沒用杯子。一幅,兩幅。大門的,屋門的,橫批。我父親寫得很快,那瓶酒也喝得很快。

還剩下一張紙。他沒叫我收起來,而是面對它在那里坐著,一瓶蓋,一瓶蓋地喝著酒。他站起來,蘸滿很濃的墨,那種劣質(zhì)的墨汁有一股難聞的氣味,臭烘烘的。

我父親,在紅紙上寫了一首詩。他用的依然是楷體,但比平時減少了一些花哨。他寫得并不快,仔細想好了才落筆。

至今,我依然覺得那是他寫得最好的一首詩。最好的。然而,我記不清它的內(nèi)容了,只記得那時感覺胸口被撞了一下,有些心酸,有些或濃或淡的味道涌了上來。

我記不清它的內(nèi)容了,我父親也早將它忘了,它并沒有抄錄到筆記本上。那天晚上,我父親寫完它,又重新看了兩眼,然后將倒在碗里的墨汁全部倒在那張紅紙上。他一點一點地將墨汁在紅紙上涂勻,讓紅紙慢慢變成了黑紙。

做這些的時候,我父親神情平靜,心平氣和,只是,被酒燒灼的鼻孔沒發(fā)揮好作用,使他喘息的聲音有些粗。

……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

責任編輯朱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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