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青藏高原在風(fēng)追月落的冬夜突降一場狂雪,正是這雪,看起來猶如盛開的梨花的雪,使我和副班長于路上得了一種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叫什么病的怪病。我記得真切,副班長突如其來的一聲凄慘的號哭之后,淚水漣漣地喊道:“不好啦,我的眼睛死了!什么也看不見了?!蔽覀兌悸犚娏耍浅: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在這時候我的眼睛也死了,眼前游動著一片黑影,好像墜入無底的深淵。
這是1959年隆冬發(fā)生在藏北茫茫雪原上的事情。當(dāng)時我所在的汽車連正在那曲地區(qū)執(zhí)行抗雪救災(zāi)運輸任務(wù)。眼睛怎么突然失明了?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是患了雪盲癥。整天在空氣稀薄的雪地里忙碌,沒有任何保護眼睛的措施,陽光中的紫外線經(jīng)過雪地表面的強烈反射,刺激了眼睛,造成了傷害。連隊有5個人患上了雪盲,輕重程度不同。數(shù)我和副班長最嚴重,眼睛紅腫,發(fā)癢,流酸水。從藏北返回到青海一個叫石乃亥的地方后,我倆的眼睛仍然腫得像桃子。好在連隊要在這兒休整一周,我想眼疾總會好轉(zhuǎn)吧!
我們班住在一位叫卓嘎吉瑪?shù)牟刈謇习尲?,在舊社會煎熬了幾十年苦難歲月的老人,把對黨和新生活的感激之情,全都集中到了對我們這些兵的春風(fēng)化雨般的關(guān)愛上。她發(fā)現(xiàn)我們患有眼疾以后,心疼得不得了,一天幾次來問候、安慰。后來得知是雪盲引起的眼病,她雙手一拍大腿說,好啦,別愁,我有辦法治好你們的眼病!
我好生奇怪,她會拿出什么絕招為我們解除病痛?
當(dāng)天午休,卓嘎阿媽手提一個磨擦得锃亮的銅壺,滿面溢笑地來到我們班。這是一壺?zé)崴?,還冒著騰騰熱氣。阿媽把水分別倒入我和副班長的臉盆里,說:趁熱,用毛巾敷眼睛,多敷一會兒,眼睛會好的。還不容我們說句感謝的話,她就把我和副班長的毛巾浸泡在熱水里。待那水簌簌地咬透了毛巾,她撈出,擰干,捂在我倆的雙眼上。隨之,我就感到熱乎乎的酥麻感似無數(shù)細細的鋼針軟綿綿地扎入眼球。當(dāng)然那只是瞬間的感覺,轉(zhuǎn)而便覺得有絲絲冷氣順著那無形的針孔往外溢出。慢慢地就無感覺了。阿媽說,每天早晚都堅持這么用藥水敷眼睛,很快會有效果的。
有了這位“民間醫(yī)生”的精心治療,我們的眼疾一天天見好。到第四天,我就覺得雙眼輕松多了,清清爽爽地亮堂了。這時,我和副班長都有個疑問需要解開,便問阿媽:這壺里裝的什么神水,治好了我們的眼病?她笑笑道:說神也神,說不神也平常。明兒我給你倆熬最后一次藥水,你們來看看就明白了。
我們看到了,阿媽把一包黑乎乎的好似小動物的東西倒入壺中熬起來。我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小東西竟然是蚊子的腦袋。阿媽指著屋梁上一個燕子窩絮絮叨叨地說起來:蚊子是叮人肉吸人血的害人精,可是它卻是燕子喂養(yǎng)雛燕的絕好食物。每天燕子爸爸和媽媽都會捉來數(shù)十只蚊子才能喂飽雛燕。雛燕不食蚊子的腦袋,燕子爸媽便用嘴將其腦袋剝掉,放在燕窩一角落。天長日久就積成了一大堆蚊子腦袋,風(fēng)干、變硬,這是上好的藥材,能消腫,明目。阿媽說,這是從阿爸的阿爸手里傳承下來的秘方,至今不失傳。我們聽得入神,大長見識。
世間有多少奇事,如果你不是親身經(jīng)歷體驗,別人說破嘴皮你也不會相信。有時候你看到的光明不是真正的光明,你看到的死亡也不是真正的死亡。它們隱匿了,以一種容易蒙蔽你的形式迷惑你。當(dāng)你舉起拍子欲將恨之入骨的蚊子置于死地時,想沒想到蚊子的腦袋可以為人類解除眼疾?沒有想到就先別魯莽行動,要棄之其害,取之其益。我會永遠記住那位藏族阿媽,正是她使我從臭名昭著的蚊子身上發(fā)掘出了亮點,讓我明白了早就該明白卻一直糊涂著的道理。
(桓學(xué)然摘自《新民晚報》2008年3月26日 圖/孫勝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