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 蘇
誤上黑車被劫
北京的九月下旬還不算冷,金秋么??墒且窃绯课辶c鐘天兒剛亮的時候您在外頭站著不動,已經(jīng)能體會到那種西北風的滋味了。就這天氣里,大清早在大馬路上看見有人穿著背心內(nèi)褲在路邊上走,那是怎么回事兒呢?不用問啊,早鍛煉的唄。要是穿著背心褲頭的老外呢?那不用奇怪,有些白人老外身體特好,在加拿大也這身兒。要是一男一女呢?那……就有點兒不好解釋了。興許,是讓警察攆散了的野鴛鴦?
1988年9月23號,北京東郊太陽宮的某些居民看見一個白頭發(fā)老外和一個女子沿著鄉(xiāng)村馬路跟頭把式地一邊走一邊張望,面帶驚惶,哆哆嗦嗦的樣子,估計心里未必不是這樣想的。那時候無論是四元橋還是機場高速路都還沒影兒呢,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老外,和動物園狗熊跑出來的概率差不多。
這老頭兒怎么身上還有血呢?終于,有好奇又善良的村民上去搭訕了。一番解釋以后終于弄清楚那老頭兒是個美國人,是有人請他們來北京的,剛到北京就讓人給劫了,劫他們的人手里有刀,老頭兒的手臂就是反抗的時候給砍傷的云云。哦,敢情是搶劫案啊。莊戶人家心眼實,給倆人找來衣服先穿上,然后到派出所報案。
案情倒也不是很復雜,那女的是老頭兒的翻譯,主要是她講的。這兩位是從美國乘飛機直達北京的。第一次到中國,沒出機場就有人問他們要不要出租車。當然要了,還沒倒過來時差的兩個人覺得這是個很正常的問題。上車,出發(fā),一切順利。沒想到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四下里全黑了。北京市停電了?當然不是,是那位司機把車開到某個沒燈的地方了,然后就是停車,亮出刀要兩個人交出錢來。雖然吃驚,兩個人還是乖乖地把錢交了出來。司機下令:“把衣服脫了?!泵??倆人看看外邊的天氣有點兒猶豫。這司機是個急性子:“脫衣服你們不會嗎?”說著上來就扒女翻譯的衣服。老頭兒不干了,老爺子年輕的時候是技術員出身,有把子力氣,還有點兒西方人的騎士精神,看見有人扒女翻譯的衣服不干了,就反抗了一下。結(jié)果,就挨了一刀,那司機看來是練過。挨了一刀以后,就沒有騎士什么事兒了,不但女翻譯很順從地脫衣服,老頭兒也趕緊跟著脫了。然后……然后就是沿著馬路走唄,一直走到天亮。
老頭兒補充說,那車是個左舵的,藍鳥XXX型的。警察一聽就明白了,這哪兒是什么出租車啊,北京出租車的藍鳥里面沒有這個型號的,你們這是上了黑車啊。警察順口問道:“誰請你們來的?怎么也不來接你們一下呢?”“哦,我們是XXX?!崩项^兒的身份不公開,不喜歡張揚,而且,“請我們來北京的那位也比較忙,他不可能來接我們的?!泵绹腦XX?那做筆錄的警察看看老頭兒,忽然覺得這老頭兒穿上衣服以后蠻威風的,還真有點兒堂堂皇皇的意思。
老頭兒是來參加一個大型招待會的。
案子,一下就大了。
上面給了北京市公安局一句話:“一個星期內(nèi)必須破案?!背檎{(diào)來的各路大將無一不倒吸一口冷氣:一個星期?就排查飛機場周邊的黑車司機得多少工夫啊?上頭一聲苦笑:沒轍,你看看皇歷就明白了。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伶俐人,不用看也明白。一個星期,此案必破,就成了死命令??催@線索就撓頭。車牌號?沒記住。事實上那車牌子糊滿了泥,就是你用心去記也未必看得明白。司機長什么樣?沒看清。那老外說得挺好挺準確:“典型的東方黃種人?!睆U話,北京這兒要找不典型的東方黃種人還不容易呢,要典型的黑種人我們就好找了。劫持完你們司機朝哪邊兒去了?不知道。案發(fā)現(xiàn)場在哪兒?找不著。
這案子也不是一點兒線索都沒有。車型是一個;案犯熟悉地形,作案手法嫻熟,應該是長期利用機場特殊環(huán)境作案的“座山雕”,而不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鉆山豹”;從作案過程看,案犯并沒有掌握美國老頭兒的身份,屬于誤打誤撞,想不到案子會“炸”到這個級別,所以此時可能尚未想到逃跑。
撒網(wǎng)排查 神侃
尋找線索就是藝術了,要有目的地把找人的消息放出去,還不能把案犯驚了,他要是跑了,可就不是一個星期能抓回來的了。既然各處調(diào)來的都是干將,那下起手來就是魚有魚道,蝦有蝦道,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有的利用多年辦案的社會關系撒網(wǎng)去了,有的下到盲流里邊懸賞找人去了,有的死翻過去幾年的黑車搶劫案材料找相似案件去了,還有的第二天開始干脆泡在機場不停地打黑車。這是干嗎?。恳粋€是希望那小子不安分碰上(這個可能性很小,美國老頭兒行囊頗豐,夠他花一陣子的,正常情況應該在躲風),另一個呢,北京的出租車司機不管合法的不合法的都愛侃,能侃,而且敢侃。從那劫人連襯褲都不放過的情況看,作案的不是什么高雅人,干了這么漂亮的一票,保不齊跟同道吹出點兒風來,侃著侃著也許就搭上線索了?!白騼何乙桓鐐儍号錾蟼€新鮮事兒,火車站外邊一老美,愣讓人給劫了嘿,扒剩一小褲衩……”沒有幾個司機聽了不跟著侃的,眉飛色舞,興高采烈?!拔揖颓泼绹碜觿e扭,滿世界顯,這回知道馬王爺三只眼了吧?活該!”“扒剩一小褲衩?男的女的?”這,一點兒用都沒有。
“昨兒我一哥們兒碰上個新鮮事兒,火車站外邊一老美……”司機滿臉不屑:“這有什么新鮮的?!庇虚T!“這還不夠新鮮?敢劫老外啊!”“切,那有什么,我們一兄弟就干過,那小子練過,一抬手就把老外一條膀子拆下來了,新鮮么?”“這個,是您兄弟?什么時候的事兒?”“噢,三四年前的事兒吧,在莫斯科跑單幫的?!?/p>
“昨兒我一哥們兒碰上個新鮮事兒……”司機嘴一撇:“我認識一哥們兒前兩天還劫過一個呢,到地方不給錢丫還敢瓷,一板磚過去就給開了,腦漿子濺一車。”“腦漿子?”“啊,腦漿子,跟豆腐腦似的,就芍藥居那兒。您不信是不是?我?guī)椭竦?,那還有假?”雖然情節(jié)不對,還是給帶局子里了?!澳牪怀鰜砦揖褪谴蛋??你看我像能幫著埋人的主兒嗎?”
一天,一無所獲。第二天還得去。
“前兒我一哥們兒碰上個新鮮事兒……”司機腦袋一撥愣:“是么?我們那片兒還有人劫過日本人呢?!薄扒皟商斓氖聝海俊薄肮碜油督的悄?,坦克都扔我們村后頭魚塘里頭了?!?/p>
“前兒我一哥們兒碰上個新鮮事兒……”司機眉頭一皺:“不會吧?火車站那兒也有人劫了一老美?”“嗯。嗯?”也——有人劫了一老美?也……?!一看有門,趕緊往上粘啊,不過再怎么逗,這位卻不肯多說了,光聽你侃。半天,等偵察員都說到北京火車站那案子懸賞多少多少的時候,這位突然開口問道:“那老外還帶一雌的吧?”
“您怎么知道的?這事兒可邪了?!?/p>
又不說話了,半天,問:“您……幾處的?”
后來才知道,這位也是進過“宮”的,確實想過安生日子了才改了開車。想過安生日子不假,但這方面依然特別敏感,聽坐車的這么云山霧罩地忽悠,心里已經(jīng)有了計較,等警察同志認了,這位慢悠悠地開口了:“這案子啊,我?guī)湍銈兤屏??!庇羞@等好事?素來是唯物主義者的偵察員有念佛的沖動——這太罕見了,哪次院督部督的案子不到限期最后一天你就是找不著門兒,今兒怎么了?帶著點兒顫音兒趕緊回復:“那可是好啊。這案子有獎勵的。”“獎勵我不要,我就一個條件。”“什么條件?”“你做不了主,到你們局里我得跟你們領導說。”沒轍,再問不說了。那你就快點兒開吧,去市局?!安恍?,我不能超速,咱得遵守交通規(guī)則?!薄澳恪悴皇呛谲嚸矗俊薄昂谲??我比那北汽首汽的還守規(guī)矩呢,您聽我說啊……”“甭說了,你給我好好開車!”那青皮蠻奇怪的:剛才看您那意思特喜歡聽人侃山啊,怎么一轉(zhuǎn)眼改脾氣了?
蒙眼聽聲 ok
好不容易到了市局,各路干將立即匯合審問,這還得核實,萬一又是一挖坑埋人的就瞎啦。時間,劫的人,車,有頭有尾的,說的和報案的內(nèi)容幾乎完全符合。末了那青皮說:“只要你們答應我的條件,我?guī)銈冏ト巳?。”什么條件?就一條,以后能讓我在機場隨便拉活。那還能不答應嗎?!要什么都答應呀。問題是這小子還不信,說你們要說話不算數(shù)我不就慘了?“那你說我們怎么著你才能放心?”“我這不正想呢么。”這種人是渾不吝,他是提供線索的,來硬的既沒道理又壞規(guī)矩還未必有效果。
門一開,有人進來了,一看,隔壁聽審的頭兒來了,所有的警察起來敬禮。老頭子一指那青皮:“你認識我?”“認……認識,電視里見過?!薄昂?,我給出租車管理局打電話,說你的事兒,你聽著?!币粋€電話打過去,按改過自新立功給出路的指標,姓名、籍貫、年齡……“好,你要辦的事兒我給你辦了。”“謝謝,您是我……”
咣!老頭兒把桌子一拍,青皮好懸嚇坐地下:“你小子耽誤我這么多工夫,我能給你黑轉(zhuǎn)白,人要跑了,我也能送你上新疆!”老頭子發(fā)威,刑警隊長都哆嗦,何況一青皮呢?能不急么,這時候一分鐘都是寶啊,那邊隨時可能得到消息開溜,這小子是有點兒沒眼色。
帶著嚇得腿肚子轉(zhuǎn)筋的青皮,一干警察火速出動。
案犯住處在東郊一個汽車修理部,前面是個放車的空場,后邊有一間租住屋。這青皮和作案的是哥們兒(這年頭哥們兒可動不動插朋友兩刀?。瑐z人就住這一間屋。頭天這青皮開車回來,看見旁邊那哥們兒鋪上多了不少洋玩意兒。問起來,自己哥們兒么,那小子沒太大戒心,說昨兒早晨劫了一老外。哎,還有女人的絲襪子?是啊,那老外帶一雌。青皮看看,這人多少識點貨,覺得都是高級玩意兒,心說這老外別是有點兒身份吧。等一聽警察說得那么拐彎抹角的,前后一想,就明白了。
開到地方,遠遠的布控了過去一看,大伙兒心里咯噔一下:車不在,這小子別是跑了吧?趕緊派兩個精干的警員進屋察看,沒人!屋里有一上下鋪,下鋪是青皮睡的,上鋪……被搶的物品都在上鋪擱著呢,什么都沒拿走,不像是潛逃了。按照青皮的說法,這個點兒此人經(jīng)常出去買東西或者出車。沒的說,在屋里等吧。
后面的情節(jié)全無懸念,不一會兒那小子大包小包的回來了,一推門就給按住,拉回去一問沒費勁兒就招了。順義人,看老頭傻乎乎的,身邊那女的也不機靈(還美國XXX呢,這怎么挑的人啊),就上去搭訕,對方還以為中國的出租車司機都這路數(shù)呢,跟著就上車了。
這小子不是練過么?怎么這么好抓?沒反抗?沒來個鷂子翻身什么的?他練過?等他的人更練過,還帶著火器呢,什么武術也擋不了火器不是?反抗倒是反抗了一下,臉腫了。
案子提前三天破了,所有參戰(zhàn)人員立功。贓物,黑車,人證,口供,什么都齊了,警察們覺得這案子破得漂亮。
沒想到那外國老頭兒還不干。他不信中國警察這么厲害,能三天就把案子破了。他有這個心理也正常——你們要那么厲害我怎么一下飛機就給劫了?那好辦啊,帶他見罪犯,看車,看贓物。贓物是沒錯的,但看人、看車,倆受害人都沒什么準主意。那女翻譯在北京鄉(xiāng)下曬星光浴受刺激太大了,讓她指案犯看誰都像,連公安局看門的都像,車?更沒譜,指著拉她來的切諾基說就是這樣的。老頭兒呢?看什么都滿腹狐疑。車,顏色似乎不太對。辦完事兒那小子把車給洗了,看上去是有點兒不一樣。人?晚上沒有看清,認不準,這個臉有點兒大。嗯?怎么有毆打的痕跡?老頭兒不愿意接受那是拒捕格斗的結(jié)果,他認定中國警察可能是撿來的贓物,而根據(jù)報案描述弄來的人和車屈打成招。老頭兒年輕的時候是技術員,工程師出身的。最后老頭想出來的這一招讓北京的警察一聽啼笑皆非,還從來沒聽說被害人用這種辦法判斷案犯的呢。不過,也不是沒有道理,那就讓老頭兒折騰吧。
鑒定是在市局看守所進行的,用的就是那輛繳獲的藍鳥。老頭坐進去,讓人拿毛巾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告訴充當司機的警察:“開車!”掛擋加油,發(fā)動機轟隆隆轉(zhuǎn)起來……跟我描述這段情節(jié)的偵察員是這個味兒的:“老頭兒把大肚子一腆,蒙著眼睛兩手大拇指就舉起來了,說:‘歐……凱……”敢情看人看不明白,老頭兒聽發(fā)動機卻是百發(fā)百中,一聽,就是那天坐的那輛車。下了車老頭兒逮誰跟誰擁抱,那讓他天體運動的小子有沒有人權(quán)問題可就沒人管了。這種功夫,說明老頭兒當年的確是個好工程師,那種滲入骨髓的職業(yè)習慣已經(jīng)成了他的本能。
至此,案子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