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爾
1983年7、8月間,我從師專畢業(yè)剛回到家里的時候,我母親突然被查出得了癌癥。當時的情況可以用托爾斯泰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開頭的那句話來描述:我們的家里一切都混亂了。我父親流淚不止,并時時發(fā)怒;我母親躺到病床上,卸掉了她在這個家庭里首要的責任,只睜開空洞的雙眼望著我們;我的姐姐哥哥們的家里每家抽出一人隨父親赴太原為母親治療,誰也不知道治療的時間會有多長,以及治療的結(jié)果會是怎樣;我一個人留守在家中,時時接收著來自太原的關(guān)于母親病情令人不安的消息,再向各方面加以傳遞。
當母親的治療漸入軌道,最初的恐慌不得不轉(zhuǎn)為相對的平靜之后,太原方面?zhèn)鱽淼南⒕谷恢饕丶械搅岁P(guān)于我的問題上。我母親表示,她必須在生前看到我結(jié)婚生子,否則她將死不瞑目。家庭里幾十年的秩序本來是由我母親傳達和貫徹我父親的圣旨,現(xiàn)在反過來,我父親成了我母親愿望的忠實踐行者。與我母親幾十年來對他的指示的執(zhí)行情況有所不同,我父親將要絲毫不打折扣地執(zhí)行我母親的指令,也就是說,他真的要我在最短時間內(nèi)結(jié)婚。他一點也沒有打算要勸說我母親稍稍改變一下她躺在病床上所產(chǎn)生的昏亂的想法,相反,他認為只有完全徹底地落實那些想法,才能有助于我母親病情的緩解。這當然只是出于對癌癥這種病的極大的誤解。但對這一問題我本人也是要等到很多年之后才能有所認識。我們當時的認識水平是,我們相信,如果一個病人所有的愿望都實現(xiàn)了,他的病情就會好轉(zhuǎn)甚至消失不見。這里面的道理是這樣的:既然疾病是人的希望的反面,當希望大踏步進逼的時候,疾病自然就不得不退卻。這樣,我的婚姻問題就成了對我母親的治療方案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無疑打亂了我在師專讀書期間所形成的,對于自己未來婚姻的一個初步的規(guī)劃和設(shè)想。我的規(guī)劃可以分成兩個句子來表述:一,我要在28歲以后才結(jié)婚;二,我要在遇到相愛的人時才結(jié)婚?,F(xiàn)在我才22歲,離開遙不可及的28歲還有漫長的6年(在那6年之久的時間之路上會遍布著多少人生的機遇呵!),我還沒遇到一個愛我我也愛她的姑娘。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的家庭所制訂的關(guān)于我的問題的決定是不可行的,是荒唐可笑的。
但是,我父親在一次從太原回來與我單獨進行的談話中(我懷疑他那次回來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那次談話),決然地向我表明了他的原則。他說,一個人的婚姻不單單關(guān)系到,而且不主要是關(guān)系到他個人的幸福。婚姻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它應(yīng)該服從于家庭全局利益的需要。我母親的健康目前就是我們家的最大利益。我唯一的選擇就是無條件地服從這一需要。我父親的這一說法聽起來嚴絲合縫,無法反駁。但也只是聽起來如此,實際上,即便不越過我父親自制的邏輯邊界,我也仍然可以提出反對的意見,至少我可以提出誰都無法回答的疑問:如果我服從,果真會阻止癌癥的進攻嗎?如果我不服從,我就一定成了癌癥的同謀者嗎?但是,這個問題也同樣可以由我父親反過來質(zhì)問我:萬一我母親的健康惡化,甚至生命逝去,我能提出什么樣的證據(jù)來證明自己無罪?證明自己不是癌癥的同謀?另外,我還可以做退一步想,我父親對我的要求,無異于給我指明了一條事先就可以脫罪的道路。想到這一點,我只有保持沉默。而沉默就是同意。
這樣,一個介紹對象的過程就正式開始了。我母親的部下,我父親的部下,我們家的親戚們,全都紛紛介入到這一過程中。我在其中的難堪一點也沒有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我的愿望和想法被有意地加以忽略,仿佛這是一件與我無關(guān)的工作似的。有時是我被領(lǐng)到別人家里,與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坐到一張八仙桌的兩邊,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與她進行簡短的交談;有時是一個姑娘被帶到我家,在所有人滿懷希望的目光注視中(雖然大家都故意地離場了,但他們把目光留下來),她低下頭表示出她應(yīng)有的羞澀;更多的待選對象是在言談中被反復地提及,以要求我對一個未曾謀面的姑娘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所謂介紹對象主要是介紹對方的家庭條件,至于她們本人則一律被說成是“一個很好的閨女”。我的既定策略是,無論如何我每次都說“不”。我想拿這個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策略讓他們灰心。但我母親的一個高個子,大圓臉盤,看起來有幾分厚顏無恥的男性部屬竟然宣稱說,他將把這項工作永無休止地進行下去,直到我不再說不。這引起了我的擔憂。
圍繞這件事情,甚至形成了一個競爭和博弈的局面。我父親和我母親的下屬們,我母親與我父親兩方面眾多的親戚,構(gòu)成競爭的各方。誰能夠介紹成功,誰就是在關(guān)鍵時刻對我們家做出重大貢獻的人,他就有理由希望在日后獲得回報?;蛘撸呐聸]有任何回報,只要能把一個未婚青年變成一只翅膀低垂的沮喪的籠中鳥,這就已經(jīng)是一個絕妙的回報。當然,上面這一點只是我的猜測。其中,我的姨姨們與我的姑姑們的競爭關(guān)系最為明顯。我則像一個傻子一樣站在人群中,我被他們期待著脫口說出一句他們一直在教我說的話。但因為我是傻子,我一直說不出那句眾人期待的話。我說出的所有別的話,因為不符合需要而統(tǒng)統(tǒng)被否決了。一旦我說出符合需要的那句話,它就將被變?yōu)橛谰玫蔫F一般的事實。這有點類似于我國的司法調(diào)查,一旦嫌疑人承認他是一個罪犯,他就真的成了罪犯,在他的供認之外并不需要有任何別的理由。但我當時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清楚,我不知道一個永久的牢籠已經(jīng)張開口在等待著我的進入。我以為這只不過是一場偶然的惡作劇,很快就會落幕的。我以為隨著我母親健康狀況的穩(wěn)定,一個對于人性的正常的理解將會恢復起來,我頭頂上的天空仍將是一片湛藍。
事實當然不像我所希望的。我的壓力在與日俱增。我快要成了一個不顧母親死活的沒心沒肺的兒子。有一次我父親又從太原回來,看我在家里招集了一群烏合之眾圍著電視機,興高采烈地在看《霍元甲》,他臉上布滿的烏云立刻增厚,仿佛馬上要滴出水來。我知趣地關(guān)掉電視機,趕走那幫烏合之眾,心中充滿無限的內(nèi)疚。我在內(nèi)疚中尋思,既然母親的疾病已經(jīng)取消了所有的歡樂,我就不應(yīng)該指望有任何意外的愛情降臨,因為愛情也是一種歡樂,是一種更大的歡樂。我設(shè)想,如果父親剛才看到的是,我正在與一個女子喜笑顏開地談情說愛,雖然那是符合家庭利益需要的,也是符合他的要求的,他還是照樣會憤怒,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獨自快樂的權(quán)力。我終于醒悟到,尋求一個可以與之結(jié)婚的對象,只是盡一個兒子報效父母和家庭的義務(wù),與那個兒子本身的快樂和利益并無關(guān)系。于是我決定,我將迅速地找到一個姑娘,跟她結(jié)婚,生下一個兒子,那個兒子將圍繞在虛弱的母親膝前,日日給她帶來安慰。我這樣想的時候,覺得自己挺悲壯的。這真是和平年代難得一遇的一個自我犧牲的機會。
事有湊巧。隨后幾天,我在回老家玩耍時,在小姨家遇到了她提起過多次的那個姑娘。她是去別的村子路經(jīng)位于村口的我小姨家,進去繞一下。聽到小姨喊她的名字,我明白了她是誰。但我最初看到的只是在院子里的陽光下一閃即逝的
紅襯衫,我也聽到了她的說話聲,但沒有聽清她跟小姨說了什么。小姨把她送出大門外,然后進到屋子里跟我說,那個姑娘去外村有點事,回來時會再來,到時我要好好地看一看她。我等了她大半個下午。我的眼前不時閃現(xiàn)出那件模糊不清的紅襯衫。我想象著包裹在其中的那個具體的女子,她一會就會進到屋子里來。我好像覺得自己有幾分焦急地在等待著有她出現(xiàn)的下一個時刻。在我覺得她已經(jīng)不會來了的時候,她才出現(xiàn)了。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居然不是我所想象出的一種羞怯。她只是站在屋子里跟我的小姨說一些家常話。我不跟她說話時,她不看我。她的站姿和她說話時的樣子,似乎顯得率性而又從容。她在回答我問話時臉上就露出笑容,那似是一種寬容的嘲笑,就像村子里的婦人們慣常對待外鄉(xiāng)人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因為她們覺得外面的世界是不可信的,是奇怪的。我突然產(chǎn)生一個浪漫的想法:我就是外部世界派來的征服她們的一個人,與遠方來的水手征服異國海岸上的婦人們是一樣的。我真的就像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鄉(xiāng)人一樣,有點為那神秘的笑容所迷醉。她是臉是白皙的,看不到鄉(xiāng)村陽光曝曬的痕跡。她與我同歲,也是22歲。她也正是一副22歲姑娘的模樣。天色已經(jīng)晚了,我還得回城里,于是我便向她和小姨告辭了。小姨追我到大門外,問我對她印象如何。我說下次再說吧。但我已經(jīng)在心里捉摸著我何時再來。
事實是,從幾天以后開始,縣城與我老家之間的那條35里長的公路成為了我短暫的愛情通道。我將不時地往返其間。我的愛情季節(jié)將持續(xù)一個秋天再加一個冬天。我每次下車以后,需要穿過一個繁華的集鎮(zhèn),再走過一個街道整齊但卻并不容易走的村落,才能來到西閣外我的小姨家。姑娘的家就在那個集鎮(zhèn)上,但我只是在路過時瞅幾眼,并不走進去。我來到小姨家,讓小姨去把她叫來。我們一般只在小姨家會面。這是因為在談婚論嫁之前,雙方家庭都只承認這是一種非正式的往來。只有到開始了正式的來往,才可以踏入對方的家門。我每次瞅見她家那個低矮、破舊、黑暗的門楣時,我都覺得只有那里才是我的愛情圣地,我的小姨家只不過是一個中途的陣地,遲早是要放棄的。
我在小姨家寬敞明亮的堂屋里獨自一人等待著。一般要等到一兩個小時,或者更久。經(jīng)常是小姨一個人先回來告訴我,說她要過一會才能來,于是我繼續(xù)等待。到她的身影終于閃進小姨家的大門,我的狂喜便在那一瞬間達于頂點。她跨過門檻,走進屋子以后,一個高潮平臺上的歡樂進行曲便開始演奏了。
這時候,小姨就借故帶著她的孩子出去了,而小姨夫不知為何總不在家。這樣,空蕩蕩的明亮的大堂屋里,只有我和她兩個人相對而坐。鄉(xiāng)村里慣常的寂靜,寂靜中突然響起的雞鳴狗吠,院子外面偶爾傳來農(nóng)家主婦們互相打招呼的說話聲,都為難以突破的交談增加了本不應(yīng)有的凝重氛圍。我費盡心機地試圖打破這一氛圍。但她卻總是顯出一副坦然而無謂的神情。她好像既能洞悉我的想法,又完全不把那些想法當回事。隔著八仙桌,我故意大膽地盯住她的眼睛,跟她說話,企圖引起她熱烈的反應(yīng)。但這一目的似乎從來就沒有達到過。那時候,我都跟她說了些什么呢?我好像說的都是我在三年師專學習生活中積攢起來的話題,它們都是與書本有關(guān)的話題,有時候我也夾雜進一些我對鄉(xiāng)村習俗的自以為是的嘲弄。我說后一點只為的是在與她的談話中占有某種優(yōu)勢。但她的所有應(yīng)答,似乎都已經(jīng)預先寫好在她狡黠而好看的兩只眼睛里面。她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瞥我一眼,轉(zhuǎn)而又望向別處。有一次,她居然發(fā)現(xiàn)有人在窗外向里窺望。她笑一笑,說,那是誰呀!窗外響起輕的跑步聲和壓低的笑。這時她再看我一眼,似乎是告訴我,可以繼續(xù)說下去了。我為剛剛發(fā)生的事情表示大為驚訝。她卻只是淡然一笑。
當天快黑的時候,小姨就回來了。她故意把大門弄得嘩啦啦響,然后才慢騰騰地走進來。她跟小姨說幾句家常話,就要告辭回家了。一般總是這樣的。這時候我總是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在與小姨交談時,她眼中狡黠的光消失了,她就像突然之間打開了她心靈的又一扇窗戶,這使得她光潔的青春的面容回到一種日常的誠懇的表情。她們所說的那些話,如同小溪水一樣,流暢,明快,幾無障礙。我很難想象,那些日常的會話,它們已經(jīng)被重復了千百年,為何在婦女們那里能夠始終含有一種恒定的激情。我奇怪地看著她們說完最后一些話。小姨把她送出大門外。我站在屋內(nèi),透過窗外的暮色,看她美好的身影消失在寬敞的大門的一側(cè)。
深秋時節(jié),我們訂婚了。這意味著我可以去她家里了,她也可以來我城里的家了。我母親還在太原治療,家里還只有我一個人,但不知為何,她來我家時總是伴有亂哄哄的一堆人,我想這是因為我的親戚、朋友和鄰居們的好奇心。這樣,我就只有在人群中觀望她。她果然不是一個羞怯的姑娘。她有著一種出人意料的簡練的大方感。她似乎已經(jīng)要負起一個家庭里的女人的職責。這讓我既感動又佩服。她似乎從來就沒有過戀愛中的那種幸福而又痛苦的惶惑,正如那些時候燃燒在我心中的那種情感,她直接就到達了預定的目的地。這讓我曾經(jīng)一度懷疑她是否懂得什么是愛。
有一天,我把我最好的朋友帶到她家里去。我們在青年時代應(yīng)該都曾有過那樣的感受,就是如果我們的朋友戀愛了,我們對他是不放心的,因為我們大家都是缺乏經(jīng)驗的,而女人的神秘是任誰都無法捉摸的。同時,我們的幸福也是需要別人來分享的。于是,我的朋友隨我乘坐搖搖晃晃的破舊公共汽車,來到了她們家。已經(jīng)臨近冬天,屋子里生起了炕火??换鹁驮谂R街的窗下。屋子里比較暗。我們?nèi)藝诨馉t旁,居高I臨下地看著外面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們。后來她就在我們所圍攏的那個火上為我們做飯。我看著她做飯。我的朋友也看著。她不夠熟練。但她表示,以后會熟練的。這一表示令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我的朋友看看我,又看看她,無恥地笑出聲來。但她并不在意。當我們坐上回城的公共汽車,我的朋友對我說,真是奇怪,那樣一個鎮(zhèn)子,竟然特意為你留下這樣一位姑娘。他的意思是說,這樣的姑娘不應(yīng)該是在那里養(yǎng)成的。但她卻就是那里的。不過她很快就會來到城里,來到我的生活中。她會離開那里,進入到一個新天地,而且她會很好地適應(yīng)一切,正如她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的那樣。那時候的我,把愛情想象成一個綿延無窮盡的過程,而婚姻只不過是其開端而已。
但我卻至今還沒有吻過她。在小姨家,有幾次我試圖那樣做。她并不躲閃。她只是閉住雙唇,令我無奈。不過有時她僵直的身體向后仰去。當我放開她,她莊重地坐好,重又表現(xiàn)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有一次,也是在小姨家,是一個晚上,村子里放著電影,全村人都在村中央看露天電影。我等著她來,她竟然帶了一個姑娘來了。那個姑娘很能說話,大有喧賓奪主之勢。她卻只是始終微笑著。不知她是笑那姑娘,還是笑我。我問了外面放的什么電影,然后開始嘲笑農(nóng)村居然還在放這樣老掉牙的乏味電影。她和她帶來的那個
姑娘都沒有反駁我。她們只是有時狡黠地對望一眼,然后就同時笑起來。面對她們,我的確成了一個來自異國的水手。我和我想要勾引的女人們,我們以對對方的無知來互相加以理解。這種相互間的吸引,只是一種空茫而微妙的愛。它建立在某種時間和空間的差異之上。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置身到了無比寬闊的愛域。我們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一個世界向?qū)Ψ阶邅?。這令我非常激動,并充滿了憧憬之情。
我的愛情存在于一塊有待喚醒的處女地上。而我所愛的姑娘就坐在我的對面,她以村后面陽光下空闊山谷的寬容包涵住我對于未來的無傷大局的種種想入非非的小念頭。不知我當時是否想到《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的妻子吉提。事實上她就是吉提。我卻是一個比列文要壞得多的人。我寧愿自己是一個渥倫斯基。但我仍然為她是吉提而感到高興。
我的情感隨著寒冷冬季的來臨,反而燃燒得越來越旺了。我母親的治療告一段落,全家人都回來了。母親的病情暫時穩(wěn)定下來,但我父親仍處于驚恐之中。我的事情被異常緊迫地提到議事日程上來。這當然也是我所樂意的。但是,我開始產(chǎn)生一絲擔憂。結(jié)婚是一項非常具體的事務(wù)。在這樣的事務(wù)中,無論怎樣的愛情都是被排除在考慮之外的。兩個家庭通過媒人在進行著一輪又一輪的緊急磋商,為的是要在春節(jié)前后就把事情迅速地加以解決。很多事情就是在這種時候被毀掉的。我雖然年輕,卻已經(jīng)見過一些。我覺得這樣的事情應(yīng)該不會降臨到我頭上,但事實證明我的這種僥幸心理是多么的不切實際。就在我又一次去鄉(xiāng)下看她時,她卻正好進城了。也許她是找我去了,我們走岔了路。這是一個不好的預兆。我住到小姨家,等她回來,好明天再見面。但就在這天晚上,我父親乘坐一輛吉普車,帶著一伙人,突然降臨。他對我說,婚事已經(jīng)告吹,我必須立刻跟他回家。我至今記得,在小姨家門前那可怕的黑暗中,父親像一個戰(zhàn)地指揮員一樣,身旁圍繞著憧憧黑影,他站在中間,揮舞著手臂,連續(xù)兩三遍,發(fā)布他的同一條命令。他是那樣的堅決而無情。當我嘟囔著說出一兩句話,想要挽救我那才剛剛開始的愛情時,父親說,那就只有一條路,斷絕家庭關(guān)系。
第二天上午,我沒有起床。我用被子蒙住自己。我覺得太陽掉落,天地一片黑暗。我聽見母親挪動她虛弱的腳步,走進我的小房間,走近我的床前。她想要掀開我的被子,我不讓她這樣做,我緊緊地裹住,我把自己裹在黑暗中,不許放進來一絲光亮。我聽不清她說了些什么,實際上我根本就沒有在聽。但我仍能聽得到她在做過烤電治療,聲帶被破壞之后,她所能發(fā)出的那種喑啞、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我母親像我父親一樣都是革命老干部。也許母親比父親多保留下一些人的柔情,但在表現(xiàn)她的柔情時,她僵硬的表達方式會把那柔情破壞殆盡。實際上他們是完全一致的,他們絕不會向人的情感讓步。他們面對自己的情感,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這是因為,情感是沒有任何社會價值的,因而它是一種應(yīng)該被普遍地加以克服的東西。人們不應(yīng)該有情感,只應(yīng)該有特定情況下的需求。人怎么會對情感有需求呢?這就是他們的信條。
但是,當一個身體虛弱的母親站在她兒子的床前,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此情此景已然構(gòu)成一個可以煥發(fā)出情感的空間。因此,一陣沉默過后,兒子在被窩里失聲痛哭了。他縮著身子,劇烈地抖動著,起初他還壓抑著自己的哭聲,后來他就大放悲聲了。他本是一個從來不哭的人,但這不等于他沒有痛苦。此刻他就在把二十二年來積攢的痛苦,像放掉一池湖水一般,打開了下水道的閘門。這是出乎母親意料的。她說了幾句鄙夷的話,就離開了。
二十多年后,又是一個蕭瑟的秋冬之際。母親在前一年離世。現(xiàn)在父親也不在了,葬禮在鄉(xiāng)村舉行。就是那個曾經(jīng)的一閃即逝的溫柔鄉(xiāng),這時候卻是死亡。是二十多年時間的塵土將春夢掩藏。
送葬的隊伍停在村落與集鎮(zhèn)之間的那條河邊。河流早已干涸,裸露的河床上沒有任何回憶和秘密可言。送葬的隊伍停下來,是為了讓八音會盡情地演奏,以表示死之剩余,并非荒涼。
這時候,她走了過來。她從時間的另一頭來到我的眼前,我驚異地把她認出。寥落星空上的兩顆星不期而遇在暗淡的黎明時分。時間沒有寬恕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她手里牽著一個兒子,懷中抱著另一個。她的兩鬢已斑白。我的身上穿著凌亂骯臟的白布孝衣,頭上裹著一塊爛麻片。誰也不會把我們認出,只有我們還能相互認出。她流出了眼淚。她曾經(jīng)美麗,狡黠,深不可測的雙眼,流出細小的淚。不等我看仔細,她一轉(zhuǎn)身就走掉了。
八音會奏響著天地間的音樂,送葬隊伍沿著干涸的河床繼續(xù)移動。
墳墓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只需拐一個彎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