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文
摘要由于歷史、意識形態(tài)和青春期的原因,王蒙早年選擇成為革命知識分子,樹立了堅定的理想主義,以后的政治運動卻一度使其心態(tài)失衡,身份認同產生過迷失。借用“同一性”的心理學理論,有助于考察王蒙的革命認同經驗及其在創(chuàng)作中的表現。
關鍵詞同一性知識分子革命認同
根據美國學者埃里克·H·埃里克森的“同一性”(ldentity,即對自我身份的認同)理論,“我是誰”不僅是個心理問題,而且與社會歷史、個人生命周期及意識形態(tài)有關。從心理學角度來看。個人生命周期中的青少年階段有著決定性的意義,表現在身份認同定型后很難變更。基于身心的逐漸成熟,青少年渴望成為整體的人,體驗到生命存在被確認,他必須在“已變成的什么人與預期未來將成為什么人之間,必須在他設想自己要成為什么人與他認為別人把自己看成并希望變成什么人之間,感到有一種不斷前進的連續(xù)性”。新而可靠的同一性,來自于對同齡伙伴和家庭以外的領袖形象的新的“自居”作用。它驅使年輕人“不斷地努力限定、過分限定和反復限定自己,并往往進行嚴格的比較”,“被迫做出非此即彼的斷然決定”。從歷史上看,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有追隨、投身革命的光榮傳統(tǒng),他們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三四十年代的無產階級革命當中,看到了民族覺醒振興、重塑靈魂的現實力量,革命摧枯拉朽、扭轉乾坤的勇猛氣勢,以及它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安排和承諾,對他們無疑具有磁石般的吸引力。
同一性傾向在青春年少的王蒙身上也鮮明地體現出來,那就是對“革命”強烈、自發(fā)的認同。革命既是某種崇高響亮的口號。如“憂國憂民、慷慨悲歌、大公無私、為了民族和階級的解放甘愿背十字架”,也具體表現為某種有感染力的形象,比方說在偶然情形下驚喜地發(fā)現同齡伙伴居然是“自己人”:“今天。在這個歷史轉折的時刻,在即將屬于人民所有的城市的街頭邂逅,而且各自帶著一支隊伍——這說明了他們的即將公開的政治身份,兩個人臉上都顯出了明朗的、會心的笑容,一種比爹娘、比兄弟姐妹還親的革命感情暖熱了他們的心胸。‘天亮了!鐘亦成向凌雪揚起手,喊道?!边@是小說《布禮》中男女主人公“石橋相會”的戲劇化場景?;殓R像的結果。是成長帶來的隱秘快樂。當游戲般的戰(zhàn)斗取得勝利,他們還象“大人那樣地握了一下手”。凌雪“致以布禮”的問候,在鐘亦成心底激起“黃鐘大呂”、“烈火狂飆”、“神圣而又令人滿懷喜悅”的情感,因為“這還是頭一次從一個活著的人,一個和他一樣年輕的好同志口里聽到它”。這是關于革命的、難忘的個人青春記憶。
當然,“革命”若以成熟、強干、集中了威信和權力的老資格革命者的化身降臨,尤其具有勢不可擋的魅力。解放初正當壯年的張思遠就象是“得勝了的普羅米修斯”,作為革命干部、黨的代表。他以熱情澎湃的講話,輕易地贏得了女學生們拼命的鼓掌、動人的歌聲、激動的淚花,以及少女海云的初吻。在小說《布禮》和散文《火熱的懷念》中,還出現了更具感召力的革命儀式——盛大而熱鬧的集會場面。全市上千名黨員首次會師。年輕的鐘亦成(王蒙)仿佛從皮筏子登上大輪船,駛到海闊天空的大洋:雄壯的合唱、鮮紅的旗幟、領袖的畫像,操著各地口音的領導同志大聲宣布黨的意志、部署和召喚,這些都在充分肯定著他的人生選擇,歡迎他的皈依。并為他施行了一次集體見證的“堅信禮”。會議的高潮,是燒餅醬肉、油條麻花、煎餅雞蛋滿天飛,大家笑著喊著,興高采烈地分享“勝”餐。在散會后的鵝毛大雪中。部隊首長又給這個年輕人披上嶄新的軍大衣,讓他感到革命集體家庭般的溫暖和睦與相親相愛。美妙的夢想于是近在眼前,“共產主義是一定要實現的。世界大同是完全可能的”!
這種積極的認同感,有賴于年輕人從與他有密切關系的社會集體的集體同一感那里獲得支持。這些社會集體是:他的階級、民族和文化。青少年精力充沛、永不滿足,最突出的表現是對運動的渴求。埃里克森認為,“各種社會團體提供許多意識形態(tài)前景和生動活潑的運動(跳舞、游戲、游行、示威、騷亂)等儀式化的聯合,其目的就是要拴住青少年為它們的歷史目標服務”。作為同一性指導者的社會制度,十分清楚發(fā)展青年同一性的意義,因為“青少年對于繼續(xù)保持感到正確的東西以及對已經失去再生力的東西進行革命的矯正,都能提供忠誠和精力?!痹诠埠蛧耐?,在每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王蒙和他的同輩們行進在游行、閱兵的隊伍里,抬著圖表和模型向祖國匯報。穿上美麗的衣裳、邁著整齊的步伐接受毛主席檢閱,用鮮花、紅旗、氣球、和平鴿、笑臉和口號表達億萬人民的心聲,進發(fā)出書寫革命、創(chuàng)造歷史的激情。《青春萬歲》寫到楊薔云在冰場上飛跑,和張世群展開比賽,“她就覺得自己那小小的身軀。裝不下那顆不安分的心,那股燒不完的火。于是她往往激動、焦灼,永遠不滿足。”勞動節(jié)之夜,楊薔云又在大雨中參加天安門組織的舞蹈狂歡,從傍晚跳到深夜,從深夜旋轉到天明。王蒙在《國慶的禮花》中說出了當時的心理感受:“快一點去,快一點站到圈子里,和你周圍的男男女女拉起手來吧。我們都是親人,都是同志,都有共同的歡樂和信念?!碑敃r的社會集體在運用各種途徑和手段,動員、組織、培養(yǎng)、弘揚那一代人的革命同一性方面,無疑是非常成功的。
中國無產階級在奪取政權以后,著手將革命意識形態(tài)國家化。同時迫切需要吸收新生力量進行自我鞏固和完善。王蒙屬于“50年代學生出身的知識分子群,思想敏銳,富有理想”,作為革命化的知識分子得到國家高度肯定,被體制化成為革命干部。追求革命、青春無悔的情懷自此伴隨其終生,顛撲不破。青春、革命和詩歌,在本質上三位一體。青春的王蒙與激情的革命歷史性地遇合。雙雙墜入了詩意盎然的熱戀。
革命認同在王蒙創(chuàng)作中的投射,首先表現為時隱時現的“戰(zhàn)爭文化思維”。戰(zhàn)爭在中國現代思想體系建構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光明/黑暗、前進/倒退、勝利/失敗、英雄/叛徒、勞動人民/資本家反動派……非此即彼的戰(zhàn)時思維,將辯證統(tǒng)一簡單化為兩極對立,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知識青年的世界觀人生觀。在這樣的觀念籠罩下,王蒙構思了“大義滅親”的故事《小豆兒》。小豆兒的爸爸解放后不走正路,投機倒把,又跟反革命“叔叔”接上了頭。團員小豆兒聰明機警,不顧媽媽的哭泣阻撓,向派出所揭發(fā)了特務?!肚啻喝f歲》里也有蘇寧檢舉父親破壞統(tǒng)銷、囤積面粉的情節(jié)。《戀愛的季節(jié)》中,洪無窮在蘇紅因托派問題被捕后。通過學習思考,改名換姓,誓不認賊作母。愛國資本家的兒子李意,為了不被開除黨籍。向打虎隊揭發(fā)父親的“五毒”罪行,母親因此中風他也拒絕探望?!逗防锏亩谖母镩_始時第一個向父親張思遠掄起了耳光。王蒙還原了那些年代的思想真實,追求革命的年輕人將世間倫理委棄于地時,內心并沒有太多的不安與歉疚,“恰恰相反,他們從這種行為中感到了
最鮮明、最高尚和最深厚的愛,亦即愛真理、愛正義、愛黨和愛革命事業(yè)?!彼麄円浴皬s父”的斗爭克服了道德焦慮,與舊家庭、宗法血緣關系劃清界限。一頭扎進了革命的懷抱。在沉痛的歷史反思基礎上,新時期王蒙寫了《論“費厄潑賴”應該實行》等文,極力倡導一種文明、民主、公正、信賴的人文精神。一種自由、平等、寬容、和諧,富有建設·性與人情味的人生態(tài)度,以修復階級斗爭的狂熱和偏激給革命肌體帶來的傷害。
“潔凈心態(tài)”也是革命認同形成的典型心理表征。王蒙這樣回憶共和國的童年:“大家都相信從這一代人起將會過一種全新的、無私的、非常光明美滿的生活。我們需要清洗的,只是舊社會殘留下來的污垢。而且我們覺得這一種清洗未必比做幾次大掃除更困難?!备锩氖嵒?,使具有啟蒙精神和自省意識的知識分子階層更加注重自己與他人的衛(wèi)生健康,以致養(yǎng)成潔癖?!肚啻喝f歲》中的青年學生們。純潔、質樸、開朗、坦誠,心靈象水晶般透明。在這個有機地組織起來的進步集體中也存在著“不潔之物”,如被教會反動勢力控制愚弄的呼瑪麗。童年失貞、家庭落后而性格抑郁軟弱的蘇寧,曾經寄人籬下、個人奮斗、驕傲任性的李春。針對這些歷史遺留問題,光明的使者們展開了全方位的驅邪治療:衛(wèi)生掃除與環(huán)境布置(蘇寧臥室),團員大會(“吳長福事件”),單獨談心、個別幫助,批評和自我批評,集體吸納與改變信仰(呼瑪麗)。在他們的努力感召下,“病人”們洗凈了“臉上的墨點”,治愈了“心里的創(chuàng)傷”,重新成為社會肌體清潔的、有活力的一部分。如果說那時人對人的診治還有溫暖、理解和親情,以后的發(fā)展就逐漸背離了革命的本意:洗澡、挖心、脫褲子割尾巴、脫胎換骨、觸及靈魂……知識分子仿佛是帶菌的病態(tài)的異質,為了革命目標和隊伍的純潔,他們必須一次次躺到無影燈下接受檢查,跳進開水里清洗自己。
早年的革命認同還在王蒙作品中凝結成過亮的“光明情懷”?!肚啻喝f歲》是在前蘇聯文學模式下創(chuàng)作的,充滿了真善美、洋溢著英雄主義樂觀主義基調的作品,它向讀者清晰地闡釋了一個信念:生活是美好的,前途是光明的。即使又經過十年的風沙銷磨,王蒙筆下的知識分子主人公依然心無塵滓,放眼將來,志存高遠,精神抖擻:張思遠一邊擇著春天的韭菜,一邊充滿了轉機的預感,“總不能老是一個樣子。連小孩子都分得清的是非,黨能夠弄不清嗎?”(《蝴蝶》)曹千里喝夠了馬奶酒,騎著老馬向一片光芒中奔去(《雜色》)。岳之峰走下破爛寒傖的悶罐車,發(fā)現“嶄新的、清潔的、輕便的”蠻好的火車頭(《春之聲》)。就連美裔華人藍佩玉冬游昆明湖。也會生出“葉落以后不一定是冰霜,卻可能緊接著蓓蕾和新的嫩芽”的感悟(《相見時難》)?!肮饷鞯奈舶汀薄F代版大團圓的雷同模式,常常將矛盾的最終解決指向社會政治的變遷;冬天過去、春天來臨的時序交接體驗,放在四十年代末或七八十年代之交無不合適。
魯迅當年曾經相信: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然而血的事實給他以教訓,認清把進化論用在社會進步上的幼稚虛妄。但我們在王蒙部分作品中看到的是,浩劫過后、苦盡甘來,革命知識分子(或革命干部)不無得意地、以歷史書寫者的姿態(tài)出現,他們相信自己的勝利已成為轉折的標志,歷史將在此劃下一個句號,未來無限美好光明。平反后的鐘亦成夫婦從黨的機關走上鐘鼓樓,宣布山可以搬走。海能夠填平,三角形內角和必定是一百八十度(《布禮》)。曹千里們堅定地認為,“那些年發(fā)生的事情又變成了永不復返(一定!)的‘上輩子”。支撐著王蒙和他作品主人公革命認同的基本邏輯,是一種來自西方、取代了傳統(tǒng)“循環(huán)史觀”的“進化史觀”。
頗為吊詭的是,按照這種邏輯,當革命也成為歷史,未來就不能作為其對立面出現,因為革命是通向未來的。于是未來有義務為革命過程中的缺點和錯誤做出辯護:“交學費”、“難免”論、“必要的代價”?,F實以未來的名義召喚歷史并證明其合法性,卻因此閹割、架空了未來,未來終會耗盡指涉能力,蛻變?yōu)椤翱斩吹哪苤浮?。此外,若以革命為歷史的常態(tài),按其原則是要“進行到底”的,如果它成為唯一的歷史欲望和期待,勢必陷入惡性的自我循環(huán):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革革命……最終取代、吞噬了歷史?!拔母铩敝辛直胝f“這次革命是革我們這些革過命的人的命”。
革命終于將刀鋒反轉劃向自己,讓王蒙這些革命者也得到了因果報應。歷史報應的現象,不僅表現在革命對舊社會、對壓迫者的無情清算:更為復雜,更為痛苦和更為荒謬的是,它也體現在革命自身進一步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當中。恩格斯說過:“那些自夸制造出革命的人,在革命的第二天總是看到,他們不知道他們做的是什么,制造出的革命根本不像他們原來打算的那個樣子。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歷史的諷刺,免遭這種諷刺的歷史活動家為數甚少?!蓖趺稍凇胺从摇睍r被錯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文革”中雖然僥幸遠離政治風暴的漩渦,受到的打擊還是非常沉重的。革命剝奪了他的革命身份,終止了他與革命的戀愛關系,把他推到革命的對立面,成為革命的“對象”。王蒙的小說多次重現了革命者被“揪出來”初期不服、委屈和惶惑的心理:“然而他難道不是自幼革命至今,矢志革命一心革命為革命獻出了自己的青春百分之百地要革命的么?怎么能夠突然翻臉,把他當反革命來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呢?”(《失態(tài)的季節(jié)》)“我犯了什么錯?!”的靈魂拷問,很快就發(fā)展成“我是誰?”的身份認同混亂:“天昏昏,地黃黃!我是‘分子!我是敵人!我是叛徒!我是罪犯!我是丑類!我是豺狼!我是惡鬼!”(《布禮》)被“革命”的王蒙只有帶著失意,背負著原罪感。走向農村,接受苦難的洗禮。這是一條放逐一救贖一重返天國的漫漫長路,對于真正追求革命的知識分子來說,“愛情”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新時期復出的王蒙以“革命者作家”形象立足文壇,雖然飽經政治風雨,他作品中堅定的革命認同依然清晰可辨。八十年代初評論家李子云指出,王蒙小說的主要特點仍是“永遠年輕的布爾什維克的心”,作家也承認“少共精神”是他創(chuàng)作的整體精神之根。十多年后,王蒙對此作了進一步闡述:“如果你保持充分的懷疑主義和理性主義,那就沒有革命了。革命本身就是一種激情,那是一種信仰主義,堅信革命是正確的。”二十年后,王蒙還是堅定地聲稱:“我的頭一個身份是革命者,這一點不含糊?!锩?、共產主義是我自己選擇的。一個革命者、社會的理想者,在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由于這種革命認同或者叫“少共精神”、“信仰主義”的存在,使得理智上的“告別革命”與情感上的難以割舍、“追憶逝水年華”,使得知識分子的思考與革命激情的跨時空對話,共同構成了新時期以來王蒙作品里現實與心靈、生活與敘事的矛盾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