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龍
王大龍在四年級的教室里坐了不到一個月,天氣便開始變涼。鄂爾多斯草原進入秋天的標志是刮北風,北風一起,草原變得格外開闊。上學路上,一只又一只云雀從王大龍的馬頭前驚叫而起,吱吱口丑口丑的聲音一直鉆到云天之外。王大龍偶爾勒住馬,能聽到遙遠的天邊若有若無的牧歌:啊、啊、啊,秋風黃啊,馬兒壯啊,云低天高見牛羊啊……到了黃昏,醉意蒙龍的蒙古漢子斜跨著馬背,平平地仰起身子,向著頭上的天空狼嗥一般唱——烏云高娃,我心中的姑娘,你寬廣的前胸,是我的天堂,你粗壯的腰背,是我的溫床,你明亮的眼睛,是我的太陽!浸了酒的歌聲,和馬奶子酒一樣醉人,王大龍聽得癡了,也斜跨在馬背上,狠狠地打上白馬一鞭,白馬便昂著頭在草原上疾跑。白馬身材細瘦,皮肉狼一般緊湊,奮力前行的時候,前胸和后胯能繃出一朵一朵的肌肉,那些美麗的肌肉像一只只淘氣的松鼠,在白馬的皮下躥來躥去,這樣,白馬就有了力量,就有了速度,會把一片一片米黃色的草原甩在身后。王大龍喜歡白馬縱橫馳騁的感覺,他覺得白馬不是馬,而是一陣清風,他坐在風上,像乘船一樣舒適。
今年暑假的時候,王大龍跟著爸爸去了一趟八音格勒,途中坐了兩次船。第一次是坐木船,王大龍新奇地扯著爸爸的軍裝大襟,小心翼翼地跳進船艙中。木船很像盛滿蒲公英種子的巴掌殼,船頭尖尖的,船尾平平的,一個臉膛漆黑的老船工穩(wěn)穩(wěn)地搖櫓,木船緩慢地滑向?qū)Π?。木船滑行在平靜的水面,居然沒有任何聲音,船尾不時吐出豆綠色的河水,拖著長長的八字形尾跡。第二次坐的是汽船,王大龍還是扯著爸爸,沿著鐵條焊成的樓梯一步步下到艙底,艙壁上有窗,王大龍輕輕地抬起頭來,一眼就看到了額爾姆河兩岸插入半空的紅柳林,又高又密的柳林,像斯琴格日樂老師畫的畫,綠得王大龍的眼睫毛都要拔節(jié)了。王大龍沒有想到,坐汽船的感覺和坐木船完全不同,木船像一頭黃牛,不慌不忙不緊不慢,汽船卻是一匹蒙北駿馬,跺得草原都感冒似的亂抖。
想到河流,想到船,王大龍的心開始變野,他大幅度地搖晃身子,肆無忌憚地唱:斯琴其木格,我心愛的姑娘,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太陽,你是我的天堂!王大龍一邊唱一邊勒轉(zhuǎn)馬頭,在草地上轉(zhuǎn)著圈兒,他的眼睛稍微一閃,就把方圓十里的地面看得清清楚楚,十里范圍內(nèi)絕不會有任何人跡,就算喊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洞悉他的心事。
王大龍固執(zhí)地相信,他已經(jīng)愛上了班里的蒙古族女生斯琴其木格。
斯琴其木格是美術(shù)老師斯琴格日樂的女兒。王大龍一直搞不清,為什么斯琴其木格要跟著母親姓。她們不愧是母女,長得像極了,只不過小斯琴小一號,看上去更嫩,更水靈。如果說大斯琴是一朵盛開的矢車菊,小斯琴就是一個剛剛綻蕾的花骨朵兒,王大龍很想變成一只蜜蜂鉆進花瓣里,這樣,他就能知道花瓣的顏色。
蒙古族男生巴特爾也喜歡斯琴其木格,一天中午,巴特爾把王大龍叫到校外的柳林里,要和王大龍摔跤。摔跤是王大龍的弱項,王大龍?zhí)岢龊桶吞貭栙愸R。巴特爾睜大眼睛,像看猴兒一樣看著王大龍,半天才甕聲甕氣地說,王大龍,你活得不耐煩了吧?王大龍把皮袍大襟掖進褲腰中,一邊死死地盯著巴特爾,一邊抓起了掛在樹上的馬鞭。
敢和巴特爾賽馬,源于王大龍對白馬的信任。白馬可以跑成一陣風,也可以跑得像船一樣平穩(wěn)。如果把它和巴特爾的坐騎擺在一起,白馬無疑是王子,而巴特爾那匹大青馬則是乞丐。說得明白些,這相當于王大龍拿著一尊性能優(yōu)良的大炮,而巴特爾只抓著一支破破爛爛的鳥槍。不過,巴特爾最終還是應承下來,賽馬就賽馬,蒙古族孩子吵架不行,賽馬還怕你不成?
賽馬的日期約定在星期五下午放學后,地點在學校南邊的平灘上。為了體現(xiàn)公平,王大龍指定了漢族同學沈陽做他的賽場監(jiān)督,巴特爾指定的是蒙古族同學斯琴其木格。王大龍看到斯琴其木格一臉冰霜地站在巴特爾身邊,心里便有些打鼓,斯琴其木格是全校有名的小辣椒,誰要是惹了她,她敢咬下他的耳朵。那天不光是王大龍心里犯怵,白馬也變得焦躁不安,每次靠近斯琴其木格,白馬都拚命地向上揚頭,前蹄不時地刨地,口中噴出大團大團的白沫兒。王大龍死死地勒住馬韁,不停地叫著白馬的乳名,小白小白,你今天無論如何都要爭氣,無論如何都不能輸給巴特爾的大青馬。說到馬,王大龍很自信。他的白馬是蒙北駿馬,論血統(tǒng),論牙口,論資質(zhì),都比巴特爾的大青馬要好,如果白馬能跑出十里,巴特爾的大青馬至多能跑七里。
星期五下午沒課,王大龍早早地和沈陽去了南平灘。巴特爾和斯琴其木格已經(jīng)先到了,見到王大龍,巴特爾勒著大青馬在原地轉(zhuǎn)了三圈,臉上掛著嘲諷的笑意。王大龍從巴特爾的眼睛里讀到了自信。王大龍的白馬也在原地轉(zhuǎn)了三圈,白馬甚至還高高地豎起了前蹄,要不是王大龍早有防備,這畜生能把王大龍掀到幾米外的深溝里。王大龍只好用腿夾了一下白馬的肚子,讓它跑出去幾十米再一溜兒碎步地跑回來。
巴特爾用馬鞭桿頂了頂帽子,輕慢地說,王大龍,你要是后悔,現(xiàn)在還來得及,要不,你棄權(quán)?王大龍平抬起雙腿,在馬上轉(zhuǎn)了一個整圈,然后穩(wěn)穩(wěn)地坐在鞍橋上說,巴特爾,軍營里出來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來吧,讓沈陽和斯琴其木格作證,我們開賽吧?巴特爾詭秘地一笑說,王大龍,你輸了,你輸定了。王大龍說,十里,你先跑一鞭。巴特爾不再說話,雙腿一夾馬肚,狠狠地打了大青馬一鞭。大青馬嘶鳴一聲,向西躥去。王大龍縱馬貼著巴特爾的馬尾向前狂奔。可是,僅僅一臂的距離,白馬卻一直不能超越。王大龍急了,狠抽了白馬一鞭,不料,白馬干脆掉轉(zhuǎn)了身子,狂叫亂跳地回到了出發(fā)地。王大龍臉白了,他抓著韁繩叫道,小白,你瘋了?沈陽縱馬上前,試圖把白馬趕回賽道,白馬大幅度地傾斜著身子,躲過沈陽的堵截,徑直地撲向斯琴其木格騎乘的黑馬。斯琴其木格遠遠地伸出手臂,用馬鞭狠狠地抽打白馬,白馬不躲不避,挺著脖子向黑馬靠近,嘴里發(fā)出咴咴的叫聲。
沈陽跳下馬背,揪住白馬的兜口,白馬禁不住疼痛,終于安靜下來。王大龍盯著斯琴其木格,半天才叫道,斯琴其木格,你騎的是母馬?沈陽繞到斯琴其木格身后,認真地看了一下,忽然大聲叫道,大龍,他們耍賴,斯琴其木格的馬正在發(fā)情。
王大龍疑惑地盯著斯琴其木格,什么話也沒說,撥轉(zhuǎn)馬頭向南馳去。
黃昏悄悄地到來,為王大龍的酣睡布置了一道艷美的背景。王大龍慢慢地醒來,久久地凝視著漸漸下沉的殘陽。殘陽如火,把遠方的草原都點燃了,王大龍覺得天地間都燒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堆。后來,王大龍的視線也在燃燒,火苗兒從眼睛一直燒到心里,燒得他的五臟六腑都疼痛難忍。他情不自禁地扭頭看了看小河邊的白馬。殘陽下的白馬已經(jīng)變了顏色,這種白中透紅的顏色,讓王大龍發(fā)覺白馬忽然十分陌生,那陣子,王大龍正在看一本書,書名叫《大西洋底的來人》。王大龍頓時認定白馬就是書中的主人公麥克·哈里森,這家伙看著熟悉,卻是一個怪物。斯琴其木格騎的那匹黑馬到底有什么好,它有著其它母馬少見的黑色,眼睛鼓出眶外,嘴唇長長地下垂,后背彎得像駱駝,按理說白馬應該對它嗤之以鼻,應該對它不屑一顧,可偏偏白馬此時亂了方寸,居然玩起了臨陣逃脫,這幾乎氣歪了王大龍的鼻子。如果不是王大龍愛馬如命,他肯定會把白馬綁在樹上,狠狠地賞它一百馬鞭。
不過,沉沉地睡了一覺,王大龍的心情好多了,他已經(jīng)原諒了白馬,甚至原諒了巴特爾和斯琴其木格,也許巴特爾并不是真想贏他,只是想告訴他,若想贏得比賽,光憑馬好還不行,馬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特性,見到發(fā)情的母馬就邁不動腿,這和王大龍見到煮熟的羊肉就邁不動腿完全一樣。
后來沈陽和斯琴其木格一起縱馬找來了,沈陽從草地上拉起王大龍,替他拍掉身上的草葉,然后就陪著王大龍回家。斯琴其木格一直默默地跟在王大龍身后,她想說什么,但她一直沒說,王大龍不用回頭都知道,斯琴其木格的臉色和此時的老天一樣,正一點兒一點兒地變黑。王大龍歪坐在馬背上,仰天唱道:啊、啊、啊——天邊的云雀啊,你會落在遠方,勇敢的騎手啊,你會拋棄狐媚的姑娘,你面前的酒杯啊,毒蛇也在默默地觀望,吞下滾燙的毒酒啊,你會在得意中死亡!斯琴其木格拉住王大龍的馬韁,兩眼發(fā)亮地說,王大龍,你別唱了。王大龍用馬鞭把斯琴其木格的手隔開,冷冷地說,我為什么不唱?斯琴其木格說,你不要以為巴特爾卑鄙無恥,我告訴你,對于騎手來說,這沒什么。王大龍撥轉(zhuǎn)馬頭,在原地轉(zhuǎn)著圈說,用一匹發(fā)情的母馬來誘惑我的白馬,你還說這沒什么?還有什么比欺詐更可惡?你說!斯琴其木格也撥轉(zhuǎn)馬頭,一邊轉(zhuǎn)圈一邊說,送給你一句蒙古諺語,狼和野兔較量,狼總是會贏,知道為什么嗎?狼用的是智慧,野兔只是運用本能。巴特爾用了智慧,所以,就是他扛著大青馬跑步,也會贏你。
斯琴其木格打馬跑走了,越來越深重的夜幕很快就淹沒了她的背影。王大龍愣愣地盯著天上的星星,半天才說,是啊,輸了就是輸了,這事兒怪不得馬,要怪,只能怪我笨。
王大龍一連三天都在逃學。斯琴其木格找沈陽問過王大龍的去向,沈陽輕輕地搖搖頭,說不知道。斯琴其木格憂郁地說,沈陽,虧你還是王大龍的朋友,他一個人在草原上亂闖,你就不怕他喂狼?
王大龍大口大口地啃著一條熟羊腿,一直把它啃成一根骨頭,才把骨頭舉在空中搖幾搖,信手扔進草叢。王大龍扯過羊皮水袋,咕嘟咕嘟喝了一通水,他輕輕地晃動一下身子,肚子里便傳出叮咚叮咚的水聲。王大龍細心地擰好水袋口,往后一仰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望著高遠的天空出神。
一只云雀在半空中啁啾婉轉(zhuǎn)翻飛無常。王大龍追蹤著云雀的去向,可他只能聽到聲音,卻看不到云雀的影子。王大龍揪了一朵兒野菊花,放在陽光下細細地觀看,他越來越相信垂手可得的東西,永遠都不如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珍貴。不論是吃羊腿,還是摘野菊花,王大龍的眼睛都死死地盯著前方那片寬闊的河灘。河灘上長著一片樹葦,這種葦子像小樹一樣粗壯,因而得此威名。樹葦?shù)娜~子又脆又甜,是馬很喜歡的食物。王大龍相信,不僅僅是自己的白馬喜歡樹葦葉子,那一群蒙北野馬一定也很喜歡,它們也許再過一會兒就會嘶叫著出現(xiàn)在河灘上,吃一陣樹葦葉子,再到河里飲水。
王大龍已經(jīng)在這里守候了三天。逃學三天只是為了守候野馬,換了平時王大龍想都不敢想。爸爸知道了,會讓他的屁股開花兒。王大龍私下里給爸爸打人的姿勢作了一個比喻,他說,爸爸打人,就一匹醉了酒的兒馬。王大龍沒看過兒馬醉酒,單憑想象他也知道兒馬醉了酒會是一個多么糟糕的場面??墒?,王大龍打定主意,不等到這群野馬,他寧肯讓爸爸打死。
王大龍不時打開書包看看里面的東西。那是一堆顏色發(fā)紫的草,散發(fā)著奇異的香味兒。這種草叫薰衣草,是野馬最喜歡吃的食物。如果哪一匹野馬見到了薰衣草,樹葦葉子馬上便變成了狗屎。薰衣草就像醉漢的酒,就像餓狼眼前的黃羊腿,就像斯琴其木格頸間的紅頭巾,對野馬來說極其重要。有了這包薰衣草,王大龍幾乎等于有了一匹唐僧騎乘的白龍馬。
想擁有一匹野馬談何容易。野馬的兇悍程度和狼接近,如果走得太近,它斜刺里飛出一只后蹄,能把人踢到額爾姆河對岸。王大龍已經(jīng)有了準確的數(shù)據(jù),額爾姆河最窄的河面,也有190米寬。野馬的乖舛可想而知。不過,王大龍的腦海里轉(zhuǎn)動著另外的景象—他變成了一片翠綠的樹葦,在秋風的吹拂下悠揚地張開了手臂,起伏之間,一群鐵黑色的蒙北野馬漸次來到他身邊,突突的響鼻聲、錚錚的甩尾聲、清脆的咀嚼聲和沉悶的抖鬃聲與樹葦葉子的摩挲聲混合在一起,于是,青翠的樹葦叢便變成了一幅巧奪天工的野馬圖。王大龍的心中充滿了陽光般明亮的喜悅,耳際傳送著長調(diào)般悠揚的動人旋律,恍惚當中,他飛身騎上一匹最悍美的野馬,雙腿一夾馬肚子,那匹野馬奮蹄而起,在草地上掠起一陣綠色的狂風。
王大龍不知有多少次暗自體驗駕馭野馬的美妙感覺,他的想象比陽光下的草原更加清晰。他每一次騎上白馬,都會把白馬的速度在想象中加大十倍,這樣,他就可以在沉醉般的冥想中上學放學,在若有若無的牧歌中感受著渴盼已久的野馬氣息。
第三天的后半夜,王大龍忽然從睡夢中驚醒。他是被一種特有的氣味驚醒的。那是一種野馬才有的腥臊味兒,像一只調(diào)皮的小手不停地搔弄著王大龍的鼻孔,王大龍在夢中本來要打一個響亮的噴嚏,可他在要醒未醒之間果斷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意識到,野馬來了。
王大龍慢慢地從草叢中露出半張臉,提心吊膽地向河灘上張望。哦,果然是野馬來了,不過,偌大的河灘上只有一匹馬,它仿佛知道對面的樹葦叢中有人,高高地昂起頭,側(cè)目向王大龍這邊張望,野馬的兩條后腿呈半彎狀態(tài),飽滿的后臀暗藏著強大的爆發(fā)力,只要一有風吹草動,野馬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躥進茫茫草原。王大龍暗暗叫好。這匹馬太聰明了,它不僅僅是用視覺在張望,它更是用嗅覺在分辨披灑在身邊的月光中到底有沒有殺機。王大龍悄悄地掏出薰衣草,迎著風頭用力揉搓,薰衣草的味道馬上隨著疾風在河灘上彌漫。野馬的鼻孔被薰衣草獨特的香味占據(jù)了,它警覺地一跳,像觸了電般甩動著嘴唇,不時地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嘶叫。野馬慢慢地向前跨了兩步,它順著月光一轉(zhuǎn)身子,王大龍就在心里輕叫起來—天哪,它竟是一匹雪白的野馬,月光一照,全身上下散發(fā)著汽車燈一般耀眼的白光。王大龍著了魔一樣站起來,他的兩腳絆倒了一片樹葦,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巨響。野馬車轉(zhuǎn)身子揚蹄飛跑,后蹄刨起的沙土飛進樹葦叢中,差一點兒迷了王大龍的眼睛。王大龍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了,他沖出草叢,尾隨著野馬跑進草原。王大龍舉著那把薰衣草,大聲叫喊:野馬野馬,你不要跑,我有薰衣草??!野馬聽不懂王大龍的話,很快就跑得無影無蹤了。王大龍的腳步慢了,他的身體漸漸變軟,最后像個醉漢般重重地跪在草地上。王大龍的頭高高地昂著,手長長地伸著,嘴唇輕輕地抖動,淚水流在臉上。王大龍無聲地叫著:野馬,我的野馬,我的伊格爾。
伊格爾是天上的流星,夜靜更深的時候,伊格爾劃著長長的美麗的弧線,從王大龍的夢中飛逝而過。這是王大龍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他總是夢見伊格爾在天上閃過之后,便落進他家的菜園里。伊格爾也會像馬一樣打著響鼻,咴咴地叫著,響亮地咀嚼菜園里的青菜。王大龍固執(zhí)地認為伊格爾是一匹人間難尋的駿馬,所以,他寧愿讓它啃光所有的青菜,也不愿把它從夢中的菜園里趕走。每天晚上,王大龍早早地洗了腳,作業(yè)也不做就縮在被子里,一邊數(shù)著自己的手指一邊靜靜地等待入睡。睡著了,他會沉浸在那個天堂般的夢里,和神奇的伊格爾依依相伴。伊格爾是王大龍的秘密。他愿意擁有這樣一個秘密,有了這個秘密,王大龍看什么都有了異樣的色彩。他會把毒蛇看成一條絢麗的繩子,會把馬糞看成花朵的家園,會把耳邊嗡嗡亂叫的綠頭蠅子看成伊格爾派來的錦衣使者。絢麗的繩子、花朵的家園和美麗的錦衣使者都是吉木爾大叔唱的蒙古長調(diào)史詩《成吉思汗》中的典故,有了野馬,這些典故在王大龍的腦海中自行作了修改。伊格爾最初是一個想象,現(xiàn)在不同了,伊格爾活生生地來到河灘,來到樹葦叢邊,來到了王大龍的眼前。伊格爾,伊格爾!王大龍捧著那團薰衣草,久久地凝望著野馬消失的方向,那張帶淚的小臉變得異常虔誠莊重。
關(guān)于野馬的話題,巴特爾、斯琴其木格和沈陽曾經(jīng)發(fā)生了一次爭論。巴特爾主張用獵槍說話,巴特爾說他的槍法絕不比他父親差,保證一槍把野馬擊斃在河灘上。斯琴其木格瞪了巴特爾一眼罵道,你算了吧,你除了開槍還會什么?巴特爾天生就是怕女人的料,聽到斯琴其木格的罵聲,馬上閉緊嘴,再也不敢吭聲了。沈陽主張挖陷阱,他說河灘上都是沙子,他們幾個人一個下午就能挖出一口龐大的陷阱,上面蓋上樹葦桿兒,野馬湊上去吃樹葦葉子,不愁它不落進陷阱。斯琴其木格強烈反對挖陷阱,陷阱挖淺了無濟于事,挖深了,難保野馬不受傷,萬一摔折了野馬的后腿,那還抓野馬干什么?
王大龍一直沒說話,他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架著一條腿,臉上掛著濃濃的向往。
巴特爾坐到王大龍身邊,憨聲問,王大龍,你說說,你到底為什么非要抓一匹野馬呢?我覺得你那匹白馬已經(jīng)夠好了。
王大龍笑而不答。
回家的路上,巴特爾縱馬先走了,沈陽和王大龍回家的方向不同,也默默地撥馬而去。只有斯琴其木格抖著韁繩,與王大龍并肩而行。遠處的蒙古漢子又在唱—秋風涼啊馬兒壯啊,格列林罕在想姑娘??!一口喝干三碗酒啊,血如額爾姆河水猛啊,氣如龍卷風般強啊……秋風像三角灶里的火苗兒,無聲地吸干了空氣中的潮氣,陽光輕輕地一曬,王大龍的衣服很快干燥起來,隨著白馬得得跑動,衣服發(fā)出細碎的聲響,癢得王大龍的牙根不停地發(fā)酸。
斯琴其木格兩腿一夾馬肚,烏青馬越過王大龍,斯琴其木格緊勒馬韁,讓烏青馬擋在王大龍的白馬前。
斯琴其木格盯著王大龍的眼睛問,王大龍,你真能抓到那匹野馬?王大龍晃了晃腦袋說,當然能。斯琴其木格不信,王大龍,野馬鬼得很,你行嗎?王大龍自信地笑了,看了看斯琴其木格說,我不行,誰行?斯琴其木格,你聽好了,我一定要抓到它,讓它變成我的坐騎。斯琴其木格疑惑地撥轉(zhuǎn)馬頭,迎著秋風高高地立起身子,烏青馬開始在草地打轉(zhuǎn),開始把碎步變成快步。斯琴其木格說,王大龍,野馬比狼精,我怕你把話說大了。王大龍狠狠地一踢白馬肚子,一邊繞過斯琴其木格一邊說,我要是說大話,就讓白馬騎著我走路。
王大龍回家才知道,爸爸喝多了酒,正在家里大罵九連長謝春吉。三營副營長白麻子陪在旁邊挨罵,滿臉都是不尷不尬的笑意。王大龍醒目地踮起腳尖,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響。爸爸還是看見了他,爸爸大吼一聲:你給我站?。“职譄o論在家里還是在團里,都講究令行禁止。王大龍筆直地站好,并把臉正對著爸爸的眼睛。爸爸說,你的作業(yè)寫好沒有?王大龍忙說,報告爸爸,今天老師沒留作業(yè)。爸爸趔趄一下,瞪著眼睛說,胡說,老師怎么會不留作業(yè)?王大龍說,老師讓我們自己去觀察野馬。爸爸哈哈大笑,老師也真夠糊涂的,野馬有什么好觀察的?觀察野馬能考一百分?后來爸爸倒在炕上睡著了,王大龍才拍拍胸口把書包往沙發(fā)上一扔,對一頭大汗的白麻子說,好險,差一點兒讓我挨一頓打。
白麻子相信王大龍的話,他認為老師布置的題目很有必要。白麻子說,野馬是人類的朋友,我們都應該了解它的習性,很好地愛護它。王大龍不以為然,就是這個白麻子,去年一次就打了兩匹野馬,他還到九連去混了兩頓馬肉。那時候白麻子還是九連連長,九連有什么好吃的,王大龍經(jīng)常是座上賓。王大龍問過白麻子,怎樣才能早日接近野馬。白麻子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說,你只能和它交朋友。王大龍想知道怎樣才能和野馬交上朋友,白麻子說,就是讓它不怕你。
王大龍覺得白麻子說得有道理,他備好了熟羊肉,再一次下了南河灘。
王大龍趕到南河灘已經(jīng)接近中午,陽光直射下來,晃得王大龍有些睜不開眼睛。王大龍把白馬牽到樹葦叢中藏好,便不停地往河灘上抱樹葦子。直到河灘上出現(xiàn)了一個用樹葦搭成的窩棚,王大龍才拍拍手,鉆進窩棚中喘起了粗氣。窩棚中的視界很好,可以清楚地看到河灘的四個方向。根據(jù)王大龍的經(jīng)驗,野馬會從西南方向出現(xiàn),王大龍把薰衣草掏出來,放在西南角的望孔邊,只要野馬接近窩棚,有薰衣草的誘惑,野馬一定會放松對人的防范。王大龍決定當面叫出野馬的名字:伊格爾!他要讓野馬知道,這個美麗的名字是他親自為它取的。
野馬不會在下午出現(xiàn),王大龍啃了兩口羊肉就睡覺了。一覺醒來,月亮已經(jīng)悄然攀上東邊的樹葦梢兒,冷靜地看著寂靜的河灘。河水嘩啦啦地向南流淌,風中的潮氣讓王大龍感到一陣強烈的寒意。王大龍夾緊兩腿,把身子靠在樹葦上,撕下一塊羊肉塞進嘴里,用力地嚼著,食物進肚會帶來溫暖,這是爸爸教他的常識。可是,王大龍越吃越冷,后背上冒起了一片雞皮疙瘩。王大龍爬起來,在原地無聲地跳著,他知道,運動也可以抵御寒冷。忽然,王大龍的雙腳死死地釘在地上,他的頭迅速而準確地靠近了西南方向的那個望孔。
野馬!沒錯,是野馬來了。月光下,那匹雪白的野馬緩慢地靠近河灘中間的樹葦窩棚??粗粗醮簖埡鋈挥X得不對,野馬這是怎么啦?它好像不是在走,而是拖著兩條后腿在地上蹣跚爬行。王大龍沖出窩棚,還沒到野馬身邊,野馬已經(jīng)轟然倒地。王大龍抱住馬頭,大聲地叫喊起來。野馬眨動著暗淡的眼睛,無奈地盯著王大龍。借著明亮的月光,王大龍看到野馬的腹部被野獸撕開了一條長長的傷口,鮮血正不懷好意地涌出來,很快就在野馬身下形成一個黑漆漆的血灘,血灘折射著月光,散發(fā)著強烈的死亡氣息。秋風箭矢一般射來,王大龍覺得自己的骨頭已經(jīng)被風徹底鋸開。王大龍轉(zhuǎn)身向河邊飛跑,一邊跑一邊脫下了上衣。王大龍把上衣泡在河水中,等衣服完全被河水泡透,王大龍捧起衣服奔回到野馬身邊,他把衣服按在野馬嘴上,拚命地把水擠進野馬嘴里。野馬失血過多,已經(jīng)渴得喉嚨冒煙,見到水,它竭力地吞咽著,喉嚨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王大龍來回跑了幾次,直到野馬喝足了水,才把濕衣服拎在手上,圍著野馬轉(zhuǎn)起了圈子。野馬的傷口還在流血,一時半會兒還沒有止血的跡象。王大龍把兩根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白馬掙開韁繩,嘯叫著沖到王大龍身邊。王大龍飛身上馬,狠狠地抽打著白馬,草原上頓時掀起了一陣狂風。
王大龍飛馬回到爸爸部隊的營房,不顧哨兵的阻攔,一路奔到三營駐地。他在三營營部門口大叫白麻子,一直把白麻子從睡夢中叫醒。幾分鐘后,白麻子已經(jīng)背起藥箱,騎著一匹紅馬跟著王大龍沖向南河灘。讓白麻子來救野馬,王大龍算是找對了人。白麻子當戰(zhàn)士時在守備區(qū)后勤部學過幾個月獸醫(yī),處置馬匹傷口正是他的老本行。白麻子讓王大龍幫他打著手電筒,他自己像個穿針引線的娘兒們,用一根大號的鋼針,把野馬的傷口縫得結(jié)結(jié)實實。隨后,白麻子把一包云南白藥均勻地灑在野馬的傷口上,再輕輕地壓實。白麻子笑了,到河邊洗了手,然后囑咐王大龍說,不要動它,讓它自己躺著,什么時候它自己起來了,它就好了。
白麻子上馬走了,王大龍把自己的白馬前蹄用韁繩纏好,專心地守在野馬身邊,不時拍拍野馬的長臉。野馬警惕地瞪著王大龍,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有強烈的反應。好在它暫時沒有活動的能力,這讓王大龍有了足夠的時間細細地觀察它的全身。野馬與白馬有很大的差別。首先,野馬的身材比白馬纖巧精干,骨骼比例更為合理,全身的肌肉都集中在前后胯部,腿顯得奇長,蹄子大而圓,濃密的鬃毛披散在長頸兩邊,看上去活像一頭非洲獅王。王大龍摸了摸野馬的耳朵,它比白馬的耳朵小,像兩只斜角的竹筒,斜面正對著前方。野馬的尾巴也比白馬長,尾毛更粗,更有光澤。野馬的嘴角掛著少許白沫,這是它口渴了。王大龍抓起白麻子留下的小鐵皮桶,到河里打來一桶水。王大龍用手在野馬嘴邊刨出一個深坑,再把鐵皮桶放在坑里,這樣野馬既能喝到水又不費任何力氣。
天亮了,一抹紅霞不知不覺地出現(xiàn)在樹葦叢的上方。慣于早起覓食的云雀吱溜溜地叫著直上九霄,云雀的叫聲提醒了白馬,它邁著小步來到王大龍面前,用長長的嘴唇溫柔地拱著王大龍的后背,它在提醒王大龍:該去上學了。王大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逃學四天了,再不在老師面前露面,老師該去部隊家訪了。他想過,如果爸爸知道他逃學四天,一頓馬鞭下來,他肚子上的傷口應該比野馬的更大。王大龍在野馬嘴邊擺上三捆樹葦?shù)哪奂猓缓蟛唏R向?qū)W校奔去。
王大龍被斯琴格日樂老師罰了站。中午,巴特爾、斯琴其木格和沈陽都湊到王大龍身邊,大家分享著各自的食物。沈陽帶著部隊的饅頭,還有吉林老家的泡菜。巴特爾和斯琴其木格帶著蒸羊尾和牛肉干。王大龍還有一條熟羊腿,他用巴特爾的剔骨刀切下羊腿肉,一條一條地分給大家,幾個人都吃得滿嘴流油。
吃完了飯,巴特爾和沈陽溜到學校后邊的草垛上睡覺,斯琴其木格留下來幫巴特爾他們刷洗飯盒。王大龍把巴特爾的帽子扣在臉上,叼著一根草棍兒躺在草地上養(yǎng)神。斯琴其木格把手上的水珠兒往袍子后襟上抹抹,走過去踢了王大龍一腳,大聲說,你給我起來。王大龍不滿地說,干嘛?斯琴其木格圍著王大龍轉(zhuǎn)了幾圈,尖著聲音反問,你說干嘛?王大龍盤腿坐起來,抖掉身上的草葉,忽然笑了起來。王大龍說,斯琴其木格,你不就是想知道我這幾天在忙什么嗎?斯琴其木格一板臉,王大龍,你不要嘻皮笑臉行不行?我問你,為什么要逃學?王大龍瞪了斯琴其木格一眼,眼一閉又躺下去,重新把帽子扣在臉上。斯琴其木格火了,像踢足球一般踢飛了王大龍臉上的帽子,斯琴其木格威脅說,你再不起來,我就把你的腦袋一起踢飛。
王大龍爬起來,撿起巴特爾的帽子,一跳一跳地向校門外跑,斯琴其木格緊緊地跟在后邊。王大龍跑到校外的柳林邊回頭大吼:斯琴其木格,我來撒尿,你跟來干什么?斯琴其木格站到王大龍面前,毫無懼色地說,你尿嘛,我又沒說不讓你尿。王大龍有些膽怯地說,看男同學撒尿……你流氓。斯琴其木格得意洋洋地說,你在女生面前撒尿,你才是流氓。王大龍解開褲帶,眼睛盯著斯琴其木格說,我尿了?斯琴其木格雙手叉腰,氣呼呼地說,你敢尿,我就敢告訴老師。王大龍妥協(xié)了,轉(zhuǎn)著圈子說,斯琴其木格,你一個中午跟我亂跑,到底要干什么?
斯琴其木格拉起王大龍走進柳林深處,一直走到一口泉眼邊,斯琴其木格松開手,到泉眼邊洗了一把臉,等臉上的水珠兒被秋風拂干,斯琴其木格神秘地說,王大龍,你看到野馬了?說到野馬,王大龍興奮了,他回頭看看周圍,確信巴特爾他們沒來,掩飾不住得意地說,什么叫我看見野馬了?我不但看見了野馬,我還救了野馬一條命。斯琴其木格的眼睛亮了,她轉(zhuǎn)身跑出柳林,五色斑駁的柳林中,留下了斯琴其木格特有的紫色的身影。王大龍趴在泉眼邊咕嘟咕嘟喝了一通泉水,喝飽了便坐在泉眼邊的巖石上,看著高空里的秋雁排著人字隊形匆匆南飛。秋天的陽光靜靜地照在身上,暖意熏人。王大龍想睡,可他不敢睡,他牽掛著野馬。下午還有斯琴格日樂老師的美術(shù)課,逃課他會再一次被罰站,可是王大龍打定主意,不管怎樣被罰,他都要回到野馬身邊。
王大龍從學校的后墻豁口潛進馬廄,趁著左右無人,把白馬牽進柳林。王大龍回頭看了看學校那一排黑黑的煙囪,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他能想象到斯琴格日樂老師走進教室發(fā)現(xiàn)他再一次逃學會是怎樣的惱火!王大龍喜歡讓斯琴格日樂老師惱火,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不付出三兩三的汗水,就不可能得到六兩六的奶油。為了野馬,別說罰站,就是挨打都值。
繞過最后一叢柳樹趟子,王大龍忽然勒住了白馬。在前方的幾株白楊樹下,赫然矗立著巴特爾、斯琴其木格和沈陽,他們都騎在各自的馬上,神情憤慨地望著他。巴特爾催馬上前說,王大龍,野馬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我們大家的事,我們也要去南河灘。王大龍的眼睛像鷹一樣盯著斯琴其木格,幾乎是咬著牙說,斯琴其木格,你出賣了我!斯琴其木格看看巴特爾,再看看沈陽,對王大龍說,對不起,王大龍,巴特爾和沈陽都同意我出賣你。王大龍異常強硬地說,野馬是我一個人的事,你們不要跟著起哄。
巴特爾拔出隨身的腰刀,雙手敬獻到王大龍面前。王大龍一怔,他知道這是巴特爾的爺爺臨終前送給巴特爾的念物(紀念品),對蒙古人來說,這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王大龍曾經(jīng)不止一次欣賞過這把刀,他非常喜歡刀柄上的翡翠,像馬眼睛一樣晶瑩剔透,即便是在夜里也會閃耀著璀璨的光芒。他曾經(jīng)把刀掛在腰間,說來奇怪,腰間有了一把珍貴的短刀,王大龍覺得自己馬上變成了一個英武的男人,一個可以征服一萬匹兒馬的男人。蒙古人說刀是男人的脊梁,這話說得沒錯。是的,沒錯。
斯琴其木格解下了自己的隨身香囊,這是一個織錦香囊,從七歲時起,香囊就掛在斯琴其木格的腰間。三年過去了,香囊依然美艷,在中午的陽光下,香囊上的多層金線像蜜蜂尾巴一樣蜇痛了王大龍的視線。王大龍偷偷地哆嗦了一下。蒙古族女孩兒的香囊是她的定情物,送給誰就等于嫁給了誰,收了香囊不談婚娶,就是一場人命官司。王大龍看了巴特爾一眼,巴特爾這小子的眼里在冒火,手在腰間亂摸,幸好他的隨身短刀在王大龍手中,如果刀在巴特爾身上,后果真的不堪設想。王大龍又看了看斯琴其木格,陽光直射在斯琴其木格的臉上,那張紫色的小臉上居然掛著羞澀,那雙翡翠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強烈的渴求。王大龍下意識地把馬勒退幾步,他發(fā)現(xiàn)斯琴其木格的視線像蛇一樣扭曲著撲向他的臉,如果他拒絕這個香囊,對他來說就是一場災難。他想起了一句蒙古諺語:惹怒了善良的姑娘,六月的草原也會下雪。斯琴格日樂老師也說過,寧犯天條,不觸眾怒,犯了天條還有人同情,犯了眾怒,就將萬劫不復。
王大龍最后看了看沈陽。沈陽這小子一向老謀深算,他從書包里掏出的禮物,讓王大龍立即有了退路。那是一瓶一斤裝的高粱燒酒,火一樣暴烈的燒酒在玻璃瓶中不安地振蕩,王大龍幾乎能聽到它們的殷殷召喚。王大龍把刀還給巴特爾,把香囊塞進斯琴其木格的袖口,卻把沈陽的燒酒拿過來,咬掉蓋子狠狠地喝了一口。烈酒下肚,王大龍頓時有了豪氣,他把酒瓶遞給巴特爾,巴特爾喝了兩大口又遞給沈陽,最后酒瓶又傳到了斯琴其木格手中。斯琴其木格沒有猶豫,她對著陽光看了看那個閃亮的瓶子,一口氣就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完。沈陽想阻攔,可是斯琴其木格把馬頭一撥,沈陽撲空了。斯琴其木格把空酒瓶一扔,像個男人一樣斜跨在馬上,向天空搖晃著身子,用長調(diào)的唱法唱道——好馬要套緊,好酒要喝夠,美酒連著女兒的心喲,雙手高高舉過頭!
巴特爾說,王大龍,你看到了吧?斯琴其木格玩命了,你說,讓不讓我們?nèi)タ匆榜R。巴特爾的言外之意大家都明白,再不讓他們?nèi)?,他也要玩命。王大龍?zhí)缴碜テ鹚骨倨淠靖竦鸟R韁,輕輕往前一帶,斯琴其木格的馬緊緊地跟在王大龍的馬后,大踏步地向南河灘奔去。
那天下午,巴特爾、斯琴其木格和沈陽第一次親眼看到了野馬,第一次近距離摸到了野馬的長鬃。巴特爾半跪在野馬身邊,嘴唇顫抖著說,伊格爾,你真是伊格爾。巴特爾把腦袋貼在野馬的前額,眼睛對著野馬的眼睛,他要把野馬印在心里,也要野馬把他印在心里。巴特爾的爺爺生前說過無數(shù)次,野馬是蒙古人的近親,野馬和狼是表親,野馬和狼,是蒙古人的圖騰。斯琴其木格把頭深埋在野馬的長鬃里,已是滿臉淚水。王大龍暗暗發(fā)笑,見到野馬,斯琴其木格一定覺得見到了蒙古英雄,她應該把香囊送給野馬才對。沈陽看看野馬,又看看身邊的王大龍,他糊涂了,一時搞不清野馬和王大龍誰更讓人吃驚。
等巴特爾他們漸漸恢復了理智,王大龍把所有的樹葦墻都拱倒,讓野馬的四周灑滿亮麗的陽光。野馬咴咴地叫了一聲,頭高高地揚起來,烏亮的眼睛依次看看王大龍、巴特爾、斯琴其木格和沈陽,它依然對他們感到陌生,可它還不能站立,還不能奮蹄奔跑,還不能伸出一只后蹄把他們踢到額爾姆河對岸。野馬不無敵意地打著響鼻,挺直了馬頭,用高傲的冷漠與王大龍他們對峙。野馬的警醒姿態(tài)比沈陽的高粱燒更讓王大龍他們沉醉,他們都用敬仰的眼光看著野馬,都在心中默念著那個美麗的名字:伊格爾!
伊格爾來自蒙古草原的最深處,來自另一個世界。這一點王大龍知道,巴特爾知道,斯琴其木格和沈陽也知道。如果巴特爾的爺爺在天有靈,得知伊格爾能來到孩子們中間,他一定會手捋長須驕傲地說,孩子們,這是天神對你們的眷顧,你們要善待伊格爾,就像善待你們的眼睛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