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向榮

摘要：《周易》“有孚”一詞，未見于他經(jīng)，其義不易索解，歷來聚訟紛紜。本文嘗從文字之形、音、義，商周之卜辭成語、祭祀文化，先秦之文獻(xiàn)征例，及《易》之卦象、辭例諸項(xiàng)，論證“孚”當(dāng)訓(xùn)作“?！保跃驼诜郊?。

關(guān)鍵詞：周易；有孚；誠信；俘虜；保

中圖分類號：B221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3882(2008)02-0035-07

A new view on the term “you fu” in the Zhouyi

XIE Xiang-r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University of Hong Kong，Hong Kong，China)

Abstract：There are various arguments on the explanations of the word “you fu” in the Zhouyi. Since it had never appeared in other classics and its meaning is difficult to understand，consensus on its real meanings has not been reached. This paper argues that the character fu should be interpreted as bao保(lit，guarantee) by its graphical form，pronunciation and semantic meaning，the divining terminologies and sacrificial culture in the Shang and Zhou dynasties，examples cited from the literature in the pre-Qin period，as well as the images of related hexagrams and their explanations.

Key words：Zhouyi； you fu； honesty； captive； bao

“《易》本卜筮之書”(第2181頁)^[1]，書中之卦爻辭，多系有“吉”、“兇”、“悔”、“吝”、“利”、“厲”、“咎”、“孚”等斷占辭，指示休咎意義。當(dāng)中，尤以“孚”之確詁，最堪討論。

“孚”，通行本《周易》共42見，其中26處作“有孚”(第540-541頁)^[2]；竹書本《周易》共12見，其中7處作“又孚”(第366頁)^[3]?！坝墟凇?，乃《周易》卦爻辭常見之占筮用語。

“有孚”一詞，未見于他經(jīng)，其義不易索解，歷來聚訟紛紜。傳統(tǒng)注家多依《易傳》，釋“孚”為“信”，取誠信之義，魏王弼(226-249)、唐孔穎達(dá)(574-648)、宋朱熹(1130-1200)等皆如是。近人高亨(1900-1986)在《周易古經(jīng)今注》1947年版中，一反傳統(tǒng)說法，謂“孚”有四義：“周易孚字……，其義有四。……當(dāng)讀為浮，而訓(xùn)為罰。凡言有孚，皆謂有罰，此一義也?！铻榉?，此一義也。……當(dāng)訓(xùn)誠，此一義也?！铻閽?，訓(xùn)為引，此一義也。其字雖同，而義則殊。”(第20-21頁)^[4]惟此書1957年再版時，高氏卻修正前說，認(rèn)為部分卦爻辭之“孚”字若訓(xùn)為“俘虜”，于義更勝(注：高亨：“專就這一冊《周易古經(jīng)今注》而言，我提出許多新的見解，其中有的見解直到今天，我還認(rèn)為不差；有的見解，我已經(jīng)認(rèn)為應(yīng)該修改。例如：需、訟、比、小畜、泰、大有、隨、觀、坎、大壯、家人、解、損、益、萃、井、革、豐、兌、中孚、未濟(jì)等卦都有‘孚字，我都讀為浮，而解做罰，現(xiàn)在看來，有些讀做俘虜之俘，是更好的?？上椰F(xiàn)在沒有時間，不能加以修改。這要請求讀者的原諒?！眳⑹现?957年版《周易古經(jīng)今注》第6頁《重印說明》。)。訓(xùn)“孚”為“俘”，非始于高氏，李鏡池(1902-1975)嘗詳論之曰：

郭沫若同志說：“古金文俘字均作孚?！狈呛笃鹱?，從爪從子的孚，俘虜之義已明，只因“孚”字后來引申為孚信，另作俘字，本義反晦。在《周易》，孚字凡三十多見，大多數(shù)應(yīng)作名詞或動詞俘虜解，作別義的很少。(第184頁)^[5]

無論以“誠信”或“俘虜”釋“孚”，均間有難通之處，于是部分注家乃采隨文釋義之法。吳汝綸(1840-1903)《易說》謂：“孚之為信，雅詁也?！兑住肺闹趧t隨文為義，不專訓(xùn)信”，并釋孚有“旉”(采色)、“驗(yàn)”、“信任”、“孚甲”、“合”、“信”、“躁”諸義(第48-49頁)^[6]。何新先生《大易新解》則曰：

孚之本義乃為俘獲，字象以爪抓小子之形。但參以文義，則意義殊為多歧。大略有：

1.有孚，有災(zāi)象。孚字通酺，鄭玄說：“酺者，為人物災(zāi)害之神也?！?《鄭學(xué)叢著·鄭雅》)又可訓(xùn)罰，訓(xùn)禍。

2.有孚，孚可讀否，讀痞?！捌Γ]也。血?dú)忾]塞不通，以致內(nèi)痛也。”(同上)有孚即有疾也。

3.孚可通覆，通弊，“敗也?！?《禮記·王制》鄭玄注)

4.孚可讀復(fù)，“歸也”，“反也?！?《鄭學(xué)叢著·鄭雅》)變也。

5.孚可訓(xùn)福，又可訓(xùn)成，而有美滿之義。(第38-39頁)^[7]

案“孚”之確詁，宜綜合字形、字音、字義諸方面考慮，如輕言通假，一字多訓(xùn)，則頗有隨意訓(xùn)詁之嫌。

《說文》訓(xùn)“孚”為“卵孚”，引申為“誠信”(注：許慎《說文解字》：“(孚)，卵孚也。從爪，從子。一曰：信也?！毙戾|(920-974)曰：“鳥之孚卵皆如其期，不失信也。鳥袌恒以爪反復(fù)其卵也，芳無切?！睒?biāo)點(diǎn)為筆者所加。)(第63頁)^[8]，其中不無可議之處。于省吾(1896-1984)嘗據(jù)其字形非之：

說文：“孚，卵孚也，從爪子。一曰，信也?！闭f文系傳：“鳥抱恒以爪反復(fù)其卵也?！倍巫ⅲ骸巴ㄋ孜穆鸦绘?，方赴反。廣雅孚，生也，謂子出于卵也。方言雞卵伏而未孚。于此可得孚之解矣。”按許氏之說和后世的注釋，都失之于牽強(qiáng)。典籍中從沒有單言子指雞之子言之者。說文系傳附會許說，以爪反復(fù)其卵為解，那末，為什么不從卵而從子呢?段注引廣雅訓(xùn)孚為生，以為子出于卵，那末，為什么不從鶵(甲骨文雛作鶵)而從子呢?而且，子出于卵，已經(jīng)完成了孚化的過程，則又和系傳以爪反復(fù)其卵之說相矛盾。(第299頁)^[9]

何新先生則從字源論之：

舊釋孚字義為信，乃極不明本源之論。孚字與符音近義通。符，即虎符，用兵之印信也。以故可借為符字，而有信用之義。但此非本義，在《易經(jīng)》中亦無義可當(dāng)。舊注多謬言也。(第39頁)^[7]

案：《說文.爪部》：“(孚)……一曰信也?！?第63頁)^[8]又《竹部》：“(符)，信也?！?第96頁)^[8]“孚”、“符”聲義皆同，何氏所論或不無道理，可備一說。據(jù)《夬》九四爻辭：“聞言不信?！?第104頁)^[10]《困》卦辭：“有言不信?！?第108頁)^[10]經(jīng)中本有“信”字，何必再借“孚”為“信”?又如《左傳·莊公十年》：“小信未孚，神弗福也。”(第147頁)^[11]，“孚”、“信”既于同句并舉，其義理當(dāng)有別，以“信”釋“孚”，頗值商榷。

至若釋“孚”為“俘虜”，亦有不妥。臧守虎先生《<周易>卦辭“朋”、“孚”考》據(jù)字形非之：

訓(xùn)“孚”為“俘”顯然是據(jù)形釋義：以“爫(爪)”代手，以“子”代人，以“人用手抓小孩子”為“孚”之本義，引申之凡指捕人。果真如此，則“孚”為何不直接“從人”而“從子”呢?……古代俘虜?shù)挠猛静煌庥卸河米髋`，或用作祭祀時的人牲。無論作何用，都沒有舍成人而取小孩之理。(第39頁)^[12]

王建慧女士亦指出：

金文“孚”字凡二十七見，無一可作名詞“俘虜”解(注：金文“孚”字之用例與解釋，詳參周法高(1915-1995)主編：《金文詁林》第4冊(香港：香港中文大學(xué)，1974年)，卷3下第384-390頁(總第1542-1548頁)。)；在現(xiàn)存典籍中筆者也找不到“孚”作“俘虜”解的例子，可見以上諸家說法(引者案：主張釋“孚”為“俘虜”者)純出自臆測。(第49頁)^[13]

其說甚是。案訓(xùn)“孚”為“俘虜”者，大致將“有孚”之“孚”視作名詞，卻又將獨(dú)用之“孚”視作動詞，引申作“有所獲利”或“捕獲”^[14]。惟《周易》本有用“獲”字者(如《隨》九四、《無妄》六二、《離》上九等)，實(shí)不必再借“孚”作“獲”也。

為合理釋“孚”，部分學(xué)人嘗另立新說(注：“孚”義除本文所引者外，近年又屢有別解，如楊吉德先生《周易卦象與本義統(tǒng)解》云：“‘孚是指學(xué)走路的孩子。用在卦爻辭中，泛指年齡較小的孩子，有時也指其它幼小的事物，如‘豕孚、‘孚乃等。總之，‘小是孚的主要字義。”其說以“小孩”釋“孚”，證據(jù)不足，恐難服人。其它相關(guān)主張，多為臆測，于此不贅。楊說可參氏著：《周易卦象與本義統(tǒng)解》(濟(jì)南：齊魯書社，2004年11月)，第14 6頁。)。如黃凡先生釋“孚”作“符合”：

《說文·爪部》：“孚，一曰信也?！薄墩f文·竹部》：“符，信也?！薄墩滞āぷ硬俊罚骸版冢弦??！薄胺闭蟹?、符節(jié)、符合、符號等義?；蚬耪f“孚”為“信”，正指符信、符合。而后人誤說為誠信之信?！吨芤住分械摹版凇奔啊坝墟凇?，大部分可用“符合”來解釋。(第107-108頁)^[15]

趙建偉先生釋“孚”作“驗(yàn)”或“兆”：

《易》中的“孚”字應(yīng)該是“孵”字的假借，《說文》對“孚”字的解釋其實(shí)是在解釋“孵”，這恰是《周易》中“孚”字的意義。徐鍇《說文系傳》：“孚，卵孚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據(jù)玄應(yīng)書補(bǔ)“即”字，謂“孚，卵即孚也，一曰信也?！甭褜⒎趸瞧浔玖x，卵之必然孵化為雞，故有信驗(yàn)之義，此為其引申義?！褜⒎趸砻魇挛镏髡?，因此“有孚”可以解作筮得卦兆、事物的征兆及跡象等義。此是其一義。卵已孵化，表明事物之征驗(yàn)(引者案：當(dāng)為“征驗(yàn)”)、結(jié)果、報應(yīng)、應(yīng)驗(yàn)，這是它的第二種用法?！傊?，“孚”或“有孚”一為占辭，可釋卦兆、征兆、跡象等；一為驗(yàn)辭，可釋為征驗(yàn)(引者案：當(dāng)為“征驗(yàn)”)、應(yīng)驗(yàn)、報應(yīng)、結(jié)果等。《周易》講事之征兆及應(yīng)驗(yàn)之事，卻無“兆”、“驗(yàn)”等字樣，皆以“孚”字為之也。(第19頁)^[16]

案：黃氏及趙氏或釋“有孚”為“有合”(注：案王夫之(1619-1692)《周易內(nèi)傳》云：“陰陽之自類相合曰‘孚?！焙夹笼S(1869-1924)《學(xué)易筆談二集》：“孚者，合也?！苯砸浴昂稀贬尅版凇?，惟王說為象數(shù)之相應(yīng)法則，杭氏則以“信”、“化”諸義為主，其說與占辭之信驗(yàn)與否無關(guān)。王說參《周易內(nèi)傳》卷1，載《船山全書》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12月)，頁106；杭說參《學(xué)易筆談二集》〔影印民國十一年 [1922]研幾學(xué)社排印本〕，載《學(xué)易筆談》(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卷1第13b頁"中孚生大過死"條(總第290頁)。標(biāo)點(diǎn)為筆者所加。)，或釋為“有驗(yàn)”或“有兆”，其意大抵相若，均取其占辭有驗(yàn)可信之義。然《易》本占筮之書，其筮辭既廣泛流傳，當(dāng)已經(jīng)歷來筮者所征驗(yàn)，豈有自言無驗(yàn)無合者?惟《周易》450條筮辭，系以“孚”字者僅39見(第540-541頁)^[2]，然則余者皆“無驗(yàn)”、“無兆”之辭乎?且《周易》存“罔孚”(《晉》初六)、“匪孚”(《萃》九五)等辭，若以“無合”、“無驗(yàn)”、“無兆”諸義釋之，更于理不合。由是可知以“合”或“驗(yàn)”等義釋“孚”，殊不足信。

阜陽漢簡本、馬王堆帛書本《周易》“孚”字多作“復(fù)”，學(xué)者對此各有體會(注： 惟今本《兌》九二爻辭“孚兌”，帛書本作“”。)。劉大鈞先生謂“復(fù)”乃“返復(fù)”之義，認(rèn)為部分卦爻辭作此解為勝：

復(fù)，返復(fù)。今本之“孚”，帛本皆作“復(fù)”，恐家法不同耳!案之《周易》古經(jīng)，有的卦爻辭作“復(fù)”，較之今本作“孚”，似于義更勝，如《隨》卦九五爻之“孚于嘉，吉?！薄陡铩坟裕骸八热漳随凇！薄敦S》卦六二爻：“往得疑疾，有孚發(fā)若，吉?！薄段礉?jì)》卦上九爻：“有孚于飲酒，無咎，濡其首，有孚，失是?！钡?。若依帛本作“復(fù)于嘉，吉”“巳日乃復(fù)”“往得疑疾，有復(fù)發(fā)若，吉?！薄坝袕?fù)于飲酒無咎，濡其首，有復(fù)，失是?！钡?，其義似勝今本。(第30頁)^[17]

鄧球柏先生亦謂“復(fù)”有返回之義，又進(jìn)而引申作“回來報告”解：

有復(fù)：又回來了。有，又。復(fù)，歸?；蜥尀橛辛藞蟾娼Y(jié)果。復(fù)，報也，告也?！稄V雅·釋言》：“報，復(fù)也?！薄肚锕佟ご笏究堋罚骸胺策h(yuǎn)近孤獨(dú)老幼之欲有復(fù)于上?！编嵭蹲ⅰ罚骸皬?fù)，猶報也。”太卜筮卦后將結(jié)果報告給主人?！秲x禮·士冠禮》：“筮于廟門……卒筮書卦，執(zhí)以示主人。主人受視反之。筮人還東面，旅占卒，進(jìn)告吉。若不吉，則筮遠(yuǎn)日，如初儀。”可見，“有復(fù)”乃是筮人向主人報告占筮的結(jié)果(吉或不吉)。帛書卦爻辭中“有復(fù)”一詞共二十六處，或作歸來解，或釋為報告問筮的結(jié)果，也可以解釋為復(fù)歸那誠實(shí)善良的本性。(第93-94頁)^[18]

王建慧女士則以“覆”訓(xùn)“孚”，其理據(jù)有五：

一、《國語·周語下》：“信，文之孚也?！表f《注》：“孚，覆也?！笔恰版凇弊肿鳌案采w”解之證。

二、《左傳·莊公十年》：“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倍拧蹲ⅰ罚骸版冢笮乓?。”杜《注》完全是望文生訓(xùn)?！靶⌒盼存凇迸c上文“小惠未徧”句式一樣，“徧”是“周徧”之意，則“孚”字當(dāng)釋作“覆蓋”，“徧”與“孚”意義正相接近。

三、“孚”古音隸并紐幽部，“復(fù)”隸并紐覺部，兩字并紐雙聲，幽覺對轉(zhuǎn)，可以通假。

四、馬王堆帛書凡“孚”字都作“復(fù)”，可證“孚”有讀為“覆”的條件。

五、《大戴禮記·夏小正》：“雞桴粥?！薄秱鳌吩疲骸拌酰瑡灧?；粥，養(yǎng)也。”王念孫《廣雅疏證》據(jù)此云：“桴粥即孚育。孚育，猶覆育耳?！?第49-50頁)^[13]

案：諸家主以“復(fù)”代“孚”，或以文獻(xiàn)例證、音韻等為據(jù)，于字形及卦象多考慮未周，釋義猶有未安。鄧氏謂“孚”可解作“歸來”、“報告”，甚或“回復(fù)本性”，更有隨意訓(xùn)詁之弊。

《周易》“孚”之確詁，當(dāng)有合理、堅(jiān)實(shí)之判斷原則，未宜妄立臆論。劉成春先生《<周易>古經(jīng)“孚”字解》認(rèn)為“孚”字訓(xùn)“誠信”或“俘虜”、“罰”、“復(fù)”諸義，皆不妥。對于“孚”字的解釋，劉君以為至少應(yīng)考慮以下四點(diǎn)：

1.字義上講得通；

2.卦辭、爻辭之義通順，合乎情理；

3.符合當(dāng)時卜筮習(xí)俗；

4.全書之“孚”應(yīng)該作統(tǒng)一解釋。最起碼經(jīng)常使用的“有孚”二字不應(yīng)該有不同解釋。

劉君又曰：

從“有孚盈缶(《比》初六)”等大量卦爻辭來看，“有孚”的對象往往是酒食，……根據(jù)這些情況，筆者認(rèn)為，“孚”有對神靈的敬供之義，很可能是古代的一種祭祀?！吨芤住分械摹版凇奔谰褪巧瞎懦Ｒ姷膱蠹?。上古無輕唇音，輕唇音在上古均讀重唇音?！版凇?、“報”二字音同字通?！吨芤住分械摹坝墟凇?，就是向神靈貢獻(xiàn)物品讓神靈享用，求神靈指點(diǎn)迷津。^[19]

案：劉君所列四項(xiàng)釋“孚”原則，基本可從。惟以“報祭”釋“孚”，似尚可商?？紕⒕笪膶Α坝墟凇币辉~之解說，如《觀》卦辭譯作“供品”，《坎》卦辭譯作“敬供(之心)”，《家人》上九爻辭又譯作“報祭”，似已違其“孚應(yīng)作統(tǒng)一解釋”之原則。又如《小畜》六四譯“祭獻(xiàn)了神靈”，時態(tài)為完成式；《損》卦辭譯“進(jìn)行報祭”，則為進(jìn)行式；《益》六三爻譯“要報祭神靈”，似為尚未行祭之時，如此之類，讀來頗感混亂。劉君以“報祭”釋“孚”，不但未能合理通釋《萃》九五爻“匪孚”之義(注：劉成春先生在文中對此爻懸而未譯，并在文末謂：“《萃》九五頗難通釋，疑文字有通假或脫誤，尚缺，以俟大家賜教?！?第70頁))，其于他爻之解說，亦或有前后矛盾、語意不明之弊，其說恐未足取。

筆者認(rèn)為“孚”當(dāng)訓(xùn)“?！?，茲說明如下：

(一)“孚”，甲骨文作(乙6694)(第109頁)^[20]，金文作(過伯簋)、(盂鼎)(第174頁)^[21]?！墩f文》謂“孚”為“卵孚”，近人又或以為象覆手逮人之形(注：如馬敘倫(1844-1970)：“孚從爪。爪為覆手取物。是孚捕一字明矣?！闭f見《說文解字六書疏證》(上海：上海書店，1985年4月)，第2冊，卷6第47頁。另《古文字詁林》第3冊第331-335頁有不少相關(guān)引例，可參。)，均不妥。“孚”若解作“孵”，則當(dāng)從卵而非從子，子既出，無以言“孵”；若解作逮人之“俘”，亦當(dāng)從人而非從子。《朱子語類》引王安石(1021-1086)《字說》曰：“‘孚字從爪從子，如鳥抱子之象。”(第2486頁)^[1]案：“孚”從子，幼者也；抱子者，“保育”之義甚明(注：徐山《釋“孚”》：“‘孚、‘保'兩字……的字形中均含有‘子狀，即兩詞的本義均和幼兒相關(guān)?！?、‘保當(dāng)為同源詞關(guān)系。換言之，‘孚一詞的發(fā)生背景和‘保是一樣的。所以‘孚的形體義當(dāng)為父或母用手抱起幼兒之狀?！?參《周易研究》2007年第4期，第35-36頁。))。

(二)《說文·爪部》曰：“(孚)，卵孚也，從爪，從子?！?，古文孚，從。，古文?！?第63頁)^[8]又《人部》曰：“(保)，養(yǎng)也，從人，從省。，古文孚?！?第161頁)^[8]案：“孚”與“?！惫抛謱懛ㄏ嘟?注：高田忠周《古籀篇》：“《說文》：‘，卵孚也。從爪從子。古文作，從。，古文 。蓋鳥之孚也。爪覆其卵，故字從爪。子為人子，借為鳥卵意。如古文從 ，，古文保?！墩f文》下曰：‘養(yǎng)也。從人，從省。古文作，即省文也。然人曰，鳥曰孚，其理實(shí)同。剙字者，欲先制鳥孚之孚，而不便于作造，故姑制人之，已受意于孚也。字初當(dāng)作仔，而與訓(xùn)克也從人子聲之仔混矣，故亦從八以分別。夫已有字，省作，又借配以爪，而為字。鳥之伏嫗，猶人之養(yǎng)育也。以爪會意，亦兼叚借之恉。后省作孚，從子，子實(shí)字也。然則字受意于孚，而不受形于孚也。孚字受形于，而亦受意于也。但兩字制作之意，相系如此，亦所謂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者，即轉(zhuǎn)注之一例也?！逼湔f甚詳。詳可參氏著《古籀篇》(臺北：宏業(yè)書局，1975年)，第3冊，卷61第6b-7a頁(總第1517-1518頁)。新式標(biāo)點(diǎn)為筆者所加。)，《說文》以“”為“古文孚”，中山王鼎及壸“?！弊?，分別作與(第558頁)^[21]，正其例。

(三)觀乎“孚”之孳生字，如乳(哺乳)、稃(谷粒外皮)、莩(種子外皮)、桴(鼓槌)、郛(外城)等，皆有“保育”、“保護(hù)”之義。

(四)“孚”古音并母幽部，“?！惫乓魩湍赣牟?第4、37頁)^[22]，兩字旁紐雙聲，同屬幽部，古音甚為相近。

(五)《易》本占筮之書，其占筮術(shù)語，與卜辭有一定的傳承關(guān)系。卜辭存“有?！?、“弗保”、“無?！敝?注：有關(guān)辭例不勝枚舉，本文僅各列數(shù)例為證，詳可參姚孝遂主編《殷墟甲骨刻辭類纂》(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1月)，上冊，第72-73頁。)?！坝斜！闭撸忿o“貞：雀有?！?《甲骨文合集》〔下引簡稱《合集》〕4126)、“癸未卜，內(nèi)貞：子商有?！?《合集》6572)、“丙寅卜，大貞：葉又仔，自右。十二月。”(《殷墟書契后編》〔下引簡稱《后編》〕下3.12)饒公宗頤曰：“‘又仔猶言‘有保?！?第840頁)^[23]皆其例?！案ケ！闭撸纭柏懀狐S尹弗保我史”(《合集》3481)、“乙弗保黍年”(《合集》10133正)等?！盁o?！闭?，如“王曰：無?！?《合集》6151反)、“卯卜爭貞……戊無?！?《合集》16424)等。卜辭之“有?！薄ⅰ案ケ！?、“無?！保础兑住分坝墟凇?、“匪孚”、“罔孚”，似為商周成語。

(六)商周之際，古人對天存有強(qiáng)烈的敬畏思想，認(rèn)為上帝能授佑、作禍，故而奉行不同的祭儀以享祀上帝，祈求得到蒼天庇佑(注：關(guān)于上帝祭祀，詳可參看日人島邦男(1908-1977)著，濮茅左、顧偉良譯《殷墟卜辭研究》第2章及第3章第1節(ji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8月)，第317-400頁；楊寬(1914-2005)《西周史》第6編第12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11月)，第830-836頁。)。馮鋼先生對此有精要的說明：“周人確信，‘惟時上帝不保，降若茲大喪(《多士》)，是殷商滅亡的根本原因。周人之所以能戰(zhàn)勝殷人，也只是因‘恭行之罰(《牧誓》)。這個降禍于殷，授命于周的‘上帝，當(dāng)然不是因‘祈求而顯靈的‘神巫。……既然‘上帝有‘保、有‘不保，那么周人是否能得到‘上帝的保佑呢?能保佑多久呢?這無疑是周初統(tǒng)治者最想知道而又最怕知道的問題?！?第12-13頁)^[24]釋《易》“有孚”作“有保”，完全符合當(dāng)時之祭祀文化。

(七)《商書·湯誥》：“上天孚佑下民?！?第113頁)^[25]其“孚”正釋作“?！?，與《周易》之“孚”用法相同。《周易》之“有孚”、“罔孚”或“匪孚”等辭，即上天“有?！?、“不保”之義，其思想于先秦文獻(xiàn)有征，如《詩·小雅·天?！罚骸疤毂６枴?第330頁)^[26]、《周書·金縢》：“敷佑四方”(注：“孚”古音并母幽部，“敷”古音滂母魚部，幽魚旁轉(zhuǎn)，滂并旁紐，聲近可通。參唐作藩《上古音手冊》，第37頁。又王建慧《馬王堆帛書<周易>異文考》第50頁注28有同說，可參。)(第186頁)^[25]等，皆“有保”之例；又《虞書·大禹謨》：“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第57頁)^[25]、《商書·咸有一德》：“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第120頁)^[25]、《周書·多士》：“惟時上帝不?！?第237頁)^[25]，及《墨子·非命上》引《太誓》：“紂夷處，不肎事上帝鬼神。……天亦縱棄之而弗葆”(第168頁)^[27]等，即“不?！敝o。

(八)古文“孚”、“俘”相通，《師簋》：“驅(qū)孚士女牛羊，孚吉金”，其“孚”即“俘”字(注：說見林義光《文源》卷6，引載丁福保(1874-1952)編《說文解字詁林》(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70年)，第3冊，卷3下，第1210b頁。)?！洞呵铩でf公六年》：“齊人來歸衛(wèi)俘”，除《左傳》引經(jīng)作“俘”(第141頁)^[11]外，其傳文(第141頁)^[11]及《公羊傳》(第80頁)^[28]、《谷梁傳》(第48頁)^[29]皆作“寶”?！断缔o傳》：“圣人之大寶曰位”，《釋文》：“寶，孟作保?！?第127頁)^[30]又《史記·周本紀(jì)》：“命南宮括、史佚展九鼎保玉?！迸狍S《集解》引徐廣曰：“保，一作寶?！?第126-127頁)^[31]文獻(xiàn)中“孚”、“俘”、“寶”、“?！笨苫ネ?。

(九)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詮釋《周易》經(jīng)義，未可無視卦象?！吨芤住酚小吨墟凇坟?瘙 椳 ，上巽下兌，舊說以為：“信發(fā)于中，謂之中孚?！?第133頁)^[10]或謂：“以卦形而論，四陽俘二陰。陰在中，故曰中孚?！?第522頁)^[32]以“信”、“俘”之義釋卦形，均非。案：《中孚》有大離象(注： 舊說謂離有孚象，如韓人茶山丁若鏞(1762-1836)曰：“孚者，信也，誠則必信，故虛中為孚，此中孚之所以名也。故《易》例離則有孚?！?詳參氏著《周易四箋》卷2《易例比釋·有孚例》〔韓國：民昌文化社，1995年4月〕，上冊，第95-98頁。標(biāo)點(diǎn)為筆者所加。)案：離中虛為孚，說可取，惟取義為信則非，當(dāng)作保。)，四陽包二陰，陽剛在外，陰柔于中，恰如硬殼包裹種子、強(qiáng)者保護(hù)弱者、成人庇護(hù)幼子之象，其“保”之義甚明(注：案：一說謂“坎為孚”(見《周易集解》引虞翻注《隨》九五“孚于嘉”、《大壯》初九“征兇，有孚”，載《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1冊〔北京：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88年〕，卷5第5b頁〔總第78頁上〕、卷7第19b頁〔總第126頁上〕)，諸家乃據(jù)此釋卦爻辭之“孚”字，以坎體中實(shí)象孚信在中也(可參朱熹《周易本義》、程頤《周易傳》、來知德《周易集注》等)。此說恐非。杭辛齋《易楔》已疑之：“舊說‘孚，信也。坎為信。凡卦言‘有孚，皆指坎，似是而實(shí)非也。孚果指坎，何以中孚無坎象?”所言甚是。(杭說見《易楔》〔影印民國十一年 [1922] 研幾學(xué)社排印本〕，載《學(xué)易筆談》，卷6第17b頁，總第804頁。標(biāo)點(diǎn)為筆者所加。)案坎為水，乃生物保全生命所必需；又物之出生，主要靠水作保育，如人之懷孕，嬰兒賴胎水所保護(hù)也。故坎為孚者，取其“?！绷x也。)。

(十)臧守虎先生《<周易>卦辭“朋”、“孚”考》曰：“通觀‘孚字所在的卦爻辭，不難得出：凡是‘有孚，其占斷語都是吉的、有利的，最起碼是無咎，……反之，無‘孚或‘孚之施行受到阻礙，不能始終如一，預(yù)后結(jié)局則厲、兇，……在所占之事預(yù)后結(jié)局厲、不利、兇時，作者就告誡人們要‘有孚，……另外，在有些卦爻辭中作者還告訴人們?nèi)绾巫龅健墟?，……可見，‘有孚與否是《周易》中決定吉、兇、悔、吝、利或不利的主要因素?！?第39頁)^[12]由是，“有孚”是正面之?dāng)嗾嫁o(注：案：由是而知高亨訓(xùn)“孚”作“罰”，不當(dāng)。)，訓(xùn)為“有?！保鳌暗玫奖Ｓ印敝?，合乎《周易》辭例。

綜上而觀，無論從文字之形、音、義，商周之卜辭成語、祭祀文化，先秦之文獻(xiàn)征例，及《易》之卦象、辭例等，均可證“孚”當(dāng)訓(xùn)“?！薄！吨芤住窋嗾嫁o之“有孚”，可釋作“(上天)有所保佑(于人)”(注： 案：朱慧蕓《<周易>古經(jīng)之“孚”新解》將“孚”解作“輔佑”，認(rèn)為：“‘孚的起初用法應(yīng)該有輔助與佑護(hù)之意。”“《商書·湯誥》云：‘上天孚佑下民?！谟蛹?輔佑。孚，上古為幽部并紐字；輔，上古為魚部并紐字。幽魚旁轉(zhuǎn)，即‘孚有輔佑之意，且是‘上天對‘下民的輔佑?！薄霸凇渡虝分小谶@一行動的發(fā)出者是‘上天；而在《周書》中，‘孚的發(fā)出者已經(jīng)有了人的因素，……這種主體轉(zhuǎn)變的原因……，在于商人與周人觀念背景的不同?！?參《周易研究》2007年第4期第30-33頁。)其說與本文可資互參。)。

附記：小文初稿撰于2007年初，經(jīng)單師周堯、周師錫審閱，曾在香港大學(xué)中文學(xué)院主辦之“東西方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2007年10月5-7日)上宣讀；會后又經(jīng)汪學(xué)群教授、賴貴三教授提點(diǎn)賜正，謹(jǐn)致謝忱。研討會后，喜見徐山教授《釋“孚”》、朱慧蕓女士《<周易>古經(jīng)之“孚”新解》二文(《周易研究》2007年第4期第29-36頁)，其內(nèi)容與小文可相輔補(bǔ)充。集思廣益，謹(jǐn)此對小文略作增補(bǔ)修訂，以就正于大雅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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