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念

父親下葬那天，小不點抱著靈牌，笑著向她的小伙伴招手。她不會知道，那個最愛她的男人，已經(jīng)永遠離她而去了。

她要自己闖天下

半夜12點，手機響了，迷迷糊糊摸來看，是小不點發(fā)來的短信：“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跟朋友去浙江?！?/p>

“不能去，寶寶還小，不是你說要回來帶寶寶的嗎？才幾天？”

“從小到大，我都聽你的，對你的依戀超過了媽媽。就這次，你依我，我已經(jīng)不小了，有些事情得自己作主?！?/p>

“不行，外面太亂，你太小，我和媽都不同意，況且你連身份證都沒有！”

還不到16歲的小不點，仍舊堅持要跟一個陌生人去一個陌生地方，面對一份我無法參與的人生。抄起電話，先是好言相勸，接著是吵，最后是罵，我甚至把斷絕親情的話都說出來了。她依舊是，我要去，我偏要去，呆在家里實在受不了。

我最后說，要去，等天涼了我把寶寶接來，你就來我這。

電話終于安靜下來，老半天，又有一條短信過來：“那你得先幫我買套特步的運動服。我看上好久了，老媽不給我買?！边€附帶一張哭泣的臉。

親愛的小不點，她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不乖的孩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會討價還價，竟抓住我的軟肋不放？在視頻中看到她，一個穿著黑色緊身衣的小女子，稚氣未脫的臉上掛著淡定的笑，居然還畫了有模有樣的妝。

孩子，我的寶貝，就坐在她的旁邊快樂地堆積木，她一會兒跟我聊天，一會兒去哄寶寶。本該是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聽課的年齡，而我卻過早地讓她承擔(dān)起了家庭的責(zé)任——做了孩子的專職保姆。我的眼淚，像夏天的豪雨一樣兇猛地砸下來，記憶中那些關(guān)于她的片斷，細細碎碎地跑了出來——

小不點的一串小腳印

5歲，她上幼兒園，用小鉛筆給我寫信，把“親”字寫成“新”字。她說：“新愛的姐姐，你好嗎？我很想你。”一封信就只有那幾個字，卻看得我眼淚花花。聽母親說，她不愛上學(xué)，母親送她，走到半路她折回來，母親撿起路邊的竹枝打她，她邊哭邊在路邊滾，終于敵不過母親，還是去了?；貋?，母親在書包里發(fā)現(xiàn)沾滿灰塵的外套，小小的她，就懂得為自己保護那一點小小的自尊。

8歲，她讀二年級，用藍色的鋼筆給我寫信，白花花的字跡：“姐，你看見我的眼淚了嗎？那些你認(rèn)不清的字，全是我掉下來的眼淚。媽媽在外面叫我?guī)退鍪?，我在給你寫信，沒有聽到。媽跑進來發(fā)現(xiàn)火爐上的鍋燒穿了，就拿棍子打我，姐，你快回來吧?！蔽覍懶鸥f，小不點，媽心情不好，不要讓媽生氣才對。她在回信里夾了只大公雞，用蠟筆畫的，卻也像模像樣。我仿佛看見她可愛的臉，掛著楚楚淚痕給我畫畫的情景。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如果有時間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好好疼她，愛她，把她捂在我的胸口。

11歲，她讀小學(xué)五年級，用布滿香橙味的圓珠筆給我寫信，而且信紙居然是印有卡通圖片的那種。她說：“姐，媽媽在家里很辛苦，每天撿煤到深夜。你要好好掙錢，把媽媽接出去住?！蔽衣犇赣H說，無論她多晚下自習(xí)回來，總會發(fā)好煤火，燒好熱水，熱好飯菜才安心去睡。她知道媽口氣重，半夜要喝水，每天都在媽床前放一杯溫開水。媽弄好菜，她會用嫩嫩的肩膀擔(dān)到街上去賣。可愛的小不點，已經(jīng)很能體會母親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辛酸，用一顆小小的心去溫暖母親。

14歲，不再給我寫信，很時尚地學(xué)會了發(fā)“E-mail”。她說，“姐，我的畫又在學(xué)校得獎了，我以后想當(dāng)個畫家。對了，你回家吧，農(nóng)村的空氣適合養(yǎng)寶寶?！甭犓瑢W(xué)說，學(xué)校為了獎勵貧困生，她的書費全免。有位同學(xué)得了白血病，學(xué)校組織募捐，她捐了50塊，那是母親給她的一個月零花錢。讓她發(fā)表感言，她紅著臉什么也沒說，走下臺來，喃喃低語，“我健康，比她幸福多了?！笨蓯鄣男〔稽c，在逆境中學(xué)會了感恩和助人。

小不點沒能去學(xué)畫當(dāng)畫家，但她終于盼到了我的歸來。在她15歲那年的暑假，我妊娠反應(yīng)嚴(yán)重，回娘家靜養(yǎng)，并順利產(chǎn)下一子，她心甘情愿地為寶寶洗尿布，哄他玩。那次中考，一向自認(rèn)為成績還算優(yōu)異的她，連個二流高中都沒考上，比隔壁的堂妹整整少了100分。我的怨氣和怒氣，一骨腦兒冒出來，和母親輪番上陣，責(zé)怪甚至是謾罵像一場暴雨，對著她劈頭蓋腦砸下來。這些年來，一直強撐著供她讀書，以為她會好好學(xué)習(xí)，不會辜負(fù)我們的希望，可結(jié)果竟如此！

我發(fā)瘋地在她的書桌里撕扯那些破書。書桌底層，一本漂亮的日記本展開，一個帥帥男孩的照片飄然落地。整本日記，都是小不點無奈相思的“閨怨”。我怨恨的淚落在日記上，點點滴滴，浸濕了她的筆跡。小小年紀(jì)，書沒念好，卻學(xué)會了戀愛，我想都不敢想。氣憤之下我斷言，她即使再讀書也不過是蹉跎歲月。

15歲，她很平靜地聽任我的安排，去一家美容店做學(xué)徒。3個月后，拿到400塊工資，她把350塊交到我手上，緊攥著那50塊，低低地說：“姐，這錢，我想買漫畫書?！痹瓉?，她心里的夢想，從來就不曾破滅，我終于為自己的沖動和自私后悔。不想讓她繼續(xù)讀下去，也因為經(jīng)濟緊張，生了孩子后，肩上的壓力格外沉重，擔(dān)心以后沒有負(fù)擔(dān)她讀大學(xué)的能力。

她很安心地在那家美容店呆著，而且做得不錯。她打電話來說，“姐，她們說我身材不錯，人也長得漂亮，而且學(xué)東西很快，我以后可以做一個出色的美容師?！痹捓镌捦鉂M是驕傲和喜悅。她是那么容易知足的孩子，他人無心的一句夸獎，竟會讓她如此喋喋不休。還說，等她掙了錢，買棟大房子，把媽接出來住，一家人就永遠不分開了。她沒有怨我，從來沒說過我自私，一直渴望我們能在一起，有一個溫暖的家，讓寶寶開心，讓我快樂，讓媽媽幸?！?/p>

過去：我們，

是長在一起的苦瓜

我們，是苦命的姐妹。她3歲那年，父親意外去世，下葬那天，小不點抱著靈牌，笑著向她的小伙伴招手，所有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她不會知道，這個世界最疼愛她的那個男人，已經(jīng)永遠離她而去了。她還不知道黑暗和寒冷，不知道葬禮與婚禮的區(qū)別，所以她笑著。從此，她最親的人只剩了兩個，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我。

可我沒有多少時間呆在她身邊。小時候，我在異地讀書，畢業(yè)后在外地工作。偶爾的假期，會是我們的爭吵，還有我對她無休止的教訓(xùn)。我用成人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她，用理想的尺子丈量她，從來沒有好好地跟她說過一句話。她拒絕，反抗，甚至對我產(chǎn)生敵意，在一些事上故意跟我做對。我為她未卜的未來擔(dān)心，為她不懂我的心而傷心。在她面前，我經(jīng)常像塊堅硬的石頭，而自己私下里一想到她，心里最軟的地方會很疼，很疼。

母親的情況就更糟。經(jīng)歷過中年喪夫之痛，又經(jīng)歷過幾次短暫的不完美的“婚姻”之后，她性情暴躁。所有的壓力扛在一個弱女子肩上，我又不在身邊，連個聽她嘮叨的人都沒有，任何一件小事不如意，就會拿小妹撒氣。小小的她，本該在父母膝下撒嬌的啊。此外，她還要承受叔叔伯伯的冷眼，那時她一定恨極了他們吧？她跟我說，姐，媽媽不在家，叔叔姑姑他們?nèi)谀棠碳页燥垼曳艑W(xué)回家，他們叫都不叫我。我沒有鑰匙開門，肚子餓得咕咕叫，只好坐在門口哭……

很多時候她都在哭。母親罵她打她，奶奶不理她，甚至我也罵她。她唯一的表現(xiàn)，就是關(guān)上門靜靜地哭泣，無聲地哭泣。每當(dāng)她哭時，我就在想：“她是不是水做的？”而母親會粗聲大氣地喊，“吃飯了，再不起來吃就給狗吃啦！”門縫漸漸打開，她掛著兩個紅桃兒出來，去廚房里找碗筷，故意把盤子弄得叮當(dāng)響……

姐的心，是你永遠的家

“姐，寶寶和媽一切都好，你放心吧。安心工作，照顧好自己。”小不點又發(fā)來一條短信。

淚眼朦朧中，我仿佛又回到了更早的16年前的那個冬天：父親從外地回來，懷里抱著一團棉被，里面有一個小東西在哇哇叫。母親走上前，狠狠地給了父親一記耳光：家里連條狗都養(yǎng)不活，你還撿回一個人？

她蜷在被窩里，瘦瘦小小的樣子，像只小老鼠?？匆娢?，她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我笑。

母親嘆口氣，說，這小不點，跟咱妞有緣吧，算了，留下。

從此，我就多了個小尾巴，我去哪里，她跟到哪里。一次同學(xué)家辦酒，繞著房子貓著腰悄悄出去，還是被她看見了。我一路狂奔，聽她一邊跑，一邊摔倒，一邊喊，我的心差點軟下來。第二天回來，見了我，死死抱住，就是我上廁所，她都守在一邊，一雙黑亮的眼睛盯著我，姐，給你紙！

我親愛的小尾巴。

我最愛的小不點。

姐的心，是你永遠的家。哪怕滄?？萘?，姐是你最后的一滴淚和水……

幸福感悟

這是篇動人的文字。從一位姐姐的懺悔中，你能觸摸到一種巨大的溫暖。

世界永遠有大量的幼者和弱者。成人或者長者，應(yīng)該肩住黑暗的閘門，拭干每一雙流淚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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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烏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