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文
準(zhǔn)備返城的時候,我的心一浪一浪地澎湃起來了。
弟弟用摩托載著我,清晨就買回了返城的票。懷揣著車票,我的心不自覺地向城里一點一點滑翔。
坐上摩托,極目遠(yuǎn)望,黃土無際,藍(lán)天無垠。嗩吶聲、鼓槌聲飛起來的時候,我的身體往村里的地縫里融化,呼吸、風(fēng)聲、鳥聲和羊的叫聲匯成了同一頻率,我像太陽的一道光線,向村口的腰帶似的黃土路繞去。
返回院落,母親抖了抖圍裙問:“票買下了?”“買下了!”“一張多少?”“一百五十元?!薄皢?,貴死人了!”院里串門的人就說:“逢年過節(jié)就是這樣。”
侄子的眼睛和懷里抱的黑狗的眼睛在我身上同時來回旋轉(zhuǎn),簡直能轉(zhuǎn)開一個同心的洞似的,轉(zhuǎn)得我不好用眼睛對視,黑狗的雙耳閃成了風(fēng)輪。
母親在院落里、窯洞里給我備著一包包行李:洋芋、小米、綠豆、年糕……她和父親一前一后在石碾上壓開了黑豆,走在時光的手掌里。
我怨:“這么多東西我怎么帶啊?”“讓你弟弟一三輪就拉到車站了?!蹦赣H推著碾子推著歲月的年輪行進(jìn)。
父親從地窖里給我拿上來一筐蔥,又從后窯里抱來了蒜。院落里裝好了七面袋行李,父親壓得瓷瓷實實,實得成了他一輩子對待土地的心。
我看著這七包行李,感覺這是頭頂?shù)谋倍菲咝锹湓诹嗽郝?,它們發(fā)出了閃閃的亮光,映得我心里發(fā)亮,映得我的心噴出了陣陣熱流。
母親用針線一針針縫著行李袋的口子,她每縫一針,我的眼睛和心便成了雙飛的蝴蝶,隨著她的針線在行李袋口上繞來繞去。
看見累極了的父親吱吱地吸開了旱煙鍋,我無意中說:“我戒煙好難啊,嗑了一麻包葵花才戒了?!薄澳悴徽f媽差點忘了,昨晚給你弟媳說好了,給你捎一面袋葵花籽?!薄皨專?guī)Р涣?,你這樣做弟媳有意見的!”“不會,你出了那么多車票錢就應(yīng)該多帶些東西?!?/p>
父親拿出了毛筆,在每個面袋上一筆一劃寫下了我的名字,共寫了二十一個雞蛋大小的字。父親每寫一筆,我的心就有節(jié)奏似的松軟三下,我感覺父親不是在面袋上寫字,而是深深地在我的心田播種著顆粒飽滿的籽種。父親的毛筆字漂亮極了,城里的二流書法家看了臉上當(dāng)生紅云。這時,對面人家的院落就響開了鞭炮,這是為父親的書法喝彩!
“我哥其實沒有住夠,還想待呢!”弟媳給母親說我。母親一邊給豬舀食,那是詩意溢出的姿勢,一邊用手阻擋著弟媳,“悄悄!”
我披著北斗七星發(fā)出的情感的光芒,偷偷地下了鹼畔,獨自在壩坪里散步。我感覺每走一步,就像在吮母親的一口乳汁。我知道這七袋行李是父親母親一镢頭一镢頭種下,三遍五遍鋤過,山里洼里一筐筐背回來,場里一顆顆打下,碾子上一顆顆脫粒,每一顆糧食都滲透著父母一滴滴晶瑩的汗珠,它們來自不同的山頭、不同的山洼。裝上它們,就裝上了村莊;裝上它們,就裝上了父母的心;裝上它們,就裝上了天空那亮閃閃的北斗七星。
正散步間,有的村人提著紅棗、粉條、羊肉、南瓜籽給我送來了。
翌日半夜不到四點,我正在做夢,夢見我掉進(jìn)城里的一個深坑里,我高吼大喊,路人竟然無人理會,連城里的路燈都沒有搭救我的意思,母親突然把我喚醒讓我用餐。母親用柴火給我煮雞蛋揪面片,母親舍不得燒煤。我算了算時間,母親至少三點就起床了。這一夜母親為了我,臉上的皺紋讓時光的刀刻得更深了。我沒有半夜用餐的習(xí)慣,看見母親的辛苦,硬著頭皮吃了一大碗。母親看著我吃完最后一口,就說吃進(jìn)去人就有耐勁了。
我剛吃完,母親見窯洞沒有人,拿出我給她的錢又要給我,理由是她有錢哩,驚得我忙阻止:“老媽啊,你憨了,讓天下人笑話死我啊!”母親氣不過就重重罵了我一句:“你以后再給老娘寄錢你小心著!”
我拿著水桶從井窖里提水,轆轤在夜空里發(fā)出了清脆的亮嗓,轆轤上的井繩長似鄉(xiāng)間的山路;水井好深,我測不到底,仿佛有天地之間的距離。我沒了言語,我頓悟:這就是鄉(xiāng)情的長度,這就是親情的深度。
誰有什么辦法能測量出來呢?
行李放到了三輪車上,我們裹著厚厚的衣服,像南極探險考察的隊員,只有我外露的眼睛用最快的速度吸納著眼前的一切。
“娃娃,出門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不要放在心上,只要和咱們農(nóng)民比比,你什么都可以想開的!”母親給我叮嚀。
母親的話流到我的耳里、鼻里、嘴里,嘩嘩地滲進(jìn)我的血里、肉里、骨里,我感覺到一種厚厚的力量、甜甜的味道。我突然感覺村里的每一絲風(fēng)都能燦爛成濃濃的詩篇,村莊的每一根枝條都能言語出厚厚的哲理。
弟弟習(xí)慣性地點燃了一串鞭炮,為取吉祥之意。弟媳拿出了一雙新繡的鞋墊讓我就地墊在鞋里。我仔細(xì)端詳:一只繡的是“萬事如意”,一只繡的是“出門平安”。我真有些舍不得這些手工藝品,但還是按弟媳的要求墊在了鞋里。
三輪車緩緩地啟動了,載著北斗七星,載著村莊的太陽,載著村莊的心就要上路了。
母親高喊一聲二弟的名字,又說:“到縣城給你哥買上一箱果餡食品帶上!”
聽到這句話,我知道我把村莊的根須連泥土都拔得帶上了。
坐在車?yán)?,我突發(fā)奇想,每一個游子,每回離開故鄉(xiāng),把村莊的根都能拔走到城里,但為什么就很難把城市載回到自己的村莊、自己的炕頭呢?
村莊的心和城市的心,為什么不是一樣的質(zhì)地?
城市的心啊,你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車上的七個白色行李包發(fā)出了耀眼的光,它是北斗七星,它是村莊的心臟,它是村莊的溪水,它是村莊伸向外面的路。它托著我,護(hù)著我,擁著我。
車子像離弦的箭,飛一般地向城里駛?cè)ァ?/p>
責(zé)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