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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煙火

2008-01-31 08:04徐則臣
關(guān)鍵詞:花街哨子白蛇

1

倒退二十五年,蘇繡腰是腰屁股是屁股?,F(xiàn)在不行了,上下一般粗,腿也長短了,走路時人和影子都像鴨子。二十五年前的蘇繡我沒見過,可能見過了我也不記得,反正我能想起來的第一個印象是,她已經(jīng)把屁股和腰混在一起了。她推著自行車從我們家飯店門前經(jīng)過,和鄭啟良還有他的三女兒哨子,一起到石碼頭上坐船。我坐在門檻上看著運河發(fā)呆。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習(xí)慣早起,一早起就精神恍惚,要在門檻上坐上半天才能清醒。這些時候我就盯著運河和石碼頭看,水汽從河面上升起來,整個運河像一鍋平靜的開水,沒完沒了地向西流過去。比我起得還早的人開始解船,在水上搖到看不見的地方去。

那天早上潮濕清涼,鄭啟良把他的和蘇繡的自行車放到船上,哨子忽然轉(zhuǎn)過身,指著我家的門說:“我要吃油條!”鄭啟良摸摸她的腦袋,往她手里放了一個東西,哨子就慢悠悠地跑過來,送到我面前說:“油條!”我看一眼她手心里的硬幣,心不在焉地喊一聲媽。我媽從屋子里走出來,拿出一根用舊報紙裹住的油條。哨子又慢悠悠地跑回去。哨子比我高兩個年級,但她明顯不太認(rèn)識我了。聽說被嚇著了。放學(xué)回家她從運河邊上走,水里突然躥出來一條比兩條扁擔(dān)還長的白蛇,紅芯子一吐兩尺長,哨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傻了。不上學(xué)了,走路的時候像在夢游。她抱著油條站在碼頭上,堅持吃完了再上船。我聽見蘇繡尖叫一聲:

“就知道吃!幾點了!”

她已經(jīng)上船了,又跳上岸,抓著哨子的領(lǐng)子拖上了船。因為那聲尖叫,我才注意到蘇繡!從背影看,她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和很多體形走樣的女人一樣。那時候她好像還年輕,三十歲吧。三十歲的女人成了那樣,很多年后我才懂得惋惜。

我早聽說過她,也聽花街上的人說過,東大街蘇家的繡繡長得不錯,沒想到是這樣。那時候她和陳洗河從東大街搬回花街不到三個月。陳洗河家在花街,爹娘死得早,叔嬸把他拉扯大。成年以后,洗河就從叔嬸家里搬出來,一個人住到爹娘留下的老屋里。他家的房子在花街,大概是最破的,遠(yuǎn)看兩間堂屋是歪的,近看也是歪的,大家都擔(dān)心它們會在某天夜里徹底歪到地上,但是沒有,它們堅持歪而不倒,直到洗河跟蘇繡搬回來還站在那里。洗河是蘇家的倒插門女婿,結(jié)了婚就住到東大街。倒插門嘛,你得插過去啊?;ń秩硕加X得洗河插過去挺好,守著自己的破院子怕連老婆都找不到。明擺著的,家里空蕩蕩的,兩手也空空。洗河在蘇家住了幾年,搬回來了,原因是蘇繡的妹妹也要招一個上門女婿,地方不夠。

搬回來還放了鞭炮,我跑過去看熱鬧,看見洗河的笑堆在眼角和腮幫子上,對誰都點頭。他給笑累壞了。蘇繡閃了一下臉,我都記不清了。反正我沒怎么注意她。我替洗河懸著心,怕鞭炮聲把屋子震塌了。再后來就是我坐在門檻上的清早,蘇繡和鄭啟良和哨子要去坐船,我看見一個上下一樣粗的女人,走起路來像鴨子。這個像鴨子的女人就是長得不錯的蘇繡?

自行車放倒在船頭,哨子坐在放倒的自行車上。蘇繡坐在船艙口,一只手支起下巴。鄭啟良搖船,喉嚨里跑出一段歌來。哥呀妹呀的,米店的孟彎彎和瘸腿三萬才唱的調(diào)調(diào)。船鉆進水汽里,沒有了。我打了個噴嚏,站起來往屋里走,一定是我媽讓我刷牙洗臉了。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我坐在門檻上看運河,他們?nèi)齻€人又來了。哨子把一個硬幣送過來,拿走一根油條。三個人把船搖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三五次之后我就知道了,他們是去看病。哨子是去治傻病,十五里外的鶴頂有個仙奶奶,說是專治神神鬼鬼的病,過來給她喊過一次魂,又蹦又跳又燒紙舞劍,也沒喊回來。她的聲音凄厲,聽起來讓人害怕。仙奶奶沒治好,說那白蛇道行太深,弄不了,還是另請高明吧。巨大的白蛇除了哨子,花街上誰也沒見,整天在水邊蘆葦蕩里打野鴨的老槍都沒見過。但是哨子指天畫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就是一條白啊蛇嚇嚇啊的。到底有沒有白蛇已經(jīng)不重要,反正傻了,那就得治。仙奶奶不行,要找更厲害的人治。鄭啟良拐彎抹角不知從誰那里聽來,運河上游有個老中醫(yī),長一把油黑發(fā)亮的大胡子,專治邪門的毛病。別人能治的他不治,別人治不了的他才治。那地方也偏僻,先走水路,再走旱路。他就把自行車搬上船,帶著哨子搖船去找,半路遇上蘇繡,她剛從老中醫(yī)家里回來。她也看病。從此他們就搭伴一起去了。

蘇繡的病其實大家都知道,不明說而已,就是懷不上孩子。跟洗河結(jié)婚好幾年了,只看見她腰腿吹了氣似的往外長,肚子沒動靜。大問題。母鴨子下不了蛋,這叫什么事。放在你身上你也急。洗河偷偷摸摸帶她去看過幾個醫(yī)生,后來就不帶了。原因是,他是男人,誰好意思整天帶著老婆查這種問題?沒準(zhǔn)醫(yī)生還認(rèn)為是他有問題呢。男人那東西不行,臉丟大了,十八代往上的祖宗都沒面子。再說,醫(yī)生還問過蘇繡一句話:

“流過沒?”

蘇繡一下子不說話了。洗河也不說話,憋了半天,小肚子都紅了,然后扭頭就走。他在醫(yī)生家巷口的石頭上坐著,用腳后跟死命磕屁股底下的石頭,鞋后跟都磕破了。他清楚。不當(dāng)面說也就算了,忍忍就過去了,好歹現(xiàn)在是自己老婆。問題是他媽的醫(yī)生當(dāng)面問這話,哪受得了?蘇繡流過,不是跟他的。洗河覺得委屈大了。時間不長蘇繡從醫(yī)生家里出來了,她低頭把自己褲腳看了半天,十指交叉分開,分開交叉。最后說:

“醫(yī)生說,也可能是你的問題?!?/p>

“我?”洗河噌地站起來,手指到天上去,“放他媽的瞎屁!你信?”

蘇繡不吭聲了。洗河這么多年還沒如此聲勢浩大地跟她說過話。她心虛了,后脊梁往外冒汗。一定是自己出了問題,想當(dāng)年。當(dāng)年啊。把柄在那里。這三條街,花街,東大街,西大街,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吧。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以后再治病,只有蘇繡一個人去了,不僅洗河覺得問題在她,她自己也覺得問題在她。所以她跑了很多地方求醫(yī)問藥,不能怨不能悔。

2

蘇繡和鄭啟良一塊去看病,花街上很快就有了反應(yīng),比藥效都快,三五個湊在石碼頭上就指指戳戳。我家飯店迎面就是石碼頭,從來都是最大的信息集散地。從運河上來的,跑船的老大帶過來,過往的商客帶過來;東大街西大街和花街的,沒事也往這邊跑,雞零狗碎的都聚在石碼頭上說。石碼頭上一直都熱鬧,不運貨不做買賣不泊船照樣熱鬧。說累了就進我家飯店要二兩酒、三兩個小菜,吃著喝著繼續(xù)說,不聽都不行。我爸說,只有沒發(fā)生的,沒有不知道的。地球那邊的事都能傳到石碼頭上。

一個說:“看,兩個人又搞上了!”

另一個說:“兩個人怎么又搞上了!”

第三個人說:“乖乖,兩個人真的又搞上了!”

“嘿嘿,搞上了,搞上了?!?/p>

兩個人,蘇繡和鄭啟良。我一天聽一點,慢慢地也把故事聽齊了。我小的時候,花街、東大街和西大街是放在一塊管的,領(lǐng)導(dǎo)是鄭啟良。他一聲吆喝,上面下文件了,精神是啥啥啥,三條街的耳朵都得豎起來。那一年上面要求疏通河道,鄭啟良就把三條街的勞力召集起來,女人也算數(shù),能干活的都得上。疏通的不是運河主河道,而是離東大街五里路遠(yuǎn)的一條河汊,叫青水河?;ń忠阅系某鞘泻袜l(xiāng)村都得靠這條支流。多少年來青水河里長滿了蘆葦,蘆葦里坐滿了鳥窩,一層一層的淤泥把河床越抬越高,大一點的船根本就走不動。上面在紅頭文件上說:挖。三條街負(fù)責(zé)靠近運河的這一段。我們那里叫“扒河”,去扒河叫“上河工”。家家有份,有勞動能力不能去的,交錢。我家當(dāng)初就是交錢頂了河工。

蘇繡正年輕,就去了。

那時候的蘇繡腰是腰腿是腿,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姑娘。雖說在家里也干活,但上河工不一樣,那家伙,要把多少年的老淤泥一锨一锨鏟到筐里,兩個人抬到離岸二十米開外的地方,對壯小伙子也是個大負(fù)擔(dān)。時值初秋,淤泥正在變硬,漫無邊際的蘆葦割掉后剩下尖利的根茬,清淤時一例穿著上面發(fā)下來的膠鞋,墊兩層鞋墊,以防蘆葦茬扎傷腿腳。兩天下來蘇繡就覺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那個累,渾身上下都像是別人的,使喚不動。胃口倒是開了,一頓兩碗米飯。因為人多路遠(yuǎn),伙房就設(shè)在工地不遠(yuǎn)的地方,一收工大家就往伙房那里跑。大鍋飯就是香,吃慢了就搶不到第二碗。旁邊有人教她,第一碗只盛大半,這樣,你吃完了,別人的第一碗還沒結(jié)束,你的第二碗就可以拼命地往里裝,堆出座山來的時間都足夠,接下來就可以悠著吃了。那些第一碗裝得結(jié)實的人,往往第一碗吃完了整個飯盆也空了。吃完飯在野地里躺下來就能睡著。蘇繡覺得還是在伙房里做飯好,像那幾個老弱病殘的女人,做飯時想吃就吃,空出嘴來還可以哼哼小調(diào)。

回家路上碰到鄭啟良,她說:“主任,我能不能去伙房?受不了啦?!?/p>

鄭啟良歪頭上上下下把她看了一遍,說:“不行啊。你沒毛病?!?/p>

蘇繡就明白了。這河工起碼得半年,有辦法得早點想。過兩天抬淤泥,故意崴了一下腳,讓旁邊的一個尖頭的蘆葦根插進小腿里,她尖叫一聲,整個工地都聽見了。血從腿上冒出來,褲子都濕了,蘇繡一屁股坐到淤泥里。工傷。兩個姑娘把她扶上岸,帶到指揮部里找赤腳醫(yī)生包扎。鄭啟良急匆匆過來看她,正趕上醫(yī)生要包扎。蘇繡的鞋子脫了,腳趾頭在襪子里自作主張地動,動得鄭啟良的注意力有點不能集中,上眼皮跟著跳。然后他看見醫(yī)生捋起蘇繡的褲腿,外面的單褲,里面粉紅的秋褲,血淋淋的一個傷口。真正驚動他的是蘇繡的白,他沒見過這么一截溫潤的白腿。他看見白皙的皮膚底下藍色的細(xì)血管,覺得自己的腸子在肚子里劇烈扭動了一下,打了一個慘痛的結(jié)。他都沒安慰蘇繡,一直看著赤腳醫(yī)生給她消毒包扎完畢。

蘇繡說:“主任,你看我這傷,不能干活了。”

鄭啟良說:“對,你有毛病了?!?/p>

第二天蘇繡就進了伙房,專職燒火,把蘆葦一捆捆地往灶膛里塞。其實那傷不大,不結(jié)疤都照樣抬筐,但蘇繡不想回去,努力把自己弄成一個瘸子,腳放重了都要哼哼一聲。大半個月過去,裝下去自己都不信了,蘇繡就對鄭啟良說,要不我多干點,幫她們買菜吧。鄭啟良說好,正好可以幫那幾個老弱病殘推獨輪車。她們每天推獨輪車去買菜。

沒事鄭啟良就往伙房跑,瞅著沒人就問蘇繡:“繡兒,我對你好不?”

蘇繡說:“好。”

鄭啟良就說:“嗯,好就好。沒事,你忙?!?/p>

有天上午鄭啟良讓蘇繡別去買菜,他有事找她?;锓坷锞褪LK繡一個人在掏鍋底灰,鄭啟良來了。他說:“你忙?”

蘇繡說:“不忙?!?/p>

“不忙好,”鄭啟良蹲下來,慢慢抓住蘇繡的手,“繡兒,我?guī)湍??!?/p>

蘇繡掙一下沒掙脫,說:“主任?!?/p>

“別叫主任?!?/p>

“叔?!?/p>

“不叔,”鄭啟良徹底抓住了蘇繡的手,“哥。”

蘇繡手一松,畚箕和笤帚掉下來,鍋底灰撒了一地?!爸魅??!?/p>

“不主任,”鄭啟良說,把蘇繡猛地攬進懷里,兩人一起坐在鍋門口,然后鄭啟良翻個身把蘇繡壓到底下。主任。不主任。叔。不叔。叫哥。主任。不主任。然后就亂了。過程其實很簡短。蘇繡叫了一聲。鄭啟良捂住她的嘴,說不出聲不出聲。又說快,快,得快,老娘們要回來了。最后他也叫了一聲,歪倒在一邊,摸著蘇繡光溜溜的大腿說:

“繡兒,兩條好腿啊。白。真白?!?/p>

蘇繡站起來提褲子時,兩個屁股是黑的,草木灰上印出了兩個圓。鄭啟良又摸了一把蘇繡的屁股,說:“長得好,真圓?!庇忠厦?,被蘇繡一巴掌狠狠地打下去。鄭啟良就說:“打得好。”半天又說,“腰也好。”

這種事有慣性,第一次就意味著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蘇繡繼續(xù)燒火和推獨輪車,不買菜的時候她就偷偷摸摸地去指揮部。鄭啟良在等她,那里環(huán)境好,起碼有張臨時用的行軍床。除了第三第四第五次一直下去,她找不到別的辦法。想象過的無數(shù)條未來生活的路突然就消失了,鄭啟良成了她現(xiàn)在唯一的路。即使是原地轉(zhuǎn)圈她也得走。她六神無主,只有一根稻草,在指揮部里。她甚至都沒想到讓他離婚。

那時候在花街,離一個婚基本上等于不穿衣服往大街上跑,一樣的驚世駭俗。聽了都覺得難為情。你可以“過”或者“不過”,也可以“跟別人過”,但是別離婚?!案鷦e人過”是到人家飯桌上搭個伙,讓人離婚等于你坐到人家飯桌上然后把主人趕跑。我們瞧不起你。所以蘇繡不知道該怎么辦。兩個月后某一天,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很“干凈”,那種事好多天沒來了。憑著無師自通的知識,她知道完了,自己不會再干凈了。她還沒結(jié)婚,對象都沒有,就不干凈了。她對誰都不敢說,只能把秘密嚴(yán)嚴(yán)實實地揣在懷里。

天冷了,干完活吃得更多,打飯的女人累得不行,讓蘇繡幫忙。正給一群姑娘盛著湯,有東西要從喉嚨里跑出來。蘇繡捂住嘴,咽下去。再盛一碗湯,咽下去的東西又要跑出來,她只好放下勺子往鍋門口跑,對著草木灰一個勁兒地伸長脖子。只嘔出來一串咕嚕嚕的聲音和兩行眼淚。不能再拖了。打完飯她就去找鄭啟良。

“有這事?”鄭啟良手里的大前門香煙總也送不到嘴里,使不上勁兒?!笆遣皇莿e的毛病?”

“別的能有什么毛病!”蘇繡無助地說,她委屈。

“別這樣,”鄭啟良的理智慢慢蘇醒過來,把剛點上的煙掐掉,塞回?zé)熀欣?,“弄掉。有什么說的。”

這個時候蘇繡才意識到“有了”對她的意義,就是得活生生地從她身體里把它拽出來。它出現(xiàn)在她身體里是不對的,必須離開,撇清關(guān)系。她終于在惡心和恐懼之外,感到了疼。好像正在把它撕扯出來一般的疼。她做不了這個主。

“聽我的,弄掉?!编崋⒘歼^來把她抱在懷里,“對誰都好?!?/p>

“我不敢?!?/p>

“要敢。留著兩人都完蛋,你也完。你想想,出事我這主任就干不成了,干不成你就得回工地。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意見大到天上去了,有人要到上面告我,蘇繡為什么還在伙房?別說扎一個眼,就是扎十八個眼也該好了。這不是我說的。我壓下去了。我當(dāng)然得壓下去。我主任干不成了,你就是再‘有也得干活,受得了?”

蘇繡想那倒是。指揮部沒人了,該她干的一樣也跑不掉。比她小的,比她大的,都在挖泥抬筐,她憑什么。誰不眼紅?累急了私下里恨不能把她撕開吃了。之前她累急的時候也這么想,抽空把蹲在鍋門口偷吃肥肉的老娘們一個個都給撕了吃了。

“聽我的,繡兒,”鄭啟良又抱一下她。“弄掉。只要我在位,你就在伙房,市長說話都不好使。我就不信,堂堂一個主任留不住一個燒火做飯的!”

蘇繡眼淚汪汪地回去,翻來覆去地把能想到的各種可能都想了,包括父母、街坊鄰居,包括將來是否跟鄭啟良過,以及鄭啟良的老婆和三個女兒。思慮再三,還是弄掉劃算。像鄭啟良說的,先弄掉再說。把一輩子押在鄭啟良身上,她也不甘心,大她十五歲呢。個子不高,嘴里還有怪味,一張嘴,蚊子蒼蠅直往地上掉,她竟然忍下來了。如果哪一天不當(dāng)主任,那真的屁也不是了。她再來到指揮部是決定了破罐子破摔的,弄掉。一種強烈的破壞的快意讓她充滿絕望的激情,指揮部里的人剛走,她上去就抓住了鄭啟良的下身。她從來沒這么“不要臉”過,但她現(xiàn)在覺得“不要臉”真好,一下子就能控制主動權(quán),像領(lǐng)導(dǎo),接著就動手解鄭啟良的褲帶。鄭啟良嚇壞了,怎么想辦法也不行,嘴里不停地說,有人來了,有人來了。蘇繡不管。還是不行。一直到最后他都不行。

他只說:“弄掉。弄掉。明天就去弄掉,我準(zhǔn)你的假?!比缓笥终f,“白。你真白?!?/p>

蘇繡大冷天光著下身坐在床上,一點聲音都不出,淚流滿面。

第二天蘇繡自己搖船去了鄭啟良給她指定的地方,一個人。鄭啟良說他得留在工地上,脫不開身。那個土醫(yī)生是他朋友,沒有任何問題,絕對安全、保密。到晚上一天寒星,蘇繡才把船搖回到石碼頭。風(fēng)吹亂她頭發(fā),蓋住了眼。

她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流產(chǎn)之后她在家休養(yǎng)了不到兩天,就被派到工地上了。勞動人民不答應(yīng)。大冷的天,風(fēng)吹到臉上像連綿不絕的耳光。姑娘們抱怨了,婦女們更恨,她蘇繡不就兩腿一張做了鄭啟良的褥子嗎?那兩條腿夾不嚴(yán)實的死樣子,瞎子都看得出來。讓你快活,看你還快活!十來個大姑娘小媳婦老婦女一起涌進指揮部,就問一句話:

“蘇繡她憑什么?”

鄭啟良說不出個道道。腿傷了進伙房,可以,但不可以進去了不出來,現(xiàn)在竟然連火也不燒了。鄭啟良不能跟她們說,人家蘇繡剛流過。出不了口。他說:“你們想怎么樣?”

“你說呢?”

“蘇繡家里有事,過兩天就回來?!?/p>

“誰家里沒事?走,咱們也過兩天回來!”一個個拉著架勢要走。

鄭啟良趕緊攔住,說:“好,這就叫她回工地。你們干活去!吳小蒜留下?!彼仆凶卟婚_,讓吳小蒜去找蘇繡,去工地。吳小蒜住西大街,有點傻,不傻也不會去叫蘇繡,頭腦好使的誰愿意單獨去做這惡人。蘇繡出了家門去工地,悲從中來,一路上眼淚滴滴答答地掉,把鄭啟良罵了九千遍也不止。

第二天下了雨,越下越大,落到身上冷得往骨頭里鉆。沒法再干了,大家爭著往岸上跑,蘇繡不敢大動,看著腳底往前走,還是摔了。淤泥遇到水,比西瓜皮還滑。摔巧了,一屁股坐到水洼里,臟水漫到她的腰。沒有人注意,等她慢慢地從水洼里爬出來,病根已經(jīng)落下了。那天她一直哆嗦,四床棉被都止不住她抖,天王老子也沒法把她弄到工地上了。她在家躺了一個月,沒一個人上門找。等她再次來到工地上,完全變了個人,不說話,胖了好幾圈,腰沒了,胸部下面直直地就到了屁股梢,然后是兩條膨脹開來的腿。

再也沒有瘦下去。

都以為蘇繡會找鄭啟良算賬。沒有,蘇繡見到他就像見到陌生人,那漠然的表情讓你懷疑過去是不是大家拉郎配害了她。然后河工結(jié)束了,青水河幽深寬闊,無數(shù)的蘆葦像大火一樣長滿河灘。然后鄭啟良因為貪污公款,主任的帽子被上面抹掉了。再然后,花街和東大街同時響起隆重的鞭炮聲,窮光蛋陳洗河嫁到了蘇家。第二天一早,蘇繡穿紅洗河穿綠,一起拎著馬桶出門到運河里去刷。

一晃幾年過去,他們在鞭炮聲中重新回到花街的老房子里,開始求醫(yī)問藥。開始搖著小船到上游的某個地方找一個留黑長胡子的老中醫(yī)。

3

現(xiàn)在,蘇繡和鄭啟良又碰到一起,坐同一條船去找老中醫(yī)。蘇繡看自己的病,鄭啟良看三女兒哨子的病。站在石碼頭上的人說:

“嘿嘿,搞上了,又搞上了?!?/p>

說是這么說,但人家搭伴走路,你不敢肯定。三條街的人陸續(xù)走到石碼頭上,心想,到底搞沒搞上呢?這洗河可真沉得住氣,老婆跟前情人搖啊搖搖到遠(yuǎn)方去,他一點動靜都沒有。過分了。他們比洗河還急。幾個月之后,大家不再關(guān)注船上的兩個人,而是盯著洗河。洗河一定意識到了,走過石碼頭時從來不回頭,頭低著,腰桿硬邦邦的。在過去,他經(jīng)常正走著猛然回一下頭,對虛空里的某個人笑一下。

船照例每周出去一次。不知道蘇繡的病治得如何,反正哨子的病是越治越重,走在花街上她發(fā)現(xiàn)陌生人越來越多,她也只認(rèn)得油條不認(rèn)識我了。

黃昏我在石碼頭上用樹枝造小船,哨子蹲在一邊看,安靜和癡傻的樣子看起來比我年齡還小。她說,船。此刻炊煙的香味從花街上飄過來,家家戶戶灰黑的小碎瓦片之間升騰起絲絲縷縷的煙霧,晃晃悠悠地飄到天上,過一會兒又緩慢地落下來,光滑明亮的青石板路暗淡了,整條街像一艘悠久的沉船。這時候洗河從運河邊過來,左手一捆紫穗槐條,右手一把鐮刀。他割紫穗槐條來編畚箕和筐子。他圍著我們繞了一圈,蹲下來,問我:

“干嗎呢?”

“造船。”

“哦,”他說,伸手撥弄我的小船,聲音卻是沖著哨子去的,“認(rèn)得我不?”

哨子說:“你是誰?”

洗河不生氣,說:“病好了?”

“我沒病!”

“哦,沒病好。告訴我,你在哪兒看見的白蛇?”

“昨天我還看見了!”

我和洗河一起抬頭?!霸谀膬?”

“船上。白蛇把我爸纏得緊緊的,還叫。我也叫,它不讓我叫。再叫就把我扔到水里去?!?/p>

我看到洗河的臉在黃昏的光線里黑得比天還快。他站起來,鐮刀慢慢舉起。我嚇壞了,一把推倒了哨子,她索性躺在地上不起來,嗚嗚啦啦地哭。洗河的鐮刀重新放下。裁縫店林婆婆家的三只長脖子白鵝從河里上來,嘎嘎嘎叫著要回家,領(lǐng)頭的那只翅膀扇到了洗河。我看見洗河右手一揮,白光閃動一下,半聲鵝叫還在半空,鵝頭就落了地,扭滾了幾圈。那只鵝帶著半根脖子驚恐地向前跑,血從斷掉的脖頸處像焰火一樣噴射出來,如同重新長了一個絢爛詭異的腦袋。無頭鵝跑了很遠(yuǎn)才踉踉蹌蹌慢下來,然后酒鬼似的歪歪扭扭,倒地抽搐良久,它夢見自己在寬闊的運河里寸步難行,拼命撥動不安的雙掌,直到兩條腿最后用力一伸,僵住不動了。另外兩只鵝嘎嘎驚叫,一只向東,一只向西,轉(zhuǎn)眼不見了。

洗河還有這一手,我也傻了。他走老遠(yuǎn)我才回過神來,把哨子從地上拽起來?;ń稚隙贾老春悠夂?,一年到頭低眉順眼,走路都看腳底下。大家打趣他,洗河,找錢哪?洗河說,呵呵,路不平。換了花街別的男人,哪容得老婆跟鄭啟良那樣的男人三天兩頭往外跑,非砸斷一條腿不可。哨子賴在地上不起,看見鵝頭才睜大眼睛,說:“頭。頭。”她把手伸過去夠,突然又縮回來,利索地躺到地上。洗河又回來了。他把紫穗槐條和鐮刀夾在胳膊底下,小心翼翼地抱起怪異的鵝身子,撿起鵝頭,嘴里嘀咕著:“都是你!都是你!”進了花街。

花街都知道洗河賠了林婆婆的鵝,而且知道為什么。不是我說的,我舌頭沒那么長。石碼頭從來都藏不住事,岸上沒人,水里也可能有人,近處沒人,遠(yuǎn)處可能有人。一個人知道了,那就等于整個花街都知道了。一點辦法都沒有。大家很興奮,等著好戲上臺。看,洗河變了,一刀把鵝頭都削了,蘇繡的日子怕不好過了。男人總歸是男人??墒且恢睕]動靜,蘇繡照樣每周跟鄭啟良和哨子坐船去找老中醫(yī)。區(qū)別在于,哨子有點不情愿,必須兩根油條才能把她弄到船上去,我按時坐在門檻上,看她遞過來買兩根油條的硬幣。她吃一根,另一根拿在鄭啟良手里,他靠這一根把女兒引到船上去。有一個陰天下雨的早晨,運河和石碼頭上起了一層霧,船漂在水上飄忽如夢境。我問哨子又看見白蛇了?哨子嘴一咧,肩膀就抖起來,往身后的船指,壓低聲音告訴我:

“在船上?!?/p>

一條街被一個鵝頭撩起來的信心慢慢落下去。生活重新靜下來。心猶不甘的男人坐在我家飯店里喝酒,拍著桌子說,我要是洗河,早他媽跳進酒杯里淹死了。另一個說,你要是洗河,那蘇繡就不是蘇繡了,一物降一物。過去花街其實都是在曖昧地看笑話的,但這笑話無限地延宕,弄得大家的興致也疲憊了,生氣了。你不能沒完沒了地這樣啊,低頭找錢你也不能低一輩子啊。洗河沒救了。以后別提他,誰提我跟誰生氣。就當(dāng)他還插在東大街,眼不見為凈。

十月里突然就出事了。洗河去嫖了,而且弄大了人家的肚子,找上門了。這事的轟動效應(yīng)勝過石碼頭上翻了一艘大船,我當(dāng)然要去看,一聽吵吵聲我就往花街上跑。青石板路面幽幽地閃光,太陽落了,晚霞在天上,路兩邊的青苔正奮力地往墻上爬。肚子餓得早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做飯,淘米洗菜的水潑在門前。炊煙味道將慢慢充滿花街。洗河家的門樓前聚了一堆人,我擠進去,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捋起袖子在罵,左耳朵后面有顆小肉瘤,一邊罵一邊哭。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說明她極其傷心。她說:

“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定是你的?!?/p>

洗河面紅耳赤地站在門樓里面,不停地抓后腦勺,好像那地方的癢癢一直撓不干凈?!安皇俏遥娴牟皇俏?,”洗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不認(rèn)識你?!?/p>

蘇繡站在門外,兩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把乳房擠得比平常還要大。她不說話,表情像門樓底下的過門石。沒有方向,你看不出來她到底是想哭還是想笑還是想憤怒地大吼一聲。她就這么歪著頭看,看一眼洗河,再看一眼那個女人。

“你還不承認(rèn)!”那女人說,“你是大上個月三號去的解放街。你說你住花街。你說你會弄到身子外面去。你不戴那東西就多給我錢。你最后沒出來,就在里面了。我害怕,你說不會有問題,你保證。你不記得了?”

“我,沒有!”洗河急了,腳都跺上了。他扭頭在院子里到處看,我以為他要找鐮刀,誰知道他轉(zhuǎn)了半天脖子啥事都沒干,又低下頭,嘴里說,“你認(rèn)錯人了。你認(rèn)錯人了。”

“不可能認(rèn)錯!哪個男人的重量我都能記得,你大概一百四十斤。最后的時候你還罵人,你說,日你媽,叫你去,叫你去!一定是你的,就你沒戴那東西?!?/p>

解放街我們都知道。離花街不是很遠(yuǎn),很多女人都聚在那里做生意。有一次我去解放街看露天電影,電影散了往家跑,一個男人伸著衣袖從臨街的屋里出來,后面一個看不清長相的女人倚著門框說,好再來啊。人家都說到這樣了,我邊上的人都覺得洗河賴不掉了。學(xué)會嫖了,不錯啊。然后大家開始看蘇繡,下面該她了。

蘇繡果然說話了。蘇繡說:“好?!卑胩煊终f,“好。”我們都以為她氣得不會說別的了。因為隨著事情的發(fā)展,她臉上的冷靜開始變顏色,像冬天里的過門石,鐵青。嘴也開始抖。她把自己的胳膊抱得更緊?!罢f實話,嫖了沒?”

洗河說:“繡兒,回家說好不好?”

“就在這里說!”蘇繡的胳膊突然就松開了,右胳膊猛地一甩,打到石墻上,手面開始流血。洗河過來要拿她的傷手,被蘇繡的胳膊肘推到一邊?!澳憔驮谶@里說!我知道,你們不整天在背地里罵我不要臉么?不是整天罵我給他綠帽子戴么?好,你說,不要臉大家都別要臉!你說,陳洗河,你上沒上過這女人的床?”

圍觀的人一下子不好意思了,開始往后退。我也往后退?!澳銈儭本褪俏覀儼?,誰還好意思往前湊。蘇繡用流血的右手在我們面前緩慢地畫了一圈:“誰也不許走!你們不是想看么,不是想聽么?今天就讓你們聽個夠,看個夠!誰也別走!”我們只能繼續(xù)往后退,退了幾米就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大家都有點怕,但說到底誰也不愿意就此走掉,錯過了可是拿錢都買不回來。

洗河更結(jié)巴了:“繡兒,真不是我的?!?/p>

“就是你的!就你沒戴那東西!”那陌生女人可能受到蘇繡的感染,氣魄也壯烈起來。

“閉上你媽的×嘴!”蘇繡指著她說,“沒你說話的份兒!”然后對洗河說,“也就是說,你跟她真睡了?”

洗河斷了脖筋似的,腦袋掛到了胸前。

“好,睡得好!連兒子都睡出來了!”蘇繡的聲音低下去,說話的時候像在笑,眼淚跟著吧嗒吧嗒往下掉。然后聲音慢慢揚起來,“你兒子都睡出來了,我還到處去治病!我還治你媽什么病!要不是你怕斷香火,我腿癢癢啊我到處跑?你想起來就生生氣發(fā)發(fā)火,想起來就打我一頓,你以為我愿意啊!”

原來洗河不軟啊,在家還生氣發(fā)火打老婆呢。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很慚愧。過去把洗河想軟了。對不起人家了。

洗河頭抬起來了,腰桿也繃緊了?!澳阒文愕牟?,誰讓你跟那姓鄭的狗日的治到一塊去了!”

“治到一塊怎么了?他把我坑了,我要還回去!他閨女不是怕白蛇么,我讓她天天看!看死她!”

“那也不能讓姓鄭的狗日的看!”

“你以為我稀罕他那張臭嘴?反正也沒臉了,你們想聽就讓你們聽個夠!你不是說我再也下不了蛋么,我就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懷不上了。洗河,你以為我甘心啊,我不甘心。我真的想讓你有個孩子,不管誰的,從我肚子里出來你一定會歡喜的?!?/p>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猜出來了,其實洗河還是希望蘇繡能懷上,不管是誰的種。那時候我還小,還弄不透蘇繡的怨毒和悲涼,放在現(xiàn)在,為她大哭一場都值。我們習(xí)慣了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以為該如何如何,事實上,有人真正深入過他人的內(nèi)心么?

蘇繡用傷手抹眼淚,血染上去,兩只眼都是紅的。“這下好了,”她對那個陌生女人說,“你把孩子保住,生下來,你愿意養(yǎng)你就養(yǎng),我跟洗河離婚,你進來。你要不愿意養(yǎng),生下后我來養(yǎng)。我伺候你坐月子?!?/p>

“繡兒,不是我的,”洗河爭辯說,“真不是。醫(yī)生說我這輩子生不了孩子?!?/p>

“你不是沒查嗎?”

“查了。一個人去的。我一直都說不出口?!毕春宇^又低下了,“我也有問題。我有醫(yī)生開的證明?!?/p>

蘇繡既高興又失望,她問那女人:“你肯定是洗河的?”

輪到那陌生女人傻眼了。“我,我也不知道,”她說,“我以為是。我再想想,有時候,你知道的,戴了那東西也會出事。我再想想。不好意思啊。再想想。那,我先走了。”

竟這樣收場,大家面面相覷,一聲不吭地散了。很快晚炊濃郁,天地飄香,天黑下來,花街的狗也安靜了。夜晚剛剛開始,但是花街上的今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4

這一天的事很快傳到東大街和西大街。蘇家沉默,鄭啟良的老婆跳出來。她來到花街之前和男人打了一架,鄭啟良比她矮,三兩下就被放倒在地。她知道自己男人不是好東西,但別人對著高音喇叭宣傳她還是受不了,何況對方還處心積慮地害自己女兒。她左手砧板右手菜刀來到洗河家門樓底下,一屁股坐地上,剁一下砧板拍一次大腿,罵一個勾引她男人的騷貨,罵那個騷貨不要臉,養(yǎng)漢子養(yǎng)出了習(xí)慣,被她男人弄大了肚子還不過癮,見了還要脫褲子。罵那個狐貍精蛇蝎心腸,害了他們兩口子還不罷休,還要害他們家哨子,活該斷子絕孫。罵得口吐白沫也沒提到蘇繡的半個名字。

大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鄭啟良老婆表演,打賭洗河和蘇繡誰先出來。誰都沒有贏,兩個人一塊出來的。洗河出了門就往外走,出了花街人不見了。蘇繡坐到鄭啟良老婆斜對面的過門石上,就坐在那里看她罵。鄭啟良老婆覺得她勝利了,這個騷貨不敢說話,于是罵得更起勁,罵一句瞅一眼狐貍精,瞅多了聲音就慢了,就下去了。蘇繡斜眼看她,嘴角微微吊起,像寬宏大量。鄭啟良老婆看不懂了,心里開始發(fā)毛。然后她聽見狐貍精說:

“再罵一句,哨子活不到過晌。”

罵聲戛然而止。鄭啟良老婆突然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往花街兩頭看。洗河從南面走過來,手里拎著一個人。她稍稍放了心,是鄭啟良。她做出一個漫長的冷笑給自己壯膽,張嘴要繼續(xù)罵,鄭啟良給了她一個耳光。鄭啟良說:“滾回家去!”此刻的鄭啟良后衣領(lǐng)還攥在洗河手里,腳尖一直踮著。

“死不要臉的,你打我!你幫拐女人打我!”他老婆張牙舞爪地哭起來。

洗河沖她左臉一個耳光,然后把鄭啟良往前送了送,鄭啟良順從地給了她右臉一個耳光。鄭啟良說:“你他媽還不回去呀,現(xiàn)人眼了!我求你了!”

他老婆抱著頭臉往他身上撞,洗河抖一下手腕就讓鄭啟良避開了。鄭啟良老婆一個踉蹌,收住腳要再撞,洗河又把鄭啟良往前送一下,耳光落到他老婆臉上。鄭啟良說:“哨子在家發(fā)傻了!”他老婆停住,鼻翼一個勁兒地動,一揮手把菜刀砍到墻里去,喊一聲:“鄭啟良,我日你媽!”撒腿就往家跑。洗河松開手,鄭啟良喊著他老婆名字也追過去。

此后蘇繡再沒和鄭啟良一起去看病。哪里也不去了,洗河打算抱養(yǎng)一個孩子。鄭啟良繼續(xù)帶她女兒去看病。又是一年,哨子的病看不出來好轉(zhuǎn),便也不去了。據(jù)說哨子偶爾見到蘇繡,還有點怕,因為蘇繡會突然在她面前露出白肚皮來,哨子見了準(zhǔn)哭。

這件事在三條街上傳來傳去,最后剩下了“借種”的結(jié)論。幾年以后還有人提起,那時候蘇繡和洗河已經(jīng)經(jīng)營起豆腐房,也抱養(yǎng)了一個叫招娣的女孩。有一天蘇繡給我家飯店送豆腐,圍著豆腐車好多人說話,西大街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從石碼頭上經(jīng)過,順手也要兩斤。切好,上秤,少了一兩,蘇繡又切了一塊添上。小孩順手塞進嘴里,吧嗒嘴咽下了。那女人說少一兩,快給呀。蘇繡說給了,你孩子吃了,二兩都不止呢。那女人問小孩,吃了?小孩躲在他媽屁股后頭不吭聲,只搖頭。給了和沒給,爭了半天,西大街的女人覺得冤枉,一生氣張嘴就傷人:

“男人的便宜占占也就罷了,小孩的便宜你也占!”

“你再說一遍!”蘇繡說。

“說又怎么了?誰不知道啊,借種都借到西大街了!”

她剛說完,一塊豆腐就砸臉上了。蘇繡指縫里的豆腐渣一點點往下掉。要不是周圍人拉架,打得就好看了,每個人只抓到對方的一小綹頭發(fā)。蘇繡晃著雪亮的豆腐刀說:“你再哼一哼,我把你嘴咧到兩耳朵上!”

此后,再沒人敢當(dāng)面說借種了。開不了口,人家閨女一天天大了。

5

招娣是他們買下了范十三的豆腐房之后才抱養(yǎng)的?;ń稚嫌袃勺垢?,一座藍麻子的,另一座范十三的。范十三女兒嫁到城里,買了高樓里的大房子,讓老兩口去過好日子,順便看孩子做飯,就把豆腐房轉(zhuǎn)讓給洗河了。藍麻子的生意主要在家里做,賣豆腐、豆腐腦和豆腐皮,尤其是豆腐腦,三條街上嘴饞的隔三岔五都來過把癮。洗河兩口子當(dāng)然競爭不過,就推著豆腐車沿街叫賣,生意也過得去。豆腐是個好東西,便宜,怎么吃都行?;ń稚先兆硬缓眠^的人家,都拿豆腐當(dāng)肉吃。洗河兩口子經(jīng)營了半年,豆腐房里響起嬰兒的哭聲。蘇繡姨媽從揚州給她抱來個女嬰,據(jù)說花了三千。那家人想男孩,前頭有了一個女孩,這個不敢再要,生下來就賣了。

為了照顧好這個女嬰,一個月的時間里豆腐都停下來不做了,兩個人夜以繼日地伺候這個小丫頭。他們買能買到的最好的奶粉給她吃,精細(xì)地觀察她的飲食起居,直至打眼一看小丫頭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吃還是想拉還是想睡。他們把她伺候得像個祖宗。滿月那天還放了一掛鞭炮,請平日關(guān)系還好的街坊喝了一頓滿月酒。我媽去了,回來時興奮地說,叫招娣。胖得跟個肉球似的。這蘇繡,帶孩子還是把好手。她逢人就說,看看,我閨女!我媽還說,房間里只剩下她和蘇繡時,蘇繡哭了,蘇繡說:

“姐,我也有孩子了。”

那小女孩長得挺好,眼睛大睫毛長,臉是圓的,生氣時喜歡嘟嘴。在她長大之前,小肚皮一直吃得鼓鼓的,你要問她,招娣,西瓜熟了沒?她就拍拍肚皮,說沒有,不能吃。蘇繡推車賣豆腐,她也會跟著,從車左邊跑到車右邊,一路都在唱小老鼠偷油喝,被它媽媽抱起來。我一直沒弄明白這首兒歌的出處。我還問過招娣,我說:“你知不知道為什么叫招娣?”

“知道,”她說,“媽媽讓我招來一個小弟弟。”

“那你想不想要一個小弟弟?”

“我不知道。”

洗河還想抱養(yǎng)一個兒子。蘇繡在我家說過。因為給我家送豆腐,他們和我家關(guān)系還不錯,蘇繡有事常和我媽說。一個男孩起碼幾萬,他們拿不出來,現(xiàn)在只能拼命干活。他們計算過了,照眼下的收入,招娣十歲時應(yīng)該沒問題。如此宏偉的計劃讓我媽抽了一口冷氣。我們家如果有此雄心,早發(fā)大了。

兩口子前腿弓,后腿蹬,鉚足了勁兒向前沖。那幾年他們沉默不語。唯一的聲音就是吆喝豆腐。當(dāng)豆腐和吆喝成為花街的日常生活時,他們就完全被大家忽略了。其實多少年來,花街上各自的生活都是被彼此忽略的,同樣道理,花街的生活和東大街、西大街的生活也是在相互忽略。偶爾一下動蕩,多半是婚喪嫁娶,是生和死。比如,一個孩子的出生,或者到來。招娣八歲那年,洗河和蘇繡匆忙接受了一個男嬰。

只花了五千塊錢。這事跟我姑媽有關(guān),她在一家醫(yī)院做婦產(chǎn)科主任。在抱養(yǎng)招娣之前,蘇繡就和我姑媽打招呼,有合適的嬰兒幫他們留個意。經(jīng)常有女人生完了就把孩子扔下,一個人偷偷跑掉。但我姑媽膽小,違反計劃生育犯法,扔掉孩子犯法,把孤兒送人也犯法,相當(dāng)于買賣人口,那哪能做。這男嬰不一樣,剛生下就不妙,心臟有問題,保養(yǎng)了一周還小臉烏紫,父母覺得這孩子廢了,養(yǎng)得活也是錢賠著,扔掉又舍不得,一條命啊,就求我姑媽,希望有錢的人家抱養(yǎng)了去。這世上有錢人一抓一把,但想要這孩子的怕就難找了。我姑媽也心疼這小生命,有棗沒棗打一竿,給蘇繡遞了個話。蘇繡看看洗河,洗河桌子一拍,要!給了產(chǎn)婦五千塊錢做營養(yǎng)費,孩子就抱回來了。

花街一下子又熱鬧了。洗河有兒子了。豆腐房停掉,三口人全力伺候一個不知道能否活下來的小生命,過兩天跑一趟醫(yī)院。所有人都替他們懸著一顆心,那么點小東西,比貓大不了多少。

居然就喂活了。兩個月的時候抱出來給街坊鄰居看,小東西臉色完全正常,胖了,沒事就喔喔地叫。蘇繡和洗河瘦了,尤其洗河,腮幫子陷下去,兩個月老了十歲。但是他們開心,你能看見他們從心底里開出花來,一朵一朵,團團簇簇,看見太陽笑,看見風(fēng)也笑。我姑媽給小家伙診斷過了,只要保護好心臟,沒大擔(dān)心了。她根本想不到這孩子能喂成這樣,簡直是專家手筆。他們給他取名“冠軍”,兩個月時補請了滿月酒。排場更大,洗河這個錢花得高興,他知道接下來他得花更多的錢。

冠軍在花街還是熱門話題時,洗河跟蘇繡又開始悶頭賺錢了。他們從我家借了錢,買了一臺豆腐機,自己做豆腐方便了,逢年過節(jié)各家做豆腐也可以去加工,收取一定的加工費用。一切從頭開始。兩個孩子一點點長高,他們倆一點點矮下去。兩個孩子需要錢,可能是很多的錢。冠軍一歲后我離開花街去南京念大學(xué),在學(xué)校里養(yǎng)成了夜貓子的習(xí)慣,回到家也三更半夜不愿意睡,看書,寫東西,一折騰就過凌晨。從我二樓的房間看夜晚的花街,一片漆黑,整條街沉在夢里。凌晨兩點,像鬧鐘一樣準(zhǔn)時,我聽到一兩聲狗叫,洗河家豆腐房的燈亮了。燈光從他鋪子的窗戶里透出來,像伸進黑暗里的一根狹長的舌頭。

隱約的機器響聲,他們開始加工頭天晚上泡好的黃豆。然后煮漿,點鹵,上筐,三鍋豆腐出來已經(jīng)凌晨五點。從煮漿開始,鋪子周圍一直熱氣彌漫,花街也因此變得飄搖恍惚。蘇繡把兩鍋豆腐放進自行車后的笸籃里,送洗河出門,他趕著送給市里的幾家定點飯店?;氐郊掖蠹s早上六點半。這期間蘇繡把剩下的那鍋豆腐放進獨輪車?yán)?,做好早飯。洗河囫圇幾口早飯開始沿街賣豆腐。這時候水邊的人基本清醒過來,端著盤子打開門,買新鮮的熱豆腐。三條街下來能賣一大半,剩下的我們家基本上全要了。洗河賣早豆腐時,蘇繡叫醒招娣和冠軍,收拾好他們的早飯。豆汁是必喝的,因為營養(yǎng)價值高。早飯之后蘇繡還有第四鍋豆腐要做,這一鍋在中飯和晚飯之前賣。

我爸媽常感嘆,洗河兩口子過的就是拉磨驢的生活,一年到頭低著腦袋轉(zhuǎn),一口氣都不歇。冠軍養(yǎng)得小心,過了三歲毛病少了,和正常的孩子差不多,就體質(zhì)差了一點。我姑媽建議多鍛煉,沒事動一動,洗河中午和晚上就把他帶在身邊,走街串戶一起賣豆腐。小家伙蹦蹦跳跳,手里攥著洗河給買的奶糖和好玩具,嘴里哼著姐姐教的邏輯不明的兒歌:小老鼠偷油喝,被它媽媽抱起來。

6

冠軍六歲那年夏天,炊煙將升未升的黃昏,他跟洗河經(jīng)過西大街。洗河把車子推到街頭,發(fā)現(xiàn)兒子沒了,回過頭去找,看見他胳膊背到身后,站在鄭啟良家的門樓底下。洗河知道他在看鄭啟良,心想,看吧,再不看就沒機會了。經(jīng)過鄭啟良門樓前,洗河眼睛余光掃一下院子,一個人影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他知道那就是鄭啟良。他也就能坐坐了,像個影子,頂多是堆沒用的肉。鄭啟良中風(fēng)已經(jīng)兩年。開始只是面癱,右半邊臉突然不能動了,以為中了邪,他老婆就去河邊給神神鬼鬼的燃香燒紙,然后回來幫他揉,揉了好多天,還是死肉一塊。只好去醫(yī)院查。醫(yī)生說面癱,開了一堆藥讓他吃。鄭啟良平生最怕吃藥,咽不下去,一口水進到嘴里,水下去了藥還在,一粒藥丸要一大杯水才能帶下去。他就偷工減料,吃一半扔一半,結(jié)果面癱沒治好,一早上醒來,整個右半身都不聽使喚了,怎么也翻不過身來。三條街的人都說,他當(dāng)主任時就愛偷工減料,偷偷減減公家的也就罷了,自己的也偷也減,活該。

冠軍看見槐樹底下的那個老頭舉起顫顫巍巍的左手,對著他撥拉一下,又撥拉一下。他的左嘴角往上吊,左邊的眉眼和皺紋也在生澀地錯動,右邊卻寂靜無聲。冠軍覺得很好玩,那張臉上好像還有另外一個人。老頭啊啊地叫喚,左腳尖也一次一次地往上翹。冠軍猶豫進去還是不進去。從堂屋里走出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姑娘,她先走到鄭啟良身邊,喂了幾口水,然后才看到站在門外的冠軍。她說:

“進來啊。我爸讓你進來?!?/p>

冠軍認(rèn)識哨子,她去藍麻子家買豆腐常經(jīng)過他們家門口。經(jīng)過門口的時候會突然加快腳步,像逃跑一樣瞬間而過。大家都說她頭腦有毛病,但冠軍不這樣認(rèn)為。他有時候會在石碼頭上遇到她,如果她是從運河對面的菜地里回來,就會順手給他一個蘿卜或者一根黃瓜。給他蘿卜和黃瓜時她老重復(fù)同一句話:“我知道你姓陳,你叫陳冠軍?!遍_始冠軍不敢接,后來熟悉了,給了就吃,他也重復(fù)同樣的回答:“我叫陳冠軍。我也知道你叫鄭哨子?!?/p>

哨子這些年生活平靜,少有驚嚇,病好多了。她已經(jīng)能把三條街上的所有人都重新認(rèn)出來,見到人知道說話,也能和別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尤其這兩年,鄭啟良中風(fēng)以后,頭腦堵上了不太好使,她在家里負(fù)責(zé)照顧,逐漸恢復(fù)了一個姑娘家該有的細(xì)膩和耐心。兩個姐姐出嫁了,她媽要操心田間地頭的事,鄭啟良只能由她來料理。因為要細(xì)微處下功夫,如果你不看她的轉(zhuǎn)動偶爾不是很利索的眼珠子,你發(fā)現(xiàn)不了她還有什么問題。我在南京念書時,母親在電話里跟我說,要是鄭啟良能多癱瘓幾年,沒準(zhǔn)能把哨子的毛病治好了。當(dāng)然鄭啟良還是沒能堅持幾年,他死掉之后哨子也嫁人了。婆家說,傻什么?不傻,跟好人一樣,下雨知道朝屋里跑。就是隔一兩個月會做一次噩夢,大叫著醒來,夢見白蛇纏身。婆家人又說,其實夢見白蛇纏身好啊,找羽山上的常道士解過了,吉祥著呢,早晚發(fā)大財。這已經(jīng)是后話了。

哨子對冠軍招手:“進來,我爸叫你!”

洗河想阻攔已經(jīng)遲了,冠軍進了院子。為了對冠軍微笑,鄭啟良拼命地把嘴角往上拽,口水瀝瀝拉拉掛下來。他說:“你,啊啊啊。”哨子替他擦掉口水,他又說:“你,啊,啊啊啊?!鄙谧诱f:“冠軍,我爸讓你到這兒來,他給你講故事?!惫谲娡皽惲藴?,他覺得哨子她爸很好玩,又有點可怕。他想不明白一個人怎么會變成這樣,右邊的臉上有個人,右邊的身子上還有一個人。當(dāng)鄭啟良的手快觸到他腦袋時,冠軍躲開了。鄭啟良又啊啊啊地叫,口水流個沒完。哨子說:

“我爸讓你別怕,他要給你講白蛇的故事?!?/p>

鄭啟良左臉上的皺紋突然滾動起來,像有很多蟲子在臉皮底下亂竄,眼睛都變大了。冠軍嚇得轉(zhuǎn)身就跑。迎面撞上站在門樓邊的洗河。洗河站在那里幾分鐘了,猶豫著是否該把兒子喊出來。洗河拽著兒子就走,快出西大街才說:

“以后不許你進他們家!”

“為什么?”冠軍很少看見洗河的臉板成這樣。

“讓你別進就別進!”

冠軍低下頭,心想越不讓進我越進。拐彎的時候他回頭看西大街,很多條炊煙像柱子一樣從各家的屋頂上長出來,越長越高,然后渙散分解,飄到了天頂上。

在鄭啟良死前的兩年里,冠軍放了學(xué)經(jīng)常背著父母跑到鄭啟良家玩上一會兒。剛開始對鄭啟良還有點陌生和怕,熟了就百無禁忌,頑皮起來甚至?xí)嘀崋⒘加疫叺淖齑酵侠?,希望他能完整地笑出來。鄭啟良也不生氣,由著冠軍拉他的臉皮,抬起和放下他那只提前死去的右手,他只顧用左手去摸冠軍的頭。他對冠軍用半個臉笑,口水不斷地往下流。他開心地說:“啊啊啊?!惫谲姼崋⒘纪?,當(dāng)然也跟哨子玩,哨子把她爸千篇一律的啊啊啊翻譯成不同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一條白蛇。騎自行車的白蛇。搖船的白蛇。躺在船艙里的白蛇。喝水的白蛇。說話的白蛇。纏在男人身上的白蛇。兩條扁擔(dān)那么長,吐著火紅的蛇芯子。聽得冠軍一驚一乍。哨子從來不講從運河里突然躥出來的那條白蛇。

鄭啟良的老婆當(dāng)然不愛看見蘇繡的兒子,即使不是親生的也不想看見,但因為鄭啟良和哨子喜歡,就沒趕他走,相反多少還有一點感激。鄭啟良的日子不多了,誰都看得出來,離開人世之前得到的這點快樂,拿錢也買不到。哨子也因為冠軍常來,高高興興,眼珠子越轉(zhuǎn)越活泛了。所以鄭啟良老婆有時不免羨慕起蘇繡,這個狠毒的狐貍精,竟也有這么個好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她和鄭啟良一輩子沒生出個兒子,想來也嘆息。

西大街和花街一根煙的工夫就到,放個屁這邊都能聽到響,還有那么多眼睛和嘴,洗河跟蘇繡不可能不知道冠軍三天兩頭往鄭啟良家跑,但他們什么話也沒說。一是不愿意把他們之間的恩怨扯到孩子身上;另一個,他們也越發(fā)憂慮的,怕兩個孩子知道他們不是親生的,傷著他們。都懂事了。他們依然埋頭苦干,當(dāng)真是起五更睡半夜,現(xiàn)在每天要做六鍋豆腐。城里的定點飯店多了,招娣和冠軍也能搭上手,能做的事蘇繡還是堅持做。

冠軍九歲那年,鄭啟良死了。那時候鄭啟良只能躺在床上啊啊啊了。冠軍放了學(xué)跑去看他,他打開語文書要給鄭啟良念一個故事,鄭啟良啊啊啊地高興。他開始念,哨子坐在一邊給他織毛線手套。念到一半哨子打斷他,讓他把手伸進手套里試試大小。正好。冠軍繼續(xù)念,鄭啟良突然啊啊啊急促地發(fā)出聲音,脖子一挺一挺的,右半邊的身子能動了。冠軍說:“看,好了!”鄭啟良又啊啊兩聲,頭一歪,不動了,兩只眼直直地盯著冠軍。那眼神里好像有東西在動。冠軍嚇壞了,丟下書就往哨子身后躲。哨子搖動幾下鄭啟良,然后放聲大哭。

7

鄭啟良的墳?zāi)乖谶\河北岸。三條街上的死人都聚集在那里。冠軍從鄭啟良的新墳旁離開,搖船回到家,說他想起鄭啟良最后的眼神里游動的是什么東西了。白蛇。一個眼神里一條。

蘇繡的臉當(dāng)時就撂下來了,說:“瞎說,哪來的什么蛇!”

“真的,”冠軍認(rèn)真地說,“我親眼看見的,兩個東西在動,就是白蛇?!?/p>

蘇繡順手給了他一耳光。打完了自己先呆了,九年里她都沒大聲跟兒子說過話。冠軍委屈地哭了,說:“就是白蛇嘛!我看見的!”

蘇繡把一口氣拼命往肚子里咽,咽得一絲不剩了才蹲到兒子跟前。“別哭了,是媽媽不好。媽是怕你被嚇著。哪有什么白蛇。”

“有。哨子說有。她見過。有很多。”

蘇繡眼淚忍不住就往下掉。她說:“她騙你玩的。聽媽的,這世上沒有白蛇。”

冠軍看見他媽哭了,有點莫名其妙,但他是個好孩子,就說:“嗯,我聽媽媽的?!?/p>

鄭啟良死后兩個半月,哨子匆匆出嫁了。臨時介紹的外地人,好像還不錯。按我們那里的風(fēng)俗,如果老人去世,晚輩的婚嫁必須在三個月內(nèi)完成,否則要等三年以后。我也說不清道理在哪兒。對冠軍來說,鄭啟良和哨子都不在,西大街就空了,一點點從他的生活里消失掉。他重新回到自己的九歲時光里,念書,和同學(xué)玩,一個人玩,經(jīng)常在放學(xué)之后走到石碼頭上,坐在石階上看船和水。對岸是三條街上人家的菜地和公共墓地,鄭啟良埋在那里。不知道是因為鄭啟良的死和哨子的出嫁,還是因為體弱,冠軍變得憂郁和敏感,像我當(dāng)年那樣,心里生出混沌的希望和絕望,說不清也道不明,在水邊一坐能半天不挪屁股。他拒絕和父親一起賣豆腐,別人去他家買豆腐或者加工豆腐,他也很少伸手,喊一聲父母就回屋里做作業(yè)了。冠軍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那之后突飛猛進,連著三學(xué)期都是班級一二名。把洗河跟蘇繡高興壞了,兒子有出息了。沒想到祖墳上還有這么一棵蒿。洗河弄了兩個菜,帶一瓶好酒和幾刀燒紙,劃船到對岸給列祖列宗的墳前各燒了一刀紙。與此同時,招娣的成績每況愈下,高三結(jié)束沒考上大學(xué),勉強拿到張畢業(yè)證回家了。

洗河沒覺得招娣考不上大學(xué)有什么不妥,花街上考上大學(xué)的沒幾個。考不上就不上嘛,哪里黃土不埋人,總有吃飯的地方。那時候三條街上已經(jīng)興起了打工潮,年輕人在家里蹲不住了,夢想著到大城市里賺大錢、當(dāng)老板,出人頭地,跑北京,去寧波、上海和廣東,哪里有錢往哪里跑。招娣和幾個落榜的同學(xué)一起南下,去了深圳。蘇繡有一番舍不得,但守著又不合適,花街實在太小,總不能讓招娣也跟豆腐耗上一輩子。招娣說,爸媽這些年太辛苦,白頭發(fā)都有了。她要掙大錢,要讓爸媽清閑些,要供弟弟將來念最好的大學(xué)。兩口子眼淚是落了,卻也很感欣慰,想想當(dāng)年貓一樣大的小東西,竟也長成了大人。

他們的確是老了,有和年齡不相稱的白頭發(fā)和皺紋??雌饋肀任野謰屇挲g都大。有天晚上蘇繡到我家跟我媽聊天,撥開頭發(fā)讓我媽看,花白只是外面,里面的頭發(fā)一直白到了根子里。看得我媽都跟著心酸。

外面的頭發(fā)一年以后也白了。這是冠軍十二歲的夏天,他在運河里洗澡淹死了。

8

運河邊的男孩從小就會水。天熱了就進水,游泳,打水仗,比賽追船,游到河對岸偷西瓜、蘿卜和桑葚。不會水那要給同伴們笑話死。冠軍也會,因為先天身體有毛病,蘇繡一般不讓他隨便下水,小時候洗澡洗河都跟著。過了十歲,冠軍的體質(zhì)雖說不是很好,但也絕不病病歪歪,一年難得有兩次感冒,蘇繡和洗河逐漸就放心了。冠軍也不讓洗河再跟著。

那年天熱,雞鴨鵝的嘴一天到晚張著,閉上就喘不上氣。老鼠熱得成群結(jié)隊地往水里鉆。很多年不下水的老太太也開始往水里走。以石碼頭為界,男人在四百米遠(yuǎn)的左邊洗,那地方有個沙底的水塘,多少年來就是洗澡的好地方;女人們在石碼頭右邊五百米的地方新辟了一塊天地,老女人小媳婦都跳下去。大人們洗洗就上岸,小孩子玩不夠,進去了就不愿意出來。

那天中午陽光把槐樹葉子都烤焦了,河兩岸飄蕩著似有還無的青草的糊味。到了下午兩點,一陣清涼濕潤的風(fēng)從東南方向吹過來,太陽隱到了厚云彩背后。那些棉花團似的閃光云朵跟著風(fēng)向花街上空緩慢移動。冠軍午睡起來坐在電扇底下發(fā)呆,幾個孩子在門樓外喊他去洗澡。他光著上身只穿短褲就跑出來,印有米老鼠圖案的T恤提在手里。跑出門的時候,他對正在泡黃豆的蘇繡說:

“媽,我去了!”

蘇繡說:“早點回來啊?!?/p>

冠軍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冠軍死后,蘇繡一度精神恍惚,祥林嫂似的老重復(fù)一句話:我當(dāng)時怎么就沒聽出來呢,他說媽,我去了。這是冠軍留給他們的最后一句話。

運河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孩子,年齡稍大的游到河中央,小的就抱著充過氣的橡膠輪胎練習(xí)游泳。冠軍和同伴們約好了游泳比賽。天上的云朵開始變厚,像光潔的棉花團變質(zhì)發(fā)暗,太陽緩慢地躲進去,陰影以雙倍的速度覆蓋河面。冠軍把腦袋從水里露出來時,左耳邊是啪啪的水聲,右耳邊是風(fēng)經(jīng)過槐樹葉、灌木和青草的嘩嘩的聲音。

風(fēng)降低到水面上時,天暗下來。東南方向的雨腥味正往這邊趕。一輪比賽結(jié)束,冠軍看見閃電在遙遠(yuǎn)的東南方向像一把把幽藍和銀白的尖刀割裂天空。要下雨了。不少孩子開始上岸,冠軍也要走,幾個比賽的同伴說:“認(rèn)輸就走。”冠軍哼了一聲,又跳下水。他游得不算最快,也絕不會最慢。

大雨說來就來,天又黑又沉,幾乎壓到了河面上。浪涌變大,運河開始變黑,像誰倒了越來越多的墨汁。一個雷在頭頂炸響,巨大的白雨點砸到水面上,一滴雨一個坑。他們正奮力往回游。冠軍看見天就懸在頭頂兩三尺處,水浪不停地?fù)涞侥樕?,堵住了他的鼻子和嘴,他覺得呼吸開始困難,身體里的某個地方突然板結(jié),在板結(jié)的地方有道尖銳的疼痛。然后他看到一條耀眼的白色巨蛇從漆黑的水里躥出來,他驚叫一聲:

“白蛇!”

游在他身后的同伴聽見了他的叫聲,當(dāng)他躲過一個水浪翹起腦袋向前看時,冠軍不見了。那同伴事后說,他當(dāng)時還想,冠軍作弊,一個猛子扎進水里了,上了岸他就揭發(fā)。但是所有的孩子都在大雨里上了岸,發(fā)現(xiàn)單單少了冠軍。此時洗河穿著雨衣拿把傘也跑到了水塘邊。洗河問:

“冠軍呢?”

他們說:“他扎了一個猛子,就不見了?!?/p>

洗河感到小腿肚子里面有兩根筋劇烈地扭轉(zhuǎn)一下,腿立馬軟了,放開喉嚨大喊:“冠軍!”

半天沒動靜,滿天地只有水落在水里的聲音,此外是閃電、驚雷和雨打草木之聲。洗河脫掉雨衣就往河里跳,每向前游動半米就最大限度地張開四肢向周圍摸索,烏黑的水里他什么都看不見。岸上的幾個孩子意識到問題嚴(yán)重了,年齡大一點的也跳下水,年齡稍小的三個分別去花街、東大街和西大街叫人。

十分鐘左右,先后有四十多個男人跳下水和劃起船,一起在河面上找。蘇繡雨衣沒穿,傘沒打,踉踉蹌蹌地跑到河邊,摔坐在泥水里,她的腿軟得站不起來,就跪在泥水里向前爬,她要爬進水里找兒子。她哭得撕心裂肺,眼淚跟雨水混在一起,就是發(fā)不出聲音。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有人在后面拉住她,她就一下下拍著泥水,最后整個人趴到地上,一張臉都埋到泥水里。

一個下午都在尋找和打撈。黃昏時分,雨停了,太陽在西半邊升起來,往上跳了一下,緊接著就往下掉。劃船的紅旗在下游兩公里遠(yuǎn)的蘆葦叢邊找到了冠軍的尸體。此時的蘇繡眼神渙散,濕頭發(fā)已經(jīng)干掉,在風(fēng)里像亂草一樣飄飛。她一遍遍地說:“我當(dāng)時怎么就沒聽出來呢,他說媽,我去了?!毕春右驗樾耐春蛣诶?,虛脫了,看見兒子躺在船上,一張空臉上只有眼淚。

那個游在冠軍后面的孩子說:“我想起來了,他叫了一聲,白蛇!就沒了?!?/p>

蘇繡聽到“白蛇”兩個字無動于衷,半天突然笑了一聲,然后繼續(xù)面無表情。

紅旗問他:“哪來的白蛇!你聽清楚了?”

“嗯?!?/p>

“你也看見了?”

“沒有。我就看見一道雪白的閃電,從天上插進了水里?!?/p>

除此之外,問不出別的東西。最后大家的判斷是,冠軍被閃電嚇暈了,導(dǎo)致溺水身亡。知道冠軍病史的人在心里添上一句:那一刻一定是心臟病犯了。

不管什么原因,人是死了。冠軍的小尸體被抬回家,蘇繡和洗河謝過大家,關(guān)上了院門。院門關(guān)了兩天,任街坊鄰居怎么敲怎么喊都不開,搞得大家都著急。既擔(dān)心洗河兩口子出事,又擔(dān)心這大熱天的,尸體放在家里不是個事。誰都知道他們這些年是如何寶貝冠軍的。

第三天門開了,出來兩個頭發(fā)雪白的人,他們倆花白的頭發(fā)如今全白了,跟假的一樣。過去我一直認(rèn)為所謂的“一夜白頭”是小說家的杜撰,是急功近利的夸張,回到家看見蘇繡和洗河才真正相信。那一頭的白讓人心碎,一根雜色都找不到。他們的痛苦無人能及,所以白了。如街坊們所料,冠軍的確是被放在了過去盛豆腐的冰柜里。如果不是蘇繡一再地勸說,洗河打算把兒子在冰柜里放一輩子。他知道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見到冠軍了。

這是他來之不易的唯一的兒子,也是最后的兒子。他不想這么快就讓他離開,他只在他身邊呆了十二年。十二年何其的短,不過是一頭黑發(fā)變白的時間。

9

冠軍也葬在運河北岸的墓地里,小小的一個土堆子。我去看過,像一個孩子那樣小。聽我爸媽說,洗河跟蘇繡經(jīng)常劃船到對岸去看冠軍,每次都哭得死去活來。我媽說,放在誰也難過,活一輩子不就為這兩個孩子么。孩子沒了,不哭哭還能干什么。因為看冠軍,洗河差點變成了糊涂人。這件事有點神神道道,但我爸媽告訴我絕對是真的,他們親眼所見。

葬過冠軍兩個月,天依然挺熱。晚飯后洗河拎上竹籃和鏟子,劃船去河對岸自家的菜園子里挖菜,晚上十一點多了也沒回來,蘇繡怕出事,就往石碼頭上方向走,一路沒遇到。她以為洗河順道和我爸聊天了,就敲我家的門,那會兒飯店早打烊了,我爸媽正收拾準(zhǔn)備休息。我媽說,沒見到洗河啊。蘇繡尖叫一聲壞了,就讓我爸媽拿了手電跟她一起到對岸去,洗河一定在冠軍墳前。剛到碼頭邊就聽見嘩嘩的水聲,我爸用手電往運河里一照,洗河正在不遠(yuǎn)處的河心里把船劃得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我爸沖他喊:

“洗河,你在干嗎?”

洗河停下槳,抬起胳膊擋住手電筒的光。蘇繡也扯起嗓子叫他。半天洗河才開始劃船,慢慢靠了岸。上了岸他慌慌張張地看著我爸媽和蘇繡,滿頭滿臉都是汗,他說:“它不讓我走。它不讓我走。”我媽聽了雞皮疙瘩只往外冒。

“誰不讓你走?”我爸問。

“不知道。不知道。”洗河說,“我左劃右劃就是劃不過去。劃到哪里最后都劃到那個地方。它不讓我走?!?/p>

蘇繡真的嚇壞了,聲音都哆嗦了,問我爸:“洗河不會中邪了吧?”

“聽他說的應(yīng)該是‘鬼打墻?!蔽野忠膊桓铱隙ǎ泶驂λ皇锹犝f過,就是繞來繞去繞不出去,鬼在你跟前打了一堵墻,總回到老地方。原地打轉(zhuǎn)?!翱蛇@種事好像都是走在墳地里才能遇到?!?/p>

“這可怎么辦?”

“別怕,讓洗河先睡上一覺。醒來就該沒事了?!?/p>

我爸媽幫著把洗河送回家,他整個人迷迷瞪瞪,神志不太清醒,一直重復(fù)“它不讓我走”。安頓好洗河睡下,他們一直陪著蘇繡坐了一夜。蘇繡那樣子,再來一點打擊就可能崩潰。她差不多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爸媽離開時,洗河還沒醒,呼吸平穩(wěn)。他們剛到石碼頭上就遇上一群人,那些湊在一起的腦袋說,鄭啟良的墳被人掘掉了半邊。

早起的人去對岸菜地,經(jīng)過墓地邊上,發(fā)現(xiàn)鄭啟良的墳被掘了,豁了一個大洞,還好沒露出棺材。新鮮的鏟土的痕跡。掘墳這種事在花街相當(dāng)少見,不吉利。解放前外地的強盜過來盜墓,倒是掘開過幾個老墳,一無所獲地走了。老墳都遷了,新墳里啥值錢貨也沒有,沒理由。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哪個頭腦壞了,碰巧把鄭啟良的墳當(dāng)坑挖著玩了;要么是仇家找上門了。我爸立刻想到洗河,轉(zhuǎn)身就往回走。如果是洗河干的,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一聲不吭地把墳給補上,燒刀紙說兩句好話。人死為大嘛,犯不著。

蘇繡正要出門再找我爸媽,洗河人已經(jīng)醒了,但頭腦沒醒,問什么都嗚嗚嗚說不明白。昨天晚上的事完全記不起來。我爸拍拍他的后背,讓他慢慢想,昨晚他是怎么回到家的。洗河茫然地看看我爸,無辜地?fù)u搖頭。我爸繼續(xù)拍他后背,突然覺得手底下有點異樣,他在洗河后背上摸索幾下,掀開他衣服,赫然看見豎排反寫的“鄭公啟良之墓”六個陽文大字印在右后背的肉上。其他地方也有小一點的文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我爸后來說,他當(dāng)時冷汗就下來了,太恐怖了,都 人了。都是些什么字啊。我媽和蘇繡一起驚叫起來。我爸頭腦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洗河被鄭啟良的鬼魂纏上了。沒等他說出口,第二個念頭接踵而至,我爸明白了,一定是洗河干的。他掘了鄭啟良的墳,而且倚著墓碑坐了很久,所以碑上的陰文刻字才會以陽文的形式印在他背上。但問題是,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起碼六七個小時過去了,印痕居然沒有平復(fù)。我爸的后背繼續(xù)發(fā)涼。

“你掘了鄭啟良的墳了?”我爸問洗河。

他依舊茫然地看著我爸,搖搖頭。搞不清是沒掘還是不知道。

我爸讓蘇繡把昨天晚上洗河用過的鏟子從竹籃里拿過來,上面沾著一團團黃泥?!疤K繡,”我爸說,“我看最好是過河把鄭啟良的墳補上,再燒點紙,禱告一下。死人有時候比活人還難纏?!?/p>

“我不去!”蘇繡立刻反對。我爸媽也覺得不合適,她給鄭啟良補墳燒紙,那成了什么事。

“我們陪你,你就在邊上站著,說幾句軟話。其他的我來干。都為了洗河?!?/p>

最后一句讓蘇繡的眼淚又掉下來。一家人成了這樣,還有什么不能干的。

蘇繡把洗河鎖在家里,跟著我爸媽過河去了墓地。鄭啟良老婆正坐在墳前號啕大哭,一邊哭她可憐的男人,一邊咒罵掘墳的人不得好死,一邊用手往坑洞里填土。那墳掘得真不成個樣子,這里一鏟那里一鏟,掘得既仇恨又潦草。我爸把鄭啟良老婆拉起來,沒跟她說墳是誰掘的,撒了個謊說,冠軍在蘇繡的夢里遞了話,說老鄭的屋子漏雨了,讓他爸抽空給修修。老鄭生前不是喜歡冠軍么,這孩子良心也好,就托了夢。這會兒洗河忙別的事,他和我媽陪蘇繡來還孩子的愿,希望她能理解。

鄭啟良老婆似懂非懂,我爸媽已經(jīng)揮起鐵锨開始填土了。坑洞很快被填滿,我爸用锨頭培結(jié)實了,讓蘇繡燒紙。蘇繡背對鄭啟良老婆,燒紙時只動嘴不出聲。她憋著,忍著。等紙燒完了,她轉(zhuǎn)身就往冠軍的小墳堆那邊跑。兩座墳離得很近。蘇繡撲倒在兒子墳前,終于發(fā)出了聲音。為兒子哭,為洗河哭,更為自己哭。一輩子經(jīng)歷成這樣,的確是需要大哭一場的。大約就因為蘇繡的傷悲,鄭啟良老婆心也軟了,后來沒再找洗河的茬。

第二天,洗河恢復(fù)了理智,背上的字跡也消失了。對我這樣的無神論者來說,這事相當(dāng)詭異,跟迷信沒兩樣。但我爸說,我可是親眼所見,你爹的話你不信,你媽的話總該信吧?我媽說,我看見的跟你爸的一樣。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也許有些事就這樣,我說不好,你也說不好,大家都說不好。

正常后的洗河慢慢回憶起前天發(fā)生過的事情。他去菜地,挖完菜不由人就走到冠軍的墳前。他說,我難受啊,真難受,里面是我兒子,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他就挑一個地方坐下,看著兒子的墳?zāi)?。其實什么都沒想,就是腦袋空空地難受,欲罷不能的心痛??床灰娒恢膬鹤?。沒感覺到坐了多久,夜就變深。他擔(dān)心蘇繡著急,站起身來要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坐在鄭啟良的墳前,倚的是他的墓碑。突然就惱火起來,莫不是鄭啟良這老東西死了也作怪,把冠軍弄到了陰間。越想越有道理,冠軍自從進了那老東西的院門,整個人就變了,還有那個腦子不好使的哨子,整天白蛇來白蛇去的。冠軍一個孩子,哪知道什么白蛇,一道閃電至于把心臟嚇壞么。水邊長大的孩子,哪一個沒見過幾十條閃電。冠軍的死跟鄭啟良脫不了關(guān)系。

洗河怒從心頭起,抄起鏟子就掘,本想掘幾下解解氣,卻越掘越感到失去兒子的難過和絕望,就一口氣掘下去。掘累了停下來,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挖出了一個坑洞,豁掉的那塊比墳?zāi)垢凇K械搅伺?,拎起竹籃就往河邊跑,解船,用力開始劃。水面黑如另一個夜,看不見星星映在水里。他拼命地劃,可怎么也劃不過河中央。他就換個地方往前劃,還是到不了河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轉(zhuǎn)到剛起步的地方,好像有根繩子一次次把他拖回原地,又像有堵看不見的墻橫在河心,他忙出了一身汗也沖不過去。洗河說他對著石碼頭方向大喊過好幾次,沒人理他。我爸媽覺得奇怪,他們根本就沒聽見水里有人聲。洗河在水上折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然后看見手電筒的亮光,他再用力,竟然沖出去了。他說那條繩子和那堵墻,一定怕光。

“不是怕光,”我爸說,“是怕人?!?/p>

洗河終歸是擺脫了“鬼打墻”,只是話少了,言談也有點遲鈍,經(jīng)常正干著活就停下來發(fā)愣。這都正常,兒子沒了,痛苦都裝在心里,誰也高興不起來。他們再次沉默,兩顆白頭在花街上低下去,再低下去。他們的內(nèi)心無人知曉。

10

后來我去北京工作,一年難得回花街一兩次,回去也都是三兩天。我媽說我每次回去都像做賊,屁股焐不熱凳子又走了。洗河家的事,大多是在跟爸媽通電話時聽到的。

先是洗河出了車禍,成了瘸子。他騎自行車送豆腐時又走神了,沒看見城市里的紅燈亮了,迎面一輛桑塔納沖過來,連人帶車摔到路邊。左腿墊到馬路牙子上,自行車接著壓上去,小腿粉碎性骨折。豆腐白花花地撒了一地。在醫(yī)院呆了兩個多月,腿保住了,但成了瘸子。好在醫(yī)藥費對方出了一大半,要不又得傾家蕩產(chǎn)。這一折騰,兩個人的皺紋又多了幾十條,五十出頭已經(jīng)完全老態(tài)了。為防再出事,蘇繡給洗河買了一輛腳踏三輪車,穩(wěn)當(dāng)。洗河的腿腳不方便,推和騎都放心。

然后是招娣的親生爹娘找上門,想把招娣要回去。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打聽到這里的,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一對老夫妻,進了花街就問陳洗河家在哪兒,他們要找親生女兒。招娣在深圳沒回來,洗河跟蘇繡多少松口氣,就開門把他們倆迎進家去。大約半小時,蘇繡慌慌張張跑到我家,讓我媽去幫著說說話。那老兩口不講道理,生下招娣時他們不要,賣掉,現(xiàn)在孩子養(yǎng)大成人,他們突然后悔了,想把孩子認(rèn)回去。哪有這樣的道理。蘇繡怕得要死,她和洗河不能再沒有招娣了。

我媽也很生氣,跟著蘇繡去了。老兩口都在抹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淚,說這些年如何如何想這孩子,不知道她享福了還是受苦了。享福倒還好,若受苦,他們這當(dāng)?shù)锏恼嬉馓熳l雷劈了?,F(xiàn)在他們身邊的孩子都成家了,一個個都不孝順,把老兩口扔窩棚里不管了。他們就加倍思念那個送了人的女兒,這兩年一直在四處打聽,總算找到了花街。

“老哥老嫂,”蘇繡說,“孩子是爹娘心頭肉,我懂??烧墟肥俏覀兝洞蟮模覀円恢卑阉?dāng)成親生女兒。長這么大我都沒舍得打過她一下?!?/p>

“你再疼她,我們也是她親生爹娘啊?!闭墟返挠H媽說。

“招娣不知道她是抱養(yǎng)的,”我媽說,“她一直把洗河跟蘇繡當(dāng)成親生爹娘的?!?/p>

“那也只是當(dāng)成。養(yǎng)父母到底還不是生父母嘛?!闭墟酚H爹說。

“不,不行!”洗河慢吞吞地說,本來這幾年他說話就慢,一著急更結(jié)巴了,“我跟她媽,操啊操的心,不比任何一個親生爹啊娘操的少。她就認(rèn)我們是親生啊父,父母?!?/p>

蘇繡說:“孩子都大了,冷不丁冒出另一對父母,她會受不了的?!?/p>

“是啊,”我媽也說,“招娣心重,萬一受不了,那等于害了她。她在花街過得一直都很好?!?/p>

“一聽就知道是我生的,心重。”招娣親媽說,“我也心重,心不重也不會厚著臉皮找上門來。我不知道后悔了多少年!一想到那幾個不孝的東西,我就更想她了。我的親閨女啊?!?/p>

糾纏下去不是個辦法,我媽出門找我爸,讓他帶幾個街坊一起過去,不給他們點臉色看,他們還以為花街人好欺負(fù)。正好飯店里有幾個家伙喝高了,我爸叮囑幾句,一塊都開進了洗河家。這一招很管用。幾個人噴著酒氣插科打諢。這個說別欺負(fù)人?。荒莻€說你們憑什么要招娣;第三個說你們走時告我一聲,我開車送送你們,車上什么都有,要鐮刀有鐮刀,要鋤頭有鋤頭;第四個說,怎么還不走,要八抬大轎抬上才走啊?老兩口哪料到有這陣勢,臉都黃了,四只老眼轉(zhuǎn)幾圈,站起來說:

“我們自己走。自己走?!?/p>

喝過酒的幾個家伙看著他們走出花街,才放心地回去繼續(xù)喝酒。我爸說,干得好,這頓酒他請了。但是洗河跟蘇繡還是怕,既然找到了花街,他們不會就此罷休的。他們一定要再來。招娣早晚會知道,誰知道她會不會跟著親生父母走呢。即使不走,也會左右牽掛為難,反而可能更麻煩。上次她回家,知道弟弟死了沒告訴她,哭了兩天,一星期都沒怎么吃東西。去深圳之前,每天都去冠軍的墳前燒一刀紙。我媽覺得招娣不可能甩甩手就走,那孩子,看著長大的,絕對不可能。至于牽掛為難,就難說了,她心重。

“給點錢能不能打發(fā)?”我爸說,“聽那口氣,是想要錢來的。一遍遍說家里的孩子不孝,活不下去了,想起閨女了。招娣要是也不孝順,他們要回去干嗎?分明是找甜頭的?!?/p>

我媽也覺得有道理?!霸賮砭徒o點錢,說好別再糾扯不清。”

幾個人越說越覺得是那么回事。洗河跟蘇繡才放下了心。

事實上那老兩口一直沒再來,原因不明。起碼到我講完這個故事時,他們還沒有走進花街。三個多月后,招娣突然從深圳打個電話到我家,說有急事。我媽一路小跑找來蘇繡,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蘇繡抱著電話把手揮來揮去,偶爾跺一下腳。接了足有半小時。掛電話后,我媽謹(jǐn)慎地問,是不是招娣遇什么事了?蘇繡趕緊搖頭,沒事,沒事。她向門外走,過了門檻又退回來,猶豫半天說:

“姐,也不瞞你了,這孩子說她有了?!?/p>

我媽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看蘇繡衰弱的表情才明白什么事?!澳闶钦f——”我媽試探著,“她才多大呀?二十出頭啊。”

“女大不由娘啊,”蘇繡疲憊地坐到椅子上,“她廠里的一個男孩。家在海陵鎮(zhèn)。三個月了?!?/p>

海陵鎮(zhèn)離花街不遠(yuǎn),不到一百里?!澳愦蛩阕屗趺崔k?”我媽說。

“我就想聽聽姐的看法。我也沒主張了。她還小??墒?,我又擔(dān)心。你也知道,我怕——”

我媽明白了,她怕做掉了以后生不出孩子。她被自己嚇怕了。這就不好辦了。照我媽的想法,當(dāng)然做掉,生不了孩子畢竟少數(shù),但誰敢打這個保票。萬一呢,這“一萬分之一”也要人命哪。

“招娣說,她和那男孩最近老吵架。她怕最后走不到一塊兒去。他現(xiàn)在不想結(jié)婚,家里也不打算讓他結(jié)?!?/p>

要命,屋漏偏逢連陰雨。撞一塊兒了。

“我真怕,”蘇繡抱著一頭白發(fā)縮在椅子上,這兩年她明顯瘦了,像個小老太婆,“我真是怕。”

那天我媽沒有幫她拿主意,拿不了。只好讓她回去跟洗河商量。第二天,蘇繡眼圈烏黑地到我家,手里捏著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白紙,給招娣打電話。她在電話里語氣堅定地說:

“留下,無論如何都留下。明天你就買車票回家。”

她讓招娣回來保胎,怕她有閃失,也防止她聽信那男孩的話去醫(yī)院里打掉。

招娣就回來了。臨行前跟男朋友吵了一架,鬧得都提到了分手。

大年初六我回老家結(jié)婚。按花街眼下的習(xí)俗,新娘要坐轎車進婆家的門。我老婆喜歡水,她要坐船。我爸就找了四艘船,貼好雙喜扎上花,船頭上各挑起兩只喜慶的大紅燈籠,每條船上請了兩個鼓手,一路歡鬧。沿著運河漂游二十里再回來,從石碼頭上岸,再由我把老婆背進家門。我在鞭炮聲里剛把老婆背上身,對面花街上駛過來一輛小面包車,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在車前,也挑著一掛鞭噼里啪啦地放。我以為是老同學(xué)或者朋友過來賀喜,可我不認(rèn)識那人。我把老婆送進新房里,然后出來迎接客人,順嘴就問我媽。我媽說,那是招娣婆家的車,接招娣和孩子的。

“誰的孩子?”

“招娣的,”我媽說,“都滿月了。男孩?!?/p>

“結(jié)過婚了?”

“沒有。男家本來不想要孩子的,聽說是男孩,又非要不可?!?/p>

“什么人哪!”我老婆在旁邊說。她覺得一個人坐在房間里不好玩,就出來找我。她聽我說過洗河家的事?!皨?,要就給了?”

“來好幾趟了。蘇繡不答應(yīng),她提兩個條件:一,把招娣也一起帶走,兩個月后結(jié)婚;二,必須給三萬塊錢?!?/p>

“給招娣?”我說。

“給蘇繡和洗河。今天男家總算把三萬塊錢湊齊了?!?/p>

我老婆哇—聲,說:“那不等于賣女兒么?”

“誰知道呢,”我媽嘆一口氣,跟著推我們,“看看你們倆,都結(jié)婚的人了還不懂事,就知道玩,招呼客人哪!”

我老婆對我撇撇嘴,跟我一起招呼客人了。

第二天晚上,我們一家剛吃過晚飯,蘇繡和洗河過來了,我才想起來他們昨天沒過來喝我的喜酒。現(xiàn)在專程來道喜。

“昨天我們沒過來,是覺得不合適,”蘇繡不停地向我們表示歉意,“招娣去海陵,等于我們家走了一個人。過來怕對你們不吉利。再說,招娣跟那男的還不知道什么結(jié)果,要是沒個好結(jié)局,對你們也不吉利?!?/p>

這種迷信我向來不當(dāng)回事,但他們真這么考慮了,我們一家人還是很感動。我老婆不諳世事,嘴里藏不住話,小聲問蘇繡:“阿姨,你們?yōu)槭裁匆墟菲偶胰f塊錢?”她剛問完我就碰一下她的膝蓋,她還不明白,說,“你碰我干嗎?”完了,怎么就學(xué)不會拐彎呢?其實我也滿腦子疑問,照他們的為人,不應(yīng)該,但我知道這話不能當(dāng)面問。我媽也覺得挺尷尬,打圓場說:

“你們別介意,他們小,不懂事。”

“沒事,我知道大家都想問這個?!碧K繡笑得蒼涼,“除了招娣,我跟洗河什么都沒有了。不能再沒有招娣。我想過了,如果招娣親生父母再來,給他們兩萬,就當(dāng)招娣孝敬他們養(yǎng)老了。我們不會讓招娣走的。還有一萬,”她停下來看看洗河,洗河也笑笑,用右手碰了碰她的左手。蘇繡繼續(xù)說,“我們怕招娣在那邊不受待見,萬一回來了,也好給她買點滋補的東西,這時候不能虧了身子。家里實在沒幾個錢了?!?/p>

蘇繡說話的時候頭發(fā)雪白,面目平靜,仿佛幾十年的光陰從未經(jīng)過,是一睜眼就到了今天。

2007-4-11上海西岑

原載《人民文學(xué)》2007年第11期

原刊責(zé)編寧小齡

本刊責(zé)編黑豐

作者簡介

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文學(xué)碩士。至今已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dāng)代》《十月》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夜火車》,中短篇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等。曾獲春天文學(xué)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F(xiàn)為《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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