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　毅

2004年12月1日，吳幼堅的兒子鄭遠濤接受廣州電視臺采訪，成為廣州第一位在電視上公開自己同性戀身份的人。

2005年11月，吳幼堅以同性戀者母親的身份出現(xiàn)在南方電視臺的節(jié)目當中，成為中國第一位在媒體上公開支持同性戀者的母親。

11月24日，周六，廣州梅花村的早晨，一幢上世紀60年代建的老樓，剝蝕的墻面露出數(shù)方紅磚，一棵野楊梅樹緊貼樓體而生。鄭家三口住在一樓一套50平米的房子里。

鄭遠濤靠在他的床上，手里捧著一本英文版《戰(zhàn)爭與和平》，桌上的乳白色音箱里傳出意大利花腔女中音切奇莉亞·芭托莉的歌劇唱段。

與鄭遠濤房間一墻之隔，他的父親鄭成波坐在床上翻閱《知音》雜志。床邊是一個變了形的大號塑料礦泉水瓶，瓶里裝的是啤酒。看幾頁，他就喝上一口，一天要喝4瓶。豆豆在他面前望著他，時不時用腳撓撓耳朵。豆豆是條小土狗，鄭成波前段時間沒和家人商量，花了80塊錢把它帶回家。

鄭遠濤的母親吳幼堅站在另外一個房間的床前，用數(shù)碼相機給房間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里，床占去了絕大部分空間。她多數(shù)時間住在離家不遠的工作室。臥室的各面墻上都掛著照片，大多數(shù)是她的個人照，其中一張是裸照，照片中，一襲紅色輕紗繞過脖頸，從胸前垂至腳踝。

“咚咚——”敲門聲響了，“叔叔——”幾個小女孩站在門前喊。

吳幼堅打開門，鄭成波把豆豆從房間里緩緩抱出來，遞到小女孩手上。他輕輕捏了捏一個小女孩的臉蛋，說：“你最調(diào)皮了。”小女孩高興地抱著豆豆坐到門外小區(qū)的椅子上。陽光下，豆豆溫馴地讓她們撫摸。自從豆豆來到這里，小區(qū)的孩子經(jīng)常來和它玩耍。星期六，小區(qū)里到處都是孩子，以及陪在他們身邊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中午，吃完午飯，吳幼堅回到她的工作室，沖一杯加奶的咖啡，打開電腦。

她電腦里不乏電子郵件，其中包括采訪邀請函，最近的一封來自某省級電視臺，請她錄制2008年元旦特別節(jié)目，希望她以同性戀者母親的身份出現(xiàn)在鏡頭前。

八年前

邦遠濤已記不清向母親吳幼堅“出柜”(公開同性戀身份)的確切日期。模糊的記憶現(xiàn)場大概是1999年4月的一個夜晚，紅棉花已經(jīng)開了。

那天夜晚，吳幼堅給兒子說了說自己的一些感情經(jīng)歷。“其實沒有準備好就在當天跟媽媽說，只是和媽媽聊得比較投入，就借著這個機會跟她說了。我了解家人，不會因為說了這些而被逐出家門啊什么的。”鄭遠濤回憶。

吳幼堅堅持說，她當時聽了兒子這些話之后“并沒有感到什么驚訝”?！拔艺f，是不是現(xiàn)在你還沒有遇到優(yōu)秀的女孩子值得你愛，如果你將來遇到一個優(yōu)秀的女孩子呢?你還沒上大學(xué)，大學(xué)里可能有呢?或者再晚一點，工作的時候就遇到了呢?兒子說，我不可能因為對方優(yōu)秀就愛上她的。他打比方說，媽媽你有很多女朋友，你會不會因為她們優(yōu)秀你就愛上她們呢?他這么一講，我就明白了?！?/p>

吳幼堅關(guān)心兒子，問，喜歡男人的男人不是很多吧，又不敢公開自己的身份，好不好找呢?

高三學(xué)生鄭遠濤覺得，自己還小，不著急。“兒子對我說，異性戀就很容易找嗎，有的人找了一輩子也都沒找到合適的人。”

過了幾天，吳幼堅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丈夫鄭成波?！拔乙稽c都不害怕，如果我害怕的話，當天晚上就告訴我先生了?！?/p>

這是這個家庭的習(xí)慣，母親是兒子與父親之間溝通的橋梁，父子之間的話由母親傳達。

“他總是跟他媽媽說的，男人之間，這樣的事情不好說?！编嵆刹ㄟ@樣說。

鄭成波聽到這些，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但也沒有覺得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男的喜歡男的，歷史上也有。為什么喜歡?說不清楚。即使是異性之間，一個人為什么喜歡另一個人，也很難說得清楚。我有個女親戚，身材好又有文化，但她的老公卻跟保姆好了，這怎么說?男人喜歡男人也一樣，很多事情是別人沒辦法理解的。像張國榮那樣，人又帥又有錢，男的女的都喜歡，挺好的啊?！边@是鄭成波在八年后說的話。

八年前，聽妻子轉(zhuǎn)述了兒子的話之后，鄭成波說，他現(xiàn)在還小，沒有定型，長大以后會轉(zhuǎn)變的。

“現(xiàn)在媒體都問我當時有沒有壓力啊，其實這些都是媒體設(shè)想的壓力，我當時都還沒見到什么具體的壓力，如果說他當時馬上要就業(yè)了，遇到因為是同性戀而不好找工作什么的，我可能會考慮一下，但沒有什么具體的壓力擺在面前啊。”吳幼堅有些激動地說。

“我最煩別人非要把什么痛苦啊、掙扎啊、反思啊強加在我身上，真是受不了。有家媒體在給我的電子郵件里說，同性戀對于一個家庭意味著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什么叫不言而喻?我看到這些就煩，好像把結(jié)果就給你定死了，好像你們這些父母一定會怎么怎么樣。一個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對我說，你的兒子是同性戀，是不幸的，你作為同性戀的母親，你也是不幸的，你應(yīng)該告訴其他母親，以你的經(jīng)驗，如何防止同性戀的產(chǎn)生……憑什么說我不幸，憑什么說同性戀就是沒教育好產(chǎn)生的?真是氣人?！眳怯讏栽秸f越激動。

鄭成波考慮過，會不會存在對兒子后天影響的問題。他思考的結(jié)果是——沒有。兒子小時候，既沒有被當成女兒來裝扮，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遇到過什么不良的引導(dǎo)……

鄭成波甚至想到自己。“我小學(xué)的時候也很崇拜一個男同學(xué)，足球踢得真棒，人又很好，我都把他寫到自己作文里了，但這是對一個男人的愛慕嗎?小學(xué)生哪懂得什么愛啊，還有，我喜歡女同學(xué)啊。”

不管自己怎么考慮，眼前的事實是，兒子是喜歡男人的。

“柜”里來的人

鄭遠濤房間的書架上滿是書和碟，中外文皆有。他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英文專業(yè)。“從小對文學(xué)藝術(shù)比較感興趣，還經(jīng)常跟外公談?wù)剼v史?！?/p>

桌上一盤林憶蓮的CD比較顯眼?！斑@次從北京回到廣州，到香港看了林憶蓮的演唱會，才唱了兩小時，有些短?！彼麜犞荑?、李香蘭，這些年代久遠的女歌星。黃耀明，他是喜歡的，一個同性戀歌手。

鄭遠濤在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之前，已經(jīng)了解同性戀是怎么回事了。他沒有許多同性戀者曾有過的感覺——全世界就我一個人和別人不一樣。

“小學(xué)的時候，喜歡電影，在廣州能看到香港的電影雜志，雜志上會說到香港的同志電影節(jié)，這也是了解同性戀的途徑，知道了很多關(guān)于同性戀的信息。”

鄭遠濤說話柔和，聲音有磁性，彬彬有禮?！靶r候沒變聲音之前，我說話聽起來有些像女孩子。”

很多男孩子小時候喜歡玩槍玩炮，“但我不喜歡，我喜歡毛絨玩具和洋娃娃?！?/p>

鄭遠濤讀小學(xué)的時候，對自己的性取向朦朦朧朧，進入初中之后，越來越明白?！吧象w育課的時候，男生濕透的衣服，突出來的胸部輪廓，會吸引我，有時候還開玩笑地用支筆把他們的衣服撩開?！编嵾h

濤笑。

悄然而至的青春期，當許多男生在夢中與異性云雨一番而遺精的時候，“我的夢中出現(xiàn)的是男生?！编嵾h濤說。

鄭遠濤高中的時候，有位女生與他很要好，經(jīng)常在一起?！皟扇说膶W(xué)習(xí)成績都很好，不是他第一名，就是她第一名，不相上下。我和先生注意到他們倆關(guān)系密切，心里覺得挺好的?！?/p>

“其實那個女同學(xué)有男朋友，我只是和她有共同的興趣，聊得來?！编嵾h濤說。

吳幼堅和鄭成波以為，兒子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處在戀愛之中。實際的情況是，早在父母之前，鄭遠濤已告訴這位女孩子，自己是同性戀?！拔覍λ南矚g是友情，不是愛情。我有很多要好的女同學(xué)，都是這樣的?！?/p>

高一的時候，一位身材高大的男生成為了鄭遠濤的同桌?！跋矚g他的性格，放得開，勇于承擔，不會有什么畏懼，爽朗，和我很不一樣?！?/p>

遠濤陷入了對這位男生的迷戀。“當時并不是想追求他，只是想表達我喜歡他，因為我知道他完全是異性戀?！?/p>

他決定向這位男生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意。于是，他給他寫了一封信。

寫信的結(jié)果是，“他還是比較害怕”。這位男生告訴鄭遠濤，他將信撕掉了。“他并不是忿恨，而是怕別人看到，特別是怕被他爸媽看到，對我不利，他愿意為我保留這個秘密?！?/p>

后來分班，一個理科，一個文科。

“當時他避開我，難過是有的，但也比較理解，自己會有些孤獨感，也會和女性朋友說自己的心情，但高中比較忙，也沒去想太多?！?/p>

這個男生開始拉開與鄭遠濤的生活距離。后來，兩人各自上了不同的大學(xué)，漸漸沒了聯(lián)系。

鄭遠濤在廣州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英文專業(yè)就讀的時候，以自己的經(jīng)歷為原型，寫了一篇英文小說《The Last Night》(《最后一夜》)。這篇小說打動了教他們作文的英文老師，老師讓他在全班面前宣讀?！白x的時候。緊張，聲音都是抖的，好在還是讀完了?！碑敃r，他還沒有對大學(xué)同學(xué)“出柜”。小說讀完，“有些敏感的同學(xué)猜到了。”

男朋友們

進入大學(xué)的鄭遠濤，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了很多“同志”。讀大二那年，他與從事美術(shù)設(shè)計的“揚”相愛了。

吳幼堅和鄭成波不久就知道兒子有了男朋友。吳幼堅生日那天，“揚”買花前來祝賀，算是與家長見面。

“他的男朋友來到家里，就當是朋友，熱情招待聊天，不談這些事情(同性戀)，談普通的家長里短，這樣也不尷尬?！编嵆刹ㄕf。

在了解了“揚”的一些情況后，吳幼堅覺得他倆在一起很合適，“我挺喜歡這樣的孩子?！?/p>

事情并沒有在吳幼堅想象的軌道上前行，“揚”在跟鄭遠濤相戀不久后，又交了一個女朋友?！皳P”自己說他對女與男的興趣是三七開，他是個雙性戀。“揚”來自一個軍人家庭，他的父母不會接受他的同性之愛，他說他會選擇與女性結(jié)婚。

“他甚至說他可以背著女朋友和我保持關(guān)系，這把我當成什么了?！编嵾h濤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決定結(jié)束自己的初戀。

這段感情對鄭遠濤打擊很大，他說，在與“揚”分手的那個暑假里，為排遣郁悶，他走馬燈似的跟多個男性來往，其中不乏一夜情。

不過，這樣的日子止于那個暑假。

“單純的性滿足重復(fù)下去沒多大意思，缺少回味和溫暖?！编嵾h濤認為同志本身需要自尊與自愛。

過了兩年，鄭遠濤已經(jīng)工作。他有了新的男朋友，他與在廣州一所高校當外教的新西蘭青年“森”相愛了。“森”，比他大15歲。

“他既然喜歡這個人，也不好反對，主要還是尊重他的意見?！编嵆刹ㄕf，“如果年齡相當自然好了，不相當也不反對，他成年了，這是他的自由?！?/p>

“森”的母親從新西蘭來中國時，與鄭家三口見了面。廣州流花湖公園，兩家人同游，這在同性戀者世界里是難得一見的景象。以往學(xué)過些法語英語的鄭成波能與“森”的母親簡單交談。新西蘭老太太兜里放著幾張便條，是剛學(xué)會的中文會話，不時拿出來說上幾句。

兩家人挺投緣，都對兒子的男朋友感到滿意，這情狀，透著些要“談婚論嫁”的意思。

“看到他倆牽著手的樣子，好像自己多了個兒子?！眳怯讏孕稳莓敃r的感覺。

然而，鄭遠濤后來還是和“森”分手了，相處一段時間之后，他覺得兩人并不是那么合適。

2005年，從廣州去北京工作的鄭遠濤認識了“小周”，開始了他們延續(xù)至今的戀情。

每當“小周”在山西的父母要到北京看望兒子前，“小周”和鄭遠濤都會將房屋重新收拾一遍。最關(guān)鍵的是如何將床整理得像是兩個人睡在各自的被窩里。這些“預(yù)防”工作做得不錯，在小周的父母看來，鄭遠濤只是和兒子同租一屋的室友。

倘若是鄭遠濤的父母來北京的話，上述情形并不會出現(xiàn)。2007年春節(jié)，“小周”南下廣州，見了鄭遠濤父母，在家里住了幾天。

個人影集

鄭遠濤第一次在媒體上“出柜”是在2004年。

2004年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鄭遠濤接受廣州電視臺采訪，為同性戀者艾滋病預(yù)防項目做公益宣傳。

鄭遠濤并不介意用自己的真名出現(xiàn)，但電視臺還只是用了“阿濤”。

“親戚看了電視后，問我，那個‘阿濤怎么這么像遠濤啊，又不敢確定?！眳怯讏哉f。

吳幼堅覺得還不是公開兒子性取向的好時機，支吾幾句就過去了。

陸續(xù)有媒體找到鄭遠濤采訪，向吳幼堅詢問兒子情況的人越來越多，吳幼堅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告訴親朋好友們實際情況。

這讓很多人驚詫不已。

吳幼堅覺得自己不是專家，沒辦法用非常專業(yè)的知識跟他們說清楚，但她認為，兒子做的不是錯事、壞事、丑事，她尊重和支持兒子。

“朋友們聽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畢竟這是我的兒子嘛?！眳怯讏哉f。

2005年11月，南方電視臺找到鄭遠濤。南方電視臺認為，既然父母支持的話，你是不是可以讓父母來說一下。鄭遠濤向媽媽轉(zhuǎn)述了電視臺的意思。

“我一聽，覺著這件事情就比較大了?！眳怯讏哉f，“廣州是我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有數(shù)不清的熟人，我又是當編輯的，聯(lián)系著大批作者，還有娘家和婆家?guī)资挥H戚，我在電視上出現(xiàn)，他們會怎么看?”

吳幼堅認為，促使她下決心的，“是一個人、一句話、一件事。”她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和14年前的夏天。

14年前，1993年，46歲的吳幼堅出版了包含250多幀照片、280多首詩的個人影集——《這一株三色堇》。

吳幼堅回憶，1992年夏秋季節(jié)。在與兩位同事的閑談中，她告訴同事，曾與先生商議，到她50歲時要出版一本影集。“這兩位編輯覺得，這是體現(xiàn)90年代中國知識女性精神風(fēng)貌的一本書，是反映普通人自我意識覺醒的創(chuàng)舉，他倆鼓勵我不要再等5年，想做就去做吧?！?/p>

“我后來才知道，劉曉慶、周潔這些

大明星的個人寫真集都還出在我的后面。”吳幼堅笑言。

為了出這本影集，吳幼堅和鄭成波把僅有的兩萬塊錢積蓄拿出來了，兒子也把自己積攢的壓歲錢都貢獻了出來。但這兩萬塊錢還不夠，親戚朋友和社會上的其他人士還捐助了5萬塊錢。

“都不敢跟家里親人說，家里人會說，都窮得叮當響了，還做這些不賺錢的事情。”吳幼堅回憶當時的情況。

影集里有一張照片，正是一直掛在她臥室床頭那張裸照。

“這是1983年拍的，當時我已經(jīng)36歲，趁著體型還比較好，我讓先生給我拍了這張照片，原來就是留著自己看的，也沒想著要發(fā)表?！眳怯讏哉f。

據(jù)吳幼堅回憶，當時參與影集配詩的一對夫婦建議她增補一張背面裸照，使影集更真實全面，于是，她和丈夫從十年前拍的照片中選了這張正面的、近似體操動作的裸照。

即將簽印時，鄭成波有些猶豫，擔心這頁會成為全書敗筆?！拔覇査麨槭裁椽q豫，他說影集畢竟是要公開的，讓那么多學(xué)生和作者、讀者看到你的身體……怕出書后有人寫文章攻擊。我說，有什么好顧慮的，自己的照片真實地表現(xiàn)一下自己，想清楚就別動搖?！眳怯讏哉f。

書印好了，首發(fā)式在即?！拔蚁掳嗪蠼?jīng)過自家的客廳，看到母親倚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父親在看《羊城晚報》。”

吳幼堅的父親吳有恒是一個傳奇人物，他和妻子曾珍都是1936年香港第一個中共地下黨支部的成員。兩人當年從假夫妻成為真伴侶。1945年，吳有恒曾步行11個省抵達延安，參加中共“七大”。1949年后，吳有恒曾擔任廣州市委書記、《羊城晚報》社黨委書記兼總編輯、廣東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他同樣是個性堅強的人。1956年。吳有恒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公開批評斯大林對于價值規(guī)律的觀點，轟動一時。

“斯大林的觀點認為，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價值規(guī)律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而我的岳父反對這樣的觀點，他當時任廣州市委書記，了解經(jīng)濟工作的狀況，他認為，社會主義條件下，價值規(guī)律同樣起作用?！编嵆刹ㄕf。

1980年5月，吳有恒任總編輯的《羊城晚報》發(fā)表《最后的二十七天》，率先披露劉少奇之死……

制作影集準備了很長時間，吳幼堅沒有告訴過自己的父親。“第二天就要首發(fā)了，覺得既然‘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也不怕說了?！?/p>

“我先生晚飯時問父親，幼堅出這么本書，有沒有那么一點意思?父親說了三個字：有意思?！?/p>

吳有恒收下了有女兒女婿簽名蓋章的寫真集。

“首發(fā)式第二天，我下班回到家里，父親正在看報紙。我問，你抽空看了看影集吧?他答，我全看了，都是真詩，都有真情。”吳幼堅說她當時大感輕松，一塊石頭落了地。

家族的看法

“我曾有勇氣做了那么件有意思的事，今天怎么就猶豫了?”吳幼堅說，“如果父親健在，他一定會鼓勵我——有意思?！?/p>

兒子站出來為同性戀說話，吳幼堅覺得作為母親，應(yīng)該與他站在一起。

就這樣，吳幼堅出鏡接受了采訪。母親公開在電視上支持同性戀兒子，這在全中國是頭一回。

節(jié)目播出當天上午，吳幼堅給許多親友、作者打了電話，又給單位全體同事寫了公開信，叫大家晚上抽空看看南方電視臺的《封面故事》。

一些人通過電視認識了這對母子?！暗诙?，出租車司機對坐車的兒子說，你就是電視上那位吧?我和兒子到餐廳吃飯，服務(wù)員對我們說，我在電視上看見你們了?！?/p>

“親戚朋友知道遠濤的事情，大部分不理解?！编嵆刹ㄕf。

吳幼堅有七兄弟姐妹，聚會時沒有人提起這個話題。“他們知道我們家三口都很有個性，不便說?！眳怯讏孕Φ馈?/p>

“人家都從電視上看到了，我們才知道，我們不是說不理解不贊成，還是很喜歡遠濤，不會因為他是同性戀而對他不好，但不必說出去呀?！编嵾h濤的姑媽說。

有人在吳幼堅的博客上留言：“一個玷污了她父親英名的無恥女人——吳幼堅。毛主席啊，你當年的革命者互相稱呼‘同志，可是，今天，‘同志一詞被同性戀所玷污，所取代。多么悲哀啊?！?/p>

“稍有閱歷的人都不難判斷，這樣的行文出自哪類人之手?！眳怯讏詺鈶嵉卣f。

如果吳有恒還在世，他會接受自己外孫的同性戀身份嗎?

“按照他外公的思想，肯定是不會干涉他(鄭遠濤)的自由的。1992年，我辭掉暨南大學(xué)教師的工作下海開攝影店，1993年，我老婆出寫真集，他都沒有反對啊。他的思想是很前進、很開放的。他的歷史知識這么豐富，肯定知道歷史上很多人是同性戀?！编嵆刹ㄕf，“只要是對歷史對人性有了解的話，都能夠理解的，而不會把他們當怪物看?！?/p>

吳幼堅和鄭遠濤同意鄭成波的看法。

傳宗接代的問題

一位湘西的朋友給吳幼堅打電話說，難道你不想當奶奶嗎?遠濤的生命由誰來延續(xù)啊?

“這個朋友40多歲，生有三個男孩，他對沒有人給我傳宗接代很不可理解。很多人都問同性戀怎么傳宗接代呢?我說，萬一我們兩個人當初沒生出遠濤來呢，是不是就不用活了。即使我的兒子是異性戀者，他如果不愿意結(jié)婚呢，也逼著他結(jié)婚么?如果結(jié)了婚，兩口子又不想要孩子，那怎么辦呢?這其實不是同性戀的問題，這是關(guān)于什么是幸福的問題。要求別人家的孩子應(yīng)該怎么做，就更沒有道理了?！眳怯讏哉f話時，給人的感覺是“密不透風(fēng)”，別人很難插上話。

鄭遠濤的父親鄭成波是他那一代家中惟一的男丁，鄭遠濤又是他惟一的兒子，從傳宗接代來說，兩代都是單傳。

鄭成波是越南歸僑，1940年出生在越南海防。他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改嫁他人。他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弟弟后來病死了，他和姐姐跟著家中有眾多子女的姑媽過日子。

鄭成波從懂事的時候就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他的姑姑也沒有告訴過他?！肮霉糜洃浟懿睿：染?。整個人經(jīng)常是不清醒的?！编嵆刹ㄕf。

1957年秋，17歲的鄭成波決定告別越南海防，前往故土——中國廣東。

鄭成波在廣州進入華僑補習(xí)學(xué)校時，需要填寫自己的生日和父母的姓名?；盍诉@么多年，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日、父母叫什么名字。他想了想，想到了兒童節(jié)，于是寫下自己的生日：1940年6月1日。他還給父母起了名字，父親叫鄭德誠，母親叫阮秀蓮。

“誰見過兒子給父母起名字的?你見過嗎?……”鄭成波說到這里時笑了，笑聲中混雜著滄桑與不堪。

1967年，暨南大學(xué)學(xué)生鄭成波成了東方紅公社的成員，他們到老干部吳有恒家調(diào)查情況。吳有恒給他們談了很多，鄭成波覺得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老同志。

在這個家出入，他認識了吳有恒的二女兒吳幼堅。當時，吳幼堅已經(jīng)改名叫毛鋼堅，與領(lǐng)袖同姓，名則更加堅硬。

1968年，鄭成波要到江蘇南通的農(nóng)場勞動前夕，向吳幼堅表白愛情?！爱敃r只是口頭承諾了，六年之后，他沒有找其他人，兩人就在一起了。”吳幼堅說。

1977年，兩人在湛江相聚。

經(jīng)常下船工作的吳幼堅流產(chǎn)過兩次。1979年，兩人調(diào)回廣州工作，吳幼堅才第三次懷上了孩子。1980年9月，孩子出生了，被取名為“遠濤”。這年，吳幼堅33歲，鄭成波40歲。

“我從小到大都是獨來獨往，我姐姐也在越南，后來才回來。家族觀念很淡，傳宗接代的觀念也沒有?！编嵆刹ㄕf?！拔易约菏亲陨詼绲囊粋€人，有我沒關(guān)系，沒我也沒關(guān)系。我從來不跟遠濤講家譜，講爺爺怎么樣啊，我自己都不知道，往事不堪提?！?/p>

“很多事情都不是按照你想的那樣的，將來會怎樣，不要想那么多，能過好今天就過好今天。”

“父母是需要幫助的”

很多“同志”會羨慕鄭遠濤，因為大多數(shù)“同志”不得不在“柜子”里繼續(xù)他們的生活。

11月6日，吳幼堅和兒子一起去看望腳傷未愈的同性戀朋友阿強。

阿強是“同志”里的知名人物，他的博客“夫夫生活”已經(jīng)很火了。阿強的一個遺憾是，他的母親至死都還不知道他是同性戀。

在阿強做東的聚會上，小東專門帶著自己的男朋友小輝來看吳幼堅。小東說他是帶著私心來的，因為他準備向自己的母親“出柜”，他希望到時吳幼堅能做做自己母親的開導(dǎo)工作。

吳幼堅的舉動其實已經(jīng)影響了一些人。

電影編劇程青松認為吳幼堅對他的人生有重要影響。1994年，從四川省云陽縣電影公司停薪留職的程青松在家寫小說。1995年，程青松將小說《明天》投到《廣州文藝》得以發(fā)表，責任編輯是吳幼堅?！八o了我很多鼓舞，讓我沒有放棄文學(xué)這條道路。1995年，我考上了北京電影學(xué)院文學(xué)系。主考官正是看了我已經(jīng)發(fā)表的幾篇小說，決定要錄取我。”

2003年10月，程青松無意中看到吳幼堅和同性戀兒子鄭遠濤一起接受電視臺采訪的新聞。

“這個新聞給了我極大的震動，我沒想到我認識多年的一個老師，會勇敢地跟兒子一起公開面對媒體。我把這個報道也給了我的父母看，他們也同樣震動。隨后我通過廣州的記者朋友找到了遠濤和吳老師的電話。我父母跟吳老師通了電話。大家感覺像失散很久的家人。某一天，父母突然很平靜地跟我說，他們會像吳老師支持遠濤一樣支持我。他們認可了我的同志身份。正是吳老師和父母給了我‘出柜的勇氣。一個多月后，我在新浪博客上公開了自己的同志身份?！?/p>

如今，關(guān)于同性戀的話題仍然無法輕松地放在普通中國人自家的餐桌上互相討論，父母與子女的交談似乎經(jīng)常維持在單線的狀態(tài)，就像電影《喜宴》里面那樣。同一個家庭里，每兩個人之間都有秘密，這是人與人之間奇妙的溝通景觀。

即便是在鄭遠濤的家里，時至今日，這一家二三口仍然沒有同時在一起談?wù)撨^關(guān)于同性戀的任何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