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軼斌
當讀到“星空,非常希臘”這樣的語句時,即使我們不知道這是誰寫的,也能感受到其作品的俊秀與空靈。當讀到李敖“五百年來,中國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的時候,其狂放不羈的性格就在我們面前展露無疑。語言之于文章,正如肌膚與表情之于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肌膚與表情。不同的文章也應(yīng)有不同的語言。但遺憾的是,目前中學生作文的語言很多是像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請看:
痛苦是無人理解的悲哀,我無助地面對人生的挫折;痛苦是心靈最深的折磨,我無法用語言來訴說;痛苦是黑暗中的摸索,我前進的途中滿是坎坷。但我知道,心靈是一方廣袤的天空,可以包客人世間的一切;是一片寧靜的湖水,可以照映出思想與靈魂;是一片皚皚的雪原,可以折射出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朋友是人生路上的伙伴。我們曾經(jīng)一起向理想沖刺,一起為理想努力。就算什么也沒有,在一片孤寂中,有理想,就有目標,就有世界。為著自己的理想沖刺,是最美好的事情了。理想是我生命的支點,我愿意為它忙碌,追求我生命的意義。
如此這般的語言,在學生的作文中俯拾皆是。學生甲的文中有類似的語言,乙的文中也有;學生丙的記敘性文章中有,丁的議論性文章中也有,總而言之,這樣的語言一如撲克牌中的“百搭”。
想起王朔文章中的一段話來:“我一看這些詞就暈,就麻蠅,就像碰到了膩友,就料到這本書是什么人寫的,大概要講什么:優(yōu)雅、檔次、格調(diào)、情結(jié)、關(guān)懷、巨大、精神、理想……”我并不喜歡王朔的“痞子氣”,但對這段話語卻極為認同。撇開中學生作文立意、選材、結(jié)構(gòu)等方面的因素,單就語言來看,在句式、體式等方面均存在著問題。
一、句式的單調(diào)
上述所舉第一段話語,比喻與排比的運用可謂駕輕就熟,但是句式的單調(diào)也顯而易見。其實,好文章都是不怎么板正的,常常是繁簡結(jié)合,濃淡相宜,疏密有致,快慢相間,整散統(tǒng)一。
潑墨人物畫第一需要的是畫家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必須有躍馬攬轡、奔逸天岸的豪縱之情;必須有萬象畢呈、造化在手的移山心力;必須有饑鷹渴驥、掣電奔雷的箭發(fā)之勢。當此之時,解表盤礴,目空今古,放筆即來筆底,狀物如在目前??v筆處如飛瀑之懸匡廬,收筆處如鴻聲之斷衡浦。閎肆至極,不失矩度;姿情欲狂,將歸內(nèi)斂。這還不是潑墨畫最難處,潑墨人物更難在這瞬息間,畫家還必須與所表現(xiàn)的人物心許而情侔,神遇而跡化,這是何等高妙的境界!潑墨人物畫與猥瑣、遲疑、怯懦、審慎諸情狀無緣。
這是學者型畫家范曾先生文中的一段話,它美妙而雄辯,發(fā)而為文,大開大闔,行云流水,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藝術(shù)家的底氣、稟賦與識見。范曾先生是極擅長寫排比的,但他并不一味地使用整句,而是把握了語句的節(jié)奏,該快時決不慢,該慢時決不趕;把握了筆墨的分配,該著墨時決不儉省,該精當時決不奢侈。他極盡遣詞造句之能事,把在常人寫來極平常的句子調(diào)理得有聲有色,變化多端。
句式的散整、松緊和長短要靈活得體,以簡潔明快為原則。整句形式整齊,聲音和諧,氣勢貫通,意義鮮明,因此,適于表達豐富的感情、深刻的感受。散句的結(jié)構(gòu)則靈活多樣,其表達雖不像整句那么集中,但散而有序,豐富多彩,故能避免單調(diào)呆板,收到生動活潑的效果,所以,很多作家都是以散為主而整散搭配著運用語言。這對中學生作文語言的運用應(yīng)是一種很好的啟迪。
二、多余的修飾
上述第一段話語中的每一句都有定語和狀語,“無人理解的”“最深的”“黑暗中的”“前進的”“無助地”“無法”等等,這些修飾語似乎增強了情感,令人覺得累贅。
寫作是把自己的思想轉(zhuǎn)化成文字,因而文字就該對自己的思想負責。如果修飾能更好地表達思想,那么我們歡迎,如果修飾僅僅是為了修飾,那么就該拒絕。其實,好的語言不是通過修飾語來表現(xiàn)的,而恰恰是把思想隱藏在文字里面,用最簡單的話語,道出這個世界最本質(zhì)的東西,讓讀者自己去想象,去體悟,去品出弦外之音。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些句子再簡單不過,但是其中所蘊含的深意,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的。當宇宙本體、存在之道、精神本源這些最本質(zhì)的東西能通過簡單恒常的詞語來表達時,會與更多人的內(nèi)心相呼應(yīng)。因為單純的背后就是豐富,簡明的背后就是本質(zhì)。且看下面這一段話語:
去年冬天父親也故去了。此前他在北京治了一年半的病,又吃到了家里自種的絲瓜。父親是生意很重的人,前不久我收拾抽屜,發(fā)現(xiàn)一個包得嚴實的紙包,上面有他工工整整寫的“絲瓜籽”三個字。這是去年秋天收集的,是他為今年留的種子。
如果學生不清楚這是作家止庵所寫,就來給這樣的文章打分、寫評語的話,他們對分數(shù)一定很吝嗇,也多半會給出“語言平淡如白開水”之類的評語。其實,這樣的文字正通過“淡”而把陶淵明式的曠達之感傷流溢出來,去網(wǎng)住“人世間那一點微末而深重的情分”。止庵的文字簡約而純粹,決不夸張與煽情。原是《豆棚瓜架》一文的結(jié)尾,但后來還是覺得“巧得緊”,刪掉了。濃釅的語言也能造就好文章,我們不反對中學生作文語言的豐富與華美,但也希望他們能做一些這樣的減法。
三、缺失的關(guān)聯(lián)
曾欣賞過藝術(shù)巨匠趙無極先生的一些畫作,其畫面色彩常是變幻無常,浮動于若隱若無的空間。最難表現(xiàn)的諸如風、夢境、虛無,都在他的畫作上得到酣暢淋漓的表現(xiàn)。那令人心驚的紅、暈眩的黑,還有那比西藏的天空更深更透明的藍,都表現(xiàn)著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理念。原本以為是他對色彩的感覺特別精準,但是在他自己看來,真正表達內(nèi)心情感的不是某一種顏色,而是顏色與顏色間的相互關(guān)系,它們交互、穿叉、拼疊和浸漬,才產(chǎn)生了令人驚心動魄的意外的奇妙。
這讓我想起汪曾祺先生的文章:
金先生的樣子有點怪。他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每一學年開始,給新的一班學生上課,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彼难劬τ惺裁疵。也恢?,只知道怕陽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他后來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一只鏡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這就更怪了。
這段描寫金岳霖先生的話語,拆分開來,每一句都是平常不過,但放在一起,味道就出來了,金先生這一人物已從紙面呼之欲出。這正應(yīng)了汪老先生自己的話;“每旬話都是警句,那是會叫人受不了的。語言不是一句一句寫出來,‘加在一起的。語言不能像蓋房子一樣,一塊磚一塊磚,壘起來。那樣就會成為‘堆砌。語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話,而在話與話之間的關(guān)系。”
但看現(xiàn)在中學生作文的語言,如上述第二段關(guān)于“理想”的那段話,且不說四個句子間缺少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就是其中某一句的前后也缺少關(guān)聯(lián),“有
理想,就有目標,就有世界”,這“理想”“目標”“世界”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讀者是不清楚的,其實作者也未必清楚,這段話顛來倒去就是在說一個意思,即要為理想而努力,至于一會兒“朋友”,一會兒“我”的,恐怕作者自己都弄糊涂了。
四、虛無的體式
近幾年,中高考作文題的要求中多有“文體不限”一句,這確實提供了自主選擇文體的空間,給學生們帶來了福音,大家可以根據(jù)自己所擅長的文體來寫作,但很多學生卻在“文體不限”與“不要文體”之間錯誤地畫上了等號,以致出現(xiàn)了不少“四不像”的文章。其實,文章一旦脫離了文體,必定是不得要領(lǐng)的。
人們在閱讀不同文體的文章時,會有不同的閱讀期待。目前的PISA(國際學生測試項目)閱讀測評就把所有測評的文章分為四大類:為個人目的而使用,如小說、傳記、地圖、書信、郵件、博客等;為公共目的而使用,如通告、廣告、規(guī)劃、報紙、表格等;為職業(yè)目的而使用,如手冊、調(diào)查報告、備忘錄、時間表等;為教育目的而使用,如文章、圖表、數(shù)據(jù)表等。其實,寫作也未嘗不是如此。即使同為文學類作品,小說、詩歌、散文相互之間的差異也很大,這種差異很大部分反映在語言上。
比如,同樣是關(guān)于“讀書”這一題材,記敘類、議論類、描寫類、說明類等文章,語言都應(yīng)有自己的特點。
我的外祖父平時特別笨拙,還得我母親給他戴手套??伤麛[弄這些文物書籍時他的手卻像主祭那樣敏捷嫻熟。我曾千百次地看到他漫不經(jīng)心地起來,繞他的桌子轉(zhuǎn)一圈兒,一兩步就穿過了屋子,準確地抽出一本書,用不著選擇,一邊翻著書。一邊回到他的坐椅上去,剛一坐下,就用拇指與食指聯(lián)合動作一下子翻到需要的頁碼。并讓紙張發(fā)出一種皮鞋般的響聲。有時。我走近這些盒子,它們像牡蠣一樣打開著,我發(fā)現(xiàn)里面裸露的肌體,灰白發(fā)霉的葉片,有些腫脹,覆蓋著黑色的脈絡(luò),吸著墨汁,散發(fā)著菌味。
這段選自薩特《讀書》的話語,雖是譯文,但我們?nèi)钥梢宰x到作者對外祖父讀書情狀的入木三分的描寫:“用拇指與食指聯(lián)合動作”,對翻書動作的刻畫精確至極;“牡蠣”的比喻恐是前無古人,“裸露的肌體,灰白發(fā)霉的葉片,有些腫脹,覆蓋著黑色的脈絡(luò),吸著墨汁,散發(fā)著菌味”。這些描寫則把“文物書籍”的特點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而培根著名的《論讀書》中的話語,“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shù)學使人周密,科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修辭之學使人善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就完全是議論的語句,說理嚴密,有著很強的邏輯性。若是記敘、說明,則又有其他的語言表述方式,莫提默·J·艾德勒的《如何閱讀一本書》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字全是純粹的說明,準確而干凈。
文體是一種形式,而內(nèi)容和形式密不可分,某種形式期待著某種與之相適應(yīng)的內(nèi)容,某種內(nèi)容也必然表現(xiàn)為某種特定的形式。然而,中學生作文的語言很多時候不“合體”,文體意識的缺失使語言失去了文章應(yīng)有的個性。
五、低落的情緒
我們常??吹街袑W生的作文多小家子氣,當然也不乏大氣之作,像今年上海高考作文《他們》,有一篇文章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
望著他們之前的我們,仿佛是《逍遙游》中的蜩與學鳩,盤桓在梧桐樹那三丈的天地里,如井底之蛙般志得意滿。在我們把視線轉(zhuǎn)向他們之后,當我們深入到他們的世界之中,剎那間天地開闊。鵬鳥之逍遙,尚有待于六月之息的助推。我們好比那羽翼漸豐卻停于陸上的大鵬。他們便是那六月之息。唯有那股思想之大風呼嘯而來,我們才能扶搖直上九萬里,直抵達他們那建筑于天際的精神圣殿,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從上述語言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是一個具有文化底蘊,長于理性思考的學生。一個人的筆墨從何而來?來自于他的胸襟和視野。人生決定態(tài)度,視界決定境界。胸襟小,筆墨里的氣象就??;視界低俗,文字的境界也不可能高邁。一個人如果沒有對人生的體悟,沒有對世界的思索,他的語言必定是寡淡的。
而語言的寡淡與否與人寫作時的精神狀態(tài)有極大的關(guān)系。韓愈說,“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焙笕税阉睦碚摳爬ǔ伞皻馐⒀砸恕彼淖帧4_實,一個人精神狀態(tài)好的時候往往會才華橫溢,妙語如珠;倦疲的時候往往詞不達意。中學生常常為寫作文而苦惱,那“分娩”的過程痛苦不堪。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又如何能寫出令人滿意的文章?這時的文章,不是自然流溢出來,而是硬著擠兌出來的,所以語言要么是生澀,要么是拼湊,甚至是慘不忍睹。
總之,語言運用只是寫好文章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但其優(yōu)勢卻會影響到整篇文章的面目,因為語言是文章的肌膚與表情,是最直接讓人看清楚的。所以,中學生首先要訓練自己的“語感”,要辨別得出什么語言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其次是積淀,只有量的積累,才會有質(zhì)的蛻變,“語言不能像橘子皮一樣,可以剝下來,扔掉。語言是一種文化積淀”(汪曾祺語);此外,要善待語言,運用時不要用力過猛,一大堆的大話套話,就像化了舞臺妝的美女,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很少會有人喜歡的,只有一切合宜,才會有博雅之作、合體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