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看過兩名翻譯隔空吵嘴。挑起話端的是國內專門翻譯村上春樹的書的林少華。他批評村上春樹的臺灣翻譯者,大意是說“你啊,還是沒有文化底蘊,翻譯得不行,一點‘味兒’都沒有”。臺灣的翻譯者是女的,她先夸了一通林少華的翻譯,才畏葸地辯解道:“我們在面對原著時,自己的調調還是要少一些罷?!?br/> 我覺得自己有資格評價一下這件事。很不謙虛地說,我曾經(jīng)也是一個翻譯。當我還在上初中時,我最喜歡的作者比爾·布萊森出版了一本厚度高達二個磚頭疊起來的書,叫做《萬物簡史》。在中譯本還沒有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著手在課堂筆記本上翻譯,第一章是《宇宙的起源》。我的翻譯是這樣的:“無論你多努力,你都沒辦法體會一個質子有多小,它對于空問是多么謙虛,因為它實在是太……太太太小了。你會自然地——但是是錯誤的——想象宇宙是一個懷孕的點兒,在那黑暗的、無窮無盡的空間里。”
然后就沒有下文了,我的翻譯生涯,共計兩個小時。
當中文版本出來的時候,我抱著“哼,看看他的翻譯有什么了不起”的心態(tài)買了學習,同樣的話,他是這樣翻譯的:“無論怎么努力,你都永遠也想象不出質子有多么微小,占有多么小的空間。它實存太小了……把奇點看成是一個懸在漆黑無邊的虛空中的孕點,這是很自然的,然而是錯誤的?!?br/> 直至現(xiàn)存我還認為自己翻譯的版本好玩一些。我學比爾·布萊森的幽默筆法學了很久,自認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得很像了?!斎?,有些人看了我的翻譯,會認為是失畋的,因為讀者在其中看到我太想表現(xiàn)的不是比爾·布萊森,而是我自己。
我記得從前的一個英語老師在講課時經(jīng)常會旁白:“看這一段話用了兩個‘美’,多么沒有水平”。這么說,當一段原稿出現(xiàn)重復的詞時,翻譯家會難過得幾頓吃不下飯,一定要找出“美”的四十七種說法來代替。但有的時候,作為讀者的我,需要感到重復詞句的音質,如同幾個結結實實的拳頭打在胸口。
對于翻譯來說,最難翻譯的詞不是“微波各向異性探測器”等專有名詞,而是“是”“有”“在”等極普通的詞。為了用一個不那么平庸的字來代替它們,翻譯們什么都十得出來!可是卡夫卡和海明威的行文之美與他們用詞的限制是分不開的,翻譯們卻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好事,巧妙地掩護了作家的“貧血”。
我最近在讀一本里爾克的詩集,翻譯家的名字我就不曝光了。其中有一首叫《兒子》,第一小節(jié)是這樣翻譯的:“我的父親被流放,一名流放海外的王/位使節(jié)把他找/他的外套像一只豹/他的佩劍重又長?!?br/> 我用二人轉的形式載歌載舞地演繹了一遍,覺得還蠻流暢的。我相信那個翻譯一定使了很大的氣力壓抑自己,才沒有把最后一句翻譯成:“他的佩劍重又長啊,重——又——長!”
這個翻譯可能是頂尖的快板書表演藝術家,但是看完他翻譯的整本的《里爾克詩歌選》,我不相信里爾克會寫出“千錘百煉如繞指柔”的句子。
翻譯的最高權威,應該是原作者的個人風格,而不是服從另一個權威,所謂“優(yōu)美”等共同風格——更何況押韻押成二人轉本來就談不上優(yōu)美。
作為一個翻譯,在面對一篇還沒人見過的原稿時,怎么能夠不生歹心呢?我說的歹心,是投入翻譯員自己原創(chuàng)性的歹心。譯者一定會自己爭取不同的聲道,發(fā)出不同的蓋過作者的聲音,而不是盡量忠于原作者。只在一種情況下,我能夠原諒這種歹心,那就是譯者比作者更高招有趣。但是——恕我直言——這樣的人怎么甘心只當傳聲筒呢?
我桌子上擺了一本原版的福克納的《掠奪者》,我們的外教看劍了,他說:“這本書對你來說太難了,你為什么不看中譯本?”我用英語夾中文外加手語,吭吭哧哧地說:“我看過譯本,我現(xiàn)在想看看作者究竟說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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