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從漢代政治生活中,可以看到執(zhí)政者“得民和”意識的深刻影響。循吏的表現(xiàn),是這種政治理念的實踐?!罢俟?、“召公之風”,在漢代有相當高的社會知名度,有相當強的文化影響力。司馬遷在《史記?燕召公世家》中將召公治民成功的成就概括為“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它與漢碑文字遺存所見“得眾兆之歡心”,意義是相近的。漢代文字遺存所見“宜民和眾”,可以理解為這種原則的解說。“得民和”,成為當時理想行政的一種目標,其核心追求是“和”。所謂“上下和合”,與儒學政治原則相符合,也是大一統(tǒng)體制下政治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在《急就篇》和《焦氏易林》等文獻中,體現(xiàn)了這種政治文化理念在當時的普及程度,也曲折反映了較廣闊社會層面的政治要求。
關(guān)鍵詞 漢代 行政 得民和 循吏
〔中圖分類號〕K23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5-0134-06
與大一統(tǒng)政治體制得到鞏固的行政史進程同步,漢代政治思想逐步成熟。先秦諸子的政治理論經(jīng)過行政實驗和歷史總結(jié),有所修正,有所整合?!暗妹窈汀钡囊庾R及其形成的影響,體現(xiàn)了執(zhí)政集團的思考和實踐?!暗妹窈汀崩砟顚笫勒嗡枷氡憩F(xiàn)出啟示意義。對于相關(guān)現(xiàn)象進行思想史的考察,有助于認識當時的政治文化風貌,對于理解當時的社會結(jié)構(gòu)、階級關(guān)系以至時代精神,也將是有益的。
“民和”與“得民和”
《后漢書?桓帝紀》記載和平元年春正月乙丑詔曰:“曩者遭家不造,先帝早世。永惟大宗之重,深思嗣續(xù)之福,詢謀臺輔,稽之兆占。既建明哲,克定統(tǒng)業(yè),天人協(xié)和,萬國咸寧。元服已加,將即委付,而四方盜竊,頗有未靜,故假延臨政,以須安謐。幸賴股肱御侮之助,殘丑消蕩,民和年稔,普天率土,遐邇洽同?!逼渲小懊窈湍觑敝懊窈汀保豢醋魈煜掳捕?、行政成功的理想政治局面的表現(xiàn)。
漢代政治語匯中,很可能接近于“民和”的境界的,還有其他的表述方式。
《孝經(jīng)?三才》記錄曾子言論,有所謂“道之以禮樂,而民和睦”的說法?!稘h書?禮樂志》引作:“道之以禮樂,而民和睦?!鳖亷煿抛ⅲ骸啊缎⒔?jīng)》載孔子之言也?!敝猩綉淹跄钩鐾梁啝段淖印穼懙溃骸啊?,則人民和陸(睦),長有其國。士〔庶有□〕,……?!庇秩纭妒酚?周本紀》:“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漢書?魏相傳》載魏相奏言:“臣聞明主在上,賢輔在下,則君安虞而民和睦。”“民和睦”似乎可以理解為“民和”的一種說明。
《漢書?賈誼傳》:“禮義積而民和親?!薄懊窈陀H”也是“民和”。
《史記?禮書》所謂“萬民和喜”,語意亦與“民和睦”、“民和親”相接近。
《續(xù)漢書?律歷志上?候氣》劉昭《注補》引《易緯》所謂“人民和順”,也許更切近當時政治術(shù)語“民和”的真正涵義。
“民和”這種境界的實現(xiàn),有時稱作“得民和”。《史記?楚世家》說:“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薄妒酚?晉世家》寫道:“趙盾素貴,得民和;靈公少,侈,民不附?!薄暗妹窈汀迸c“民不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了漢初名臣蕭何的故事:
“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shù)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時??陀姓f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復加哉?然君初入關(guān)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復孳孳得民和。(注:《漢書?蕭何傳》作“尚復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shù)問君者,畏君傾動關(guān)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污?上心乃安?!庇谑窍鄧鴱钠溆?,上乃大說?!?br/> 執(zhí)政重臣“得民和”的政治表現(xiàn),暗示一種政治實力的形成,竟然可以導致帝王猜忌。
“宜民和眾”意識
漢印文字可見“宜民和眾”(注: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征補遺》,文物出版社1982年12月版,七?四,十二?六。),也有值得重視的政治文化意義。所謂“宜民”,自有較久遠的思想淵源。《漢書?刑法志》寫道:
“成康刑錯,雖未可致,孝文斷獄,庶幾可及?!对姟吩疲骸耙嗣褚巳耍艿撚谔?。”(注:顏師古注:“《大雅?假樂》之詩也,蓋嘉成王之德云?!保稌吩唬骸傲⒐α⑹?,可以永年?!保ㄗⅲ侯亷煿抛ⅲ骸敖裎摹短┦摹分o也?!毖詾檎擞诿裾?,功成事立,則受天祿而永年命。所謂“一人有慶,萬民賴之”者也?!保ㄗⅲ骸稘h書?董仲舒?zhèn)鳌芬嗫梢姡骸啊对姟吩疲骸嗣褚巳?,受祿于天?!癁檎擞诿裾撸坍斒艿撚谔?。”又《王莽傳中》:“《詩》曰:‘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酥^也?!鳖亷煿抛ⅲ骸啊洞笱?假樂》之詩也,言有功德宜于眾人者,則受天之福祿,天乃保安而佑助之,命以邦國也。”)
《詩?大雅?假樂》所謂“宜民宜人”與《尚書?泰誓》所謂“可以永年”,被結(jié)合起來,被解釋為“為政而宜于民者”可以“永年命”。賈誼說:“宜民宜人,民宜其壽。”(注:〔唐〕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一五引賈誼《新書》,學苑出版社,1998年。其意義是一致的。蔡邕也曾經(jīng)重申“宜民宜人,受祿于天”的說法。(注:〔漢〕蔡邕:《蔡中郎集》卷二《上始元服與群臣上壽》,齊魯書社,1985年。)可知為政應當“宜民”,是漢代相當普及的政治意識。
《焦氏易林》卷二《大畜?大畜》:“宜人宜家,業(yè)處子孫,求事大喜?!薄督故弦琢帧肪砣断?革》:“宜家宜人,業(yè)處子孫?!睗h器“富貴昌宜人洗”(注:《漢金文錄》卷五。)、漢印“貉宜家”(注: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征》九?十四,文物出版社78版。)、“貉宜家印”(注:《漢印文字征補遺》九?六。),以及鏡銘“多賀宜家受大?!保ㄗⅲ簱?jù)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文物圖象研究室資料庫,http://saturn.ihp.sinica.edu.tw/~wenwu/search.htm;姚軍英《河南襄城縣出土西漢晚期四神規(guī)矩鏡》釋作“多賀君家受大?!保段奈铩?992年1期。)等,是當時“宜人”、“宜家”觀念普及的文物例證。“宜人宜家”或“宜家宜人”,有助于理解“宜民宜人”的涵義。居延漢簡所見“魏郡內(nèi)黃宜民里”(E.P.T59∶7),則是“宜民”意識體現(xiàn)于地名的一例。所謂“受祿于天”、“可以永年”、“受天祿而永年命”,與漢代政論家“民宜其壽”的說法,都反映漢代社會經(jīng)過歷史思考,獲得了“宜民宜人”將有益于政權(quán)穩(wěn)定,有益于國祚長久的認識。
“和眾”的說法初見于《左傳》(注:《左傳?宣公十二年》說,“武有七德”,“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亦見于漢代人的著作《吳越春秋》卷五《勾踐歸國外傳第八》:“圣人將動,必順辭和眾?!辈苤驳恼撘舱f:“群下欣欣,歸心圣德,宣仁以和眾,邁德以來遠?!保ㄗⅲ骸蔡啤硽W陽詢:《藝文類聚》卷一二引曹植《漢二祖優(yōu)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上下和合”理想
《史記?循吏列傳》說到“上下和合”。《史記》中所見“上下和合”之另一例見于《魏世家》:“文侯受子夏經(jīng)藝,客段干木,過其閭,未嘗不軾也。秦嘗欲伐魏,或曰:‘魏君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暮钣纱说米u于諸侯?!睂崿F(xiàn)“上下和合”的境界,使得戰(zhàn)國激烈競爭時代敵國“未可圖也”,從而無敵于天下。
“和合”,在漢代已經(jīng)成為調(diào)整社會關(guān)系的一種理想原則。高層執(zhí)政集團內(nèi)部首先要求得“和合”?;首鍍?nèi)部的高度凝聚和團結(jié)和諧,即《史記?三王世家》所謂“和合骨肉”?!督故弦琢帧肪戆恕峨x?屯》所謂“和合六親”,似將“和合”原則拓展至于指導更寬層面的宗族生活。(注:《焦氏易林》卷八《離?屯》:“坐朝乘軒,據(jù)國子民。虞叔受命,和合六親。”或作:“坐車乘軒,據(jù)國子民。虞叔受命,六合和親。”)《漢書?杜延年傳》“合和朝廷”,更擴大了團結(jié)的范圍。而“上下和合”,則反映更寬廣層面的一致的政治態(tài)度,甚至體現(xiàn)了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的政治和諧?!妒酚?樂書》的表述,則是“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薄逗鬂h書?杜詩傳》對于同樣的政治意境,則寫作:“海內(nèi)合和,萬姓蒙福,天下幸甚。”
《漢書?公孫弘傳》記載了公孫弘對策即回答漢武帝的征詢時曾經(jīng)發(fā)表的有關(guān)“和”與“和合”的意見:“臣聞之,氣同則從,聲比則應。今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故心和則氣和,氣和則形和,形和則聲和,聲和則天地之和應矣。故陰陽和,風雨時,甘露降,五谷登,六畜蕃,嘉禾興,朱草生,山不童,澤不涸,此和之至也。故形和則無疾,無疾則不夭,故父不喪子,兄不哭弟。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則麟鳳至,龜龍在郊,河出圖,洛出書,遠方之君莫不說義,奉幣而來朝,此和之極也。”這位儒學政客的這段話,是答復漢武帝就“上古至治”“陰陽和”提出的策問而引出的。漢武帝說到一個“陰陽和”,公孫弘在回答時則竟然一口氣說了十四個“和”。特別是提出了“和之至”、“和之極”的表現(xiàn),值得我們在理解“和”的政治文化涵義時參考?!昂汀钡木辰?,是超過“同”與“比”,超過“從”與“應”的。
《太平御覽》卷五二二引《禮稽命征》曰:“禮之動搖也,與天地同氣,四時合信,陰陽為符,日月為明,上下和洽,則物獸如其性命?!彼^“上下和洽”,就是“上下和合”?!短接[》卷五六五引《說苑》說到“天氣”、“地氣”和“人氣”。關(guān)于“人氣”,有這樣的論說:“中元者,人氣也。其氣以定萬物,通于四時,象天心理禮樂,通上下四時之氣,和合人之情,以慎天地者也?!保ㄗⅲ哼@段文字不見于今本《說苑》。所謂“和合人之情”的意義,值得我們深思。(注:參看王子今:《漢代社會意識中的“和合”觀》,《社會科學》2006年7期。)這種營造“和合人之情”的文化意念,與漢代政治意識中的“得民和”追求,思想趨勢是完全一致的。
前引漢桓帝詔所謂“天人協(xié)和”以及“遐邇洽同”,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上下和合”的涵義。其內(nèi)容與“民和”的關(guān)系,亦明朗可知。
“得民和”的歷史標范:“召公之政”“召公之風”
司馬遷在《史記?燕召公世家》中記述了召公治民成功,得到普遍贊譽的故事:“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哥詠之,作《甘棠》之詩?!薄案侍摹背蔀椤罢俟钡臍v史紀念。而所謂“甚得兆民和”,則是“召公之政”的成功標志。
召公及其政治事跡,在漢代有相當高的社會知名度,有相當強的文化影響力。童蒙課本《急就篇》卷一有“燕楚莊”,顏師古注:“燕邵公,本周之同姓,其后以國為氏云。楚莊,言慕楚莊王也。”說到“燕”即想到“燕邵公”,或許確實也體現(xiàn)了漢代民間社會意識對“民人思召公之政”的某種以“慕”為傾向的歷史記憶。漢代有以“邵公”為名者。(注:《太平御覽》卷五一○引嵇康《高士傳》:“李邵公,上郡人。”“邵公,王莽時辟地河西,建武中竇融欲薦之,面辭乃止。家累百金,優(yōu)游自樂?!保h末袁安以“召公”為字,其行為也以召公為榜樣。(注:《太平御覽》卷九七五引《汝南先賢傳》曰:“袁安,字召公。除陰平長時,年饑荒,民皆菜食,租入不畢,安聽使輸芋。曰:‘百姓饑困,長何得食谷?先自引芋,吏皆從之。”《太平御覽》卷四七○引司馬彪《續(xù)漢書》曰:“袁安,字邵公?!薄逗鬂h書?袁安傳》:“袁安,字邵公?!保┖涡菀唷白稚酃?。(注:《后漢書?儒林列傳下?何休》。)《隸釋》卷三《張公神碑》可見“扶風安陵□□邵公”題名,應當也是以“邵公”為字的例證。這些現(xiàn)象,都可以看作對召公深心“思”“慕”的反映。(注:明人陳士元《名疑》卷三寫道:“漢人名字有同前人字謚者。如魯恭字仲康,伏恭字叔齊,翟宣字太伯,張禹、張敏俱字伯達,竇融字周公,袁安、何休俱字邵公,張步字文,公慶普、丁鴻俱字孝公,伏湛字惠公,陳重字景公,劉昆字桓公,耿NC034字定公,陳寵字昭公,趙NB025字伯陽(NB025一作嘉),衛(wèi)宏、蔡倫俱字敬仲,戴封、劉順俱字平仲,翟義字文仲,傅毅字武仲,馮逡、衛(wèi)颯、唐檀俱字子產(chǎn),寒朗、樂恢俱字伯奇,應奉字世叔,何熙、淳于恭俱字孟孫,郭躬字仲孫,賈逵、種NB026俱字景伯,鄧彪字智伯。其與孔門弟子同字者,如陳NB027字仲弓,鄭崇字子游,馬武、許荊俱字子張,王尊、吾丘壽王俱字子貢,杜欽、杜鄴、彭祖、孔光、NC035章俱字子夏,第五倫字伯魚,堅鐔字子NB028,傅NB029字南容?!睗h人名字用字體現(xiàn)的慕古傾向,“字邵公”是典型之例。)
民間政治文化感覺:“百姓追美甘棠”
作為召公政治表演重要布景的“甘棠”,曾經(jīng)集聚了諸多目光,成為漢代社會的文化關(guān)注點。人們仰視“甘棠”,其實表露出對召公“甚得兆民和”的敬意。(注:《詩?召南?甘棠》歌頌召公事跡:“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泵唷秱鳌方忉屨f:“《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國?!编嵭豆{》:“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泵嘁詾榇纹缎新丁芳捶从场罢俨犇信A”案例:“《行露》,召伯聽訟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边@里所說到的“男女”“百姓”,其實是可以同通常人們使用的“民”的概念對應思考的。)
《潛夫論?忠貴》寫道:“周公東征,后世追思,召公甘棠,人不忍伐,見愛如是,豈欲私害之者哉?”“甘棠”,已經(jīng)成為一個特殊的政治符號。又如《藝文類聚》卷四六引崔馬因《太尉箴》曰:“天官NB023宰,庶僚之師。師錫有帝,命虞作尉。茍非其人,NB024我帝載。昔周人思文公,而召南詠《甘棠》。昆吾隆夏,伊摯盛商,季世頗僻,禮用不匡?!薄案侍摹?,在從政人員的意識中,已經(jīng)具有某種文化象征意義?!端囄念惥邸肪砹钣取稏|觀賦》曰:“敷華實于雍堂,集干質(zhì)于東觀。東觀之藝,孽孽洋洋。上承重閣,下屬周廊,步西蕃以徙倚,好綠樹之成行。歷東NC036之敞座,庇蔽芾之甘棠。前望云臺,后匝德陽。道無隱而不顯,書無闕而不陳。覽三代而采宜,包郁郁之周文?!币惨浴氨诬乐侍摹弊鳛闈h王朝官方文化的華美包裝。
漢代政治文化遺存中屢屢可以看到借用“甘棠”傳說表揚當世官員的情形。這一現(xiàn)象,也可以看作心理深處對于“召公”的一種紀念。
蔡邕《劉鎮(zhèn)南碑》寫道:“蔽芾甘棠,召伯聽訟。周人勿NC037,我賴其楨。欲報之德,胡不億年。”(注:《蔡中郎集》卷六。)漢代碑刻資料中多有類似的意義深刻的政治文化信息?!峨`釋》卷六《北海相景君銘》在頌揚景君“興利惠民”的事跡后,又說到百姓哀傷其逝世:“民□思慕,遠近搔首。農(nóng)夫NC038耒,商人空市。隨輿飲淚?!北恼淖罱K有總結(jié)性的文字:“辭曰:考積幽穸,〔喪至〕□兮,□賢□□,翔議郎兮,再命虎將,綏元元兮,規(guī)英榘謨,主忠信兮,羽衛(wèi)潘屏,撫萬民兮,□□□□,恩彌盛兮,宜參鼎紼,堅干禎兮,不永麋壽,棄臣子兮,仁敷海岱,著《甘棠》兮,刊石勒銘,□不亡兮。”有注家說:“《甘棠》,即《詩?甘棠》?!保ㄗⅲ焊呶模骸稘h碑集釋》,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11月版,第73頁。)景君“興利惠民”致使“民□思慕”,以其“撫萬民兮”,以致民眾“恩彌盛兮”。其事跡的直接表現(xiàn),是與“民”的關(guān)系,一如召公之“甚得兆民和”。又《冀州刺史王純碑》稱頌王純“恩加窮民”的事跡,也使用“甘棠”典故:“氵不化甘棠,□過宥罪,政尚寬弘?!薄峨`釋》卷七《沛相楊統(tǒng)碑》也寫道:“德NC039?;呙瘢C039懷殊俗,慕義者不肅而成,帥服者變衽而屬?!奔捌涫攀?,“□民NC040爾,莫不隕涕?!逼滢o曰:“剛?cè)嶝?,NC039和NC039平。勛跡□矣,莫與爭光。甘棠遺愛,東征企皇?!薄峨`釋》卷九《廣漢屬國候李翊碑》也有“詠其《甘棠》”的說法。《隸釋》卷一二《趙相雍勸闕碑》也寫道:“在官五載,蒞政清平,有甘棠之化?!保ㄗⅲ骸峨`釋》卷二六作《趙相雍府君碑》。)又如《隸釋》卷二○《王子香廟頌》:“百姓追美甘棠”,《隸續(xù)》卷三《嚴讠斤碑》:“農(nóng)夫桑婦□,嘆合欠□□人”,“今歌于道□,□□甘棠君”,也都體現(xiàn)出“甘棠”作為一種政治文化符號,不僅僅是“召公之政”的歷史紀念,也指示著一種行政風格的導向。又如《隸續(xù)》卷一一《武都太守耿勛碑》:“歲在癸丑,厥運淫雨,傷害稼穡,率土普議,開倉振澹,身冒炎赫火星之熱,至屬縣,巡行窮匱,陟降山谷,經(jīng)營拔涉,草止露宿,扌求活□餐千有余人,出奉錢兩□□作衣,賜給貧乏,發(fā)荒田耕種,賦與寡獨王佳小男楊孝等三百余戶,減省貪吏二百八十人,勸勉趨時,百姓樂業(yè),老者得終其壽,幼者得以全育,甘棠之愛,不是過矣,又開故道銅官,鑄作錢器,興利無極,外羌且□等,怖威悔惡,重譯乞降,修治狹道,分子效力,□□如農(nóng),得眾兆之歡心,可謂NC041之若明神者已?!薄捌滢o曰:泰華惟岳,神曜吐精,育茲令德,既吉吉且明,宀是[HT]謂耿君,天胙顯榮,司牧蒞政,布化惟成,柔嘉惟賊,穆如風清,勤恤民隱,拯厄扶傾,匪皇啟處,東撫西征,赤子遭慈,以活以生,山靈挺寶,匈NC042乃平,愷悌父母,民賴以寧。”所謂“甘棠之愛”,體現(xiàn)為“得眾兆之歡心”,體現(xiàn)為“勤恤民隱,拯厄扶傾”,“赤子遭慈,以活以生”,“愷悌父母,民賴以寧”?!袄险叩媒K其壽,幼者得以全育”,“貧乏”“寡獨”得到救濟。而所謂“得眾兆之歡心”,自然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民間禮俗和社會生活的《焦氏易林》一書(注:參看王子今:《〈焦氏易林〉的思想史研究——兼論漢代經(jīng)典文化與民俗文化的交接》,《秦漢思想文化研究》,希望出版社2005年7月版。)中,也可以看到涉及“甘棠”的文字。如《焦氏易林》卷二《師?蠱》:“精潔淵塞,為讒所言。證訊詰問,系于枳溫。甘棠聽斷,怡然蒙恩?!保ㄗⅲ河帧督故弦琢帧肪硪凰摹堵?解》:“清潔淵塞,為人所言。證訓詰問,系于枳溫。甘棠聽斷,昭然蒙恩?!保┚砹稄?巽》:“閉塞復通,與善相逢。甘棠之人,解我憂兇。”卷八《離?需》:“高木腐巢,漏濕難居。不去甘棠,使我無憂。”“甘棠聽斷,怡然蒙恩”等文句,反映這些歌謠體文字的傳誦者處于社會下層的身份??梢浴敖馕覒n兇”,“使我無憂”的所謂“甘棠之人”,就是以召公為榜樣的循吏。
循吏的榜樣:“民皆樂其生”
“循吏”,是“奉職循理”,“奉法循禮”(注:《史記?循吏列傳》。,道德言行以及行政風格都符合儒學標范的官吏?!把簟币惨虼顺蔀閺恼藛T的榜樣。
“循吏”的政治原則是“為政宜民”。洪邁《容齋四筆》卷四《左黃州表》:“為政宜民,見于歌頌。史官當特書之于‘循吏’中,而僅能不沒其實,故為標顯于此。”司馬遷作《史記?循吏列傳》,“為政宜民,見于歌頌”,形成了歷史影響,于是后來的史書多有繼作。然而太史公起初之用意似不很明確。(注:鄭樵《通志》卷一六九《循吏傳一》:“《史記》始作而有《循吏傳》,后世因之不能易也。雖晉宋梁后魏曰‘良吏’,南齊曰‘良政’,其實皆‘循吏’也?!保罱B文《云在文稿?讀史記循吏傳》說:“太史公作《循吏傳》,列孫叔敖、子產(chǎn)、公儀休、石奢、李離五人。且遷之書,上自五帝,下至秦漢,而此五人者皆在周之末世。又孫叔敖、子產(chǎn)、公儀休,非以吏治為名,而奢與離又絕不載其政績,世多以為疑?!庇腥死斫鉃樗抉R遷以此發(fā)表對漢代吏治的批評。如沈豫《讀史雜記?史記循吏列傳》說:“《循吏列傳》孫叔敖、子產(chǎn)、公儀休、石奢、李離共五人,枚舉前朝,而漢代無一及焉,其吏治概可知矣。”尚《史記辨正》卷一○《循吏列傳》也寫道:“此遷刺武帝寵用酷吏,賊虐丞灬[HT]民而為傳也。首曰‘何必威嚴’,次序?qū)O叔敖、子產(chǎn)、公儀休、石奢、李離五人,不拘時代,不用聯(lián)貫,簡凈隱厚,斯為不愧循吏,而漢臣無一足與其數(shù)矣?!?br/> 《史記?循吏列傳》開篇有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司馬遷是在提示從政人員們注意,官吏“奉職循理”,是“為治”即進行正常的合理的行政管理的根本。而要求得這種“治”,執(zhí)政者必須精心處理好與“民”的關(guān)系。所謂“導民”,即引導使“良民懼然身修”。而“良民”“身修”,是配合“循吏”“為治”的最基本的社會條件。(注:有人理解此意,然而并不贊同以下層民眾為“本”的理念。如宋人葉適《習學記言》卷二○《史記》:“奉法循理亦可以治,何必威嚴。此對慘酷者而言,非本論也。季康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蓋是時吏治已趨于酷矣。而孔子之論如此,既不以本對末,固不以末勝本也。遷謂奉法循理亦可以治,是以末勝本也。后世之治終不能反之正者,自遷之為《循吏傳》始。”)
《史記?循吏列傳》中名列第一的,是楚相孫叔敖。關(guān)于孫叔敖的行政成功,司馬遷總結(jié)道:“施教導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秋冬則勸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樂其生?!薄皩瘛迸c“上下和合”的關(guān)系,值得重視。應當說,實現(xiàn)“民皆樂其生”的境界,是司馬遷肯定的政治理念中的一項基本原則。楚莊王時,幣制改革,“百姓不便,皆去其業(yè)。”面對“市亂,民莫安其處”的局面,孫叔敖果斷決定恢復舊制,使民心得以穩(wěn)定。司馬遷肯定了他的執(zhí)政原則:“此不教而民從其化,近者視而效之,遠者四面望而法之。”子產(chǎn)主持鄭國政務,扭轉(zhuǎn)了“上下不親,父子不和”的情形,實現(xiàn)了“市不豫賈”,“門不夜關(guān)”,“道不拾遺”,“田器不歸”,“士無尺籍”的“治”的局面。子產(chǎn)去世,“丁壯號哭,老人兒啼,曰:‘子產(chǎn)去我死乎!民將安歸?’”(注:太史公曰:“子產(chǎn)病死,鄭民號哭?!彼抉R貞《索隱》:“案:《左傳》及系家云子產(chǎn)死,孔子泣曰:‘子產(chǎn),古之遺愛也。’又《韓詩》稱子產(chǎn)卒,鄭人耕者輟耒,婦人捐其佩也?!保斚喙珒x休“奉法循理”,“使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币脖粯淞檎伟駱?。
“上順公法,下順人情”
司馬貞《索隱》為《循吏列傳》解題,說:循吏,“謂本法循理之吏也。”所根據(jù)的應是《史記?太史公自序》:“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無稱,亦無過行。作《循吏列傳》第五十九。”而其所本之“法”,所循之“理”,自是以民本主義為主題的。顏師古注解釋《漢書?循吏傳》之“循吏”身份:“循,順也,上順公法,下順人情也?!彼^“下順人情”,其實亦猶如說“下順民意”,也可以讀作對“得兆民和”以至“甚得兆民和”的一種解說。
《漢書?循吏傳》表彰的“循吏”,其品格和作風“皆謹身帥先,居以廉平,不至于嚴,而民從化”。文景時代的著名循吏有“河南守吳公、蜀守文翁之屬”。“文翁終于蜀,吏民為立祠堂,歲時祭祀不絕?!贝撕螅巴醭?、黃霸、朱邑、龔遂、鄭弘、召信臣等,所居民富,所去見思,生有榮號,死見奉祀,此廩廩庶幾德讓君子之遺風矣?!标P(guān)于召信臣事跡有更具體的表述:“好為民興利,務在富之?!保ㄗⅲ河袑W者據(jù)此認為,“循吏之好,好在一心‘為民’,好在時時處處為百姓‘興利’,并竭力‘富之’,讓其過上富裕生活?!眲⒙∮校骸豆糯难簟?,《華夏文化》2007年2期。)他們所謂“所去見思”的情形,一如“甘棠”故事。(注:〔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一五《考史》:“紹興間李誼言,《漢循吏傳》六人,而五人出于宣帝。《酷吏傳》十二人,而八人出于武帝。”“吏治視上之趨向?!保稘h書?敘傳下》是這樣總結(jié)該篇的主旨的:“誰毀誰譽,譽其有試。泯泯群黎,化成良吏。淑人君子,時同功異。沒世遺愛,民有余思。述《循吏傳》第五十九?!彼^“遺愛”,所謂“余思”,字句之后似乎隱約可以看到在集權(quán)政治烈日強光下,召公“甘棠”追求“得兆民和”的政治文化的綠蔭。
《后漢書?循吏列傳》記錄了十二位能夠“導德齊禮”,被看作“一時之良能也”的模范官員的“殊聞顯跡”。他們的行政實踐,使得“民得利益”,于是“父老稱歌”,“以仁惠為吏民所愛”?!逗鬂h書?循吏列傳》:“贊曰:政畏張急,理善亨鮮。推忠以及,眾瘼自蠲。一夫得情,千室鳴弦。懷我風愛,永載遺賢。”與召公“甚得兆民和”類似的政治反響,有任延“九真吏人生為立祠”,王渙“病卒,百姓市道莫不咨嗟。男女老壯皆相與賦斂,致奠NC026以千數(shù)”,“渙喪西歸,道經(jīng)弘農(nóng),民庶皆設盤桉于路”,“民思其德,為立祠安陽亭西,每食輒弦歌而薦之”,(注:《后漢書?循吏列傳?王渙》:“永初二年,鄧太后詔曰:‘……故洛陽令王渙,秉清修之節(jié),蹈羔羊之義,盡心奉公,務在惠民,功業(yè)未遂,不幸早世,百姓追思,為之立祠?!保┰S荊“遠近稱之”,“卒于官,桂陽人為立廟樹碑”,孟嘗“被征當還,吏民攀車請之,嘗既不得進,乃載鄉(xiāng)民船夜遁去”,“鄰縣士民慕其德,就居止者百余家”,劉寵“母疾,棄官去。百姓將送塞道,車不得進,乃輕服遁歸”,童翊“化有異政,吏人生為立碑”。這些事跡,雖然情節(jié)各異,受到民眾愛戴和懷念的情形,似乎都是“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故事的翻版。
《循吏傳》其實并沒有全面收納所有“循吏”的事跡?!稘h書?循吏傳》說“王成、黃霸、朱邑、龔遂、鄭弘、召信臣等,所居民富,所去見思,生有榮號,死見奉祀”,其中“鄭弘”自有傳,其事跡未列入《循吏傳》中。又如《隸釋》卷九《司隸校尉魯峻碑》:“辟司徒府,舉高第,侍御史。東郡頓丘令。視事四年,比縱豹、產(chǎn),化行如流,遷九江太守,□殘酷之刑,行循吏之道。統(tǒng)政□載,穆若清風。有黃霸、召信臣在穎南之歌?!濒斁靶醒糁馈?,其政治品格表現(xiàn)為堅持“事帝則忠,臨民則惠”的原則。
以“下順民情”為行政風格的“循吏”層出不窮,體現(xiàn)出漢代在大一統(tǒng)體制得以鞏固的背景下,政治管理形式走向成熟。而所謂“遺愛”、“余思”所體現(xiàn)的民眾對于這些模范官吏的情感追念,其實也可以理解為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的表達。這些重要的思想文化信息,漢代思想史研究者不應當忽視。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