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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明人傳狀文的文體特性與文化內(nèi)涵

2007-12-29 00:00:00郭英德
人文雜志 2007年5期


  內(nèi)容提要 明人傳狀文不僅格外關(guān)注踐行日常人倫的平民,塑造出一批平民化的道德人物形象,而且尤好為出身平民的“畸人”立傳,包括符合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奇節(jié)獨行之士和富于時代文化特征的放蕩形骸之士。明人傳狀文傳主身份的平民化,從一個方面昭示出明代文人勇于突破“區(qū)隔”界限的時代文化風(fēng)向。在傳主事跡的選取方面,明人傳狀文偏好選擇傳主的奇特之事、奇異之事與奇趣之事,加以重筆渲染。同前代傳狀文不同,明人傳狀文的選材求奇嗜異,表現(xiàn)出以奇顯真的文化趨向。明人傳狀文大多兼用敘事、抒情、議論、寫景等多種表現(xiàn)方式,作家在對各種表現(xiàn)方式進(jìn)行多元選擇和復(fù)雜組合時,往往自說自話,注入極其鮮明的主體意識,即著力以自我及其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作為出發(fā)點和參照系,來認(rèn)知和評價傳主的言行,彰顯自身的主體價值觀念。
  關(guān)鍵詞 傳狀文 明代 平民化 奇異化 主體性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5-0119-09
  
  一、引言
  
  記載一人生平事跡以傳于后世的文章,古時通稱“傳”。明人文體分類不厭瑣細(xì),常以文體名作為類名,因而在一些總集中,與“傳”文體形態(tài)相似的文章類型,尚有“行狀”、“述”、“書事”、“行實”、“雜記”等類名。清初黃宗羲(1610-1695)編《明文?!罚紝?、錄、事略、書事等文章并入“傳”類(注:黃宗羲:《明文?!罚ū本褐腥A書局影印清抄本,1987),卷三八七至卷四二八。),以類相從,略為規(guī)整。清乾隆間姚鼐(1731-1815)編《古文辭類纂》,分古文辭為十三類,其中“傳狀”類,兼收“傳”與“行狀”(注:姚鼐:《古文辭類纂》(《四部備要》本),卷首《古文辭類纂序目》。)。本文即從其義,以“傳狀文”統(tǒng)稱“傳”、“行狀”、“述”、“書事”等文章。
  明人傳狀文數(shù)量頗豐,特色鮮明,迥異前代,極富文學(xué)色彩。近20年來,一些中國古代散文史專著分別探討了明人傳狀文的某些特征,時有卓見(注:如郭預(yù)衡:《中國散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999);韓兆琦主編:《中國傳記文學(xué)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2);陳蘭村主編:《中國傳記文學(xué)發(fā)展史》(語文出版社,1999)等。)。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擬以傳狀文獨特的文體形態(tài)作為關(guān)注點,以明以前的傳狀文為參照系,從傳主身份的偏好、傳主事跡的選取、表達(dá)方式的運用三個方面,討論明人傳狀文的文體特性與文化內(nèi)涵。
  
  二、趨俗尚畸:傳主身份的偏好
  
  傳狀文是以記人為主的文體,傳主無疑是傳狀文敘事的聚焦點。因此,在明人編選的文章總集中,往往依據(jù)傳主的不同身份,對“傳”類文章進(jìn)行分類,由此體現(xiàn)出編選者對傳主身份的關(guān)注。不同的文章總集,所分小類不盡相同,如何喬遠(yuǎn)(明萬歷十四年[1586]進(jìn)士)《皇明文征》卷六二至卷六五“傳”類分為18小類,即:古賢、名臣、道德、文章、孝烈、節(jié)烈、義烈、奇節(jié)、獨行、篤行、厚德、清德、自述、閨德、藝術(shù)、支離、賢閹、物類(注:何喬遠(yuǎn):《皇明文徵總目》,何喬遠(yuǎn):《皇明文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齊魯書社,1997),第328冊影印明崇禎四年(1631)自刻本,卷首,頁81-83?!犊偰俊匪袨?6類,缺“閨德”、“藝術(shù)”,據(jù)正文補。);黃宗羲《明文?!肪砣似咧辆硭亩恕皞鳌鳖惙譃?1小類,即:名臣、功臣、能臣、文苑、儒林、忠烈、義士、奇士、名將、名士、隱逸、氣節(jié)、獨行、循吏、孝子、列女、方技、仙釋、詭異、物類、雜傳。兩相比較,何書分類,隨意為之,不免瑣碎;黃書分類,略從史傳,較為規(guī)整。
  參照以上兩部明文總集的分類,考察明人傳狀文的實際情況,我們不難看出,傳主身份的趨俗尚畸是明人傳狀文鮮明的文體特征之一。
  自魏晉六朝以來,道德典范人物一直是歷代傳狀文傳主身份的首選,如吳訥(1372-1457)《文章辨體序說》云:“……后世之學(xué)士大夫,或值忠孝才德之事,慮其湮沒弗白,或事跡雖微而卓然可為法戒者,因為立傳,以垂于世”(注:吳訥著、于北山校點:《文章辨體序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第49頁。)。明人傳狀文也不例外,如《皇明文徵》中“古賢”、“名臣”、“道德”、“孝烈”、“節(jié)烈”、“義烈”、“奇節(jié)”、“篤行”、“厚德”、“清德”、“閨德”等類所記傳主,《明文?!分小懊肌薄ⅰ肮Τ肌?、“能臣”、“忠烈”、“義士”、“名將”、“隱逸”、“氣節(jié)”、“循吏”、“孝子”、“列女”等類所記傳主,大都屬于道德典范人物。
  但是細(xì)加考察,同前代傳狀文中的道德典范人物相比較,明人傳狀文的傳主身份發(fā)生了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格外關(guān)注踐行日常人倫的平民。徐渭(1521-1593)《錢先生傳》曾說:“世之傳士者,多用皎皎赫赫,不爾謂不足以震世,不傳焉,于是中庸之士多泯泯。噫,抑何謬耶!”(注:徐渭:《徐渭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卷五一,《徐文長逸稿》之二十,第1040頁。)相對淡化“皎皎赫赫”的傳主身份,而更多地矚目于“中庸之士”,為平民立傳,這一現(xiàn)象在元明之際宋濂的傳狀文中就已露端倪,如《杜環(huán)小傳》中的杜環(huán)是南京一介書生,《李疑傳》中的李疑是一位小店主,《李歌傳》中的李歌是賣唱歌妓,而《孝子丘鐸傳》、《危孝子傳》、《瞿孝子傳》等也都以平民為傳主(注:見宋濂:《宋文憲公全集》(民國五年[1916]孫鏘??瘫荆矶?、卷二一。)。
  從總體上看,明以前的傳狀文多以帝王將相、達(dá)官世家、英雄豪杰、高士名流等作為傳主,而明人傳狀文則將筆觸探及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偏好于為平民立傳,塑造出一道道五彩繽紛的人物畫廊,展示出明代社會的眾生相,形成鮮明的特征。例如,《明文?!肪硭囊晃逯辆硭囊痪艦椤胺郊紓鳌?,收錄傳狀文46篇,占全部“傳”類文章(共收錄300篇)的15.3%。這些傳狀文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平民形象,生動地表現(xiàn)了眾多平民的一技之長與性格風(fēng)貌,肯定了他們的人生追求與人生價值。其中傳主,有古今相士卜者,如王NB038《齊琦傳》、戴良《袁廷玉傳》、陳謨《乘槎客傳》、曾朝節(jié)《二客傳》、劉伯燮《日者蔣訓(xùn)傳》、何宗彥《王曉山傳》;有古今名醫(yī),如戴良《呂NB039傳》、朱右《滑攖寧傳》、童軒《蔣先生小傳》、祝允明《韓公傳》、慎蒙《漢章凌先生傳》、束橋《周汝衡小傳》、徐顯卿《盛少和先生傳》,以及李濂的《云嶠翁傳》、《王叔和補傳》、《啟玄子補傳》、《葛應(yīng)雷補傳》、《戴原禮補傳》;有民間畫士,如黃綰《王翁傳》、李濂《吳偉傳》、郭正城《吳偉傳》、吳鼎《樗仙傳》、朱安《張平山先生傳》;有民間樂師,如王寵《張琴師傳》、何偉然《馬又如傳》、汪道昆《查八十傳》、傅占衡《蕭洞虛傳》、王猷定《湯琵琶傳》;有工匠,如張鳳翼《小賀傳》、丘云霄《景榮傳》和《楚人傳》、沈一貫(1531-1615)《摶者張松溪傳》。此外,還有書賈如黃鞏《拙修傳》(傳主蘇潛龍),古玩家如王稚登《黃翁傳》(傳主黃NB040),書家如丘云霄《高石門傳》,廚師如汪道昆《庖人傳》(傳主吳三五),奕士如侯一NB041《鮑奕士傳》、何白《方湯夫傳》,演員如侯方域《馬伶?zhèn)鳌?,輿人如趙南星《高能傳》等等。
  明人傳狀文中的女性形象也出現(xiàn)了平民化的趨向。從宋濂開始,在傳統(tǒng)的“列女傳”中,明代文人就更多地關(guān)注平民女子日常的生存境遇、道德風(fēng)尚和情感希求,體現(xiàn)出倫理道德生活化、人情化的趨向。宋濂尤其贊賞那些在日常生活中透露出堅忍的人格意志與道德品行的女子,如《周節(jié)婦傳》云:“世之傳節(jié)婦者,多貴殺身為難能,至于守義不二者,則略而遺之,余甚惑焉。鋒刃之威迫于后,湯火在前,有所不顧,此人情所能勉。至于困窮災(zāi)變,切身凍餒,顛踣而不渝其志,存人之孤,非篤于禮義者,其孰能之?”(注:宋濂:《宋文憲公全集》卷二一,第25a-25b頁。)《明文?!肪硭囊蝗了囊凰摹读信畟鳌贩?0篇,傳主為平民女子的有13篇(其中三篇為合傳),共22人。吳國倫《四烈傳》云:“夫四氏皆處身貧賤家,生無所師,死無所激,第自信其從一之志,巍如泰山不可動,信如四時不可移,曾不知有后名也……”(注:黃宗羲:《明文海》卷四一三,第4299頁。),這種平民化的道德人格,正有賴文人作傳以傳。
  
  其次,與史傳不同,從魏晉南北朝開始,文人傳記就多以奇人為傳主,突出體現(xiàn)文人好奇求異的文化性格。而同前代傳狀文相比較,明人傳狀文不僅好為奇人立傳,尤其好為出身平民的“畸人”立傳。所謂“畸人”,出《莊子?大宗師》:“畸于人而侔于天”,《經(jīng)典釋文》引司馬彪《注》訓(xùn)為:“不耦于人,謂闕于禮教也”;成玄英《疏》為:“修行無有,而疏外形體,乖異人倫,不耦于俗?!保ㄗⅲ汗鶓c藩:《莊子集釋》,卷三上,第273頁。)要之,“畸人”是指倫理道德、生活態(tài)度、行為方式率皆與眾不同的人物。在明人傳狀文中便活躍著一個個神采各異的平民化的“畸人”形象,其中既有符合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奇節(jié)獨行之士,更有富于時代文化特征的放蕩形骸之士。
  前者如《皇明文徵》卷六四“傳?獨行”類,收錄李東陽《都城故老傳》和《王古直傳》、鄭曉《杜生傳》、周思廉《膠東二高士傳》、申時行《屯留路公傳》、王稚登《黃翁傳》。又如《明文?!肪硭摹鹁拧皞?獨行”類,收錄方孝孺《王進(jìn)德傳》、王直《貧堅子傳》、楊士奇《疾退子傳》、張鳳翼《張越吾輪回傳》、陳昌積《何奉祠公傳》、耿定向《萬崖黃公傳》和《黃忍江先生傳》、黎遂球《李伯熊先生傳》和《李伯熙先生傳》;《明文海》卷四○七“傳?隱逸”類,收錄李默《坦上翁傳》、王漸逵《玉峰子傳》、周祚《漢逸民傳》、邵圭潔《三逸士傳》、侯一NB041?!冻躺饺藗鳌泛汀兑堇蟼鳌?、何白《吳少君傳》、周思廉《膠東二高士傳》等。這些人物在立身大節(jié)上與傳統(tǒng)道德不完全悖謬,但卻行為怪異,舉止奇特,表現(xiàn)出獨特的風(fēng)神狀貌。
  后者更能體現(xiàn)明代的文化風(fēng)貌。早在元明之際,宋濂的《秦士錄》就塑造了文武雙全、懷才不遇的“狂生”鄧弼(生卒年未詳),《王冕傳》描寫了藏器待時、我行我素的“怪杰”王冕(1287-1359),此二文《明文海》均收錄在卷四○四“傳?奇士”類中。同類還收錄了高啟《南宮生傳》、李東陽《王古直傳》、陳NB042?!短浦傺岳罟饌鳌?、袁中道《李溫陵傳》、王猷定《李一足傳》等。尤其是明后期,這種不合時宜、放蕩形骸的“畸人”更為諸多傳狀文作家所青目。如徐渭生不逢時,感慨悲憤,發(fā)為狂疾,堪稱曠古一布衣,袁宏道(1568-1610)、陶望齡(1562-1609)都分別為他立傳(注:袁宏道:《徐文長傳》,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罚ㄉ虾9偶霭嫔?,1981),卷一九《瓶花齋集》之七;陶望齡:《徐文長傳》,《陶文簡公集》卷七,《四庫禁毀書叢刊》(北京出版社,)集部第9冊影印明天啟七年(1627)陶履中刻本。)。又如袁中道(1570-1623)筆下出現(xiàn)了一生落魄、死后為神的萬瑩,嗜酒如命、不顧妻子、不事家產(chǎn)的回君(注: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卷一六《萬瑩傳》,卷一七《回君傳》。);宋懋澄(1568-1622)筆下出現(xiàn)了特立獨行、放蕩不羈的顧思之,機敏狡詐、敢做敢為的宋君求,身分低微、勇毅果敢的葛道人等(注:宋懋澄著、王利器校點:《九NB043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4),卷五《顧思之傳》、《宋氏君求傳》,《九NB043別集》(同上),卷四《葛道人傳》。)。張岱(1597-1689)《五異人傳》甚至宣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保ㄗⅲ簭堘罚骸冬槳B030文集》卷四,張岱著、夏咸淳校點:《張岱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第267-268頁。)于是他為其家族中的“五異人”立傳,他們或癖于錢,或癖于酒,或癖于氣,或癖于土木,或癖于書史,皆情有所鐘,心無旁騖,以內(nèi)心的一份執(zhí)著,超越世俗的束縛,如天馬行空,無拘無束。
  晚明時期一些文人甚至突破傳狀文只限為貞婦、節(jié)婦、孝婦、賢婦立傳的“列女傳”傳統(tǒng),大張旗鼓地為奇女子立傳,尤其是為多情而薄命的平民奇女子立傳。如戴士琳《李翠翹傳》、徐芳《柳夫人小傳》(傳主柳如是)、宋懋澄《負(fù)情儂傳》(傳主杜十娘)、陳繼儒《楊幽妍別傳》、張明弼《冒姬董小宛傳》、侯方域的《李姬傳》等,便以凌云健筆,暢快淋漓地為青樓奇情女子立傳(注:戴士琳《李翠翹傳》、徐芳《柳夫人小傳》,均收入黃宗羲:《明文?!肪硭囊凰?。宋懋澄《負(fù)情儂傳》,見宋懋澄著、王利器校點:《九NB043集》卷五。陳繼儒《楊幽妍別傳》,見陳繼儒著、阿英校點:《白石樵真稿》(上海雜志公司,1935),卷一。張明弼《冒姬董小宛傳》,見張潮:《虞初新志》卷三,《筆記小說大觀》第23編(臺北:新興書局,1978),第4冊影印本。侯方域《李姬傳》,見侯方域著、王樹林校箋:《侯方域集校箋》(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壯悔堂文集校箋》卷五。)。
  總之,同前代傳狀文相比較,明人傳狀文在傳主身份的選擇上更為鮮明地表現(xiàn)出平民化的特征,這從一個方面昭示出明代文人勇于突破“區(qū)隔”界限的時代文化風(fēng)向(注:法國社會學(xué)家布迪厄(PerreBourdieu,1930-2002)說:“社會主體由其所屬的類別而被分類,因他們自己所制造的區(qū)隔區(qū)別了自身?!薄卜ā巢嫉隙颍骸秴^(qū)隔:趣味判斷的社會批判》引言,朱國華譯,陶東風(fēng)等主編:《文化研究》第4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頁12。)。在人類階級社會中,“區(qū)隔”一方面區(qū)分、間隔了社會上不同的階級、階層,顯示出他們政治地位、經(jīng)濟地位上的差異和等級,另一方面又區(qū)劃、建構(gòu)了人們的行為立場、價值取向和審美趣味,并形成不同階級、階層之間或高雅或低俗的劃然而別的文化疆界。由于這種被歷史地人為建構(gòu)的“區(qū)隔”具有類似于意識形態(tài)的獨特效應(yīng),因而往往被特定時代的社會成員信奉為天然如此的自然等級,并與這種自然等級構(gòu)成一種“文化效忠從屬關(guān)系”(注:參見張意:《文化與區(qū)分》,陶東風(fēng)等主編:《文化研究》第4輯,第50頁。)。而明人傳狀文中傳主身份的平民化傾向,則表現(xiàn)出明代文人,尤其是中后期文人力圖突破傳統(tǒng)的“區(qū)隔”界限,從把眼光投入自身所屬的階級、階層之外的群體,去尋求可以作為道德人格和精神典范的“知音”,從而在更為廣泛社會層面上和更為深刻的思想淵源中去印證自身的文化存在。明代文人勇于突破“區(qū)隔”界限的精神追求,正是當(dāng)時社會文化權(quán)力下移趨勢的一種表征(注:關(guān)于明中后期社會文化權(quán)力的下移趨勢,參見郭英德:《明清傳奇戲曲文體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第15-25頁。)。
  
  三、求奇嗜異:傳主事跡的選取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如前所述,明代傳狀文作家對慕奇好異的人格理想情有獨鐘,這種人格理想具體化地表現(xiàn)為“好輕遽議論,放乎禮法之外,恣肆其私意”之類奇行異舉(注:康海:《送蘇榆次序》,康海:《對山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三○。),由此形成明人傳狀文在傳主事跡的選取方面求奇嗜異的特色。明代傳狀文作家靡然向風(fēng)地選擇傳主的奇特之事、奇異之事與奇趣之事,使傳狀文呈現(xiàn)出奇光異彩和奇情異趣。
  首先,傳狀文作家常??桃膺x擇傳主一生中的某些不同凡響的奇特之事,加以重筆渲染,以刻畫傳主逾越常規(guī)的奇傲峭拔的個性。
  試比較宋濂的《王冕傳》與《明史》卷二八五《王冕傳》,就不難看出,宋濂對“怪民”王冕的奇特之事尤為津津樂道,著力表現(xiàn)其狂傲不羈的個性:
  時冕父已卒,即迎母入越城就養(yǎng)。久之,母思還故里,冕買白牛,駕母車,自被古冠服隨車后。鄉(xiāng)里小兒競遮道訕笑,冕亦笑。著作郎李孝光欲薦之為府史,冕罵曰:“吾有田可耕,有書可讀,肯朝夕抱案立庭下,備奴使哉?”每居小樓上,客至,僮入報,命之登,乃登。部使者行郡,坐馬上求見,拒之去。去不百武,冕倚樓長嘯,使者聞之慚。冕屢應(yīng)進(jìn)士舉,不中,嘆曰:“此童子羞為者,吾可溺是哉?”竟棄去。買舟下東吳,渡大江,入淮、楚,覽歷名山川?;蛴銎娌艂b客,談古豪杰事,即呼酒共飲,慷慨悲吟,人斥為“狂奴”。(注:宋濂:《宋文憲公全集》卷二○,第2b-3a頁。)
  
  這里講述的白牛駕車、拒為府史、羞慚部使、棄舉子業(yè)、壯游交友等行跡,均屬人所不為的狂放之舉,所以為正史所不采,而宋濂的傳狀文稍一點染,便使王冕的“狂奴”形象躍然紙上。
  袁中道《回君傳》專為“邑人皆惡之”的酒徒回君立傳,本來就別出心裁,文中更選擇一些生動的故事,刻畫出一位桀驁不馴的狂狷之士:
  回聰慧,耽娛樂,嗜酒,喜妓入骨。家有廬舍田畝,蕩盡,遂赤貧。善博戲,時與人賭,得錢即以市酒……回有一妻一子,然率在外飲,即向人家住,不歸。每十日送柴米歸,至門大呼曰:“柴米在此!”即去。其妻出取,已去百步外矣。腰系一絲囊,常虛無一文。時予問回曰:“虛矣,何以為計?”回笑曰:“即至矣?!奔磳?,予又謂曰:“未可用盡?!被赜中υ唬骸叭舨挥帽M,必不來?!?br/>  正因為回君個性鮮明,任情順性,因此,盡管他嗜酒如狂,揮金如土,蕩盡田產(chǎn),袁中道卻模仿孔子稱道顏回的語句稱贊道:“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袁中道:《回君傳》,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卷一七,第705-707頁。)
  宋懋澄的傳狀文也多擷取傳主豪放不羈的奇事異聞,以展示傳主坦蕩灑脫、超逸脫俗的豪氣。如《顧思之傳》一文洋洋灑灑,其中兩個故事最為奇特:其一,在燈節(jié)之夜,顧思之?dāng)y友人于NB044先,登孝廉陸君策之門,索酒不得,竟闖入其家,將其堂中所掛金書錦繡軸“裂而嚼之,黃金滿口,因相與大笑竟出”。其二,其友人之弟吳平子“性喜畜犬,犬嘗滿樓,號曰犬臺……嘗有少年進(jìn)獼猴,平子大喜”,后獼猴逃走,平子為此郁郁不樂。友人向思之說起此事,思之徑至平子家,竟持大槊,將犬殺之殆盡,瞠目斥平子曰:“子以紅衫衣獼猴,何異以鐘鼓饗爰居乎?”(注:宋懋澄著、王利器校點:《九NB043集》卷五,第98-100頁。)這兩件奇特之事,生動地襯托出顧思之特立獨行的個性。
  其次,傳狀文作家也常常著力描寫傳主一生中的某些駭人聽聞的奇異之事,使讀者在心靈震撼之余,由衷地驚嘆傳主的不合時宜或超凡脫俗。
  如袁宏道《徐文長傳》一文,圍繞徐渭性格之奇與生平“數(shù)奇”層層展開,生動地刻畫出一個與世難容的“畸人”形象。傳文特別強調(diào)徐渭出獄后犯精神分裂癥時的奇行異舉:
  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蜃猿指珦羝破漕^,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注: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一九《瓶花齋集》之七,第716頁。)
  袁宏道借這些駭人聽聞的奇異之事,揭示出一代才人徐渭內(nèi)心中無以表白的痛苦。
  再如袁中道的《李溫陵傳》描寫李贄被捕后高傲倔強的言行,道:
  明日,大金吾置訊,侍者掖而入,臥于階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書?”公曰:“罪人著書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無損。”大金吾笑其崛強,獄竟,無所置詞,大略止回籍耳。久之,旨不下,公于獄舍中作詩、讀書自如。一日,呼侍者NB045發(fā),侍者去,遂持刀以自割其喉,氣不絕者兩日。侍者問:“和尚痛否?”以指書其手曰:“不痛?!庇謫栐唬骸昂蜕泻巫愿??”書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絕。(注: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卷一七,第722頁。)
  這段描寫生動地展露出李贄“骨堅金石,氣薄云天”的光輝品格和卓然特立、超越生死的英雄氣概。
  有的傳狀文作家還有意選取傳主不可思議的怪異事跡大肆渲染,賦予傳主一種游于世外、不食人間煙火的風(fēng)神狀貌。如袁宏道《醉叟傳》一文,不惜筆墨地描寫醉叟對怪異食物嗜之如狂的癖好:
  不谷食,唯啖蜈蚣、蜘蛛、癩NB046蟆及一切蟲蟻之類,市兒驚駭,爭握諸毒以供……童子覓毒蟲十余種進(jìn),皆生啖之。諸小蟲浸漬杯中,如雞在醯,與酒俱盡。蜈蚣長五六寸者,夾以柏葉,去其鉗,生置口中,赤爪獰獰,屈伸唇髭間,見者肌栗,叟方得意大嚼,如食熊白豚乳也。(注: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罚硪痪拧镀炕S集》之七,第719頁。)
  這種駭人聽聞的怪異舉動,適足以襯托出傳主超乎凡俗的怪異個性。
  第三,傳狀文作家還常常選取傳主一生中某些饒有興味的奇趣之事,娓娓道來,使讀者閱讀時會心一笑,領(lǐng)略傳主獨特而迷人的性格魅力。
  李開先的傳狀文就格外關(guān)注傳主一生事跡中那些趣味盎然的細(xì)事,精心描畫,使人物傳記充滿故事性、戲劇性。如《東谷張先生傳》分別在傳主張茂蘭(1471-1535)人生的三個階段——求學(xué)、為官、歸隱中,選擇一兩件饒有情趣的故事,揭示傳主為人灑脫、才智過人、狂放不羈的性格特征。文中寫到,張茂蘭為人剛直,不肯趨附權(quán)貴,一次御史大人到地方巡查,他沒有及時迎接,在遭到呵斥時,他反而質(zhì)問御史說:
  “老大人此行巡按耶?巡監(jiān)耶?印馬清軍耶?”御史怒曰:“獨不見吾預(yù)行紀(jì)功牌面耶?”先生因問:“賊去此幾何?”御史云:“約有七百里?!毕壬唬骸叭羰瞧甙倮铮I功賣功者何以知之?誤殺平人者何以知之?莫非有千里目耶?不自責(zé)去賊之遠(yuǎn),乃責(zé)我奉迎之近!”御史更大怒,顧問左右:“此知縣有心風(fēng)疾耶?”先生徐應(yīng)以“非心疾,乃心直耳!”(注: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4),卷九,第726頁。)
  “非心疾,用心直耳!”——這貌似悠然自得的答語,傳神地表現(xiàn)出傳主剛直、狷狂而幽默的性格。傳主的這種性格也表現(xiàn)在隱居之后的日常生活中,傳曰:
  予初第進(jìn)士,出使過家,相會于龍溪喬僉事處。先生曰:“君為新郎,人所敬重,喬許《史記》、《漢書》、《文選》三書,吝不即與,幸一言速之?!眴搪劧?yīng)之曰:“非吝也,疾固也!嘗欲一見,或有事商量,則不可得;或無事懶接客,則日不離門。以書作質(zhì),欲其招之即來也。”先生曰:“若是,貽我三書,東西南北,惟命所之。東則朝鮮,西則流沙,南則交趾,北則居庸關(guān),一生惟命宣府耳!”(注: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卷九,第729頁。)
  文章通過兩人的對話描寫,將傳主平日我行我素、孤傲不拘、任性順情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李開先傳狀文的選材偏好奇趣之事,不僅刻畫傳主形象時是如此,對傳主之外的人物的描寫也是如此。如《西皋舉人張君行狀》記述了傳主張應(yīng)祿(1487-1534)出生之時,父親抱他找奶媽的一件小事:
  君生七月,母韓卒,失乳羸弱,如未曾滿月者,父乃攜之覓乳。性好著棋,久而君啼饑,父乃戀棋不忍去,但云:“只一局,則就乳于鄰母?!奔榷疲骸霸僖痪帧!敝猎儆种寥樱迮d愈勃。棋友乃推之門外,恐其復(fù)回,杜其門。(注: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卷九,第698-699頁。)
  這段文字就像一位老父親為兒子講述他小時的一件樂事,有幾分得意,還有幾分調(diào)侃,讓人讀后感到余味無窮。
  在明中后期文人看來,“夫趣,得之自然者深”,是一種與齷齪的世俗和虛偽的禮法相對立的人生境界,因此人們紛紛“慕趣之名,求趣之似”(注:袁宏道:《敘陳正甫會心集》,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肪硎?,第463頁。),在晚明甚至蔚然成風(fēng)。于是在一些傳狀文中,詼諧尚趣便成為傳主個性鮮明的一種表征。如張岱《王謔庵先生傳》,不僅敘寫王思任一生的政治大節(jié),還特意描述他之所以號為“謔庵”的趣事:
  蓋先生聰明絕世,出言靈巧,與人諧謔,矢口放言,略無忌憚。川黔總督蔡公敬夫,先生同年友也。以先生閑住在家,思以帷幄屈先生,檄先生至。至之日,宴先生于滕王閣。時日落霞生,先生謂公曰:“王勃《滕王閣序》,不意今日乃復(fù)應(yīng)之。”公問故,先生笑曰:“‘落霞與孤鶩齊飛’,今日正當(dāng)落霞,而年兄眇一目,‘孤鶩齊飛’殆為年兄道也?!惫骠骷邦i。先生知其意,NB047被即行。(注:張岱:《瑯NB030文集》卷四《附傳》,張岱著、夏咸淳校點:《張岱詩文集》,第287-288頁。)
  
  王思任以當(dāng)下之景,巧妙化用古人詩句,以一布衣身份,大膽地揶揄官至總督的同年友人,不禁令人絕倒。這一趣事使王思任出言巧慧、肆無忌憚的個性栩栩如生。
  劉勰論魏晉以下史傳之變時,曾云:“俗皆愛奇,莫顧實理?!保ㄗⅲ簞③闹⒎段臑懽ⅲ骸段男牡颀堊ⅰ罚ㄈ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58),第287頁。)在傳統(tǒng)的史傳文寫作中,“愛奇”是一把雙面刃,既能給史傳文帶來閱讀的趣味性,也會斫傷史傳文應(yīng)有的真實性。而明人傳狀文的選材偏向于好奇求異,卻不僅不是蹈虛騖空之舉,反而是求實尚理之梯。明代文人普遍認(rèn)定尚真求真是傳狀文的價值所在。如李夢陽指出,“傳志”應(yīng)“文其人如其人便了,如畫焉,似而已矣,是故賢者不諱過,愚者不竊美”李夢陽:《論學(xué)》,《空同先生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六六。。李開先主張,“傳則欲見其容止行藏”,須“直書其事”(注:李開先:《懷樸康君傳》,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卷九,第711頁。),甚至應(yīng)該“善惡皆備可也”(注:李開先:《老王渾張二惡傳》,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卷九,第708頁。)。張岱也提出,傳文“只求不失其本面、真面、笑啼之半面也已矣”(注:張岱:《瑯NB030文集》卷四《家傳》,張岱著、夏咸淳校點:《張岱詩文集》,第244頁。);他甚至認(rèn)為,就傳主的事跡而言,“有瑜有瑕,言其瑜則未必傳,言其瑕則的的乎其可傳也”(注:張岱:《瑯NB030文集》卷四《附傳》,張岱著、夏咸淳校點:《張岱詩文集》,第259頁。以上論述,參見韓兆琦:《中國傳記文學(xué)史》,第366-367頁。)。而明人從特定的文化觀念出發(fā),認(rèn)為最能體現(xiàn)傳主之“本面、真面”的,不是其循規(guī)蹈矩的常言常行,而是其與眾不同的奇行異舉和超軼常人的個性風(fēng)貌。正因為如此,明人傳狀文獨取以奇顯真的寫作路數(shù),塑造出一大批性格怪異、各具風(fēng)神的傳主形象。在西方,20世紀(jì)以前的傳記作品,也往往意圖美化偉人,使傳記成為一種“遮羞藝術(shù)”(theartofconcealment),意不在展露人性,實在掩蓋人性,得不到其人的真面目。在西方傳記寫作中,以縱恣之筆真實地描繪傳主的美善與丑惡,這是20世紀(jì)以后的事了(注:參見汪榮祖:《借傳觀史》,《書品》2006年第6輯(北京:中華書局,2006),第3-4頁。)。由此觀之,明人傳狀文可謂得近代審美觀風(fēng)氣之先。
  
  四、自說自話:表現(xiàn)方式的運用
  
  明人普遍具有尚真求真的審美趨向,如袁宏道在論詩歌創(chuàng)作時說:“大抵物真則貴,真則我面不能同君面,而況古人之面貌乎?”(注:袁宏道:《丘長孺》,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肪砹跺\帆集》之四,第284頁。)而明人傳狀文尚真求真的審美趨向,包含著兩重意義:一重是傳主事跡言行、面貌性格之真,一重則是傳狀文作家性靈之真。就文體特性而言,傳狀文的表現(xiàn)方式無疑應(yīng)以敘事為主,而明人傳狀文卻大多兼用敘事、抒情、議論、寫景等多種表現(xiàn)方式,呈現(xiàn)出表現(xiàn)方式多元化的特點。而且,明代傳狀文作家在對各種表現(xiàn)方式進(jìn)行多元選擇和復(fù)雜組合時,往往自說自話,注入極其鮮明的主體意識,即著力以自我及其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作為出發(fā)點和參照系,來認(rèn)知和評價傳主的言行,彰顯傳狀文作家的主體價值觀念。明代傳狀文作家往往將自己的經(jīng)歷、思想、感情、才識等滲透到傳主的生活中,借為他人作傳,抒寫內(nèi)心情懷,寄托人生感慨,傳狀文成為作家心靈的一面鏡子。正如李開先所說的:“觀吾詩者,幸求諸言外可也?!保ㄗⅲ豪铋_先:《李中麓閑居集序》,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卷首,第39頁。)我們閱讀明人傳狀,亦當(dāng)“求諸言外”。
  明人傳狀文的主體意識,首先表現(xiàn)在貌似客觀的敘事中,融入作家自己的主觀情感,“實”中浸透著“情”,流蕩著“情”,使人讀之不禁百感交集,血脈賁張。
  例如,從西漢以來,“不遇之感”就成為古代文人的普遍情懷,“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古來才大難為用”的兩難悖論,一直是貫穿古代文學(xué)的一支主旋律。在明人傳狀文中,這種“不遇之感”裹挾著特定的時代精神,成為作家認(rèn)知和評價傳主生平經(jīng)歷的一個重要座標(biāo)。
  如李開先一生仕途坎坷,郁郁不得志,他的傳狀文便充滿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才難之嘆”(注:郭預(yù)衡:《中國散文史(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第329頁。),嘆他人之“才難”,實是嘆自己之“才難”。如《NB048陂王檢討傳》開篇疾呼:
  嗚呼!生才實難,而用才亦不易。才而不用,于無才無損,其如天下國家何?予觀NB048陂王翁,不惟有才難之嘆,而且有才難用之嘆矣。
  傳主王九思(1468-1551)少而有奇才,長而詩文曲詞兼長,為官清廉愛民,李開先高度評價其才能,寫道:
  在庠序而能發(fā)身,在朝堂而能為臣,在史館而能睦鄰,在家庭而能孝親,在吏部而能知人,在場屋而能取文,在州郡而能得民,在祠廟而能侍神,在館舍而能待賓,所在皆宜,用之輒效,但不得永其位……
  如此有才的人都不能得到重用,不禁使人感嘆:“生才之難,或數(shù)科一人,或數(shù)省一人,必得間氣而后出焉,乃為臺閣忌嫉,小人傾陷,有志不獲展布,毋乃命運使然,人才生與用皆難哉!”(注: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卷十,第763-768頁。
  袁宏道的《徐文長傳》,敘寫徐渭詩文、書畫之奇,有意運用了慷慨激昂、縱橫睥睨的文字:
  “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靡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yán),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保ㄗⅲ涸甑乐㈠X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罚ㄉ虾9偶霭嫔?,1981),卷一九《瓶花齋集》之七,第716頁。)
  這種復(fù)沓夸張的筆調(diào),不僅為徐渭之“奇”增色添彩,更酣暢淋漓地表達(dá)了袁宏道為徐渭這位“奇人”曲折多難的一生而唏噓感慨的深情,如春水涌瀉,奔流而下,如火山爆發(fā),蓬勃噴發(fā)。袁宏道愛文長之才,嘆文長之奇,悲文長之?dāng)?shù)奇,暢快地為文長鳴不平、唱贊歌,正如他在給陶望齡的信中所說的:“《徐文長傳》雖不甚核,然大足為文壇吐氣。”(注:袁宏道:《答陶石簣》,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卷二二《瓶花齋集》之十,第779頁。)可見袁宏道此文的重點并不在“實錄”,而在宣泄其胸中悲喜交加的情感——喜自己終于覓到知音,悲文長一生之“數(shù)奇”,全文流蕩著一股汪洋縱恣的激情。
  明人傳狀文的主體意識,還表現(xiàn)在作家常常借助于議論,要么毫不掩飾地以自身的社會觀、人生觀統(tǒng)轄敘事,塑造心目中理想的傳主形象;要么從傳主的事跡中引發(fā)出對社會和人生的激烈針砭,議論風(fēng)生,無所顧忌。
  如黃佐的《詩人邵謁傳》在開門見山地介紹傳主之后,即大發(fā)議論,借中唐文人柳宗元(773-819)對時人廖有方(生卒年不詳)的賞識和惋惜之情,表明粵地不是沒有詩人,而是生平失傳不為后人所知。接著筆鋒一轉(zhuǎn),敘述粵地詩人邵謁(生卒年不詳,唐咸通七年[866]進(jìn)京)“可異”的“顛末”:少時家貧為吏,剛直不肯為縣官驅(qū)使,受辱后斷發(fā)明志,發(fā)奮讀書,有所成而為經(jīng)師,顯貴于縉紳間。黃佐為之深致感慨:
  “茍能充其本心而擴之,其氣可礴天地,其識可以入金石、孚豚魚,天下事無難處者,而獨工為詩乎哉?今有會稽之竹箭,揉而NB049之,鏃以鋼金,附以南鵬之勁翮,引滿而發(fā),貫犀兕七屬之甲不難也,使寸寸而屈之,曾不足以為捉。《易?坤》之六二,曰:“直方大不習(xí),無不利”,而大利孰加哉?”(注:黃佐:《泰泉集》(明萬歷七年[1579]序刻本),卷五六,第27b-28a頁。)
  
  這段議論成為全篇傳文的靈魂所在,旨在說明只要秉賦剛強之氣,“充其本心而擴之”,則無所不能及。可見黃佐的議論之詞并非就人論人,就事論事,而是超越具體的人與事,從事情的本源與終極的道理上立論,以此作為傳主一生事跡的哲理內(nèi)蘊。
  又如袁中道在《吳龍?zhí)锷鷤鳌返钠?,即以設(shè)問的方式,先聲奪人地提出自己的獨特看法:
  “太史公之傳貨殖也,則曰:“巧者輻輳,拙者瓦解。”夫盈詘決于巧拙,是其柄在人,而不在天也。而以予觀之,往往有失之巧而得之拙者。巧以詐,拙以誠,誠之所在,能轉(zhuǎn)造物者也。賈為機變六藪,而亦以誠得之,人可不誠歟?予于吳君龍?zhí)锸掠懈醒?。”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卷一七,第738頁。)
  該文的傳主吳龍?zhí)锸且晃灰哉\為本的商人,由于家境貧寒,棄儒從商。袁中道拋開客觀敘述者的身份,采用“話語干預(yù)”的方法在篇首提出自己的觀點,然后再敘述傳主的事跡,顯然是以傳主的生平事跡佐證自己的觀點,試圖使讀者接受其對傳主人格所作的判斷和評價。
  自司馬遷以降,傳統(tǒng)史傳敘事者在敘事中,總是一方面采取新聞實錄式的客觀姿態(tài),另一方面又以批評家或者評判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傳文末尾以“論贊”的形式發(fā)表評論,形成史傳“敘中有評”的傳統(tǒng),這一特點在歷代散傳中也得到了繼承與發(fā)展。明人傳狀文的“論贊”不拘一格,形式多樣,有的利用對話形式,以設(shè)問方式引發(fā)議論,如袁中道《一瓢道士傳》(注: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卷一七,第704-705頁。);有的以延伸敘事的形式,在傳主事跡之外,敘述他人事跡或自身經(jīng)歷而隱含議論,如黃佐《董大理傳》(注:黃佐:《泰泉集》卷五七,第11b-13a頁。),袁中道《潘去華尚寶傳》(注: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卷一七,第728-730頁。),陳繼儒《澄川李公傳》(注:陳繼儒著、阿英校點:《白石樵真稿》卷九,第174頁。);有的則借題發(fā)揮,旁敲側(cè)擊,“言在此而意在彼”,如李開先《對山康修撰傳》(注:李開先著、卜鍵編:《李開先全集》卷十,第759頁。),歸有光《歸氏二孝子傳》(注:歸有光著、周本淳標(biāo)點:《震川先生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二六,第599-600頁。),袁中道《李溫陵傳》、《江進(jìn)之傳》(注: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卷一七,第719-725、725-728頁。),陳繼儒《安礬亭先生傳》(注:陳繼儒:《晚香堂集》卷九,《四庫禁毀書叢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集部第66冊影印明崇禎間刻本,第666頁。)、《孝子高公傳》(注:陳繼儒著、阿英校點:《白石樵真稿》卷九,第173頁。)、《錢母陸淑人傳》(注:陳繼儒:《晚香堂集》卷九,《四庫禁毀書叢刊》本,第676頁。)等。
  其實,“論贊”形式的靈活運用僅僅是表面現(xiàn)象,深含于“論贊”之內(nèi)的則是傳狀文作家獨特的社會經(jīng)歷和深沉的人生感受。如徐渭《葉泉公傳》從葉泉公的事跡引申開去,鞭斥了正德年間閹黨的狂橫與士人的軟弱,云:
  “當(dāng)正德癸酉間,閹勢張甚。奉命鎮(zhèn)閩者為某,每行府,守以下并易章服,罷組繡郊迎。閹者乃據(jù)館,守率佐以下人班庭溜,再屈膝拜伏狀,閹從幾旁徐起答之,以次畢。守與佐屬左右列以待,得命乃退就府舍。小不謹(jǐn),或據(jù)所括,輒得禍,間至校逮從闕廷,弊杖下,而佐從下,閹則自縛笞以為常,于是所至府無不人人惴恐者。至公,乃今四徒肩輿入館,馳道上不下,又令前導(dǎo)者呵以入……”(注:徐渭:《徐渭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徐文長三集》卷二五,第623頁。)
  此段描摹時事,譏斥士習(xí),以敘代議,鞭辟入里,可謂“敘事中議論存焉”黃佐《六藝流別》卷一七云:“司馬遷始為列傳,首伯夷者,據(jù)軼詩可異,乃反覆明其非怨,實詩書之所未言,不出最初兩語,載籍極博,考信六藝而已,敘事中議論存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濟南:齊魯出版社,1997),第300冊影印嘉靖四十一年(1562)歐大任刻本,第24b頁。)。又如萬歷三十年(1600),袁宏道兄弟所敬仰的學(xué)者李贄在京師鎮(zhèn)撫司獄中自殺,悲痛之余,袁中道撰寫了《李溫陵傳》,不僅高度地贊揚李贄的精神,而且坦率地表述對李贄的批評,認(rèn)為其罹難有其自身的原因:“才太高,氣太豪,不能埋照溷俗,卒就囹圄”。對此,袁中道不禁由衷地發(fā)出感嘆:“可惜也夫!可惜也夫!”袁中道在文中坦然承認(rèn)自己對李贄的態(tài)度是“不能學(xué)者有五,不愿學(xué)者有三”,在放達(dá)任情的真率表露中,深藏著恐懼避禍的心理(注: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卷一七,第724-725頁。)。
  在明代以前的傳狀文中,景物、場景和環(huán)境的描寫并不為人所重視,即使有,也不過三言兩語,聊勝于無。但是有些明人傳狀文卻格外重視景物、場景和環(huán)境的描寫,不僅用以烘托傳主的人格風(fēng)貌,也表達(dá)了作家獨特的主體意識。如宋濂《竹溪逸民傳》寫陳洄月夜泛舟的情景:
  “所居近大溪,篁竹NB035NB035然生,當(dāng)明月高照,水光瀲滟,共月爭清輝。逸民輒腰短簫,乘小舫,蕩漾空明中,簫聲挾秋氣為豪,直入無際,宛轉(zhuǎn)若龍鳴,深泓絕可聽?!保ㄗⅲ核五ィ骸端挝膽椆肪矶穑?9a頁。)
  翠竹、水光、月色、簫聲……構(gòu)成一個超脫塵俗的境界,以此烘托竹溪逸民“世外人”的風(fēng)范,更隱然流露出宋濂對這種自然人格的贊賞、仰慕之情。又如陳繼儒《馮甄甫傳》云:
  “性好古,喜集法書名畫,延勝士焚香品題之。遇佳山水,為橫琴作雅操一弄,味其雋韻,似將折節(jié)改弦,不終以酒人自雄矣。然每當(dāng)志敞意得,鼓二撻,雞三號,猶嚴(yán)扃門戶,不聽客歸,觥籌交飛,排調(diào)錯出,不沉醉不休?!雹埽ㄗⅲ宏惱^儒:《晚香堂集》卷九,《四庫禁毀書叢刊》本,第671、664頁。)
  《孫漢陽太守傳》云:
  “公自此無復(fù)仕進(jìn)意,遂于東郊故居,修筑精舍,輦奇石置庭除,環(huán)列鼎彝金石、法書名畫,摩挲其中,滌除灑掃,屏榻如鑒??椭?,命張具,鼓吹遞作,童子按院本新聲,聞舞狻猊及角NB050之戲。人以為安陵食、輞川莊不是過也?!豹?br/>  陳繼儒筆下描述的這些美好而富情趣的生活理想、世俗而又雅致的生活,其實既是日常閑適生活的寫照,也是他心目中理想生活的反映。
  
  五、結(jié)語
  
  作為一種文體,早在魏晉六朝,傳狀文寫作就取得了顯著的成就,此后歷代皆有佳作。而明代傳狀文卻超軼前賢,獨具風(fēng)采,在文體形態(tài)上,表現(xiàn)出平民化的傳主身份、奇異化的傳主事跡和主體性的表現(xiàn)方式三大特征,并包蘊著特殊的文化內(nèi)涵。
  同前代傳狀文中汗牛充棟的道德人物相比較,明人傳狀文的傳主身份發(fā)生了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格外關(guān)注踐行日常人倫的平民(包括平民女子),從而展現(xiàn)出獨具風(fēng)貌的平民化的道德人格。明人傳狀文不僅好為奇人立傳,尤其好為出身平民的“畸人”立傳,其中既有符合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奇節(jié)獨行之士,更有富于時代文化特征的放蕩形骸之士。明人傳狀文傳主身份的平民化傾向,從一個方面昭示出明代文人勇于突破“區(qū)隔”界限、引導(dǎo)文化風(fēng)標(biāo)的時代特征,這是當(dāng)時社會文化權(quán)力下移趨勢的一種鮮明表征。
  在傳主事跡的選取方面,明人傳狀文表現(xiàn)出求奇嗜異的審美特征,作家往往喜好選擇傳主的奇特之事、奇異之事與奇趣之事,加以重筆渲染,使傳狀文呈現(xiàn)出奇光異彩和奇情異趣。同前代傳狀文不同,明人傳狀的選材偏向于求奇嗜異,不僅不是蹈虛騖空之舉,反而是求實尚理之梯。明人傳狀文獨取以奇顯真的寫作路數(shù),塑造出一大批特立獨行、不同凡響、各具風(fēng)神的理想人格。
  明人傳狀文大多兼用敘事、抒情、議論、寫景等多種表現(xiàn)方式,呈現(xiàn)出表現(xiàn)方式多元化的特點。傳狀文作家在對各種表現(xiàn)方式進(jìn)行多元選擇和復(fù)雜組合時,往往自說自話,注入極其鮮明的主體意識,即著力以自我及其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作為出發(fā)點和參照系,來認(rèn)知和評價傳主的言行,彰顯傳狀文作家的主體價值觀念,從而使傳狀文成為作家心靈的一面鏡子。
  閱讀明人傳狀文,尤其是閱讀明人以當(dāng)代人為傳主的傳狀文,我們仿佛可以睹見明人栩栩如生的狀貌,可以聞聽明人歡悅幽默的謦NB031,可以觸摸明人棱角分明的性格,可以感受明人超軼脫俗的風(fēng)神,可以透視明人晶瑩剔透的心靈。世道人心,盡在于斯,這就是明人傳狀文的不朽價值。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楊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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