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本文著重從文學(xué)體式的形式、節(jié)奏及其所產(chǎn)生的語境，以及性別文化論析了詞體的弱德之美。詞體的弱德之美，是感情上的承受與壓抑中的堅持，是弱而有德。而詞體的抑揚頓挫，吞吐低回，適合表現(xiàn)弱德之美。
　　關(guān)鍵詞 詞體 弱德之美 文學(xué)體式 性別文化 儒家傳統(tǒng)
　　〔中圖分類號〕I207.23〔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5-0100-07
　　
　　我們可以對詞之特美歸納出一個觸及本質(zhì)的美感之共性，假如可容許我為之杜撰一個名詞來加以指稱的話，或可稱之為一種“弱德之美”。這種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強大之外勢壓力下，所表現(xiàn)的不得不采取約束和收斂的屬于隱曲之姿態(tài)的一種美。如此我們再反思前代詞人之作，就會發(fā)現(xiàn)凡被詞評家們所稱述為“低徊要眇”、“沉郁頓挫”、“幽約怨悱”的好詞，其美感之品質(zhì)原來都是屬于一種“弱德之美”。不僅《花間集》中男性作者經(jīng)由女性敘寫所表現(xiàn)的“雙性心態(tài)”，是一種“弱德之美”，就是豪放詞人蘇軾在“天風(fēng)海雨”中所蘊含的“幽咽怨斷之音”，以及辛棄疾在“豪雄”中所蘊含的“沉郁”“悲涼”之慨，究其實，也同是屬于在外在環(huán)境的強勢壓力下，乃不得不將其“難言之處”變化出之的一種“弱德之美”的表現(xiàn)。正是詞里面的這種弱德之美，讀起來于我心有戚戚焉，在這里我將從文學(xué)體式與性別文化來談詞體的弱德之美。
　　我們可以從美感里邊仔細(xì)地區(qū)分出多種不同的性質(zhì)，任何一種文學(xué)體裁都有它獨特的一種美感品質(zhì)，就像是一個大的category里邊有很多小的category。我現(xiàn)在要說明的，就是詞這種文學(xué)體裁的特殊性與弱德之美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我們要從文學(xué)體裁來說，就要注意到兩點情況：一個就是這個文學(xué)的體式，它的形式（form），它的節(jié)奏（rhyme），等等的特征；一個就是這個文學(xué)體裁產(chǎn)生的背景和語境，現(xiàn)在西方講語境的文學(xué)批評（contactualcriticism），所謂的contact，這種文學(xué)體式是在什么樣的語言環(huán)境之中產(chǎn)生的。
　　詩和詞雖然都是抒情寫景的內(nèi)容，但是傳統(tǒng)上的很多詞學(xué)批評家早就說過詩和詞是不同的，說“詩莊詞媚”——詩是莊重、莊嚴(yán)的，詞是軟媚的。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曾經(jīng)歸納出來一個扼要的說法，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他認(rèn)為詞這種文學(xué)體裁所表現(xiàn)的美感特質(zhì)是“要眇宜修”，“要眇”兩個字有出處，出于《楚辭》的兩個地方：一個是《九歌》的《湘君》“美要眇兮宜修”，說湘君，湘水上的這個女神仙，她的美是一種“要眇”的美，而且“宜修”，是適合于修飾的；另一個是《遠(yuǎn)游》“神要眇以淫放”，說你的精神是如此之要眇，而且如此之曠遠(yuǎn)，有如此長遠(yuǎn)的、悠揚的這樣一種韻味，一種美。“要眇宜修”是精微的，富于女性的，引起人豐富的聯(lián)想的，如此的一種美感。詞的美感不僅是“要眇宜修”，最妙的地方是“能言詩之所不能言”。王國維所說的是詞體美感特質(zhì)形成以后的結(jié)果，但是我們現(xiàn)在要追源，為什么詞就“要眇宜修”？為什么它就“能言詩之所不能言”呢？
　　首先就文學(xué)的體式而言，如果以詞與詩相比較，則詩之為體大多形式整齊，每句或五字或七字，皆有固定之節(jié)奏韻律，因此在誦讀中遂可以產(chǎn)生一種言外的直接感發(fā)之力量；而詞之體式則大多為參差不齊之長短句，就這種體式而言，則如果寫得過于直接，卻并不能產(chǎn)生一種直接感發(fā)之力量，乃反而會顯得浮薄和淺露，缺少了言外的余味。文學(xué)體式只是文學(xué)體裁的一個外表的形式，但它所牽扯到的更為基本的、更為重要的，是它形成時的語言環(huán)境?！对姟啡倨?dāng)時都是能夠配合音樂來歌唱的，都可以“弦歌之”，詞也可以配合音樂來歌唱；《詩》三百篇，所采集的是民間的風(fēng)謠，詞的開始也是民間的俗曲，二者之間有什么不同呢？你要注意它們基本的差別。詩，是言志的，“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辈还苣恪霸娙倨彼x擇的，是“國風(fēng)”還是“大小雅”、還是“頌”，不管是無名氏的作品還是有名氏的作品，他們所要寫的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感情，是言志。可是，詞呢？真的是妙了，詞本來是唐代的燕樂的歌曲。在敦煌的莫高石窟之中發(fā)現(xiàn)了這些早期的詞作，所謂敦煌的曲子詞，那敦煌曲里面的內(nèi)容是非常豐富的，當(dāng)兵的可以寫他軍旅的生活，行醫(yī)的可以寫他醫(yī)藥的歌訣，帶兵的可以寫他兵法的要略。它的內(nèi)容如此之廣泛，如此之多樣化，當(dāng)時也何嘗不是那些個作者的言志的歌辭呢？可是，敦煌曲這類的詞作并沒有流傳下來成為傳統(tǒng)，因為敦煌曲子開始是在市井之間流傳的，販夫走卒，任何一個人，都懂得這個曲調(diào)，都可以按照曲調(diào)編一首歌辭，而那個歌辭是不夠典雅的?？墒沁@個音樂——燕樂，是真的美麗的，那個曲子是非常動聽的。因為所謂燕樂也者，它是集合了多種樂曲的長處，既有六朝來的所謂清樂，也有當(dāng)時從邊疆傳進(jìn)來的所謂胡樂，還有當(dāng)時宗教之間流行的音樂所謂雜曲，所以歌唱起來那種繁復(fù)，那種變化，那種美妙，能夠讓聽者如醉如癡。雖然它的曲辭是鄙俗的，但是這個音樂是如此之動聽，吸引了這么多的聽眾，所以文人雅士也就偶然插手來為這個所謂燕樂填寫歌辭。真正能夠使詞脫離了詩，開始有自己的傳統(tǒng)流傳下來，始自《花間集》。《花間集》是趙崇祚編的，前邊有歐陽炯所寫的序文，他說：“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耙蚣鼇碓娍颓釉~”。他說的很清楚，他說我們這個集子里面所搜集的歌辭，是讓歌女唱來以增加在西園之中聚會的那些才子英哲的歡樂，使得這些南國美麗的女孩子，就不再唱那些庸俗的歌曲。由于敦煌的曲子沒有流傳，沒有刊印，是被文人所輕詆的，所以我們說詞產(chǎn)生的語言環(huán)境，詞產(chǎn)生的背景，是給美麗的歌女在詩人文士宴會的時候所唱的歌辭，歌辭是寫給女孩子唱的?？墒恰痘ㄩg集》里面五百首歌辭，十八位作者都是男子，沒有一個女子。它既然是寫給歌女去唱的歌辭，所以它不能寫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能寫“群胡歸來血洗箭”這種鮮血淋漓的作品。寫的都是什么？美麗的歌女，女子的容貌，女子的衣服和裝飾，女子的感情，都是些這樣的。
　　《花間集》里面最有名的作者溫庭筠，他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睂懨利惖呐??！靶∩街丿B金明滅”，美麗的閨房之中的景象。小山重疊，我以為是屏山，折疊的放在枕頭前邊的屏風(fēng)，“金明滅”是屏山上金翠的羅鈿的裝飾，太陽光照在上面。當(dāng)?shù)谝粭l太陽的光線照進(jìn)來，屏風(fēng)上金碧羅鈿的閃爍，女子睡夢之中忽然間被光線撼動，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就在枕頭上一扭頭?！棒W云欲度香腮雪”，那如云的鬢發(fā)就從她的腮邊滑過去。然后，這女孩子就起來了，“懶起畫蛾眉”。所謂弄妝，還不是化妝，弄是玩弄，是一種姿態(tài)，而且要自我欣賞這個姿態(tài)。畫一畫紅顏色，照一照鏡子，弄一番，就賞一番，然后又畫一畫黑顏色，又賞一番，弄妝梳洗當(dāng)然就遲啦。等到這個妝都弄好了，就簪花，就照鏡。照鏡不說，照花要前后鏡。女子之要好，女子之愛美，有人顧前不顧后，前面看著就好，一轉(zhuǎn)頭，后面就很難看，這樣不成，所以“照花前后鏡”。前面的鏡子里花光人面，后面的鏡子里有前面鏡子的反照，同樣的花光人面，兩兩相照，這花光人面，乃稱其無邊無盡也，一大串都是花光人面，照花是花面交相映。她最后就穿衣服，總要化好妝再穿衣服，如果沒化好妝就穿衣服，有一塊胭脂掉上去了，一塊眉黛落上去了。最后“新帖繡羅襦”，你看，襦，是女子的上衣，什么樣的品質(zhì)，絲羅的羅襦，不單是羅，羅上有繡著這樣美麗的花，不單是羅襦，不單是繡羅襦，是新帖的繡羅襦。貼繡的什么？“雙雙金鷓鴣”，一對一對金色的鷓鴣鳥。
　　
　　溫庭筠是個男子，寫的是個美麗的女子。就是這一首歌辭，到清朝的張惠言看見了，張惠言就給了它一個解釋：“感士不遇也”。這明明是溫庭筠給歌女寫的歌辭，《花間集》的編選也是作為歌辭來編選的，可是張惠言說了，說這是“感士不遇”。他以為溫庭筠所感慨的，是一個讀書人沒有得到知遇，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欣賞、沒有人任用他。你要知道，在中國你不作士人則已，杜甫說的這個“儒冠多誤身”，儒冠，你戴上一個讀書人的帽子，你這一輩子都完了。為什么？你讀書，中國古人說，你不讀書則已，你要一讀書怎么樣，“士當(dāng)以天下為己任”，“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士農(nóng)工商，你憑什么排在農(nóng)工商的前面，你要以天下為己任，范仲淹說士當(dāng)“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士是要修齊治平，修齊治平你自己呆在家里面修齊治平嗎？不成呵。你一定要科考，你一定要做官，你要得到朝廷的任用，你才談到修齊治平，所以士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得到知遇，有人賞識，有人任用。所以這首詞，張惠言說它是“感士不遇”。還說照花這四句，就是《離騷》“初服”的意思。什么叫“初服”？屈原說：“進(jìn)不入以離憂兮，退將復(fù)修吾初服”。屈原不但常常說到美人，也常常說到衣服和修飾，他說我是“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我是“佩繽紛之繁飾兮，芳菲菲其彌彰”。而屈原的《離騷》，不管是美人美女也好，不管是繽紛的那種裝飾的美麗的衣服也好，太史公說的：“其志潔，故其稱物也芳”。這是因為屈原他自己的心志理想是高潔的，是美好的，所以他所稱頌的他所汲引的那些個名物都是芬芳的，都是美好的?！斑M(jìn)不入以離憂兮，退將復(fù)修吾初服”，退下來很多人都會自暴自棄，你自己以為很了不起，胡作非為，這是為自暴者也；你自己覺得不得意，我們北方俗話說叫破罐子破摔，反正你們說我不好了，我就是不好了，我從此就趨于下流了，就說如此，你們也不看重我，我何必爭上游，我就是下游的，這就叫作自棄。屈原說我就是進(jìn)不入，而且遭遇到毀謗，但我自己仍然是要好的，我仍然要保持我的清潔，仍然要保持我的美好，這是什么？弱德之美。不是一個強者，我是被選擇的、甚至是被拋棄的，然而，我要有我的持守，弱盡管是弱，但我也有一個德在那里。溫庭筠有弱德之美嗎？兩《唐書》上就說了，說是溫庭筠這個人呀“薄于行，無檢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他有什么《離騷》的托意呢？沒有！絲毫也沒有?？墒?，張惠言為什么這么說呢？
　　現(xiàn)在我們要從詞體產(chǎn)生的語境來談詞的美感特質(zhì)，需要再看看另外的作品，就是那個給《花間集》寫序言的歐陽炯。歐陽炯寫些什么呢？“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huán)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yuǎn)客?！边@是歐陽炯的一首《南鄉(xiāng)子》詞，這個牌調(diào)歐陽炯還寫了一首，一般的課本從來也不選的，“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蘭麝細(xì)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我不是說《花間集》都是這些男士給美麗的歌女寫的歌辭嗎？它的產(chǎn)生的背景是歌筵酒席，這種背景反映了一種性別文化。西方的女性主義最早的一本著作，被西方的女性主義者認(rèn)為是經(jīng)典的作品，是法國西蒙娜?德波瓦的TheSecondSex，《第二性》。她說在男性的眼光之中，女子從來不被他放在平等的地位上，是thesecondsex，男人看女人，是malegaze，是男人的注視，品頭論足。先看你的媚，美貌，“腳上鞋兒四寸羅，唇邊朱粉一櫻多”，先看你這個，是secondsex。西方女性主義的說法給了我一個觀察的角度，給了我一個反省的思索，你就發(fā)現(xiàn)在《花間集》里面如果是用男性的口吻來寫女性，寫容貌，就寫這個女子是“胸前如雪臉如蓮”，寫感情就是“蘭麝細(xì)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男性所看到的女性的美麗和感情、容貌和感情?？墒且驗椤痘ㄩg集》的歌辭是給歌女去唱的，所以男性有的時候用男性的眼光口吻來寫，可是有的時候他不是也用女性的口吻來寫嗎？因為他要給女性的歌者去歌唱，所以他要配合那歌者的女性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之下，所以像溫庭筠所寫的“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這就很妙了，非常妙的一點。這是因為你男子用女子的口吻來寫，這就產(chǎn)生了一種雙重的性別。雙重性別的作用，有人說這個一點也不新鮮，因為我們在中國的傳統(tǒng)之中，不是早就有了嗎？說男子作閨音，男子用女子來喻托，古已有之。本來最早就是屈原，屈原說：“眾女嫉余之蛾眉兮”，那些個女子就嫉妒我的蛾眉，蛾眉是代表美麗，因此男子作閨音是男子以美女自喻。曹子建說：“南方有佳人，容顏若桃李。”曹子建還寫了《雜詩》，說是：“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屈原是以美女自喻，曹子建甚至以賤妾自喻，所以你不用說什么雙重性別嘛，男子作閨音古已有之。但是我要說，我所提出來的雙重性別，與男子作閨音的認(rèn)識是不同的兩件事情，不管是他屈靈均也好，不管是他曹子建也好，他們所說的男子作閨音，是有心的喻托。屈原是有心以美女自比的，曹子建也是有心要說自己是賤妾的，他哥哥曹丕是皇帝嘛。而像屈靈均、曹子建之有心喻托，那是因為在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之中你君臣跟父子跟夫婦這都是屬于我們中國的所謂三綱五常者也。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綱者，一個綱領(lǐng)，一個執(zhí)法者，用英文來說他是dominant，是統(tǒng)治者。作為臣作為子作為婦的是subordinate，是屈服者。而在這種關(guān)系中，所以男女夫婦的關(guān)系就與君臣的關(guān)系有相似之處，所以屈靈均、曹子建都以美女賤妾作有心的喻托?？墒俏椰F(xiàn)在所說的詞中男子作閨音與這種有心的喻托是不相同的，有心的喻托是作者consciouslydoingthat，是作者有心這樣去比的，那是有心的托意。小詞的雙重性別，是作者未必有此意，作者無此意，只是因為他是一個男子，他寫的是女子的口吻，就與性別文化有關(guān)了。性別文化，西方講這個gender，西方早期是feminism女性主義，這個女性主義現(xiàn)在早已就落伍啦，現(xiàn)在西方不再講女性主義了，現(xiàn)在的西方講的是gender。gender，也是性別的意思，但是與一般所說的sex的性別不同，這個是指的生理上的性別，這個gender是指的文化上的性別。所以現(xiàn)在的西方不再從生理上的性別分是男性女性的女性主義，現(xiàn)在的西方講的是gender，有一本很有名的書朱迪絲?巴特勒的GenderTrouble，就是《性別的煩惱》、《性別的困惑》，是講gender，就是講性別的文化。朱迪絲?巴特勒認(rèn)為，這個在社會上，關(guān)于性別的看法是因為社會上有不同的性別文化，她以為男女生來并沒有很大的差別，是因為社會上的文化把她養(yǎng)成了這樣的差別。所以男性，你小時候給他買玩具，買刀買槍；所以女性，你給她買個娃娃，買個辦家家酒的小盆小碗。你看電視里，男人回來鞋子一脫，就看報紙，女人，女人在廚房里就忙著做飯。這是因為文化，性別的文化形成如此的。我們先不講這個性別的文化，我們講我們中國的性別文化。我們不能夠從古代的《易經(jīng)》、《書經(jīng)》、《詩經(jīng)》，特別是《禮記》里面對于性別的那種限制、那種規(guī)定講起，那都是性別文化，這個太遙遠(yuǎn)太復(fù)雜。我們只講在中國的傳統(tǒng)之中，就是中國士之文化，男子作為士，士人的文化傳統(tǒng)。從孔子就說了：“士當(dāng)以天下為己任”，說是“任重而道遠(yuǎn)”，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大學(xué)》、《中庸》修齊治平，你是要治國平天下，所有中國的讀書人，你沒有第二條出路，讀書就是要科舉，科舉就是要考試，考試就是要做官。做官的理想本來要像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而不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是讀書人真正的理想。不讀書則已，你只要一讀書，你就掉在士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了，你就想到要修齊治平，你就想到出仕，你就想到知遇，你就想到仕隱的對比。你要出仕你就想到有沒有知遇的機會，所謂達(dá)，你就要兼濟(jì)天下，窮，你就要獨善其身。所以朱自清先生寫了一本書，叫《怎樣讀唐詩三百首》，他說唐詩三百首，不管是哪一首詩，隱藏在下面的都是仕隱的問題。你不讀書則已，你一讀書就掉在士的文化傳統(tǒng)里面，就成了弗洛伊德所說的一個complex（情意結(jié)），就掉在那個情意結(jié)之中了。好，作者一讀書就掉在士的文化情意結(jié)之中去了，作者有這個complex，讀者也有這個complex。所以張惠言一讀，就說這是感士不遇也。
　　
　　其實，不但是從道德上而言，孔子說：“放鄭聲，遠(yuǎn)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鄭聲者，是鄭衛(wèi)之音，所以孔子要放，把它趕走，不要它，把那些淫靡的書放火燒掉。就是從真正的哲學(xué)的美感的觀點來說，淫靡的作品也要不得。凡是用文字挑起人的情欲的都是低級的美，所以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里面說這是所謂“眩惑”。?；蟛皇歉呒壍拿?，用淫靡的文字挑逗人的情欲而使得你的書廣銷的，這都不是高級的美感。眩惑不是真正的美，不管是從西方的理論來說，不管是從中國的傳統(tǒng)理論來說，都不是高級的美，那是低俗的趣味，是挑撥人的情欲的。以挑撥人的情欲來促銷，都不是高級的美。所以《花間集》里面凡是寫女子的美貌，寫女子的感情而流于?；蟮?，那都不是真正的美感，什么是真正的美感？所以像溫庭筠，像韋莊，像馮延巳，甚至于像后來的北宋的有名作家晏殊、歐陽修，他們的作品之所以為美，就是因為他寫的盡管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像張惠言說的，“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fēng)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就是剛才說溫庭筠的詞有《離騷》“初服”之意。什么是詞的特美？張惠言說的很妙啊，是興于微言。我們剛才說王國維講：“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笨娿X先生在《詩詞散論》中也說詞“其文小，其體微”，就是說篇幅是短小的，所寫的感情是細(xì)微的，所寫的名物是閨閣園庭里的景物，沒有李太白“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沒有“噫吁口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不寫那個。詞寫的就是微言，就是閨閣園庭之內(nèi)的兒女子不重要的，微小的，輕盈的。可是就是從這樣不重要的閨閣園庭的兒女子的感情的微言，興，就引起你一種感興，感動，引起了你的感動又如何呢？“極命風(fēng)謠里巷男女哀樂”，你寫的也就是大街小巷之間的男女的相愛的歌辭嘛，相見就樂，相別就哀，就是里巷之間男女的愛悅的歌辭，可是就是這種風(fēng)謠的歌辭，極命，當(dāng)它寫到最高，當(dāng)它發(fā)展到最好，就有很微妙的事情發(fā)生了，就可以說出來那品德最美好的、理想最高遠(yuǎn)的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這是小詞真正的妙處，這是小詞的特美。
　　自《花間集》以來，就在評賞者之中形成了一種以深微幽隱富含言外之蘊者為美的期待視野。所以你不能用寫詩的辦法去寫詞，比如蘇東坡在密州的時候，寫了《江城子?密州出獵》那首小詞：“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遷黃，右擎蒼，錦帽貂囊，千騎卷平崗。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寫盡英雄豪杰之氣，這樣的詞是不是好詞？不再是男女了，也不再是閨閣了，也不再是相思怨別，這同樣也是一首好詞。可是詞跟詩的分別還有文學(xué)體式的不同，詩是五言七言整齊的句法，詞是長短句的抑揚頓挫的不同的句法。詩的五七言是整齊的，你看人家李太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辈还芩麑懙挠袥]有深刻的思想跟意蘊，而只是他這種奔騰的、一往無前的氣勢，就打動了你。蘇東坡這首已經(jīng)是詩化的詞了，他用寫詩的筆法來寫詞。這首詞是好的作品，但是不是具有詞的特美的作品，是具有詩的特美的作品。我不是說它不好，但是它的美感特質(zhì)是屬于詩的特美，屬于詩的特美一個是因為它的字句“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七個字，“左遷黃，右擎蒼”，三個字，千騎卷平崗，五個字，為報傾城隨太守，七個字，親射虎，三個字，看孫郎，三個字。我現(xiàn)在這樣子斤斤計較它的字?jǐn)?shù)，其實這種單數(shù)的字，不只是說它數(shù)目是單數(shù)，它的音節(jié)是單數(shù)，我們管這樣的句子叫做單式的句子。但是還有一種句子，我們管它叫做雙式的句子，什么叫做雙式的句子呢？就是說它的停頓是四個字一句，四個字一句的這樣的停頓。周邦彥有一首詞，《解連環(huán)》：“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信妙手能解連環(huán)，似風(fēng)散雨收，霧輕云薄?！彼锩妗霸箲褵o托”，四個字，“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這是五個字，但是字?jǐn)?shù)雖然是五個字，但是這種句法是雙字的句法，所以單式或者雙式是以音節(jié)的停頓來算。它是“嗟”，停下來，“情人斷絕”，它是一四的句法，而四是可以斷成一二二的，它的頓挫，詩詞都要講頓挫，它的停頓，它的rhythm，它的節(jié)奏是雙式的句法。信音遼邈。信妙手能解連環(huán)，七個字，它的停頓，信妙手，能解連環(huán)，它是三跟四的停頓，這是雙式的句法。如果你的詞的牌調(diào)，是單式的停頓比較多，你寫的像詩是可以的，因為它有一種奔放的一往無前的氣勢，詩可以以情勢見長，可是如果是雙字的句法的詞，就不能夠、不能夠以奔放見長。清朝的王又華的《古今詞論》說：“填詞長調(diào)，不下于詩之歌行。長篇歌行，猶可使氣，長調(diào)使氣，便非本色。高手當(dāng)以情致見佳。蓋歌行如駿馬驀坡，可以一往稱快。長調(diào)如嬌女步春，旁去扶持，獨行芳徑，徙倚而前，一步一態(tài)，一態(tài)一變，雖有強力健足，無所用之?！焙?，我們看蘇東坡寫“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是好的作品，雖然沒有詞的特美，但是它掌握了詩的奔放的特美。但是我們現(xiàn)在再看一首蘇東坡的長調(diào)，雙式的句法的長調(diào)，你看是什么樣子。蘇東坡的《滿庭芳》：“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fēng)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fēng)皓月，苔茵展、云NB051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绷藷o余味！我不是說蘇東坡不好，是蘇東坡沒有認(rèn)識到長調(diào)該怎么樣去寫。
　　蘇東坡長調(diào)不是絕對沒有好詞，蘇東坡的長調(diào)有非常好的好詞，再看一首蘇東坡的好詞，也是長調(diào)?！栋寺暩手?寄參寥子》：“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闭媸呛迷~，怎么個好法？這是蘇東坡經(jīng)歷了新舊黨爭。新黨在朝，他曾經(jīng)被外放在外面多年，等到神宗死去了，哲宗皇帝繼位，哲宗年幼，太皇高太后掌勢，把舊黨都叫回來了。蘇東坡新黨的時候論政，與新黨不合，舊黨回來論政，他也與舊黨不合。這正是蘇東坡了不起的地方，我不是墻頭草，誰當(dāng)權(quán)我就跟誰的風(fēng)，我所關(guān)心的是真正國家的朝廷，人民的哀樂。所以新法有壞的，也有好的；舊的有好的，也有壞的。所以他說新黨時“唯荊是師”，舊黨時“唯溫是隨”，我“但不隨爾”，我就是要說我真正的見解。我所看到的國家的危亡利弊，我但不隨爾，所以他就請求外放，就來到了杭州。到了杭州沒有幾年，朝廷說要把他調(diào)回去。蘇東坡在新黨的時候曾經(jīng)下在烏臺監(jiān)獄幾乎被斬首，國家政海波瀾，你的安危不知道是怎么樣的。他在杭州，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就是參寥子，一個和尚。所以現(xiàn)在他要離開杭州了，他寫詞留別參寥子?？催@首詞寫的真的是好，是兼有豪放和婉約的兩種美感?！坝星轱L(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在杭州，在錢塘江上，我看過了錢塘江的潮漲潮退，我看過多少次潮來潮往，我也在朝廷上看過多少政黨的興衰?！坝星轱L(fēng)萬里卷潮來”，真是波濤滾滾，是得勢的時候，“無情送潮歸”，轉(zhuǎn)眼就消失了。所以他說“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我蘇東坡在杭州就在錢塘江上在西興浦口，我看過多少潮來潮退，看過多少日斜日落，我送過多少黃昏。你還不用說思量今古，“吳宮花草埋幽徑，近代衣冠成古丘”，你不用說什么遠(yuǎn)古啦秦漢啦，什么吳宮花草、近代衣冠，“俯仰昔人非”，我蘇東坡短短的數(shù)十年之間，這新舊的黨爭，我看見了多少的盛衰?？墒俏以趺礃?？“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我東坡老人現(xiàn)在滿頭的白發(fā)，看慣了潮退潮升，白首忘機，寫得真是瀟灑，寫得真是豪放?？墒乾F(xiàn)在我要離開杭州了，我要跟我那個最好的朋友參寥子告別了，我現(xiàn)在要走了，我要“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我們兩個人在杭州，就在西湖的邊上，你看那青山的空NB052的翠色，那煙雨的迷蒙，真是春光明媚。前面是潮退潮來，現(xiàn)在如此清麗舒心，兩種不同的美，糅合在一首詞之中。還不只是西湖的山水景物好，“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人生得一知己，都可死而無憾，何況我們是詩人之相得，天下古今有多少個詩人能相得，像我跟你，有這樣得遇合，有這樣的知音，有這樣的友誼。我，跟你要告別，難道我們這么美好的友誼就如此這么樣的告別嗎？“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我要跟你定一個后會有期的約會，我說“他年”，將來會有這么一天，有這么一年，我會從北宋的朝廷汴京，我會坐著船再回到浙江再回到杭州?！凹s他年東還海道”，“東還海道”，用的是謝安的典故，謝安當(dāng)時在東晉做了宰相，人家說：“安石不出，如蒼生何！”他于是出來了，輔佐了東晉的朝廷，然后淝水之戰(zhàn)，讓他們家的子弟打退了前秦符堅的攻擊，贏得了勝利，可是功高蓋主，就有人說了謝安讒毀的話，謝安就退居新城，造了“泛海之裝”，想要東還到會稽東山，就是他原來隱居的地方，可是他還沒有回到會稽就生病了，人家就拿一個床給他抬回到建康的首都之中，就病死在那里。謝安有個外甥就叫羊曇，他說，羊曇因為跟謝安這個舅甥之間感情非常好的，所以自從謝安死了以后，這個羊曇就“行不由西州路”，他以后再走從來不經(jīng)過西州的路，因為那是謝安生病走回去的路，從此就死去了。所以他希望，說得多么含蓄，說得多么隱約，希望我這次還朝，不要在政治斗爭中把我斗垮了，我這次還朝，我的死生安危，我是不知道的，我不是沒有下過監(jiān)獄，我曾經(jīng)下過御史臺的監(jiān)獄，我將來能不能平安回到這里來跟你見面，這是我不知道的，所以他說“愿謝公雅志莫相違”。我希望我不會死掉，我希望將來西州路上，你不會回想我們今年的詩人相得的友誼而為我流下淚來。這首詩真是寫得好，如此，前面開頭說“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氣魄這樣的豪放，而后面寫的這樣低回婉轉(zhuǎn)。這不就是張惠言所說的，詞是要寫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只有蘇東坡才在豪放的氣魄中表現(xiàn)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嗎？最有名的當(dāng)然還有辛棄疾。辛棄疾二十幾歲南來，六十多歲死去，在南宋的四十年，放廢家居有一半時間，差不多二十年之久。他后來有一次在福建做官，經(jīng)過福建的南澗雙溪樓，寫了一首《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fēng)雷怒，魚龍慘。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边@真是寫得好，豪放詞要寫成這個樣子。如果豪放詞都要寫成陳亮的《水調(diào)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北》：“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當(dāng)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fù)穹廬拜，會向藁街逢。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yīng)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dāng)中?！鼻宄年愅㈧獭栋子挲S詞話》說：“精警奇肆，幾于握拳透爪，可作中興露布讀，就詞論則非高調(diào)。”詞不是這樣寫，詞的特美是弱德之美，不是張牙舞爪的美，是含蓄的，是承當(dāng)?shù)模浅质氐?，是賢人君子幽約怨悱還不能自言之情。稼軒說的“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他登南澗的雙溪樓，那一天雙溪樓的西北真的有一片浮云嗎？可以有，可以沒有。這里有一個出處，古詩上說“西北有浮云”，就不必然是寫實，而這個西北浮云就可以代表西北的淪陷的土地。那西北是我的故鄉(xiāng)，西北是北宋淪陷淪亡的土地，舉頭西北浮云，我就要把浮云掃除。有什么武器才能夠掃除浮云，我就要一把萬里的長劍，這個劍從地下立到天上，“倚天萬里須長劍”。我要一把長劍，這長劍有沒有，這是南澗的雙溪樓，就是這個地方人家說有劍的。晉朝的歷史上說這個地方有寶劍的光氣，后來寶劍掉在水里邊了，所以人家就說寶劍是有的。怎么知道有寶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睂殑χ畾?，光焰上沖于天。我就在這個南澗雙溪樓的樓上，底下這個溪水就是當(dāng)年兩把寶劍沉下去的地方，我就要找一把寶劍，可是我來了一看，我看見什么？“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這個潭是空的，哪里有寶劍？底下就是劍潭，都是一片冰冷的潭水，天上有明亮的月光有淡淡的星輝，有寶劍的光氣嗎？沒有呀！但我怎么甘心說寶劍就沒有，我一定要找找。“待燃犀下看”，他用的《晉書》上的典故，說我就要點一個犀牛的火把到潭水里頭看一看，待燃犀下看，我要找寶劍嘛，可是我剛剛走近了欄桿旁邊，我要下去還沒下去，“憑欄卻怕，風(fēng)雷怒，魚龍慘”。稼軒每一次要有所作為，不是就有人彈劾嗎？而我在的地方“峽束蒼江對起”，兩邊的高山和峽谷把這兩條溪水就是東溪和西溪在這里匯合，蒼江對起，東溪西溪到這里有兩個激蕩。“過危樓欲飛還斂”，經(jīng)過雙溪樓，經(jīng)過這個高樓，它是要飛起來，可是飛不出去，兩邊都是高山，就把它約束，把它壓下來?！斑^危樓欲飛還斂”怎么樣？“元龍老矣”，陳元龍，當(dāng)年是湖海之士，意氣很高揚的，人家說這個陳元龍不是求田問舍的人，所以稼軒有另外一首詞：“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本褪莿湔f，你只是求田問舍，你真是比不上陳元龍。稼軒說，我何嘗愿意老死在南方，我何嘗愿意在南方，不管是在帶湖，不管是在瓢泉，蓋個房子就住在這里，這并不是我甘心在這里的，可是“元龍老矣”呀，我已經(jīng)老了，我現(xiàn)在春風(fēng)也不染白髭須了，所以“不妨高臥，冰壺涼簟”。也就算了吧，我沒有辦法了，我也就找一領(lǐng)涼席，就不用希望再有所作為了。可是我說是說，看得破，忍不過，連那歸去來兮的陶淵明都說：“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何況他那早歲旌旗擁萬夫的辛稼軒呢？我雖然是說，我也老了，找個地方呆下來也就算了，可是“千古興亡，百年悲笑”，我們國家的盛衰，我人生一世不過百年，我這稼軒的百年，我壯歲旌旗擁萬夫，到現(xiàn)在春風(fēng)不染白髭須，就在今天，我站在這里的這一刻，登在雙溪樓上，下望劍潭的潭水，不見寶劍的時候，那千古興亡、百年悲笑的悲哀和感慨，都一時在我的心頭。“一時登覽”，那看一看外邊是什么？“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在雙溪樓的樓下，應(yīng)該有人上船了，有人把船開出去了，可是沒有人上船，南宋現(xiàn)在沒有人要想收復(fù)失地。就是在這個樓下我看一看，是什么人把那船帆卸下來，就在沙岸的旁邊，在夕陽之下。夕陽總是朝廷的衰亡，把那纜繩綁住，再也沒有北伐的反攻的志意和理想了。我現(xiàn)在還不是只講這一首詞的意義，我說的是詞的弱德之美，詞里面所寫的感情是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是在強大的壓力之下，我不得不收斂、我不得不壓抑，而我那個志意也依然尚在的那種掙扎的、那種壓抑的那種痛苦和悲哀。蘇東坡的“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何嘗不是弱德之美；辛棄疾這個“百年悲笑，一時登覽”，何嘗不是弱德之美。所以，豈止是《花間》男女愛戀的小詞，英雄豪杰的詞、真正好的詞，都是表現(xiàn)弱德之美的。這還不在它的內(nèi)容的感情、志意，還在它的句法、形式。你看“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边@不是一個完成的句法，“人言此地，夜深長見”，句法也還沒有完成，“斗牛光焰”，才完成?！拔矣X山高”，沒有完，“潭空水冷”，還沒有完，“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fēng)雷怒，魚龍慘”，才完成。一唱三嘆，一步有幾個轉(zhuǎn)折，一步有幾個低回，所以是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且我的感情沒有完全都說出來，稼軒說我要收回失地了嗎？沒有啊。說我受到壓抑跟迫害嗎？也沒有啊。稼軒寫的是什么？“舉頭西北浮云”，“潭空水冷，月明星淡”，都是大自然的景物；“元龍老矣”，“待燃犀下看”，都是歷史，都是典故，都沒有直說出來。好的詞，就是長調(diào)，就是豪放的詞，也是以弱德為美。
　　詞體的弱德之美，是指感情上那種承受，而在承受的壓抑之中的自己的堅持。所以雖然是弱，但是是一種德。弱德之美，而弱德是我們?nèi)寮业膫鹘y(tǒng)，行有不得反求諸己，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是我在承受壓抑之中堅持我的理想、我的持守，堅持而不改變。這是從情理來說，之所以造成如此的美感，和詞體產(chǎn)生的性別文化的語境有關(guān)。從體式來說，詞體的那種抑揚頓挫，那種吞吐低回，就是適合表現(xiàn)這種美感的。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
　　責(zé)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