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位被判敗訴的民事案件當事人反復申訴。大家都說自己有理,可是最終卻輸了官司!原因是他沒有在法院確定的舉證時限內(nèi)提供證據(jù),導致訴訟主張因“證據(jù)不足”未獲法院采納而敗訴。當事人委屈、迷茫而又堅定的眼神,不禁令人生疑:究竟是法律出了問題,還是當事人自身原因?
冷靜分析這起“人造冤案”,判決事實與客觀事實恰恰相反,當事人難免感到不滿,可是法官遵循法律判案本身并沒有錯,只能說是當事人主義訴訟制度產(chǎn)生的后果。由此想起,學界對是否采用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中當事人舉證、法官應否審查訴訟時效等的討論,普遍(肯定論者和否定論者)存在一個共同的思維缺陷——按照生硬移植的理論體系和純粹泊來的價值標準來討論一個必須直接面對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法律制度,卻完全無視客觀存在并對法治實踐發(fā)揮巨大作用的中國法文化傳統(tǒng)。這就如同在一場法庭審理中,原被告雙方就各自的觀點都作了邏輯嚴密、語言精彩、氣氛熱烈而且闡述充分的演講,但冷靜而睿智的法官卻發(fā)現(xiàn),雙方又同時偏離了法庭調(diào)查認定的基本事實。那么,辯論得再好,對法庭的最終審判并無任何實際意義。既然法學的本身就是理性之學,那么關于訴訟制度的改進或構建也需以理性為思想前提。在是否引入當事人主義具體訴訟制度問題上,也要避免盲目沖動可能給司法改革帶來的硬傷。
首先,從法的移植本身而言,按一般的自然規(guī)律,任何優(yōu)良品種的成長與發(fā)育,都離不開其特定的氣候環(huán)境和水土條件,這就是淮南、淮北橘桔相異的道理。自然生物界如此,在社會生活領域引進與構建一項具體的法律制度也屬同理。因為,法的移植是一項十分復雜的工作,必須要防止不加選擇地盲目移植,要選擇優(yōu)秀的、適合本國國情和需要的法律進行移植,充分注意國外法與本國法之間的同構性和兼容性。不可否認,一些具體訴訟制度或者說理念,在當事人主義法律框架中確有先進之處,但如果將其強行嵌入職權主義法系之中,可能會因為離開適當?shù)耐寥篮宛B(yǎng)份而難免枯萎的命運?,F(xiàn)實就是,我國法的現(xiàn)代化在制度層面上發(fā)展較快,然而在普通公民甚至一些法律職業(yè)者中現(xiàn)代法律意識的形成仍然相當困難。一般群眾仍然愿意用傳統(tǒng)古老的方式解決相互之間的糾紛,對司法官員存在嚴重的信賴心理,期待清官為自己做主、主持公道,寄希望于清官明斷而非法律本身公正,筆者謂之“戀母情結”。國家司法官員特別是法官,則把法律看成是權力與地位的象征,即便排除私人利益因素,不少司法工作者出于更好維護公正的目的,仍然會主動行使法律職權、調(diào)節(jié)社會紛爭、穩(wěn)定社會秩序,這猶如對當事人的“母性關懷”。這兩者之間相互需要、相互支撐,構成中國法律社會裁決者與當事人之間獨特而微妙的關系。在這種思想傳統(tǒng)之下,要司法者和民眾立即拋棄祖先的傳統(tǒng),完全按照新的游戲規(guī)則行事,難免要遭到包括部分司法人員在內(nèi)的公民的本能抵制,顯然是非理性的。
其次,從社會管理的一般規(guī)律看,制定任何一項政策或者實行任何一項制度,都必須具有充分的社會可行性。一方面,既定的政策要具備良好的國民基礎,至少不會遭到社會的普遍的或一部分人的強烈的抵制,最好可以得到社會的較為廣泛的認同和支持。任何一項政策都要受到民意的制約,因為政策的一個基本條件便是它要能為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否則它便不能成為行為的指示。如果不僅得不到社會公眾的響應,反而為社會公眾所反對,那么這項政策就沒有社會可行性。另一方面,既定的政策不會造成嚴重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或歷史遺留問題。社會成員的承認或默許或者接受與遵守,是一項政策的合法化的必要條件。先進的思想觀念被社會接受,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而政策的急待執(zhí)行的特點,客觀上又不允許這個過程太過漫長,否則就容易導致政策貫徹的失效。法律作為現(xiàn)代社會控制、管理和調(diào)整各種社會關系的重要手段,必然要遵守社會管理的一般規(guī)律。西方國家之所以能實行完全的當事人主義,是有其歷史傳統(tǒng)原因的,這個傳統(tǒng)蘊含了渾厚的權利意識和主體精神。但是在我國,主體精神或者對人的權利價值的強烈關注還沒有成為社會的主流意識,普通公民法治精神的培養(yǎng)也僅是剛剛起步。在這種情況下,在某些制度上斷然實行當事人主義,將少數(shù)人的“精英”意識強加于“大眾”意識之上,會不會引起公眾的普遍不適甚至導致一定時期內(nèi)對法律的信仰動搖?
第三,從司法公正的終極目標分析,司法者的職責固然是居中裁判,但居中裁判不等于無所作為,總要對法律事實進行分析、甄別,利用自己的職權做出利益選擇,在雙方當事人之間做出利弊兼?zhèn)涞牟脹Q,從而實現(xiàn)社會的普遍公正。既然司法人員置身于利益沖突之中,并且負有對利益爭端做出裁決的職責,其本身便不可能超脫于利益之外,必然要考慮利益的平衡、考慮雙方當事人的實際情況,而這種利益的平衡、考慮是否正確、合理,那便要通過具體的判決結果來衡量,最終要歸結于法律。以法官應否主動審查訴訟時效為例,既然法律明確規(guī)定在滿足一定的期限條件便意味著“權利人”(僅指具體訴訟中)勝訴權的喪失,表明法律對雙方當事人之間法律上的權利義務關系狀態(tài)做出新的確認,法官就不應漠視法律的既有規(guī)定和客觀的法律事實。從節(jié)約司法資源和避免成本浪費,法官對訴訟時效適用的關口越是提前越好。相反,如果“義務人”(僅指具體訴訟中)由于疏忽或者對法律這一規(guī)定的無知而沒有提出訴訟時效適用主張,法官明知超過訴訟時效而“將錯就錯”地不予適用,是幫助“權利人”利用“義務人”對法律的“無知”謀取利益——法律已不予保護的不正當利益,這恰恰是司法的不公正,特別是這種不公正的結果是在法官的主持下產(chǎn)生的!法官的這種訴訟行為,顯然違背了法律的本意、也背負了法官的良心,因為按照常理完全可以推定義務人具有適用訴訟時效的主觀愿望。至于有的學者認為法官主動審查訴訟時效,可能違背“義務人”愿意履行義務的主觀意思。這只是理論上對現(xiàn)實的猜想,而事實上這種情況是不存在的。如果“義務人”果真愿意履行相應義務,那么訴訟就根本沒有可能發(fā)生也沒有必要進行!
盡管當事人主義有相當多的優(yōu)點,但職權主義司法制度也并非一無是處。否則,當今世界大陸法系的存在和廣泛影響便無可能。相比而言,倒是隨心所欲、未經(jīng)科學論證的將當事人主義司法制度的細枝末節(jié)強行植入職權主義整體法律架構之中,更容易產(chǎn)生排異反映、影響法律價值標準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導致現(xiàn)實的司法不公。在我們這樣一個擁有五千年華夏文明的泱泱大國,對任何一種制度都不能太過迷信,否則就容易走向盲目排外或者崇洋媚外的兩個極端。何況,法律始終都應當是冷靜而理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