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宇發(fā)現(xiàn)手里的這張一百元竟然是假幣。
粉紅色的票面,正面是神態(tài)安詳?shù)睦先思?,反面是莊嚴的人民大會堂正門。紙面已經(jīng)發(fā)黃,表面有多處褶皺,老人家的衣領(lǐng)處,還有一抹污漬,右上角甚至還有一點點的撕痕……肉眼看去,假幣跟真幣沒有什么區(qū)別——也有金屬線,也有水印頭像,但是用手捏捏、揉揉,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了。
新宇趕緊找出幾張新幣來,與這張疑似的假幣進行對比。相比之下,假幣的特征便兇相畢露了——紙面軟軟塌塌的,發(fā)滑,字跡沒有凹凸感,左邊的水印有些模糊……基本確認,這是一張假幣!
它是怎么混進錢包里的呢?一百元是最大的面值了,顯然不是找錢時夾帶的。它唯一的渠道就是從單位來的。新宇是一個普通職員,工薪階層,工作時間不長,自己又不是有灰色收入的頭頭腦腦,所以收入來源單一。就是說,這張假幣的來源,最大的可能便是從工資或者獎金里來的。
新宇是個仔細人,口袋里有多少錢,他一般都清清楚楚。他的錢包里一般都有一千塊錢左右。這一千塊錢便是他一個月的基本花費——吃飯、抽煙和繳納手機費什么。沒有女友,也沒有太多的愛好,應酬也不多,新宇錢包里的錢,總是花費得很慢。所以他一時也判斷不出,這張假幣是這個月的工資還是上個月的工資或者干脆是大上個月的獎金。
新宇馬上想到了小吳。
小吳是單位的出納。在新宇的印象里,小吳主要的工作就是發(fā)工資。每到發(fā)薪的日子,她便摟著一摞工資袋,腦袋后面的馬尾巴跳躍著,挨個部門地發(fā)放薪水。小吳的工作是個討人喜歡的工作,所以每到一個辦公室,總有人逗她幾句——小吳,又送錢來了?小吳啊,怎么還沒有找男朋友啊?小吳啊,看看我們的新宇怎么樣啊?
每到這時候,活潑的小吳總要笑著說,不行,新宇不是老板,我得找一個有錢的大款。
小吳這么說,新宇卻并不生氣。他剛上班不久,小吳的主任就找到新宇的主任,想為他們倆人撮合撮合。主任一提此事,新宇便婉轉(zhuǎn)地回絕了。為什么回絕,新宇也說不清楚?,F(xiàn)在,他畢業(yè)已經(jīng)一年多了,依然在考研和出國之間猶豫著。對他來說,找女朋友是排在出國或是考研之后的事情。
新宇找到小吳,讓她鑒定一下這張假幣。小吳拿在手里,拇指與食指一搓,便說:“假的?!?/p>
小吳回答得干脆利落,沒有一點拖泥帶水。這不僅讓新宇拋棄幻想,而且也等于告訴他,假幣不可能從她的手里流出去。小吳在一樓的收費中心工作過,還獲得過一次點鈔冠軍——在十萬元錢里點出一張假幣。
“你再確認一下?!毙掠钫f。
小吳把假幣舉起來,沖著陽光,瞄了一眼,又把假幣放在驗鈔機的紫色燈光下,然后肯定地說:“確實是假幣,還是新版的假幣呢?!?/p>
“哦……這里還有一行字呢?!毙峭蝗辉诩賻派习l(fā)現(xiàn)了什么,“你是一個……”
新宇拿過假幣,在假幣的背面,在人民大會堂柱子之間的陰暗處,果然有一行小字,小米粒一樣。新宇眼尖,一下子就順出了這幾個字——“你是一個傻?菖!”。
這幾個字,是用尖細的簽字筆寫的,不是歪歪扭扭的兒童字體,而是那種比較順暢的成人手跡。它不是寫在空白處,而是寫在柱子之間的陰暗處,透著一種深思熟慮之后的刻意和陰損。
新宇查看了一下錢包。他發(fā)現(xiàn)還有三張紙幣上面寫著字,有寫在正面的,也有寫在反面的,都是阿拉伯數(shù)字——應該是工資和獎金什么的數(shù)字吧。最有趣的是,他看見一張紙幣上竟然寫著“小麗,我愛你”幾個字,藍色圓珠筆寫的,有點洇了,朦朦朧朧的。
雖然新宇并不富裕,可是一百元錢對他來說也算不上什么。只是,這張假幣上的那行字——“你是一個傻?菖!”,卻讓新宇咽不下這口氣。要是這張假幣上寫著“我愛你”,這件事可能也就結(jié)束了。現(xiàn)在的形勢是,這是一張流通已久的假幣,不知被多少人使用過,不知被多少雙手摩挲過。也許,有人不知道這是一張假幣,但是,有人一定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是一張假幣……憑什么讓它在自己手里停止流通呢?新宇決定把這張假幣花出去。
誰知道下一個傻?菖是誰呢?他狠狠地想。走出家門,新宇便不自覺地朝路邊兒的報攤兒走去。
他把假幣遞給賣報的大嬸,“來張‘體壇?!薄扼w壇周報》一周三版,是新宇每周必看的報紙。
沒有一般中年婦女的富態(tài),大嬸長得又瘦又小,臉膛黑紅,顴骨又高又薄。大嬸姓什么,新宇不知道。大嬸好像是從河南或者河北過來的,丈夫在工地砌磚,她在路邊擺了一個報攤兒,賣些封面印著美女頭像的雜志和幾份報紙。大嬸系著一個圍裙,圍裙上有一個口袋,口袋里裝著嘩里嘩啦的硬幣和小額紙幣。根據(jù)面額的大小,大嬸把五毛、兩毛和一毛的紙幣,用皮筋分別扎著。
看到新宇遞過來的這張大票,大嬸為難地說:“這票兒太大了,我找不開呀?!?/p>
用一百塊錢賣一張一塊五毛錢的報紙,有點大炮打蚊子了……再說了,有一次新宇下鄉(xiāng)一周,回來時,大嬸還給他留了三張“體壇”。
這時,大嬸把報紙塞了過來,說:“你拿去看吧,錢以后再說。”
“別,別?!毙掠钰s忙推辭著,同時做出又掏又摸的樣子,從兜里翻出零錢,買了這張報紙。
大嬸接過零錢的時候,連聲說著謝謝,好像是接受了新宇的捐贈一樣。
拿過報紙,新宇簡單地翻閱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上周聯(lián)賽又出現(xiàn)假球了。聯(lián)賽臨近結(jié)束,假球?qū)映霾桓F。奇怪的是,每一個球迷都知道的事情,偏偏主管部門總是說沒有證據(jù)。什么是證據(jù)呢?沒找到刀子,死人就不算了?!新宇摸了摸口袋,發(fā)現(xiàn)沒有香煙了。
他繼續(xù)往前面走,來到街頭的小食雜店。新宇的家住在五一廣場附近,周圍商鋪林立。
食雜店是一間鐵皮小房,比集裝箱還要小,外面張貼著可口可樂和洗發(fā)水的廣告。新宇站在窗口,還沒等他開口呢,里面的大爺便高聲喊道:“吃啦?”
這是早已淘汰過時的問候語。不等他回答,大爺又問道:“‘中南海?”
大爺是店主,高嗓門,大骨架,他站在店里,顯得鐵皮小房更加窄巴了。
新宇點點頭。他幾乎每天都路過這里,常在這里買煙,最近他總抽“中南?!?,那種過濾嘴帶深層過濾的。
大爺一沉肩頭,從柜臺下面摸出一條香煙,眼珠從花鏡上面看過來,大聲問道:“你要幾盒啊?”
幾盒呢?新宇想了想,一盒六元,一條六十,那就來一條吧。新字想這么說,右手在兜里還捻了捻假幣,但就是無法掏出來。
大爺原來就住在附近,因為拆遷,跟開發(fā)商抗爭了很長時間,好像老伴兒的死也跟拆遷有點關(guān)系。鬧了半天,好像多補了幾千塊錢,但是拆遷費依然不夠買房,于是大爺就在街頭盤下了這間鐵皮小房,開了家食雜店,主要經(jīng)營煙酒食品什么的。食雜店幾乎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因為大爺晚上就睡在小鋪里,無論多晚,只要你敲敲窗戶,里面燈還沒亮呢,便有人高聲喊著你要什么啊……這一瞬間,新宇不知為什么想了這么多。
他知道自己犯錯誤了,而且是方向性的錯誤。他在時間和地點上都犯了錯誤,首先不該在自家周圍消費——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其次時間也不應該選在白天……如果在大嬸和大爺那里消費,在他們每天有限的營業(yè)額里,是很容易回憶起來這是誰的一百元大票的。大兄弟,這是你的一百元錢吧,這是一張假幣呀,你給我換一張吧……如果讓賣報的大嬸或是賣煙的大爺這樣說,顯然是一件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
既然決定把它花出去,就應該不留隱患。這樣說來,自己把這個問題看得有點簡單了。這時候,新宇已經(jīng)覺得讓這張假幣流通起來,并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了。
假幣太臟了,臟得貌似厚道,卻也有點引人注意。于是,新宇用橡皮把假幣的正面和反面都細細地擦拭了一遍,晚上睡覺時,又把它夾在厚厚的《新華字典》里,字典的上面又壓上一個啞鈴。第二天,假幣果然潔凈平整了許多,只是柱子之間的那行字,怎么也擦不去。吃過晚飯,天色已黑,新宇溜溜達達地走出家門。
站在繁雜喧鬧的街頭,他很快有了主意。他從街頭溜達到五一廣場,又走到廣場的另一頭,站在路邊,抬手打了一輛出租車。
他有意坐在后排座。司機胖胖的,后頸堆著一道飽滿的肉褶。車子一頓,司機吱地一聲把計價器按倒,問了一句:“去哪里啊?”
“西安路?!毙掠畹吐曊f。
他覺得憋悶,可能還有點緊張,于是便搖下半截車窗,看外面的夜景。
“這個小東西也太欺負人了?!彼緳C在前面嘀咕著。
新宇沒有聽清司機的話,他還以為他在打電話呢。這時候,司機又嘟囔一句,而且是偏過頭沖著新宇說的:“太欺負人啦,他以為傍上大款就沒有人收拾他啦?”
“唔?!毙掠钪嵋宦?,他不想跟司機搭話。他的手插在兜里,攥著那張假幣。
司機其實不需要交流,他自言自語地說:“以前我還挺喜歡老美兒的,他有時候也像個老大的樣子,可是老大也不能亂來啊,你看,他們現(xiàn)在勾結(jié)在一起啦,明擺著就是對付咱們啦!”
“老美兒是誰啊?”新宇聽不懂司機在嘟囔什么?!袄厦纼骸焙汀按罂睢保坪跏且粋€感情交易。
“老美兒就是美國唄,美利堅合眾國。”司機大聲說。
“美國……怎么欺負人了?”
“這不是嘛,美國跟小日本兒搞了一個美日安保什么的協(xié)議,把咱們的臺灣也劃進去了?!彼緳C指了指收音機,有點憤怒聲討的意思,“小日本兒真是忘恩負義啊,咱們不要他的戰(zhàn)爭賠款——要賠還不把他賠個底兒朝天啊,這是一個天大的人情啊,他偏偏抓鼻子上臉兒,一會兒教科書,一會兒釣魚島……現(xiàn)在,又開始明目張膽干涉中國內(nèi)政了。我看哪,咱們就跟他干——死掐!咱們的原子彈也不是松花蛋,當年老美兒給他兩個,今天咱們給他四個,反正中國人多,不怕死,你說是不是哥們兒?!”
收音機里的時事新聞正在評述臺海局勢。司機邊熟練換擋,邊慷慨激昂,講到氣憤處,還嘣、嘣地拍打方向盤。新宇聽得心里發(fā)癢,既想附和他幾聲,又想反駁他兩句,但是,手里的假幣卻提醒他——少說為佳。
后視鏡下懸著一個銅鈴鐺,鈴鐺下面掛一個木牌。車內(nèi)有點暗,借助外面的亮光,新宇辨認出上面寫著國泰民安四個字。銅鈴鐺不時發(fā)出悅耳的響聲,像是給司機伴奏呢。
播音員和司機一起在分析臺海局勢,但是新宇卻絲毫聽不進去。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攥著假幣的手松開了,而且,心里也奇怪地輕松起來了。
“停車。”新宇突然說,直起身子,看了看計價器上的數(shù)字,從錢包里掏出車錢。
“還沒到西安路呢。”司機歪過頭,提醒著新宇。
“就在這兒下車吧?!彼麤Q定就近下車——下車越晚,損失越大。
司機正講在激昂處,被新宇突然打斷,找錢時慢慢吞吞的,弄得新宇也有了幾分歉意。
新宇平時很少打車的。像今天這種情況,完全是因為帶著任務。任務沒有完成,出租車卻把自己拉到離家挺遠的地方。下車后,新宇心情不太好,他覺得自己有點窩囊。倒不是因為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張假幣,而是面對假幣,優(yōu)柔寡斷的態(tài)度讓他覺得自己不像一個男子漢了。小時候,幼兒園里經(jīng)常玩擊鼓傳花的游戲?;ㄊ浅R姷乃芰匣?,鮮艷而又堅硬。敲鼓的人用一條手絹圍著眼睛,使勁兒地敲著小鼓,鼓聲一停,塑料花落在誰的手里,誰就要表演節(jié)目了。
新宇自小就長得矮小,所以伙伴們總是把塑料花扔到他的手里,而且每當塑料花扔到他手里的時候,鼓聲便戛然而止。于是在哄笑和掌聲中,新宇就要站起來,先是表演一個節(jié)目,然后再把塑料花傳到別人的手里……在新宇看來,現(xiàn)在的這張假幣就是童年的塑料花,不知被什么人傳到自己手里了。
新宇后悔當時有點較真兒,如果不知道這是一張假幣,也就心安理得地花了出去,就像他莫名其妙地得到這張假幣一樣?,F(xiàn)在的問題是,新宇知道這是一張假幣,于是這張假幣就由一張薄紙變成了一堵厚墻?,F(xiàn)在,他既要翻越這堵厚墻,又要掌握他的去向。
——中午在食堂買飯票,他想起了這張假幣;
——小陳結(jié)婚,辦公室的人都要隨份子,他想到了這張假幣;
——下班時候,單位的幾個人打撲克帶點彩頭,他想起了這張假幣;
……
這張假幣,把新宇的生活攪得很不舒服,甚至有點緊張兮兮的。每一天,他遇到的每一件消費的事情,幾乎都要條件反射地想起錢包里的假幣。他不能容忍這張假幣長時間待在自己這里。如果說開始他還想把假幣造成的損失彌補回來的話,那么現(xiàn)在,新宇只盼著假幣從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他要創(chuàng)造機會,給這張討厭的假幣尋找一個歸宿。
新宇在青泥洼商業(yè)街上溜達。青泥洼商業(yè)街是這座城市的商業(yè)中心,一條寬廣的步行大街橫貫東西。趕上周末或是節(jié)假日,步行街上更加熱鬧,一連串巨大的充氣式彩虹門下面,商家的促銷活動此起彼伏,戲曲、搖滾、模特表演和卡拉OK什么的,既大造聲勢又聚攏人氣。
新宇注意到,在“羅馬婚紗”和“阪神壽司”之間,幾個人安然地坐在兩張桌子后面,與環(huán)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桌子前面放著一個箱子。一個不大的喇叭在桌面上播送著什么,但是聲音卻湮沒在周圍的嘈雜喧囂里了。
新宇注意到了這幾個人,同時注意到桌子前面的那個箱子。
這是一個有機玻璃的透明箱子,前臉畫著一個大大的紅心,寫著“奉獻愛心”四個紅字,箱底有一層蓬松的紙幣和硬幣,單薄而又寂寥。新宇決定把假幣捐獻出去。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他便有一種即將解脫的輕松和興奮。他快步走到箱子面前,一伸手,把假幣準確地捅進了箱子。
就在這一瞬間,他感到了眼前閃過一道炫目的亮光。
新宇一抬頭,只見旁邊站著一個照相的,手里擎著一個挺黑挺長的照相機,正對準著自己。這個人的胸前晃蕩著一個采訪證什么的——大概是記者吧。
假幣躺在箱底那一堆紙幣上,不論顏色還是面積都非常醒目。新宇看清了,假幣是箱子里最大面值的紙幣。
“你是在……給我照相嗎?”新宇問那個記者。他看到采訪證上寫著《渤海晨報》幾個字。
“是啊?!?/p>
“剛才,我……我有點閉眼了。”
“那就再來一遍?!庇浾邔捜莸卣f。
旁邊的工作人員麻利地打開箱子,拿出假幣,遞給新宇。
新宇拿著假幣,站到箱子面前。與此同時,記者又舉起了相機。這時候,新宇抬起手,示意記者等一下,然后把假幣揣進兜里,又從錢包里掏出一張一百元的新鈔。
“這張新點?!毙掠钫f著,兩手捏著角兒,就像屏幕里的官員投票一樣,對準了投幣口。
“抬頭,笑一笑?!庇浾吆傲艘宦?。
新宇配合地抬起頭,看著鏡頭,笑了。
伴隨著一道閃光和閃光里輕微的喀嚓聲,新宇眼前一花,手一松,紙幣忽悠一下,滑進箱子。新宇低頭看去,它竟然豎著插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紙幣上,像一面揚起的粉紅色風帆。
這不等于損失了二百元錢了嗎?他想起了柱子之間的那句罵人話。
第二天的《渤海晨報》社會生活版上,有一張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照片,模模糊糊的。照片上,一個矮個子微笑著,正把手里的一張百元人民幣投進捐款箱……只有新宇知道這個人是誰,而且也只有他知道這個人為什么捐款。幾天后,新宇在食堂吃飯,小吳坐到了他的旁邊。
“那張假幣呢?”小吳低聲問道。
新宇既不能說花出去了——那樣似乎有點缺德,又不能說沒花出去——那樣感覺有點窩囊。在新宇看來,窩囊比缺德更可怕。于是,他便裝出一副懵懂的樣子,大氣地說:“什么假幣啊?我早就忘了?!?/p>
新宇的錢包是方形的,黑牛皮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打開以后,有兩個夾層。他把假幣單獨放在一個夾層里,享受著一個“包間”?,F(xiàn)在,這張假幣就舒服地躺在“包間”里,像一個被格外關(guān)照的歹徒。
“憑什么吃這個虧啊?”小吳憤憤地說。
新宇聽到這句話,心里有點暖意。他不知該不該跟小吳講述他為假幣付出的努力。
“你把假幣給我吧?!毙切÷曊f。
“給你干什么?”
“叫你給我就給我嘛?!毙羌毬曑浾Z地說,說話的樣子還有點詭秘,“我們干財務的,總有辦法處理出去的?!?/p>
“謝謝你,我自己有辦法?!毙掠羁粗矍暗娘埐耍X得食堂的伙食越來越差了,還貴。
在地下通道的入口,一面巨大的《天下無賊》電影廣告,幾乎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目光。新宇站在廣告跟前看了一會兒,知道了這是一部賀歲片,知道了這是劉德華劉若英主演的。天下無賊了?前幾天的電視和報紙還報道了公交車上屢屢發(fā)生的偷竊事件呢……新宇突然覺得心口一緊——每當興奮的時候他都有這種感覺。
通道里散布著流動攤販,有算命的,有賣各式耳挖的,也有賣碟的。新字匆忙的腳步慢了下來,他站在一個攤販面前。這個攤販的面前擺著一個大紙箱,里面塞滿了大大小小的錢包。錢包有黑色的、棕色的,一律賊亮賊亮的。小販看到新宇站在跟前,馬上殷勤地介紹,這是路易威登這是登喜路這是BOSS這是金利來……都是世界名牌啊。小販一邊介紹,一邊還左右張望著。
“多少錢?”新宇指著一個黑色的錢包。
“五十塊。”小販說,“你真有眼光,這一款賣得最好了?!?/p>
“五塊?!毙掠钸€價道。
“八塊?”小販馬上說。
“五塊,多一分不要。”
“五塊就五塊,就算開個張?!?/p>
在付款的一瞬間,新宇想到了兜里的假幣。但是,如果花掉了這張假幣,買來這個錢包還有什么用呢?!再說了,現(xiàn)在的新宇已經(jīng)不屑于采用這種簡單且具風險的辦法了。
新宇拿過嶄新的錢包,把假幣放進里面,由地下通道直接進入了地鐵車站。他有意從站臺的中部進入了車廂——這里往往是最擁擠的部位。
地鐵是這個城市主要交通工具,車廂里人頭攢動,促銷打折和保健品宣傳什么的廣告充斥了車廂的各個角落。在這些五顏六色的廣告中,新宇看到了“警方提示:看管好你的物品”和“小心扒手”之類的公益廣告。
這讓新宇更堅信自己的判斷了。這顯然是比較理想的場所了。新宇把錢包放進上衣外面的口袋里,又把兜蓋掖進兜里,這樣,從外面就能很輕易地看見兜里的“名牌”錢包了。
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時間,車廂的人慢慢擠了起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工人有民工,有軍人有學生,有打電話的,有打瞌睡的,有勾肩搭背談戀愛的,有嚼著口香糖聽MP3的……汗味、煙味和香水什么的各種氣息充盈著車廂。新宇相信,這么多的好人里面一定有小偷,而他的目的就是創(chuàng)造一個方便條件,讓混雜在人民里的小偷脫穎而出并且一舉得手。
開始,新宇還坐在座位上。后來,他為一個孕婦讓了座位,便站到車門口。他抓著扶手,昂著頭,眼睛看著高處的廣告。每到一個車站,每一次上車下車,都有人奮力爭先披荊斬棘,把身材矮小的新宇擠得趔趔趄趄倒倒歪歪——有一次甚至把他擠出了車廂。每一次,當列車駛出站臺,他都要裝作不經(jīng)意地觸摸一下口袋,檢查一下錢包是否存在。
他好像從哪個法制節(jié)目里得知,扒竊多在上下車的時候進行。
已經(jīng)坐了一個來回了,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站臺新宇有點累了,也有點困了。拽著扶手,身子隨著車廂輕柔地擺動,他甚至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了。如果說打盹之初還有點將計就計的話,那么現(xiàn)在,他真的有點困了。
身后突然騷亂起來,新宇回頭一看,幾個彪形大漢糾纏一團。細看之下,幾個大漢的身下,還扭壓著一個瘦弱的人。那人滿臉驚恐,有點要哭的樣子。力量對比實在懸殊,幾個老年乘客開始打抱不平了。一個大漢扭過頭,大喊一聲:“我們是警察?!?/p>
幾個警察把壓在地上的那人拽起來,咔嚓一聲戴上手銬。一個留著板寸的警察從那人的褲兜里掏出一個東西,對新宇說:“同志,這是你的東西吧?”
新宇一看,正是自己的錢包。他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們盯了他很久了,眼看著他從你的口袋里掏的?!薄鞍宕纭贝舐曊f,聲音里充滿了勝利的喜悅。
“對啊,是我的錢包?!毙掠钰s忙說。
“你看看,少不少什么?!薄鞍宕纭卑彦X包遞紿新宇。
“不少,不少。”新宇扒拉了一下錢包,看到假幣安全地折在里面,“謝謝你們啊?!?/p>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板寸”的回答鏗鏘有力,像一句著名的臺詞。他的回答激起不少乘客的鼓掌。
“你得跟我們走一趟,做一個筆錄?!薄鞍宕纭焙吞@地說。
“我單位有事……”新宇支吾道。
“這也是你應該做的啊?!薄鞍宕纭闭\懇地說,“再說了,就占用幾分鐘的時間?!币惠v呼嘯的警車,把新宇和小偷拉到了派出所。
沒有看見手槍和鋼盔,沒有看見催淚彈和防彈服,更沒有看見AK47什么的,甚至缺乏莊重和嚴峻,派出所就像一個社區(qū)辦事處,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警察在平靜和懶散中走動,工作。唯一顯示專政機關(guān)的就是那副亮锃锃的手銬,它把小偷從地鐵銬到了派出所?,F(xiàn)在,警察又用這副銬子,把小偷銬在暖氣管子上。
用“板寸”警察的話說,小偷供認不諱,認罪態(tài)度良好,現(xiàn)在需要新宇做一個筆錄。筆錄就像記敘文一樣,“板寸”問,新宇答,圍繞著時間、地點和人物什么的展開了。
“板寸”把錢包翻了翻,有點意猶未盡。他問:“你錢包里就這點兒錢嗎?”
“是啊,一百元?!毙掠钫f。
“板寸”又翻了一下錢包,這才合上錢包,責怪地說:“你也太不小心了,這一溜道上,你知道有多少小偷盯上你了嗎?”
新宇搖搖頭,說:“不知道?!?/p>
“至少有七伙呀!”他勾起食指,做了一個手語的“七”。
“你們怎么不抓呢?”新宇問。
“這些賊都是慣犯啊。慣犯都是結(jié)伙作案,有望風的,有銷贓的,有掩護的,至少是兩三個人扒竊。你不知道吧,他們圍著你轉(zhuǎn)悠了很長時間了。有好幾次,眼看著就要動手了,甚至有一個小偷已經(jīng)把手伸進你的口袋里了……”
“那他們?yōu)槭裁床粍邮帜?”新宇回憶起來了,好像身邊總轉(zhuǎn)悠幾個人。
“捉奸捉雙,捉賊捉贓,我們反扒,必須人贓俱獲。你還是國家干部,這個道理你不明白嗎?”
“那……這些慣犯為什么不動手呢?”新宇迷惑不解。
“我們也在琢磨這件事兒呢?”“板寸”嚴肅地說,“其實,我們每一次反扒,都要化化裝什么的。也許,有的慣犯認出我們了吧……再說了,你這樣大大咧咧的樣子,他們還可能懷疑你是誘餌呢?!?/p>
新宇的心情迅速惡劣起來。他覺得他今天的舉動既無聊又窩囊,非但沒有解決問題,竟然勾到了這么一個小毛賊,還把自己弄到了派出所里。
“板寸”出去解手了。新宇打量著小偷。他也太不像一個賊了:沒有發(fā)育完全的干癟身材,像一個缺乏鍛煉的初中生,因為衣著單薄或是緊張,不斷地抽鼻涕,銬在暖氣管子上,還好奇地東張西望,像一個牽著大人的手逛街的孩子一樣。
桌子上有幾塊糖果。小偷瞅了瞅,迅速地拉直身子,用指尖夠過一塊,一只手麻利地剝開,把糖果塞進嘴里,同時,還沖著新宇討好地笑一笑。
這時候,“板寸”回來了,小偷下巴一低,一抻脖子,生生地把糖果咽了下去。
“還有那個錢包呢,還是一個名牌呢?!薄鞍宕缫贿呌妹聿林鴿袷?,一邊嚷嚷說,同時準備把這個情節(jié)補充進筆錄里,“這個錢包價值多少錢啊?”
“五元錢?!毙掠钫f。
“什么?”“板寸”一愣。
“這是一個假的,就這個價?!?/p>
“這么漂亮的錢包……怎么只值五塊錢?”
“這是我在地下通道買的,假名牌唄?!毙掠铋_心地說。
“板寸”的神情有點驚奇,還有點失望。
新宇非常想說,他的這張一百元也是假的。只是,他不知道偷假幣能不能不算偷竊,他也不知道攜帶假幣會有什么后果,再說了,他的身上還有一個錢包。
如果警察問,你身上為什么帶兩個錢包,怎么回答呢?從派出所里出來,夜色更黑了。空氣清新,街道空寂。新宇獨自站在厚重的夜色里,腦袋空蕩蕩的。
這時候,一輛空駛的出租車經(jīng)過他的面前,走了一個弧線,在新宇面前點了一下剎車,看到他沒有打車的意思,車子一縱,消失在夜色里了。
隔了片刻,又一輛空駛的出租車經(jīng)過他的面前,走了一個弧線,點了一下剎車,竟然緩緩地停在新宇的跟前。司機歪過頭,看了一眼新宇,然后點上煙,大吸一口,再吐出一柱白煙。
車子的引擎噗噗噗地響著,新宇的心臟突突突地跳著。司機沒有走的意思,似乎是在等待新宇下決心。
新宇不明白司機為什么這樣,他覺得司機的注視簡直就是對自己的挑戰(zhàn),甚至輕蔑。
他慢慢伸出手,拉開車門——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告誡自己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完成任務了。
新宇依然坐在后排座。他已經(jīng)想好了,不能讓車子直達家門口。
“去哪里呀?”司機問。司機的脖子細長,挺機靈的樣子。
“去……五一廣場?!毙掠钫曋胺健Kf的是普通話,他要讓司機覺得這個乘客是一個外地人。
“走黃河路,還是走長江路?”司機斜著眼,從后視鏡看新宇。
司機這么問,是準備宰客了,因為走黃河路,是明顯的繞彎子。新宇的內(nèi)心一陣狂喜。他知道,今天遇到一個壞司機了。
“怎么走呢?”司機問。
“怎么近就怎么走吧?!毙掠畹卣f。
果然,司機開始繞路走了。抱怨了一會兒城市交通和油價上漲之后,司機突然問道:“這位先生,你是來旅游的,還是來出差啊?”
“出差?!毙掠钫f,依然操著普通話。
“那么,晚上不想出去玩兒玩兒嗎?”司機問道。
“玩兒什么呀?”
“就看你想玩兒什么了。”司機抻著脖子,從后視鏡看著新宇,臉上彌漫著一種曖昧的神情。
“今天累了,明天再說吧?!毙掠畹目跉饫飵е鎯哼^的疲憊。一瓶啤酒五十元,一盤瓜子七十元,陪坐一會兒一百元……他在報紙上看過,有的司機經(jīng)常給外地人介紹個桑拿夜總會什么的,從中提成甚至合伙宰客。
“想聽音樂嗎?”司機親切地問。
“行啊。”新宇說。
司機放了一盤錄音帶,車內(nèi)頓時響起了一首流行歌曲。司機顯然熟悉這首歌,晃著頭,跟著哼唱起來。新宇沒聽過這首歌——有一句歌詞竟然是什么“老鼠愛大米”,只是覺得旋律優(yōu)美,于是也不由得低聲哼唱。
五一廣場到了,計價器上顯示的金額是二十六元。新宇把假幣遞給司機。他知道,正常行駛的話不會超過十五元。
司機拿著假幣,打開頂燈,端詳了一下,然后仄著身子掏出幾張紙幣,數(shù)了數(shù),接著嘀咕道:“你沒有零錢嗎?”
“沒有。”新宇搖搖頭。
“一點兒零錢也沒有?”
“我身上只有這一百元?!毙掠罘€(wěn)穩(wěn)地說。
“我去買包煙,把錢破開,你等一下?!彼緳C把車子靠邊兒停了下來,然后一溜兒小跑地朝前面跑去。不一會兒,一首歌曲還沒完呢,司機又一溜兒小跑地顛兒了回來。
新宇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張假幣換回了一沓紙幣——一張五十元、一張二十元和一張五元的。找錢的時候,司機大度地說,就收你二十五元了。直到出租車的尾燈消失在遙遠的拐角,新宇才吹了一聲口哨,步履輕松地往家走去。他的嘴里哼唱著剛才聽到的“老鼠愛大米”。他覺得這首歌曲的旋律確實挺好聽的。
已經(jīng)很晚了,街道沒有多少燈光,四下黑黢黢的。街頭食雜店門口的那團朦朧的光亮提醒了他,兜里沒煙了。
他走進了食雜店,看到大爺正倚在門框上瞅著什么。
“天哪!”大爺一聲大叫,接著連聲大喊道,“我的天呀,這是一張假幣啊!”
新宇的腳步躊躇了一下,他在琢磨是走開,還是留下來。
“我被騙了,被剛才那個司機騙了?!贝鬆敋夂艉舻厝轮?,一只手攥著花鏡,另一只手抖動著一張人民幣。
“我看看?!毙掠钜呀?jīng)來到了大爺?shù)母啊?/p>
大爺趕緊把手里的人民幣遞上來,帶著一臉的冤屈和悲傷。此刻,新宇是他唯一的傾訴對象。
新宇拿過紙幣,手里傳來一陣并不陌生的感覺。他翻過紙幣,湊近燈光,他在背面看到了他熟悉的那行字。他低聲說:“這不像是假的啊。”
“怎么不是假的呢?你看,你看!”大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食雜店門口。大門的背面,貼著一張破舊的“人民幣真?zhèn)巫R別法”宣傳廣告,廣告文圖并茂,詳細地介紹了辨別真?zhèn)蔚姆椒ā?/p>
“我這一天白忙活了……嗚嗚?!贝鬆斁谷晃⑽⒊槠饋砹?,寬大的肩頭不住地抖動,聲音在黑暗里格外響亮。
“這是一張真幣?!毙掠钫f。
“什么?”大爺嗚咽道。
“這是一張真幣?!毙掠钪貜鸵槐?。
“……”大爺止住抽泣,臉上的淚痕在夜色里閃閃發(fā)光。
“不信?我給你換一張?!毙掠钐统鲆粡垗湫碌囊话僭X,遞給大爺,同時從他手里抽過那張假幣,揣進兜里,說:“相信我,我是銀行的。”
【作者簡介】陳昌平,男,六十年代出生,1985年畢業(yè)于東北師大中文系,先后從事過教師、編輯和企管等工作。八十年代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九十年代中斷。2001年重新開始寫作,在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其中《英雄》、《漢奸》和《國家機密》等小說為多家選刊轉(zhuǎn)載,并進入多家選本和排行榜。曾獲得遼寧文學獎、遼寧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出版中篇小說集和中短篇小說集各一部?,F(xiàn)居大連,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