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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村人物素描

2007-05-30 22:20
小說月報 2007年4期
關(guān)鍵詞:電閘曬場卓瑪

阿 來

自愿被拐賣的卓瑪(之四)

機村的女人,有好多個卓瑪。走在林中小路的,是每天都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的這個卓瑪。

卓瑪走在春天的路上,林子密些的時候,路上晃動著一塊塊太陽的光斑,林子稀疏一些的,樹上那些枝椏曲折的影子就躺在地上。她在路上走動,身上帶著一股懶洋洋的勁頭,那些光斑、那些陰影交替落在她身上。要是你在路上遇見了,她的屁股、胸脯,她那總是在夢境與現(xiàn)實邊緣閃爍的眼神,會讓身體內(nèi)部熱烘烘地拱動一下。真的是春天了,什么都在萌發(fā),在蓄積,在膨脹,都有些心旌搖蕩。

一個屁股和胸脯都在鼓涌著什么的姑娘走在路上,萬物萌發(fā)的山野在她身后展開,就像是女神把一個巨大而美麗的披風(fēng)展開了拖在身后一樣。卓瑪不是女神,就是機村好多個卓瑪中的一個,身上帶著牛奶與炒青稞的味道,帶著她在春天蘇醒過來的身體的味道。林子里的小路曲折往復(fù),總是無端地消失,又總是無端地顯現(xiàn)。這樣的小路并不通往一個特定的地方。走在路上的人,心里也不會有一個特別要去的地方。

卓瑪和村里的女人們循著小路在林子里采摘蕨菜。

機村的樹林曾經(jīng)遮天蔽日,如今再生的林子還顯得稀疏,樹葉剛剛展開,輕暖的陽光漏進林中,使肥沃松軟的土變得暖暖和和,蕨菜就從土中伸出了長長的嫩莖。過去,蕨菜抽薹時,人們也采一點兒來嘗個鮮,那并不需要專門到林子里去,就在溪邊樹下,順手掐上幾把就足夠了。這兩三年,蕨菜成了可以換錢的東西。山外的販子,好像聞得到山里凍土融解,百草萌發(fā)時那種醉人的氣息。蕨菜一抽薹,他們的小卡車上裝著冷氣颼颼的柜子,裝著臺秤,當(dāng)然,還有裝滿票子的脹鼓鼓的腰包就來到了村前。

幸好伐木工人砍了那么多年,沒有把機村的林子砍光。幸好那些曾被砍光了的山坡,也再生出了稀疏的林子。林子下面長出很多東西:藥材、蘑菇和蕨苔之類的野菜?,F(xiàn)在到了這樣一個時代,不知道哪一天,山外走來一些人,四處走走看看,林子里什么東西就又可以賣錢了。過去,機村人是不認識這些東西的。外面的人來了,他們也就認識了林子里的寶貝,還用這些東西賺到了錢。先是藥材:赤芍、秦艽、百合、靈芝和大黃;然后是各種蘑菇:羊肚菌、鵝蛋菌、雞油菌、青杠、牛肝和松茸。居然,草一樣生長的野菜也開始值錢了。第一宗,就是蕨苔。將來還有什么呢?女人們并不確切地知道。但她們很高興做完了地里的活路,隨便走進林中,就能找到可以賺錢的東西。男人們呢,伐木場撤走了,他們拿著鋸子與斧子滿山尋找生長了幾百年的大樹,好像他們不知道這山上已經(jīng)很難找到這樣的大樹了。更重要的是,砍木頭換錢還是犯法的。但是,男人們就喜歡掙這樣既作孽又犯法的錢。即使盜賣木頭的時候沒有被警察抓住,這些錢也回不到家里來。他們會聚集在鎮(zhèn)上的飯館里,喝酒,然后,鬧事,最后,還溜溜地蹲在了拘留所里。女人們不懂男人們?yōu)槭裁床辉敢鈷赀@穩(wěn)當(dāng)?shù)腻X。卓瑪卻不必操心這樣的事情。她的父親年紀大了,已經(jīng)沒有四處鬧騰的勁頭了。卓瑪也沒有哥哥與弟弟。兩個姐姐一個已經(jīng)出嫁,一個姐姐生了孩子,也不急著要孩子的父親前來迎娶。這些年的機村,沒有年輕男人的人家里倒可以消消停停過點安穩(wěn)日子。

卓瑪走出林子的時候比別的女人晚了一些,不是她手腳沒有人家麻利,而是這陣子她常常一個人出神發(fā)呆。蕨苔采得差不多了,她坐下來,用抽絲不久的柔嫩柳條把青碧的蕨苔一把把捆扎起來。捆一會兒,她望著四周無名的植物發(fā)一陣呆,不知哪一天,其中一樣就有了名字,成了可以換錢的東西。想著想著,她自己就笑了起來。剛收住笑,心中空落落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

這東西,像一頭小野獸蹲在內(nèi)心某個幽暗的角落里,只要稍一放松警惕,它就探出頭來。卓瑪不喜歡這個東西,不喜歡這個感覺。自從這東西鉆進了心頭,就再也趕它不走了。

卓瑪搖搖頭,說:“哦……”那鬼東西就縮回腦袋去了。

她把一捆捆的蕨苔整齊地碼放在背簍里,循著小路下山。走出一陣,忍不住回頭,要看那小獸有沒有從樹影濃密處現(xiàn)身出來。其實她知道,小獸不在身后,而在心頭。林子下方,傳來伙伴們的談笑聲,還有一個人喊她的名字:“卓瑪!”

她沒有答應(yīng),停在一眼泉水邊上,從一汪清水里看著自己。以水為鏡,從那張汗涔涔的臉上也看不出心里有什么空落落的地方。女伴們唧唧喳喳地走遠了。她加快了腳步,不是一定要追趕上女伴們,再晚,收蕨苔的小卡車就開走了。但她在路上還是耽擱了一些時候。她在路上遇到了喜歡她的一個小伙子。

剛剛走上公路,她就看見那個小伙子聳著肩膀,搖晃著身子走在前面。小伙子們無所事事,在山上盜伐一兩棵木頭,賣幾百塊錢,在鎮(zhèn)上的小飯館里把自己灌醉,然后,就這樣端著肩膀在路上晃蕩。這是故意擺出來的樣子,小伙子們自己喜歡這種樣子,而且互相模仿。這是喝醉了酒的樣子,顯示出一種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但他們怎么能對什么都滿不在乎呢?比如,當(dāng)他們面對卓瑪這樣身材誘人的姑娘。這個人一直懶洋洋地走在她前面,意識到身后林子里鉆出來采蕨苔的卓瑪姑娘時,他把腳步放得更慢了。雖然心里著急,但卓瑪也隨之放慢了步子。但是,那家伙的步子更慢了。于是,卓瑪緊了緊身上的背簍,在道路寬闊一些的地方,加快了腳步要超過他。

這時是中午稍過一點,當(dāng)頂?shù)奶柭月云蛭鞣?,背上的蕨苔散發(fā)出一股熱烘烘的略帶苦澀的清香氣息。卓瑪?shù)拖骂^,急急往前走,沒看那個人,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和那個人的影子并排了,然后,自己的影子又稍稍冒到了前面。

這時,那人開口了:“嗨!”

卓瑪就有些挪不動腳步了。

小伙子從懷里掏出了一大把糖,他拉開她長袍的前襟,把那一捧糖塞進了她的懷里。他有些羞怯地避開了她的眼睛,但手還停留在袍子里,放下糖果后,有意無意地碰觸到了她的乳房。

卓瑪姑娘有些夸張地一聲驚呼,那只手就從她袍子里縮了回來,卓瑪卻又咯咯地笑了。小伙子受到這笑聲的鼓勵,手又直奔她的胸脯而去,但卓瑪笑著跑到前面去了。兩個人這樣追逐一陣,看見收蕨菜的小卡車停在溪邊樹冠巨大的櫟樹下面,小伙子就停下腳步了,他在身后大聲說:“晚上,記住晚上?!?/p>

來到流動收購點跟前,站在濃密的樹蔭下,胸脯上火焰掠過般的灼熱慢慢消退了。先到的女人們正在說些愚蠢的話來讓老板高興。比如對著裝在車上的臺秤,說那是一只鐘,不是一桿秤之類的瘋話。只要老板笑著說一句“你們這些傻婆娘”,她們就瘋瘋癲癲地笑起來,然后回罵:“你這個黑心老板。”

“我黑心?遇到黑心的家伙把你們都弄去賣了!”

“賣人?!”

老板做一個怪相:“不說了,不說了,要是有人真被拐了,人家還疑心到我頭上!我可是正經(jīng)的生意人哪!”

這下,機村的女人們就真是炸鍋了。不光是林子里越來越多的東西可以買賣,連人都是可以買賣啊。

卓瑪說話了。她說:“那就把他們賣了!”

“他們?”

“偷砍樹的男人們,有了錢就在鎮(zhèn)上喝光的男人們!”

她一說出這話,就好像她真的把那些討厭的家伙都賣掉了一樣,好些人都從她身邊躲開了。

只有老板重重地拍拍她的屁股:“屁,誰買男人?人家要的是肉嘟嘟的女人?!?/p>

說笑之間,老板就付了錢,把蕨苔裝進冷氣颼颼的柜子里,約了明天的時間,開車走了。女人們又在樹蔭下坐了一陣。那個男人一離開,女人們就安靜下來了。最后,還是卓瑪開了口:“你們說,真有人要買女人嗎?”

沒有人答話,坐著的人深深地彎下腰,把腦袋抵在膝蓋上搖晃著身子,和卓瑪一起站著的人都皺起眉頭看著遠方。遠方不遠,三四列青翠山梁重疊在天空下。在最淡遠的那列山梁那里,天空上停著幾朵光閃閃的云團,視野在那里就終止了。卓瑪去過那道山梁,下面山谷里,就是離村子三十多里的鎮(zhèn)子——過去的公社,今天的鄉(xiāng)。從山上望下去,鎮(zhèn)子無非就是簇擁在公路兩旁的一些房子,一面紅旗在鎮(zhèn)子中央高聳的旗桿上飄揚。那些房子是百貨公司、郵政局、照相館、衛(wèi)生院、補胎店、加油站、旅館、派出所、木材檢查站、錄像館和好幾家代賣煙酒的小飯館。鎮(zhèn)子對機村多數(shù)人,特別是女人們來說就是世界的盡頭。再遠是縣,是州,是省,一個比一個大的城市,直到北京。然后就是外國了,一個比一個遠,但又聽說是一個更比一個好的國家。就這么沉靜地望著眼前青碧的山梁時,卓瑪心頭涌上了這些思緒,跟著大伙往村里走時,人如大夢初醒一樣有些恍然。

她從懷里摸出一顆糖來,塞進嘴里,滿嘴洇開的甜蜜讓她想起了那個小伙子,但隨即她就被嗆住了。糖里面包的是酒,而她討厭酒。她把包著酒餡的糖吐掉了,緊走幾步追上了回村的隊伍。

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向西的窗戶上斜射進來幾柱陽光,把飄浮在屋子里的一些細細的塵埃照亮了。那些被照亮的塵埃在光柱里懸浮著,好像在悄然絮語一樣。卓瑪掏出今天掙來的錢,把其中的二十塊錢放進全家人共用的那個餅干筒里。剩下的三十塊錢,她帶回自己的房中,塞到了枕頭里面。然后,躺在了床上。她小房間的窗戶朝向東南邊,這時不會有陽光照射進來。但她躺在床上,眼光從窗戶里望出去,看到一方空洞的藍汪汪的天。她躺在床上,解開袍子的腰帶時,懷里揣著的那些糖果都掉在了床上。她塞了一顆帶酒餡的糖在嘴里,這回,甜蜜的表層破開后,里面的酒沒有嗆著她,細細的辛辣反倒使口中的甜蜜變得復(fù)雜起來,就像她被腰帶拘束著的身子松開了,有點騷動,更多卻是困乏。她吃了一顆,又吃了一顆,吃到第三顆時,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吃了。

但警告無效,最后,當(dāng)窗戶里那塊藍汪汪的天空變成一片灰白,黃昏降臨下來的時候,她的腦袋在嗡嗡作響,一直都困乏而又騷動著的飽滿身體從意識里消失了。

卓瑪帶一點醉意睡著了。

家里人從地里回來,母親進來摸摸她的額頭,說:“有點燙手?!比缓螅ゲ藞@里采了幾枝薄荷等她醒來熬清熱的水給她喝。姐姐看到了她放在餅干筒里的錢,對父親說:“還是養(yǎng)女兒好,不操心,還顧家?!?/p>

父親抽他的煙袋,并不答話,心里并不同意女兒的說法?!安徊傩模悴话炎约杭蕹鋈?,還弄個小野種在屋里養(yǎng)著,敢情你妹妹倒成了他爸爸?”但老頭子沒有說話。

晚飯好了,卓瑪沒有醒來。那個給她酒心糖的小伙子在窗外吹響約會的口哨時,卓瑪還是沒有醒來。她做夢了。先是在林子里踩著稀薄的陽光在采蕨苔,然后,一陣風(fēng)來,她就飄在了空中。原來,是她自己飛了起來,她就嗖嗖地往前飛。飛過了村子四周的莊稼地,飛過了山野里再生的樹林,飛過了山上的牧場,然后,就飛過了那個鎮(zhèn)子。嗖嗖地越飛越快,越飛越快,最后,自己都不知道飛到了什么地方。正在慌亂的時候,她醒了過來。這時,已經(jīng)半夜了,窗口里那方天空有幾顆涼浸浸的星星在閃爍。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努力回想夢中情景,但她并沒有看清什么景象,只有身子像是真被風(fēng)吹了一樣,一片冰涼。一顆熱乎乎的淚水從眼角浸出來,滑過了臉頰。她自己想起了一個比方,這顆淚水,就像是包在糖里那滴酒一樣。

她腦子不笨,經(jīng)常會想出來各種各樣的比方。

卓瑪翻身起來,從枕頭里掏出了一小卷一小卷的錢,一一數(shù)過,竟然有兩千多塊。她把這些錢分成兩份,一份揣在自己身上,一份裝進了家里公用的餅干筒里。早上,和平常一樣,一家人一起吃了飯,她就背上采蕨苔的背簍出了門。母親說:“再晚一點,等太陽把林子里的露水曬干了?!?/p>

她只笑了笑,就下樓出門去了。卓瑪這一走,就再沒有回來。后來的傳說是,她讓那個收購蕨菜的老板把她帶走,在遠處賣掉,她自己還得到了出賣自己的三千塊錢。其實,這時的機村人并不那么缺錢,至少并不缺那么三五千塊錢。那她為什么要把自己賣掉,這一問誰都不知道了。

機村人大多對這樣的問題不感興趣,他們更愿意議論的是,她到底把自己賣給了一個什么樣的人,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脫粒機(之五)

水電站建成的那一年,縣里下來的工程師帶著村里喜歡新事物的年輕人一直在曬場上忙活,并且預(yù)言,這個秋天的糧食收上來,脫粒的時候,就再也不用有那么多人拿著連枷前前后后進進退退地反復(fù)拍打了。

他們在平整的曬場上挖出兩個深坑,然后,水泥就出現(xiàn)了——不,水泥這種東西在修電站時就已然出現(xiàn)了。機村人已經(jīng)知道,這種特別的泥巴的出現(xiàn)就意味著機器的出現(xiàn)。水泥是用電驅(qū)動的機器的先聲??床灰姷碾娬媸且环N不可思議的東西。小小的一個開關(guān),啪噠一聲打開,它就飛快游走,竄到電燈里放出光明,竄到機器里讓所有輪子飛轉(zhuǎn)。啪噠一聲關(guān)上,電流就飛快地縮回去,順著電線縮回到最初的那臺母機里去了。是的,母機,機村人是這么叫那臺被激流沖得飛轉(zhuǎn)并發(fā)出了電流的那臺機器的。你看吧,當(dāng)輪子飛轉(zhuǎn),機器里嗡嗡作響,你要不把開關(guān)合上,不讓電流飛快地跑到很遠的地方,把電燈點亮,讓喇叭歌唱,讓另外一些機器飛轉(zhuǎn),那它就像一頭母牛被源源不斷的奶水憋住了一樣,會渾身抖動著嘶叫不已,甚至能憤怒地從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掙脫下來。捆綁奶牛的是繩索,捆綁機器的是許多的螺栓。但憤怒的機器真的能把那些鋼鐵的螺栓——掙斷,使得機毀人亡。電站剛建成時,機村的男人們含著煙袋,為摸清“機器的脾氣”,在發(fā)電房里圍著機器蹲成一圈,看機器嗡嗡地飛轉(zhuǎn),儀表盤上表示電流電壓的指針越抬越高,先是裝在發(fā)電房里不同顏色的燈泡發(fā)出了亮光。從縣上接受了半年培訓(xùn)的發(fā)電員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總開關(guān)說:“快去看,電要到村子里去了?!?/p>

這些家伙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發(fā)電房外,但是,發(fā)電房在低處,而村子在河谷的臺地上面,沒有人能從發(fā)電房外看到村子。他們大叫:“我們看不見!”

發(fā)電員卻喊:“預(yù)備——起!”他發(fā)出最后一個音節(jié)的同時合上了電閘,然后,大家都看見了。在村子所在的上方的天空里,仿佛一道閃電亮起——不,不是閃電,閃電稍縱即逝,瞬間的明亮后是更深的黑暗。而這時在他們眼前的亮光,只是在剛出現(xiàn)的時候,像是閃電一樣炸開,但隨即就變?nèi)趿艘恍瞧饴尚?,慢慢收斂,最后,變成一輪日暈一樣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擴散向四周夜空的時候,逐漸黯淡。在機村人的經(jīng)驗中,除了有些時候,太陽與月亮周圍會帶上這樣的光圈,再就是廟里的壁畫上那些偉大的神靈頭上,也帶著這樣的光圈——但這光圈出自于畫師的筆下。但今天,每一個人都看到機村被罩在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光圈下面。

人們贊嘆一陣,發(fā)電員拉下了開關(guān),那個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們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過后的黑暗是比沒有明亮的時候更深的黑暗,于是他們又擁回到機房。那臺被憋住了的機器越轉(zhuǎn)越快,機器里面發(fā)出的嗡嗡聲變成了尖厲的嘶喊,而整個機器也在劇烈地顫抖,儀表盤上的指針瘋狂搖擺,發(fā)電員再次合上了電閘,電流又飛躥出去,重新把機村點亮,重新把機村放置在了那個日暈一樣閃爍的光罩之下。機器喘了一口長氣,然后,渾身的顫抖慢慢平復(fù),從高潮上跌落下來。

這時,一個人說出了那個跟科學(xué)命名一樣的名字:“母機。”

人們靜默了一會兒,哄然一聲,爆發(fā)出了會心而歡快的大笑。這些男人們又在機器邊坐了一會兒,發(fā)電員帶著得意的神情,給帶動機器的皮帶打蠟,拿一個長嘴壺往機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潤滑油,然后,自己也無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機”這個名字,忍不住又笑了幾聲,但大部分人已經(jīng)覺得沒有什么意思了。這時,那機器平穩(wěn)運行的嗡嗡聲聽起來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

發(fā)電員說:“大家回家吧,看看你們被電燈照亮的屋子吧?!?/p>

他們便收起煙袋回家。走上河岸,在村口,這時,他們看見的就只是每家每戶的窗口都放射出明亮的燈光,但抬頭時,因為自己就在那光罩下面,就看不到那個光罩了。他們還在村口碰見了一些野物,譬如狐貍和狼,它們蹲坐在地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眼前這個因為這不尋常的光亮而變得陌生的村莊。因為這光亮,每家人的窗戶前都飛舞著比尋常多出很多的蛾子與蚊蟲,以這些小生物為生的蝙蝠亂了方寸,在明亮的光線中瞎飛亂撞。

電給機村送來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人們?nèi)匀粚榘惭b機器而在平整的曬場上挖出深坑相當(dāng)不滿。但是,新事物總是要出現(xiàn)的。而且,新事物沒有真正呈現(xiàn)出它全部的面目,并展現(xiàn)出全部的功用時,就預(yù)先把這種不滿表達出來,是相當(dāng)不明智的舉動。這是新舊思想的問題。思想問題都是天大的問題。于是,人們都隱忍不發(fā)。該到從一個專門的地方取來細膩的黃泥,用青杠木槌把曬場平整得一平如鏡的時候,沒有人說話。這是一個農(nóng)耕的村莊一年中最為美妙的時光。莊稼地早已追過了最后一次肥,除過了最后一遍草,麥子和青稞正在揚花灌漿,輕風(fēng)拂過,所有日漸飽滿沉重的穗子都在緩緩搖晃。麥田像是深沉黏稠的湖,陽光在上面很有質(zhì)感地動蕩。五月,人們修補柵欄;八月,秋風(fēng)漸近時,人們用可以制陶的細膩黃土修補曬場;十月,地里的莊稼收割下來,在高高的晾架上吹干了,麥子和青稞從晾架上拋下來,平鋪在修整得一平如鏡的曬場上,被越升越高的太陽照著,一地的麥草發(fā)出絮語般的細密聲響,干草香也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然后,男女們排成相對的兩行,在有節(jié)奏的打麥歌聲中揮舞起連枷:啪!啪!啪啪!

“水邊的孔雀好美喙呀!”

啪!啪啪!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啪!啪啪!

連枷是看得見的,孔雀也是看得見的。但是,現(xiàn)在看不見的電出現(xiàn)了。水沖轉(zhuǎn)了那個巨大的輪子,輪子飛轉(zhuǎn),用皮帶帶著那臺“母機”嗡嗡旋轉(zhuǎn),電就出現(xiàn)了。電不只是用電燈把機村點亮,電不只是讓喇叭發(fā)出聲響。電還能讓一臺機器出現(xiàn)在機村的曬場上,不用那么多人用連枷來來去去、前前后后、進進退退地反復(fù)拍打,就能把糧食從穗子的包裹中脫離出來。現(xiàn)在,麥子還在地里灌漿,幾個巨大的箱子已經(jīng)運到了曬場上,箱子上還苫著防雨的帆布。箱子旁邊,深坑已經(jīng)掘好,從坑底往上豎起了鋼筋。工程師正帶著人把攪拌好的水泥灌進了那個坑里,給飛快旋轉(zhuǎn)的機器一個牢固的基座。

基座澆注好后,工程師就回縣里休息去了,把等著要看看機器是什么模樣的人搞得好不心焦。機器就放在曬場上,用防雨的帆布苫蓋著,每天,都有民兵在旁邊看守。白天還好,民兵們干著手里的活,只是留心著不讓人在機器旁邊停留盤桓。到了晚上,那就不一樣了,“為了防止公開的和暗藏的階級敵人破壞農(nóng)業(yè)機械化”,兩人一組的民兵,槍膛里推上了子彈,端著打開了槍刺的步槍在機器四周不斷巡邏。階級敵人當(dāng)然沒有膽子在那里出現(xiàn)。于是,那些夜晚,總是村子里好奇的孩子與春心萌動的姑娘在民兵們四周出沒。直到開鐮收割了,工程師才回來安裝機器。第一天,他把那些木箱一一打開,跟過去來自城里的東西一樣,那些鋼鐵部件上都涂著厚厚的油脂。工程師指點精心挑選出來的助手用汽油洗去那些油脂。第二天,才開始在水泥基座上安裝機器。第三天,工程師又指揮發(fā)電員牽來一根專門的電線。第四天,他“將息一下”,享用生產(chǎn)隊新殺的一頭肥羊。第五天,他親手把電線接到機器上,一合上電閘,那臺機器就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那是一個上面栽著許多鐵齒的滾子在一個鐵罩下面旋轉(zhuǎn)不停。機器空轉(zhuǎn)的時候,那鐵罩子都被震得要飛起來了一樣,曬場上細細的黃塵四處飛揚。工程師合上了電閘。那機器還轉(zhuǎn)動了好一陣子,才不情愿一樣停了下來。

工程師拿著扳手最后緊了一遍機器上所有的螺絲,指揮著大家排成一排,形成一條從晾架到機器跟前的輸送線。這回,他站在一邊,點了點頭,說:“開始?!?/p>

這回,是他的助手合上了電閘,機器開始轉(zhuǎn)動的同時,一捆捆的麥子向著機器跟前輸送,最后遞到了他的手上。他把麥子塞進了脫粒機的喂料口,機器的那一邊,細碎的麥草飛揚起來,從一道鐵篩上推向了一邊,而一粒粒金燦燦的麥粒,從那鐵篩間落下,歸到了一個狹長的鐵槽里。他往機器里連喂了十來捆麥子,然后一揮手,助手拉掉電閘,人們擠到停下來的機器跟前,看到片刻之間,就有那么多麥子被脫粒干凈了。

工程師拍拍手,說:“看清楚了,就這么干!”

人們就按著他的樣子干下去。

工程師又囑咐:“小心!不要把手也喂進機器嘴里!”

過去,這么多的麥子,如果用連枷拍打,不知要多少的人揮舞著連枷拍打多少遍。于是,人們再次驚嘆:

“機器!”

“電!”

這個收獲季,機村人的確只用了很少一點人力,很少一點兒時間,就把往年需要很多時間很多人力的活干完了。電流從裹著一層膠皮的電線里飛速而至,只要一合上電閘,機器就飛快旋轉(zhuǎn),把麥草和麥粒分開。機村用脫粒機都兩三年了,時不時還有人嘆服電力的神秘與機器力量的巨大。又過了些年,好多人都會給機器上點潤滑油換個保險什么的時候,也有人發(fā)現(xiàn)這機器的噪音太大了。打下一年的新麥時,也不能像過去用連枷打場時,男男女女,此起彼伏,應(yīng)和著那整齊的節(jié)奏曼聲歌唱了。轟轟然的機器飛轉(zhuǎn)著帶齒的滾輪斬碎麥草的聲音把一切歌唱的欲望都壓制住了。

機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與力量塑造了自己壓倒一切的形象。

人們被機器那巨大的胃口驅(qū)使著,身上也像是過了電一樣地奔忙,手腳稍微慢一點,空轉(zhuǎn)的機器就會發(fā)出怒吼,一副要掙斷那些粗大的螺栓,從水泥底座上蹦跳起來的樣子。要想休息一下,只好拉掉電閘,讓機器停下。其實,這機器不能隨意停下,這里一停下,電流沒有出去,又要把水電站的“母機”給憋住了。

機器只會在規(guī)定好的時間停下。這時,圍著機器忙活的人們四散開去,讓疲憊的身子躺進干燥的麥草堆里。身下的草堆很軟和,耳朵里卻還回蕩著機器的聲響。陽光從藍色的天空中一瀉而下,稍稍抬起頭來,可以看見積雪的山頂,看見收割后顯得疲憊而又松弛的田野。耳朵里隱約地響起了過去那整齊的連枷聲,還有應(yīng)和著那節(jié)奏的詼諧喜悅的歌唱。

脫粒機出現(xiàn)三年后的某一天,大家在草堆里躺上一陣,又走到脫粒機前等待合上電閘后,機器開始飛快地旋轉(zhuǎn)。一個人還沉浸在自己對往昔的遐想里,機器都在嗡嗡轉(zhuǎn)動了,這個人抱著一捆麥子竟然哼出聲來了:

水邊的孔雀好美喙呀!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于是,空轉(zhuǎn)的機器發(fā)出了怒吼,他還在哼唱,機器差點就從水泥底座上蹦跳起來時,他才驚醒過來,結(jié)果忙亂之中,他把麥子連同自己的一只手一起喂進了機器的口中。這個人立時就昏迷了。

原刊責(zé)編寧小齡

【作者簡介】阿來,男,藏族,1959年生于川西北藏區(qū)的馬爾康,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做過鄉(xiāng)村教師、文化局干部、雜志編輯、刊物主編。1982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后轉(zhuǎn)寫小說。著有詩集《梭磨河》,小說集《月光下的銀匠》,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阿來文集》(四卷)等。小說集《舊年的血跡》獲中國作協(xié)第四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xué)獎?,F(xiàn)居成都,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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