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夫
赤石山位于日本長野縣,那里山勢險峻,風(fēng)景優(yōu)美。山里出沒著野豬、鹿和熊,群山環(huán)抱中還有一個小小的村落,村里民風(fēng)淳樸。人們世世代代與自然和諧共處,好一派天人合一的景象。
但不知從何時起,有一對不速之客闖進了這片寧靜的天地,它們掠過清澄的天空,神出鬼沒地闖入農(nóng)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走村民的雞鴨羊犬,像偷獵者一樣將整個村莊鬧得雞犬不寧。
它們是兩只年輕的大雕,一只雌的,一只雄的。
村民們咬牙切齒,發(fā)誓要將這對雕伴侶趕出家園。人們找到村里最有經(jīng)驗的獵人次郎,次郎是個單身漢,一輩子以狩獵為生,槍法極準(zhǔn)。他目睹了這對大雕的種種“惡行”,也早就想教訓(xùn)它們了。
一連兩個星期,次郎拿著獵槍,追蹤著這兩只大雕。然而,大雕極其狡猾,它們今天襲擊了東邊的村落,明天就襲擊南邊的村落,再一天又換到了東北方向,絕不會連續(xù)襲擊同樣的地點。就這樣,兩只大雕運用野性動物的智慧,竟然一次次得手。
有許多次,次郎眼睜睜地看著兩只沐浴在陽光中的年輕的雕,從從容容地掠過天空,那漂亮的動作幾乎讓人看呆了。每當(dāng)那個時侯,次郎心中就涌起一種既愛又恨的感情,仿佛眼前出現(xiàn)的已不是作為獵物和對手的雕,而是年輕、美麗的空中之王……
但次郎并沒有因此而忘記村民們賦予自己的使命,根據(jù)這段時間的觀察,他知道,跟在雕后面漫無目的地到處亂跑,是很難射殺它們的。他決定等待雕自己靠近槍彈可以觸及的地方,這種機會雖不知何時會來,但只要耐心等待,總會來的。
于是,次郎隱身在山腰的一塊能俯視村落的巨石邊。幾天之后,機會終于來了。
那一次,雕抓住了一條家犬,飄然上飛之時,正好要飛過次郎隱身的地方。次郎咬著牙,從藏身的巖石背后猛地站起來,用黑洞洞的槍口瞄準(zhǔn)了空中的雕,等到雕看見他時,次郎的槍口已經(jīng)噴出了火光。
隨著兩聲“嗷嗷”的叫聲,一只雕越過山谷,箭一般地飛走了,另一只雕則掉到了山丘下。
次郎終于打下了一只雕,可不知道為什么,此時的他并沒有成功后的喜悅,內(nèi)心里卻反而冒出幾分失落和沮喪。次郎向前走去,在草地上找到了那只墜落的大雕。他發(fā)現(xiàn),盡管躺倒在草地上,可那大雕閃著光澤的翅膀依然美麗,依然雄姿勃發(fā)。一開始,次郎以為大雕死了,可當(dāng)他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大雕那銳利的眼睛正無所畏懼地逼視著他,并且開始竭力掙扎著,試圖站起來,充滿了王者尊嚴(yán)。突然,大雕竟然拖著一只受傷的翅膀,狠狠地向次郎沖了過來。
次郎也毫不示弱,迎面沖上去,并騎在大雕身上,用繩索牢牢將它捆住了。可雕畢竟是雕,被活捉的它依然怒目圓睜,死死地緊盯著次郎,毫不妥協(xié)??吹竭@只雖敗尤勇的大雕,次郎不禁怦然心動,竟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了這只年輕的大雕。
次郎決定將家里的雞舍擴建修牢,把這只年輕的雄雕養(yǎng)在那里。
翌日早晨,次郎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雞舍看看,只見那只雕依然站在昨天站立的地方,依然睜大著眼睛,直瞪著次郎。次郎將一只鹿腿扔給大雕,沒想到它屹然不動。
“好有骨氣的雕啊,”次郎想,“但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成為朋友的?!?/p>
然而,一連幾天,次郎每天扔給它食物,雕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它似乎在用絕食與次郎對抗。慢慢的,它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翅膀也失去了原先的光澤,看上去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王子。如果長此以往,雄雕就會因饑餓而死,次郎為此一籌莫展。
但次郎依然鍥而不舍,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于,10 天之后,雕偷偷地吃了次郎扔給它的肉,一個月之后,它開始當(dāng)著次郎的面吃食了。次郎感到自己慢慢地被這只大雕接受了,雕開始對人類有了一種親近感。
再次團聚的雕伴侶
不知不覺,這只年輕的雄雕已經(jīng)在次郎的雞舍里度過了一年的時光,已經(jīng)完全和次郎成了朋友。每當(dāng)次郎出現(xiàn)的時候,它甚至還會對他做出撒嬌的動作。它不再那么氣勢洶洶,盛氣凌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只昔日的空中之王似乎正在慢慢地被馴化。只是偶爾,當(dāng)它仰頭看著雞舍之上的天空時,才會露出幾絲惆悵,仿佛又回憶起了遙遠(yuǎn)的往事,回憶起了藍(lán)天、白云,還有那筑在山巔的巢及它的伴侶……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秋天來了,從北方吹來的風(fēng)一天比一天冷,鳥兒們都開始向南遷徙。有一天,黎明時分,天空中突然傳來了久違的雕鳴。那一聲又一聲“嗷嗷”的叫聲,似乎喚醒了雞舍里的雄雕記憶深處的東西,一種強烈渴望飛翔的沖動在雄雕心中蘇醒了,于是,它也熱情地回應(yīng)著那只正在天空盤旋的大雕。這時,空中的雕慢慢向這邊靠近,并開始在雞舍上邊盤旋。雞舍里年輕的雄雕,靜靜地盯著它,突然,它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猛地扇起翅膀,大聲叫著。
是的,雄雕突然發(fā)現(xiàn),那只正在雞舍上空盤旋的大雕正是曾與自己共患難的伴侶,正是那只被槍彈打散的雌雕。它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之情,對曾經(jīng)的往事充滿了懷念。很顯然,在空中飛行的雌雕也發(fā)現(xiàn)了雞舍里的雄雕,雌雕也大聲叫著,向雞舍呼喚。如果鳥類也有情感的話,那么,此時此刻,這對久別重逢的雌雄大雕,一定已是“熱淚盈眶、百感交集”。
但此時,它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吹贸鰜恚泻脦状?,雌雕都忍不住試圖飛近雞舍,但每逢這時,野生動物的本能就制止它:“別靠近,那兒危險。”它只得一邊高飛,一邊向雄雕發(fā)出聲聲呼喚。
這時,次郎也發(fā)現(xiàn)了天空中出現(xiàn)的這只不速之客,不過,他并沒有認(rèn)出那是他昔日的敵手雌雕,所以,他只是將它轟走了。
但從此以后,雄雕的生活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它不再跟以往一樣安心了,它像瘋了一般,不是在狹窄的雞舍里鬧騰,就是盯著藍(lán)天陷入沉思。它又恢復(fù)了剛被俘虜時的那種固執(zhí),即使次郎蹲在它身邊,愛憐地扔給它食物,它也不再吃次郎扔給它的食物了。不管次郎怎么愛撫它,它也只是直挺著脖子,神情漠然,呆呆地注視著天空的一方,全然沒有了那份對次郎的依戀和融洽。但是,每次在次郎離開雞舍后,雄雕就在雞舍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用嘴去啄那道鐵絲網(wǎng),用爪去刨雞舍邊的泥土。顯然,它是在觀察雞舍里有沒有能夠逃離的地方。
而那只雌雕自從找到了雄雕后,也在黎明和黃昏,一天兩次地飛到雞舍上空,每次都發(fā)出“嗷嗷”的叫聲,那凄厲聲音似乎在呼喚自己的愛侶。
每當(dāng)聽到空中的呼喚,雄雕就大叫大鬧地想逃出雞舍,可是,不管它怎么沖撞,每次卻只能碰到鐵絲網(wǎng)。
雄雕又開始絕食,次郎又擔(dān)心起來??刹痪?,他就發(fā)現(xiàn),雄雕的這次絕食顯然與上次不一樣,因為它看起來并不像幾天沒吃東西一般虛弱,而是顯得精神抖擻。次郎開始留心起來。有一天,他有意早起,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他看到一只巨大的雕猛地從雞舍上空飛過,準(zhǔn)確地將一塊肉從雞舍頂棚的柵欄縫中扔進來,而那只雞舍里的雄雕則迅速將食物囫圇吞下。
原來,雄雕只是不吃次郎扔給它的食物,而偷偷地吃它的同伴帶給它的東西。它是在用這種方式向次郎抗議啊!次郎的心被猛地觸動了一下。
一連幾天,次郎都在暗地里偷偷地觀察,終于,他認(rèn)出了那只每天都來偷偷看望雄雕并給它送食物的,正是原先那只曾與雄雕并肩戰(zhàn)斗過的雌雕!這種鳥類的忠誠和愛情深深地打動了次郎,他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經(jīng)過這一年多的相處,次郎已經(jīng)深深喜歡上了這只雄雕,這種人鳥之情給他孤寂的生活帶來了許多歡樂;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如果讓這對生死伴侶天各一方,自己也未免太殘忍了。
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次郎決定給雄雕自由,讓這對雕伴侶團聚!那一天,次郎將雞舍的門完全敞開,雄雕在發(fā)現(xiàn)只要向前邁幾步就是它渴望的自由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向前試探性地邁了幾步,次郎向它招著手,鼓勵道:“哦,我的孩子,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吧!你本來就不屬于這里,去找你的伴侶去吧!”說完,他親昵地?fù)Я艘幌履贻p的雄雕的脖子,然后松開了手。那只雕終于邁出了雞舍的大門,它回頭最后看了一眼次郎,突然,雕猛地扇動著翅膀,如同離弦的箭一樣,向碧藍(lán)的天空沖去。
雄雕繞著雞舍盤旋了兩周,最后向東南方向飛去。次郎仰著頭,瞧著漸漸消失在遠(yuǎn)方天空的雄雕,熱淚盈眶。
生死相依的雕伴侶
在雄雕離開以后,一連幾天,次郎都心情抑郁,他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仿佛丟了一個自己的孩子。有時候,他漫山遍野地轉(zhuǎn)悠,為的就是能再次見到那只雄雕。有幾次他看到天空有兩只雕并肩在高高的群峰上盤旋,他知道,那一定是那對重新團聚的大雕。不知為什么,在次郎的心里總有一個信念:雄雕還會回來的。
冬天很快就來臨了。不知從何時起,雪開始紛紛揚揚地落下,原野、山嶺都埋在了白皚皚的雪里。一天早晨,次郎獨自在火爐旁喝茶,突然,他聽到了一陣慌亂的狗叫聲。次郎趕緊跑到外邊,只見在雞舍前的雪地上,赫然站著自己日思夜想的年輕的雄雕。那雕一見到次郎,“啪”地展開翅膀,喉嚨深處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仿佛在告訴次郎:“我回家了?!?/p>
一見雄雕,次郎又驚又喜:“你回來了!你沒有忘記我??!”說著,次郎急忙跑進廚房,拿出捕來的兔子,靠近雄雕。
雄雕挺起胸,用銳利的爪子緊緊地抓住次郎手上的兔腿。但它并沒有馬上吃掉它,而是用爪子牢牢地抓住,然后,頭也不回地向遠(yuǎn)方的天空飛去。
次郎相信,這只雄雕一定還會回來的。果然,又一個傍晚,雄雕再次出現(xiàn)在次郎家的雞舍前,它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在獲得一塊雞肉后,又飛走了。以后,每隔一天,雄雕都會在傍晚的那個時刻歸來,并且每次都是將食物抓住,然后就急匆匆地轉(zhuǎn)身飛去。次郎不禁有些納悶:“為什么雄雕每次都是獨自出現(xiàn)?怎么沒有見到那只與它生死與共的伴侶了呢?”
次郎決定解開這個謎團。當(dāng)雄雕又一次飛來時,次郎仔細(xì)地觀察了雄雕飛走的路線,根據(jù)它飛行的方向,次郎分析出,它的棲息地一定是在哪座山頭。隨后,次郎帶著獵狗直奔那個方向而去。然而,白雪覆蓋的山林處處都是陷阱,一連幾天,次郎都一無所獲。
正當(dāng)他要放棄希望時,一天下午,在東山一座石壁前,他突然看到一只大雕緩緩地俯沖下去。次郎趕緊向前跑去,快接近石壁時,他放慢了腳步,這時,他看到石壁底下的一個山洞里,有一個雕巢。但顯然,雕巢是臨時的,并且一定是因為某種特殊情況才在這兒臨時筑巢的,這些細(xì)微的蛛絲馬跡沒有逃過次郎的眼睛。
次郎首先看到了那只雄雕,雄雕發(fā)現(xiàn)前方有人來,警覺地豎起脖子,做出拼死一決的姿態(tài)。當(dāng)它看到次郎時,馬上就平靜下來,但卻用翅膀緊緊地護住洞口。次郎朝洞口一望,只見里面還有一只雕,那只雕勉強地掙扎著,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次郎,次郎認(rèn)出了它正是那只雌雕,但顯然它負(fù)傷了,無法再飛起來。
僵持了許久,在次郎將身上的食物扔給雌雕后,雄雕總算允許次郎接近雌雕。次郎發(fā)現(xiàn),雌雕的翅膀和腿部都受了傷,這時,次郎才明白:原來,在雌雕受傷后,雄雕不得不獨自去為無法再捕獵的雌雕尋找食物。然而,在這大雪紛飛的冬天,對雄雕來說,要單槍匹馬地找到足夠兩只雕吃的食物顯然很難。這時候,雄雕想到了去找它的人類朋友求助。次郎又一次被深深地感動了。
次郎決定不再打擾這對生死相依,患難與共的雕伴侶。那個冬天,雄雕每隔一二天就會準(zhǔn)時來到次郎的雞舍,每次次郎都會交給雄雕一些食物。直到翌年的春天,那只雄雕才停止了“探親”。
忽然有一天,次郎看見晴朗的天空飛來一對大雕,它們在次郎的小屋上空盤旋著,“嗷嗷”地叫著,隨后向遙遠(yuǎn)的群山飛去。
次郎知道,雌雕的傷已經(jīng)復(fù)原了,它們又可以結(jié)伴自由地翱翔在廣闊的藍(lán)天了。這是它們遠(yuǎn)行前向親人舉行的一次告別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