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朵朵

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顆流成熱淚。

■引子

堵車了，長長的幾排車歪歪扭扭地排列在那條本來就不算寬闊的馬路上。今天是星期日，馬路右側(cè)的商場又搞活動了，一群少男少女穿著單薄地在臨時搭建的小舞臺上載歌載舞。九月也快過完了，這個城市的九月已經(jīng)十分清冷，穿長袖外套的季節(jié)里，那群孩子們就在舞臺上赤著胳膊盡情流汗，那是青春的火。曾幾何時，田袁也是那樣一團火，她的每場演出，孫嘉鵬都去看，可如今……一截長長的煙灰，彈掉后是一簇小小的火，這點火，才是今天的田袁。

和孤單做伴，十年八年就像彈指一揮間，來不及講述，來不及感嘆，也來不及留戀。田袁沒有換過手機號，她怕有一個人會找不到她，雖然，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人并未出現(xiàn)。

天色漸暗，車流疏散開。華燈初上，這個城市顯得有人情味了一些，是，燈光是一種冷色調(diào)的溫暖。一家國際連鎖美容院，透明度極高的玻璃門里，幾個貴婦模樣的女人頭上纏著毛巾或頂著一些大大小小的杠子，她們或悠閑或優(yōu)雅地翻著本本同樣昂貴的時尚雜志，不管此時她們離時尚有多遠。每個城市都有這樣的景色，無非是一些和諧與不搭調(diào)的錯綜復(fù)雜組合在一起的過程。城市再大，田袁的眼里只能容得下那么一角，就像世界雖然大，她卻偏偏只遇見了他。

■逆流的魚是天生的命運

大學(xué)時代總是有著一種穿透日光的寂寞，日子就在秋水長天和灼灼年華中輕描淡寫般閃過。愛像衣服穿了又脫，青春就像不可多得的愛情，來了又走。

即便那時，周圍的人都不在田袁視線的高度里。原來，愛情其實是需要角度的。

星期四，同學(xué)來找田袁說周末有個演出。一個鐵制品公司搞周年慶典，點名要她們學(xué)校的舞編系美女登臺獻藝，并開出了一個極好的價錢?；顒赢?dāng)天，公司果然出車去學(xué)校接她們，很氣派的樣子。舞者中，田袁無疑是最出眾的那個。演出結(jié)束后，老板又給每個人都加了錢。同學(xué)是很喜歡跟田袁出去參加這種活動的，十次有八次會得到額外的報酬，田袁總是贏在外表的孤獨與高傲上。那次演出后，孫嘉鵬也經(jīng)常為田袁和同學(xué)們聯(lián)系一些演出活動，演出有時是很多人，有時只要幾個，再后來變成只請?zhí)镌粋€。

逆流的魚是天生的命運，一個人一輩子只能在心里燒出一個名字，只是在眼淚之前，我們都不知道那個名字是幸福，或是痛苦。

田袁掙扎過，卻不能掙脫。心里，她像是一個能預(yù)知未來的魔鬼，她知道她這輩子要么愛得刻骨，要么痛徹心扉。生活軌跡注定了她要繞過那些躲不掉的崎嶇，從前，她信自己不會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走上那條鋪滿黃金卻少有愛情的路上。慢慢才發(fā)現(xiàn)，能逃脫的不是她的倔強，是別人根本就沒存心想傷害她進而得到她。

孫嘉鵬不是個簡單的商人，他的面容日漸憔悴，眼眶泛黑。種種跡象都在說明，孫嘉鵬正迷戀著愛情這種毒藥之外的一種毒。當(dāng)田袁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她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里已經(jīng)多了另一個活生生的身體。

■沒能晾曬的感情

畢業(yè)的日子臨近了，田袁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個燦爛的未來。時間吞噬掉了她最后一絲抵抗，金錢砸不死傲骨，投降的是那個有錢男人給的溫暖與踏實。孫嘉鵬撫摩著田袁烏黑的頭發(fā)，眼睛就開始有了霧。他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在這之前，孫嘉鵬認為這一生也許不會遇到一個可以讓他生出安分守己念頭的女人。直到那天，在為了公司慶典臨時搭建的小舞臺前，他看見了一團火，能燒光周圍所有發(fā)光的東西，那是田袁。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清純，說不出的憂傷。那雙眸子里透出來的水亮，讓孫嘉鵬再也揮不去。他年輕有為，一擲千金，風(fēng)流倜儻，可他從不濫情，他只是孤高……

或者命中注定了，水要遇到火。

田袁看著一向硬朗的孫嘉鵬眼睛里的脆弱，她不忍了。當(dāng)她想離開孫嘉鵬，為了重新追逐屬于她自己的前程上路時，孫嘉鵬哭了：“如果我哪天真的被抓進去，我的生命還有個延續(xù)……” 田袁瞪著干澀的眼睛，沒有眼淚。

懷孕的日子里，田袁盡量使自己快樂輕松，她不希望即將到來的那個小生命，和她一樣覺得沉重。他們?yōu)楹⒆尤∶?，孫煒。

生產(chǎn)那天，難產(chǎn)的痛苦不僅折磨著田袁的身體，也煎熬著孫嘉鵬的心靈。等到孩子出生，田袁已精疲力竭地暈了過去。當(dāng)護士把孩子送到孫嘉鵬手里時，他激動得有些發(fā)抖，護士緊接著告訴他，孩子先天畸形，孫嘉鵬一個踉蹌差點抱不住懷中啼哭的孫煒。

有時，感情要拿出來曬一曬才會保持健康。

精疲力盡的田袁不知自己沉沉地睡了多久。醒了，護士給她一個信封，里面是孫嘉鵬的只言片語，孩子帶走了，連同他自己。愛是矛盾，他愛，她也愛，可孫嘉鵬身上背著販過毒品的陰影。他怕，她也怕，怕懲罰像總會到來的雨季一樣，纏繞著應(yīng)驗?zāi)莻€兩人做了多年的噩夢。他終究是要如風(fēng)一樣飄散，田袁蒙上被子，光芒會讓她遏制不住眼淚的狂奔。護士來送藥，田袁能從那個幾乎同齡的女子眼中看出她厭惡的同情。她不要同情，他只是為了自己不能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他們的命運是從相遇那一刻就不能更改的，只是當(dāng)初，誰都沒想到愛情會那么沉迷地光顧，滋生，蔓延……

護士安慰似地說，孩子是個先天畸形，右腳有兩根腳指頭只有半截……

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走了，和他們一起的，殘缺的他。

■思念是品嘗冰冷的水

一連兩年，她有空就打?qū)O嘉鵬的手機，可除了關(guān)機，就是無人接聽。她沒有勇氣去找。她不信曾經(jīng)那個與自己互為血肉的男人怎會如此殘忍，她一直相信，孫嘉鵬一定會給自己一個答案，可當(dāng)她耗盡了最后一絲希望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揮霍掉的，除了青春，還有，愛的能力。她原以為愛情那么神圣，連憂傷都該是美的，卻沒有想到它是個可怕的東西，它那么抽象，卻能在瞬間摧毀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叫做幸福的部分。

田袁開始努力鉆研生意經(jīng)，她拿著孫嘉鵬留下的錢，揮霍著時間和體力讓錢變得越來越多，好像午夜夢回時那空蕩蕩的寂寞那么明顯，她不后悔。許多人都覺得，傷心應(yīng)該丟進風(fēng)里，扔給歲月，深埋心底，讓它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仍抹殺不了的是回憶，雖然會有點痛，可田袁總是端著孫嘉鵬最愛的紅酒想，付出了就值得收藏。

回憶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就像把一道快愈合的傷疤重新撕裂開來。傷疤表面愈合，毒液也會深入體內(nèi)，流進心里，會在有意無意間，孤獨無助時折磨你，久而久之，它會成為你的一部分，心如焚灰。

如果當(dāng)初的分手變成牽手，今天又會是怎樣一種命運？田袁無力地垂下眼簾，淚水滴滴答答從睫毛滾落在地毯上。她固守著一份無望的愛情，一如當(dāng)年的孫嘉鵬那樣執(zhí)著。

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顆流成熱淚……

田袁一直沒能找到那個叫煒的孩子。

當(dāng)她可以阻止自己再打那個多年以后仍然只是關(guān)機，卻不曾停掉的手機號碼，她知道她的靈魂只能隱藏在孫嘉鵬的身后。她成了空靈子，只有軀殼。

孫嘉鵬在奔跑著爭取愛的那一年，半途松了手，不知道去了哪里，把田袁一個人留在原地。岔路很多，她再也找不到，只好獨自等待。她知道不會有那么一天，他走了又回來。

田袁悲哀，這世上再高明的騙子，也騙不了自己。

■尾聲

一個36歲的女人，什么都有了，每天開著名車穿梭市井，多少像當(dāng)年那個她一樣的女孩子們啃著冰淇淋，挽著頭發(fā)，穿著黑色練功服在她的車前車后穿越馬路，嘰嘰喳喳。她們投來羨慕的目光，邊咂舌邊憧憬著自己有天也能開上寶馬。田袁仍懷念，懷念舞臺，懷念年輕，懷念……懷念——愛情。

那年，孫嘉鵬坐在酒吧里看著田袁侃侃而談。

后來，田袁盤下酒吧，時常坐在他們經(jīng)常坐的位子上，陪一杯他愛的紅酒和香煙流淚。愛和痛苦總是很默契，自己給的傷總是不能輕易逃離。孫嘉鵬這一生都無法知道她給的愛情。

氤氳的煙氣后，田袁能看見孫嘉鵬的臉。煙燙到手指，酒杯倒在裙子上，對面那個男人和孫嘉鵬太像了。那樣一種眼神，是當(dāng)年慶典臨時搭建的舞臺下。

田袁想流淚了，她感到自己的心像手中喝光的杯子一樣被掏空。抓起車鑰匙，近乎義無返顧地走出酒吧。來不及打開車門，已經(jīng)有人從后面拉住了她的手，猛地一拽，田袁一個站不穩(wěn)踉蹌在男人的胸膛。那種瞬間的砰然心動，像一把火一樣不問青紅皂白地?zé)槿砻總€毛孔，多少年不曾有過的心悸。她像個被打敗的俘虜，無能為力，不知淚該從何流……

男人奪過車鑰匙，夜色中疾馳的香檳金色寶馬中，男人緊緊地牽住她，掙不脫的感覺又來了。

三天前，她聽酒吧經(jīng)理說，男人身世凄慘，是個做鴨的。

賓館的房間里沒有開燈，男人緊緊抱住她。像一支悠揚的舞蹈，田袁又站在年輕時熟悉的舞臺上。男人說他從來沒這樣迷戀過一個女人。田袁一直不語，她能說什么呢？如果不是因為他那張酷似孫嘉鵬的臉。推開男人，田袁點了一支煙。她知道即將要來的是什么，像十幾年前，她話一樣很少那個夜。她的一生可能都是因了自己疲于掙扎的個性而崎嶇不平……

田袁熄了煙走進浴室，站在溫暖的水流下，卻找不到那一年的熱情。

一雙手從背后抱住她，“我沒有母親，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是需要錢，但我從不強迫自己?！碧镌]上雙眼，連聲音都和孫嘉鵬那么像。

“知道嗎？我一直覺得我這輩子一定只為了一個人而生。我聽說過的最偉大的愛情就是我的親生父母，他們那么相愛，父親在患了癌癥后一直沒告訴母親，他騙母親說他的憔悴是因為吸食毒品。我出生后他就帶著我走了，讓母親以為他一定是逃跑或被抓。彌留之際，還交給我一部手機，告訴我一定不要讓它停機，要讓我的親生母親一直以為他還活著，但是永遠不要給她打回去……”田袁忽然像被狠狠刺了一刀那樣劇烈痙攣。

男人以為她冷，更緊地抱她。

她睜開眼睛，看到男人有兩根腳趾只有半截。

“這是先天的，出生時就是這樣。” 男人知道她在看自己的腳，嘴唇濕濕地貼在耳邊說著。

田袁幾乎崩潰地問男人名字。

“孫煒”。

（責(zé)編 九公主 melody7226@tom.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