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子

空曠的稻草人

23歲以后，秋天開始接受相親，她并不渴望結(jié)婚，只是覺得遲早要嫁，女人的心很容易疲倦，多一個愛總是好的。

見到稻草人的那個夜晚似乎下著雨，他送她回家，沒有帶傘。走在密密的樹葉下，秋天忽然想起許仙和白娘子在斷橋上有傘卻不打，結(jié)果大家都淋濕了，想著想著就不由自主地笑。

第二天介紹人打電話問怎么樣?秋天說一點兒都沒有淋濕。介紹人急了，我是問你人怎么樣?

秋天說聲對不起，努力想想，記得他穿了一件舊舊的黃風(fēng)衣，很空曠，手腳在里面晃蕩，像一個稻草人。

稻草人送秋天的第一份禮物是一大把野菊花。

秋天在一本書上看過，說這種菊花可以用來占卜。如果想知道自己會在什么時候結(jié)婚，只要隨便拔起一叢，看著當(dāng)中的幾朵菊花就會知道答案了。每一朵距離結(jié)婚有一年的時間。

看著這一大包細(xì)碎的花兒，秋天覺得自己必須像妖精一樣長命，才能等得上一段五百年的姻緣。

貓長大以后就像狗了

秋天住在東郊，稻草人在南郊，那段時間秋天常常說要養(yǎng)一條狗，因為陽臺外面有老鼠。稻草人很爽快地答應(yīng)星期天陪她去買。

找一只雌狗，純白的，黑鼻子。叫它麥子好不好?稻草人說得很認(rèn)真，好像麥子就在那里，扭著圓圓的小屁股等秋天領(lǐng)它回家。

兩天后，稻草人來找秋天，心懷鬼胎地從大衣口袋里面揪出來一只又小又臟的貓。秋天很好奇地問，這是誰的貓?弄得這么可憐?

稻草人說這是你的麥子。秋天愣了一下，等回過神來簡直憤怒得想從手心里面放一道閃電劈他，我敢肯定這不是狗!

稻草人驚惶地看著秋天，你要它吧，我不把它撿回來它會死的。也許，它長大以后，就像狗了。

秋天無奈地看著蠢蠢的稻草人和他懷里可憐巴巴的麥子，終于嘆著氣說，先留下來吧!像大戶人家的少奶奶發(fā)了慈悲心，不情不愿地留下一個小丫鬟。

稻草人明顯松了一口氣，很巴結(jié)地幫忙給麥子洗澡。洗干凈的麥子看上去特別小巧，白得幾乎透明，眼睛是金黃的。秋天的心情忽然變得壞了起來，她不喜歡貓，麥子的眼睛讓她覺得邪惡。

稻草人卻興高采烈地喊，它是白的，麥子真漂亮，秋天抱抱!秋天沒有伸手，轉(zhuǎn)身端起一杯涼涼的茶。

也許這一頁紙翻過去天就黑了

同事很快知道秋天領(lǐng)養(yǎng)了一只貓，下班后約她逛街泡酒吧，秋天總是說，不行，麥子一個人在家呢。大家笑她沒出息，一只貓就把心拴住了，是讓送貓的人拴住了吧?秋天沒有說話。

稻草人喜歡她，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但她和他之間從來不曾親密過，認(rèn)識這么久，回想起來只是一起吃吃飯，然后他送她回家，僅有的一次看電影還是和很多朋友去的。

在電影院門口秋天想吃爆米花，稻草人看看表說來不及了，出來再吃。

電影不好看，是一部恐怖片，秋天自始至終沉默著，黑暗中有個朋友遞過來一袋爆米花。熱烘烘的奶油味撞擊著鼻子，秋天鼻子一酸，小聲說，謝謝，不要。后來和稻草人一起的時候，她再也沒有要過爆米花。

靜下心來想想，秋天覺得自己對稻草人的感情就像和麥子的相處一樣。想要的是條狗，得到的卻是貓，雖然喜歡不起來，但它畢竟是條命，除了養(yǎng)著，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去安置它。

天氣漸暖，秋天晚飯后帶上麥子出去散步，草地上貓貓狗狗很多，忙著打架和談戀愛。

秋天拿本書坐在地上看，也不理麥子。她曾經(jīng)想過，也許這一頁翻過去，天就黑了。如果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麥子和別的貓私奔了，再也不會回來。她是該難過還是慶幸呢?

但麥子從來沒有給過秋天選擇的機會，它總是在太陽掉下去的一瞬間出現(xiàn)。那么古怪的一只貓，白得幾乎透明，緊跟著秋天回家，像一個女巫。

被人看穿了隱私

在網(wǎng)上，秋天認(rèn)識了一個叫女巫的人，女巫熱衷于各種各樣的語言。有天深夜，秋天問女巫，我該不該放棄像貓一樣的愛情?

女巫給她出了一道選擇題，說測一測你對愛情的態(tài)度吧。屏幕上飛快地打出一串字：炎炎夏日你喜歡用何種方式度過?A、到天氣冷的國家里；B、吃冷飲；C、待在有冷氣的房間里；D、到有水的深山老林里避暑。

秋天想了想，說，我要到有水的地方。

女巫沉默了一會兒，打出來一行字：愛情對你來說比生命還重要。

秋天一驚，飛快下線，像被人看穿了隱私。

麥子小的時候，你對我很好

麥子在家里游蕩，無聲無息的。自從它來了以后，陽臺外面再也沒有老鼠出沒，卻越發(fā)死寂。生命中所有好的壞的意外地都消失了，日子像余輝一樣。

秋天忽然開始悲傷，一個把愛情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女子，沒有經(jīng)歷過激情、折磨、甜蜜、刻骨銘心、海誓山盟，沒有驚心動魄的細(xì)節(jié)似乎也沒有被愛過或愛過人的痕跡，就這樣被滾滾紅塵埋沒了。

她兇狠地盯著麥子，仿佛這些不如意都是它帶來的。

稻草人不知道秋天在想什么，實際上他從沒有猜過秋天的心思。這天，秋天只是打電話來讓他把麥子接走。她說，我不想要它了。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稻草人抱著麥子，他不明白秋天要做什么，感覺卻非常不好。

他靠墻站著，好一會兒才說，我喜歡麥子小的時候，那時候你對我很好，后來你就開始嫌棄我了。

秋天心口一痛，她想起自己生病住院，他只是打來一個電話問了問你好些了嗎?過了三個生日，從沒有在生日那天收到過他的禮物；情人節(jié)他加完班兩手空空地來見她，說鮮花店都關(guān)門了；打印機換墨盒，托他買，已經(jīng)過了四個多月還沒見他買來……

秋天的眼淚不爭氣地跌下來，正是這些說不出任何大道理卻在細(xì)枝末節(jié)處傷筋動骨的瑣事一點一點殺死了她對他的好。

只有一次，他說，我會慢慢改的。說出的話還沒有變成動作，生活中的瑣事卻接踵而來，秋天一想到要等他慢慢地改過半生或余生，就覺得害怕。

稻草人沒有說過要好好照顧她

早些年看《半生緣》，叔惠說過這么一段話：“我那個時候看見你的毛線衣后面有一個洞，遇見人的時候只能靠墻站著，心里很難過。于是想，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顧你……”

秋天記得很清楚，稻草人沒有說過要好好照顧她。

麥子離開的第一個晚上，稻草人打電話來說它不肯吃東西。秋天說它喜歡豬肺和火腿腸。吃之前要用開水煮一下，如果你喂它吃米飯，只能是泰國香米。

稻草人答應(yīng)著，一個小時后他又打電話來說，麥子吃了一根火腿腸，但是它看上去病歪歪的，是不是想你了?

秋天告訴稻草人，以后好好照顧麥子，我要去珠海了。語氣淡淡的，好像只是玩兩天。

這一刻，他客客氣氣地說再見，然后等秋天先掛掉電話。

秋天離開的那天，稻草人一大早就去了機場，帶著麥子。

他記得秋天說過最討厭被人纏著，因此喪失了走過去看她眼睛的勇氣，也許秋天能發(fā)現(xiàn)他偷偷躲在候機廳柱子后面的那件黃風(fēng)衣，但是沒有。

他開始朝安檢口跑，他摔了一跤，麥子被扔在地上。

秋天已經(jīng)消失了。稻草人看著秋天消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剛剛摔得很疼，疼得他過了好一陣子才哭出來。這一切，秋天永遠(yuǎn)不會知道。

秋天和稻草人應(yīng)該是分手了吧。很多年之后，他們也許能見面。秋天也許會問稻草人。麥子還好嗎?明明不大喜歡它，為什么沒有忘記呢?記憶總是幫我們收藏起一些謎底。

總算明白了，麥子是一只貓

四年后的冬天，開始下雪。秋天一出機場就愣了，她沒想到回來遇見的第一個朋友競是稻草人。

不是巧合。稻草人說，我在這里等了你三天，我想讓你看看麥子。

麥子依然白得通體透明，眼珠金黃。麥子穿著一件繡滿黃玫瑰的衣服，秋天第一次發(fā)現(xiàn)麥子如此美麗。

秋天離開的第一年，稻草人打聽不到她的任何音訊，他失去了方向，他嘗試著養(yǎng)一條狗。稻草人買回來一條純白的小狗，黑鼻子，還叫它麥子。

有一天麥子貓和麥子狗打了起來，貓不見了，狗也奄奄一息了，稻草人只好把狗送給了一個獸醫(yī)朋友。

送走了狗的那天，麥子又奇跡般地回來了。后來稻草人還養(yǎng)過烏龜、鴿子、蜥蜴，把它們分別都叫麥子，但是能留下來陪他到最后的還是這只貓。

總算明白了，麥子是一只貓，它永遠(yuǎn)不可能成為一條狗或者其他寵物。但它有自己的優(yōu)點，比如有潔癖，擅于等待……像我一樣。稻草人說。

秋天看著稻草人，有點震驚，稻草人是那種耐老的男人。四年里，歲月沒有經(jīng)過他的身體，但經(jīng)過他的靈魂，他不一樣了。

我學(xué)會了好好照顧生命。他說。

他肩上落滿她熟悉的味道

秋天走后，麥子生過七次病，有次醫(yī)生說它不行了，稻草人找出一大堆藥喂它吃下去，然后抱著它揉了一夜肚子，麥子竟然活了過來。

都說貓有九條命，我相信麥子沒那么容易死的，它要和我一起等你回來。

不知不覺，秋天的眼淚掉了下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所有曾經(jīng)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都模糊了，只有一只名叫麥子的貓守在原地，提醒她竟然如此輕易地得到了一顆珍愛秋天的心。

稻草人輕輕抹去她尖下巴上的一顆淚珠，說，秋天抱抱!這一次，她飛快地伸出手抱起麥子。稻草人揉亂她一頭長發(fā)。

秋天抱抱稻草人!她歡笑著。相隔四年，他終于又能擁她入懷。他肩上落滿她熟悉的味道，一點點松木的清香，是他從未改變的香水：狂愛。這個懷抱里，秋天體會到久違的安全感。

稻草人對秋天說

有沒有看見過?秋天走的時候，田地里只剩下一個稻草人，稻草人最愛秋天。他等在原地，等秋天來愛他，一直沒有離開。最后，稻草人對秋天說，你來了，又曾經(jīng)離開，是為了讓我懂得，有一種愛情比生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