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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八月

2007-05-26 12:28:38甫躍輝
湖南文學 2007年5期
關鍵詞:興旺黃狗柳葉

甫躍輝

八月的村子異常安靜。落日不溫不火。淡藍色的暮靄籠罩著村子,炊煙裊裊娜娜地升騰,如溫順的綿羊在青色的屋頂上、濃密的樹杈間盤桓。起風了。風無聲地從村外吹來,樹枝搖曳,炊煙消散,村子自在安詳。徐徐的風中洋溢著一股葵花的香,清淡又濃郁。人們微微閉著眼睛,很享受地甩開兩條胳膊,在葵花飽滿的香氣中像笨拙的大頭魚一樣緩緩游弋。村子東面一百多畝向日葵在水紅色的霞光中,晃動黃燦燦的臉盤,特別富態(tài),特別心滿意足,特別溫暖人心。這時候,那條小黃狗的吠聲就顯得特別地突兀了。它黝黑的小鼻子濕漉漉的,一皺一皺地觸到了空氣中暗藏的不安。它焦躁地穿過向日葵綠茸茸的軀干,往前跑一段路,汪汪汪地叫幾聲,又焦躁地跑回來,張開結了血痂的嘴,咬住主人的褲腿,弓起身子,嗚嚕嗚嚕地拽著主人往前走。一團模糊的陰影浮現(xiàn)了,柳葉害怕極了。柳葉急匆匆地邁著腳步,稀稀唰唰分開兩側肥碩嫩綠的葵花葉子,踉踉蹌蹌地跟著黃狗往前奔??ㄈ~子普塔普塔一張接一張斷了,她不知道??ㄈ~子密密麻麻的小刺在她粉紅的臉頰上帶出一條條細細的血痕,她也不知道。

柳葉已經開始后悔了——白天怎么就睡著了?上個月托人給丈夫捎過口信,可丈夫一直沒回來。節(jié)令不等人,水稻早已黃在田里,再不收的話,就得在田里發(fā)芽。柳葉一大早輕手輕腳起了床,親親熟睡的小龍,拿了昨晚準備好的鐮刀、挑桿和稻草繩,走出家門。剛出門,柳葉就讓婆婆喊住了。院子里,婆婆曲著身子,拖一把光禿禿的笤帚刷刷地掃地,青紅的柿子樹葉像一群大花蝴蝶在笤帚前起起落落,笤帚后面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條一條好看的弧線。婆婆直起身子,杵著笤帚柄對柳葉說,你管管小龍,別叫他跟王大慶家興旺玩了。我們家跟王大慶家不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柳葉轉身望著婆婆,想了想說,那是哪年結下的仇了?連我都沒趕上,小孩子知道什么?兩家人住得這么近,有什么疙瘩解了算了。婆婆忽地嚴厲起來,瞪著柳葉,你說解就解?人家聽你的?鄰居望鄰居窮,人家巴不得你背時倒運,你說怎么解?柳葉笑笑,也不跟婆婆辯駁,理理草繩說,我曉得了,我回來跟小龍說就是。心里卻在笑婆婆頑固。

太陽漸漸升到村子的上方。在秋日早晨牛乳一樣的白霧中,巨大的太陽看上去汗津津的,似乎離得很遠,又似乎離得很近。柳葉握著鋒利的鐮刀,鐮刀彎彎,一輪灼目的太陽在雪白的刃口上滾動。鐮刀略微搖晃一下,一個太陽變成十個太陽,十個太陽變成百個太陽,無數(shù)太陽在雪白的鐮刀口上閃爍著,連成一片耀眼的湖泊。柳葉身不由己地墜入這片湖泊,身不由己地下沉。柳葉頭暈目眩,直起身子,定了定神,心想這是怎么了?

柳葉朦朦朧朧地看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和一條小狗在遠方移動。太陽烘烤著黃澄澄的稻穗,蒸騰起濃郁的成熟氣息。人和狗的影子在曲曲彎彎上升的蒸汽中,紙扎似的晃動。但柳葉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們。他們也認出了柳葉,高個子的喊嫂子,矮個子則一疊連聲口齒不清地喊媽。清脆的童音在早晨清爽的空氣中如泉水一般熠熠閃光。那條小黃狗甩著尾巴最先跑到柳葉跟前的公路上,然后是一高一低牽著手的兩個孩子。柳葉微笑著喊小龍,你這是跟興旺哥去哪啊?興旺隨手在路邊薅一張紫閃閃的山藥葉子,擦干凈小龍的鼻涕,把山藥葉扔在地上,踩了一腳,報功似的說,我媽讓我去打醬油,小龍跟來了,我就帶他一起去了。柳葉對他溫軟地笑笑,依舊對小龍說,小龍要聽興旺哥的話啊,不然興旺哥不帶你出來玩了。小龍咿咿呀呀地應答,興旺看看他,又望著柳葉說,小龍很聽話的,我媽還在家等著,我們先去打醬油了。興旺說著,拉了小龍的手繼續(xù)往前走。那條小黃狗瞅瞅小主人,又瞅瞅柳葉,嗚嗚幾聲,追小主人去了。柳葉呆呆地立著,望著小龍穿一條藍色的褲叉越走越遠,忽然大聲喊,興旺,你們小心點兒,別到水邊。興旺轉過頭來,也對她大聲喊,知道了。柳葉模模糊糊地望見小龍轉過頭來,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柳葉心中一牽,又是一陣暈眩。這是怎么了?

葵花林似乎永遠都走不完。柳葉渴望馬上走出這片葵花地,又似乎更加渴望永遠都走不出這片葵花林??衷诖遄訓|面,柳葉越往東走,眼前越發(fā)明亮,那片陰影反倒越發(fā)深暗了。葵花林密密匝匝的,齊心協(xié)力要攔住柳葉的去路,那條小黃狗在稠密的葵花林里焦躁地左沖右突,吠聲越來越響亮。柳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每走一步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她像忍住嘔吐一樣,把一顆心逼在嗓子眼兒里不吐出來。她趔趔趄趄地跟隨小黃狗跑,麻木了似的,從小黃狗凄厲的吠聲中,她的視線已經穿透葵花林彌漫著的紫色暮靄,清楚地看到了那個結局。似乎從今天早上開始,所有發(fā)生的事情都為了這個結局做著準備了。

下午,柳葉挑了兩大捆水稻疲憊不堪地往家走。黃燦燦沉甸甸的穗子墜得柳葉矮了三分,一張臉緊緊地繃著,臉頰紅得像火,兩團明艷艷的火苗子在顴骨上顫顫地跳動,牙齒咬著發(fā)白的嘴唇,唇間裂開一條細縫,咝咝咝喘氣。柳葉嫁過來四年,第一次干這樣重的農活,累是理所當然的。柳葉推開家門,拼著最后的力氣,把一擔水稻甩在耳房里,一屁股坐在涼爽的水泥地板上,大口大口舒暢地喘氣。才喘了兩口氣,就聽見小龍在堂屋里哭。

柳葉望望攥著一根細竹篾、一臉凝重的婆婆,又望望一臉淚水的小龍,輕輕地嘆一口氣,蹲下身子,把小龍攬在懷里,一面替他擦眼淚,一面溫柔地說,小龍又做什么壞事惹奶奶生氣了?小龍咧著嘴,哭得一抽一抽的,說不出話來。婆婆舉起手掌,對小龍厲聲道,一聲歇!聽見沒有?你說給你媽聽聽,今天你都做了什么?你還好意思哭!柳葉有點兒羞怯地望了婆婆一眼,仍舊溫柔地對小龍說,小龍今天做什么壞事了?惹奶奶生這么大的氣。小龍吹出兩條長鼻涕,更加起勁地嗚嗚嗚哭泣,對柳葉的話似乎一句沒聽進去。柳葉替他擤掉鼻涕,順手擦在自己鞋底上。婆婆烏著臉坐在一邊,很生硬地說,你瞧瞧,他這才多大年紀,就不聽話了,再大些還了得?他今天做了什么?他今天跟著興旺到王大慶家吃飯去了,吃得鼻子冒汗腦門流油!他家有山珍海味阿是?我們家三天三夜沒讓你吃飯阿是?人看從小,馬看蹄爪,再不管,大了也是個沒骨頭的孬種!柳葉聽明白了,心里很不以為然,不就吃飯嗎?值得這么大驚小怪?嘴上不好責難婆婆,只淡淡地說,小龍才三歲,知道什么?下次讓他別再去就是了。婆婆哼了一聲,還?。啃r候都管不了他,大了就更管不了他了。我就是要他打小記住,他爺爺是怎么死的,是給王大慶那雜種打折兩條腿活活折磨死的!王大慶以前就沒干過好事,現(xiàn)在他兒子也好不到哪去!跟好人學好人,跟著巫婆學跳神,我們家不要那樣的壞種!……婆婆絮絮叨叨說了大半天,柳葉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后來,推說自己累了,想睡一會兒,才把小龍拉進自己的房間。

柳葉說要睡一會兒,沒想靠在床上,一會兒真就睡著了。睡得死沉。猛地驚醒,看見午后的陽光從門縫射進來,灑在水泥地板上,赭紅的一大塊。陽光緩慢地流淌,像血一樣散發(fā)著甜甜的血腥味,發(fā)出輕微的沙沙沙的聲音。柳葉四面看看,不見了小龍,心一沉,一骨碌從床上翻起,瞄一眼床頭的鬧鐘,已是下午三點。柳葉渾身冷汗直冒,很突然地想,糟了!

鐘面上的分針倒撥一圈,兩圈,三圈。王大慶家的那口掛鐘咣咣咣地響了十二下。興旺跪在地上,乜斜著眼,看跟前那柱香。那柱香什么時候才能燒到底呢?香燒到底他才能站起來。興旺想向它吹幾口氣,讓它燒得快些,又不敢。香頭頂著紅紅的一點火光,火光一閃一閃,一股灰色的煙從那點紅光中冒出來,不緊不慢地飄散,一縷煙鉆進他眼里,眼睛眨了眨,立即涌出一汪淚水。那十二記鐘聲,如十二圈金箍,一圈一圈套在他頭上,令他頭痛欲裂,心煩不安。父親的話他幾乎沒聽進去。

王大慶暴跳如雷,圍著興旺團團轉。你成心氣你老子阿是?你才多大?十來歲的人,頭上血氣都沒干,就知道瞞著大人做事了!那小野種給你吃給你穿阿是?你爹你娘才不在家多大一會兒,你就把他帶到家里吃飯,嫌你爹你娘養(yǎng)你這個白膽豬不夠辛苦阿是?找個野種來吃死你爹你娘,你才心甘好在?王大慶老婆坐在一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她嘴里仿佛含了一包熱湯,喃喃的哭訴念咒似的,誰也聽不齊全。興旺跪在地上一句話不吭,只挪了挪膝蓋。王大慶看見了,一聲大吼,別動!興旺卻故意似的,又微微挪了挪膝蓋。叫你別動,沒耳朵阿是?王大慶兩眼圓睜,紅色的火苗子從眼睛里噴射出來,吱吱吱地射在興旺臉上,興旺立即瞅見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向自己掃來。一瞬間,那只手上粗大的骨節(jié),中指食指上褐黃色的煙印子一齊深深地嵌進了他的腦海。嗡地一聲,周圍的一切安靜下來了。興旺的腦袋好似電力不足的燈泡,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最后猛地一掙,陡然亮起來。興旺平靜地瞅著鼻孔下那兩條黑紅黑紅的小蛇。兩條小蛇探頭探腦地從鼻孔里伸出來,沙沙沙地往下爬。一條小蛇大膽地鉆進他的嘴巴,興旺就嘗到了一股近似幸福的甜腥味。幸福只維持了一剎那。周圍嘈雜的聲音再次浪潮一般襲擊了他。母親抱住他,像搖老太太的牙齒一樣搖晃他,伸出棉花包一樣軟綿綿的手,粗笨地為他擦鼻血。興旺想要躲開,但母親固執(zhí)地扳著他的頭。母親咧開大嘴,像一匹老馬一樣哈洽哈洽地哭訴,你們把我吃了吧,你們把我打死吧,你們是我命中注定的兩個禍害吶!

興旺為母親的哭聲感到害羞,恨不得找個罐子把自己的腦袋藏起來。王大慶也受不了老婆的哭聲,老婆一哭,他就想罵娘,想咬人,想逃之夭夭。但這次他沒有逃,他強忍住心里的厭惡,沖老婆吼,號,就知道號!生了這樣的兒子還好意思號!母親一聽,哭得更厲害了。是那種持久戰(zhàn)式的哭泣,特別堅韌不拔,特別有始有終,特別心平氣和,特別讓人心煩意亂。母親一面哭,一面咕嚕咕嚕地說,他也是你的兒子呀,你怎么把什么事都推到我頭上呀,我的命好苦呀。王大慶忍無可忍,哐啷啷,把八仙桌上的香爐掃到地上。母親一驚,哭聲頓歇,然后是小聲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地下戰(zhàn)爭式的抽泣。王大慶清了清嗓子,竭力平心靜氣地對兒子說,你又不是不曉得,你爺爺是怎么死的?是給那野種的爺爺,那老王八蛋害死的。老王八蛋以前是地主,讓狗腿子把你爺爺?shù)趿巳烊?!你爺爺就是差不多給他活活吊死的。你竟然帶那野種來家里吃飯,那老虔婆非但不領情,還說你帶壞小野種,你說說,你該不該打?該不該打!興旺哽咽著說,我沒有,是他跟著我來的……話未說完,王大慶猛然跳起,臉如餓虎,呵斥道,你還敢抵賴,還敢抵賴!那蒲扇一樣的大手老鷹捕小雞般撲向興旺。興旺聽到腦袋轟地一聲,那只電力不足的燈泡一閃,頓時暗淡。

興旺從床上醒過來時,身邊恰巧一個人沒有。他在床上坐起,輕輕地摸了一下高高腫起饅頭似的雙頰,對著給秋天的陽光映得紅艷艷的毛玻璃窗子發(fā)了一會兒呆,按住一只鼻孔,突地把另一只鼻孔里塞的棉花球吹出去,再按住另一只鼻孔,突地把原來那只鼻孔塞的棉花球吹出去。兩只棉花球靜靜地躺在陽光里,是兩顆浴血奮戰(zhàn)的子彈。興旺彎下腰,很得意地欣賞了一會兒,全力把一泡唾沫吐在它們身上,打開門,昂首闊步出去了。

興旺不知道要到哪去。他感到渾身火辣辣地疼痛,眼前正處在收獲季節(jié)的世界一片金黃。一片一片金色在他面前閃耀,旋轉。他看到許多來來往往的人,但誰也不看他,把他當個透明人兒。興旺心里憋著一腔怨恨,他想把它發(fā)泄出來,但他既找不到發(fā)泄的途徑,也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他像游魂一樣飄游。八月的葵花林散發(fā)出濃郁的香,環(huán)繞著他,托舉著他。他感到渾身舒泰,身體都隨之飄了起來。不知不覺地,興旺就進了葵花林。興旺摘了一餅籽粒飽滿的葵花,一面摳出黑黝黝的葵花籽扔進嘴里,一面尋思,接下來該去哪兒。

小龍就是在這時候追上興旺的。小龍一句話不說,跟在興旺后面噼噼啪啪跑,那條小黃狗朝興旺汪汪汪叫了幾聲。興旺聽到狗叫,轉過身,看見跑得氣喘吁吁的小龍,一撇嘴說,跟屁蟲怎么又跟來了?小龍瞅著他手中的葵花,咧開小嘴燦爛地笑了。興旺把葵花掰一半遞給他,說,你別跟著我了,再跟著我,回去我爹非得再揍我一頓不可。興旺說完,轉身繼續(xù)往前走。走了一段路,轉回頭望見小龍站在葵花林里,秋日的陽光從葵花、葵花葉子間漏下,黃黃綠綠地撒在小龍身上、臉上,小龍捏著半餅葵花,嘟著嘴看他。興旺想了想,又走回去,把手中剩下的半餅向日葵也遞給他,推了他一把,回去吧,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奶奶也要揍你了。小龍給他一推,打個趔趄,仍舊站著不動。興旺下了決心,掉過身子,沒事人似的,輕輕地哼著現(xiàn)編的曲子,大踏步往前走。興旺決定再不回頭。一會兒,他就聽見身后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是小龍。小龍又跟上來了。興旺只好轉身,看見小龍懷抱兩餅向日葵,——嫩黃的向日葵花瓣把他的臉映照得格外粉嫩,噗噗噗地甩開兩條玉米棒子一樣的小腿,緊緊尾隨在離自己十來米遠的地方。興旺停住,小龍也停住。興旺瞪他一眼,不說話,轉身加快步子往前走。小龍喘息著,也加快步子追上去。

興旺再次轉回身子,臉上已浮現(xiàn)出幾分不耐煩和惱怒。興旺大聲說,你不要再跟著我了,聽沒聽見,我爺爺和你爺爺是仇人,你別跟著我了!小龍似乎嚇了一跳,又似乎沒聽懂,木頭木腦地站著,兩只黑溜溜的眼睛像兩個問號勾勾地盯著興旺。興旺微微彎下身子,氣呼呼地喊,別跟著我了!別跟著我了!別跟著我了!興旺聲嘶力竭地喊出這幾句話,把自己都嚇住了。那不是自己發(fā)出的聲音,不是人發(fā)出的聲音。興旺激動得臉色潮紅,渾身顫抖。小龍真嚇壞了,撲突撲突把兩條鼻涕吹出鼻孔,小嘴咧開,想哭卻沒哭出聲。興旺說不清為什么,隨著那幾聲喊,恐懼一過,心中竟生出無限快感,但那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瞬,如電光一閃。小龍吹出鼻子的兩行青綠青綠的鼻涕,則令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厭惡。他恨他,是他讓他挨了一頓揍。興旺毫不猶豫地轉身快跑起來,聽著小龍在身后拼命地追趕,剛剛消失的那種快感又回來了,興旺感到說不出來的愉悅,身上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身子輕飄飄的,幾乎要飛起來。興旺歡快地往前飛奔,耳朵靈敏地捕捉小龍拼命追趕他發(fā)出的赫哧赫哧的喘息,那是世界上最最優(yōu)美的音樂,那音樂撫慰了他的全部委屈。興旺突然停下來,——他感覺是身體里的另一個自己命令他停下來的。興旺轉身,從地上撿一塊土圪垃,一揚手扔到小龍腳面前。小龍給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徹底嚇壞了,終于一咧嘴哇地哭出聲。同時,一股強烈的快感,恍如明亮的閃電照亮了興旺的腦海,他在極度的興奮中一陣顫抖。那條小黃狗擋在他和小龍之間,奓煞開四條腿,翹起尾巴,昂首挺胸朝他狂吠。興旺不怕它,興旺再次彎下腰,撿一塊土,使勁朝它扔去。土圪垃在小黃狗前面碎裂,濺開。小黃狗慘叫一聲,迅疾閃開。碎土濺到小龍身上,小龍哭得更厲害了。那哭聲特別明亮,特別委屈,但興旺絲毫不為所動,他興奮地朝他面前扔土,興奮地喊,仇人!仇人!仇人!那兩個字像兩把利劍,從他嘴里刺出去,一劍一劍都置人死地。每喊一次,他的臉都格外猙獰,兩只眼睛噴出一團團火焰,身體也隨之簌簌顫抖。每一次興旺都無比興奮,興奮過后又無比失落,他只有不停地尋求興奮,不讓興奮停下來,所以他不停地大聲喊,仇人!仇人!仇人!

興旺喊完就跑,跑一段路又停下來繼續(xù)喊。奇怪的是,小龍一直哭泣著,但并未感到強烈的恐懼,仍舊一路追著他跑。那條小黃狗也一路陪同在小主人身邊,汪汪汪地吠個不止。這既讓興旺感到興奮,只有小龍一直跟著他跑,他才能不斷制造興奮;也讓他感到沮喪,他感覺自己被騙了,被小龍騙了,自己根本就沒嚇到他,他的害怕是做出來給自己看的。自己被他玩弄了,自己的興奮在他眼中一定十分可笑。這個念頭令興旺胸中不由得怒火熾烈,他不相信他不害怕,他一定要他害怕!

興旺并不是有意把小龍帶到葵花林中央那個池塘邊的,直到那片藍色的水面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仍然沒想到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什么。葵花林中央的那個蓄水池并不算大,但藍幽幽的很深。興旺一見到池塘就下意識地圍繞池塘跑。一池碧波倒映著興旺的影子,小龍的影子和一條狗的影子。最前面的影子停下來,后面兩個影子也跟著停下來。最前面的影子轉身抓一把土,扔向后面的影子。碎土刷拉拉落到水里,水面蕩開一圈圈漣漪,后面的兩個影子濺了一身水,晃晃蕩蕩地散開了。待水面恢復平靜,后面兩個影子恢復原樣了,又開始新一輪的追逐。

小龍仍然在哭泣,哭聲暗啞了許多,似乎給砂紙打磨過了??蘼晹鄶嗬m(xù)續(xù),在興旺看來,這只不過是一種儀式。小龍休想騙過他。他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興旺繞著池塘跑得越來越快,池塘邊砌著一圈石頭,豬肝色的花崗石給秋天的太陽曬得燙乎乎的,是一個個灼熱的小太陽。絲絲熱氣從腳底板傳上來,蒸汽一樣往上蔓延,興旺感到身體充了氣,心里憋得難受,必須快速地奔跑才能減輕身體的痛楚。小龍光著腳跟在他后面,給花崗巖燙著、硌著,一雙粉嫩的小腳丫跑起來已經一蹺一蹺的了。他對自己的危險處境卻一點都不了然,他下意識地跑著、哭著,因為奔跑,哭聲一截一截斷在秋天的陽光里。小龍的窮追不舍,令興旺大為光火,漸漸地開始真正放開腳步快跑。加快速度驟然令興旺興奮起來,緊張起來。突然,身后撲通一聲響。興旺感覺身體隨之興奮地抽搐了一下,緊張的身體迅即放松,轉回身,看到了那似乎早已預謀好早已預料到的一幕:小龍落在幽深的池塘中劇烈掙扎,跳蕩的水花像白雪一樣堆在他周圍。

秋日的陽光分外明媚,透亮的空氣中飄散著金色的塵埃,幾只亮紅色的甲殼蟲穩(wěn)穩(wěn)地停在空中,嗡嗡嗡地扇動翅膀。那只小黃狗沿著岸邊跑過來跑過去,急切地搖晃尾巴,汪汪汪地對水中狂吠。這一切聲響,以及小龍嗚哇嗚哇的呼救聲,胳膊和腿撲打水面的聲音,在晴朗的秋日下午顯得分外明晰??吹叫↓堫^頂那綹有點發(fā)黃的頭發(fā)在明亮的水花中浮上浮下。興旺一剎那的興奮過后,嚇壞了,他呆了一下,即刻下意識地喊,救人哪,救人!他的聲音在秋日陽光中一圈一圈蕩開,嗚嗚嗚的,但一點回應沒有。周圍沒人。興旺心里忽然就閃過一個念頭,周圍一個人沒有?那無論他做什么都沒人知道了。這念頭只是一閃,就給另一個念頭取代了。興旺并未想過要小龍的命。他焦急地對著水中撲騰的小龍喊,不要叫,不要叫,我拉你上來。但小龍什么也聽不見。水灌進他的耳朵,鼻孔,嘴巴。周圍的世界隨著水波劇烈地搖晃,藍色的天空、黃色的向日葵、站在岸上走來走去的興旺,以及那條竄過來竄過去的小黃狗都如紙扎的一般,在他面前彎曲、搖晃。秋日陽光淡淡地照在那條小狗蠟黃色的皮毛上,有一點溫暖,有一點凄涼,無論溫暖和凄涼都顯得特別遙遠,特別縹緲。

興旺趴在岸邊向小龍伸出手,小龍把手朝他伸過來,一探一探的,每一次都差了那么一點點。小黃狗不再對池塘里撲騰的小龍叫了,它叉開腿,站在離興旺兩步遠的地方,弓起身子,樹起尾巴,憤怒地盯著興旺,張開紅紅的小口,汪汪汪地示威。興旺斜他一眼,不去管它。興旺換了好幾個位置,仍舊夠不到小龍的手。小龍頭頂那綹淡黃色頭發(fā)似乎越來越疲乏,即將墜落下去了。興旺恨恨地地瞪了小黃狗一眼,忽然有點想要放棄了。這時,小龍睜著兩只眼睛,盯著興旺,定定地盯著他的眼睛。興旺在那兩只山泉一樣澄澈的眼睛里,看見了一小片瓦藍瓦藍的天空。那片天空充滿了對生命強烈的渴望,卻又顯得特別純凈,特別平靜,熱別溫暖。興旺一霎那間,禁不住鼻子酸溜溜的。他近乎哽咽著說,我拉你上來,我拉你上來。他焦急地站起,轉身查看周圍有沒有什么木板之類的東西,臉頰碰巧蹭在一株高大的向日葵上,辣乎乎地痛,猛地就想到了辦法。興旺一矮身,跨開八字步,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一上一下攥住那桿向日葵,使了吃奶的力氣往上拔。但那株粗壯的向日葵只微微點了點頭,根是一點沒松。再使勁,沒用。再使勁,還是沒用。小黃狗憤怒地圍繞興旺左竄右跳,汪汪汪地吠叫。興旺瞪著小黃狗,惡狠狠地想不如算了,轉身看一眼小龍,小龍已經不怎么撲騰了,頭頂?shù)狞S頭發(fā)一蕩一蕩地往下沉,兩只眼睛里那一小片瓦藍瓦藍的天空已經不那么鮮活了。興旺的腦子一片混亂,想還是把他救上來,情急生智,雙手一板向日葵,高大的向日葵刷拉拉倒向池塘中的小龍。就在這時候,興旺腿上猛地一痛,低頭一看,小黃狗正撲在自己小腿上,嗚嚕嗚嚕地像是啃骨頭。一瞬間,興旺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父親說的話:“那老虔婆非但不領情,還說你帶壞了小野種”?!d旺怔了怔,猛地發(fā)一聲喊,抬起腳一抖,把小黃狗拋在地上。小黃狗立刻從地上站起,再次撲過來,興旺一抬腿,嘭一聲,正好踢在小黃狗的嘴上。小黃狗一聲慘叫,遠遠飛到一邊,許久沒再爬起來。

興旺握著葵花桿子橫在小龍頭頂,小龍睜大眼睛,一雙手虛弱地往上一探一探的。興旺只要把桿子微微往下一迎,微微地一迎?!珱]有。他簌簌顫抖著,身子一陣涼一陣熱,嘴角掛著一絲蒼白的微笑,很得意地注視著、欣賞著小龍在水中作最后的掙扎。小龍眼睛里那一小片瓦藍瓦藍的天空漸漸凝滯了,遙遠了。遙不可及。興旺無力地垂下那桿向日葵,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餅碩大的向日葵浮在神秘莫測的水面,隨著尚未平靜的水波輕柔地上下起伏。小龍懷里的兩塊向日葵浮在水邊的水草叢中,幾片從中脫落的金黃色花瓣靜靜地浮在幽藍的水面,像極了一尾尾燦爛死去的魚。

興旺被巨大的興奮擊垮了,緊接著,又被巨大的失落和恐懼再度擊垮。秋日的陽光明媚得出奇,安靜得出奇。但這中間有一個巨大的空洞,暗暗威脅著他。怔怔地望了一會兒漸趨平靜的池塘,他掙扎著站起來,拖著兩條發(fā)軟發(fā)顫的腿往葵花林外走。周圍仍舊沒有一個人。那條小黃狗已經爬起來了,小黃狗遠遠地瞪著他狂吠,他看見它的嘴角似乎掛著一條殷紅的蚯蚓。他想沖它大聲地叫罵:仇人!仇人!仇人!但忽然背后一涼,感覺一只濕漉漉的小手輕輕地貼在背心上。他渾身一凜,丟了魂似的奔出葵花林。

柳葉不但沒見到小龍,連那條小黃狗都沒見到。柳葉不敢讓婆婆知道,自個兒一家一家去問,阿有見到小龍?阿有見到小龍?問了二十多家,都說沒見到。從村頭返回時,遇見了婆婆。一看婆婆的臉色,柳葉就知道婆婆已經曉得小龍不見了。婆婆和柳葉的目光相遇,焦灼與焦灼相遇,責備的話是不用說了。婆婆繼續(xù)在村里找,柳葉決定到村外看看。柳葉走到村口,遠遠地望見蒼茫暮色中一點暗淡的黃色,那點黃色挾著一股隱隱的血腥味向她移近,黃色越來越近,暗黃,深黃,蠟黃,那條蠟黃毛色的小狗泛著深秋陽光淡淡的溫暖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只有小狗。柳葉本已懸著的心,給一陣冷風吹得晃晃蕩蕩,沒有一點著落。

落日已經貼近村后高大的西山。山巒厚重的陰影像是廓大的翅膀覆蓋了村子。翅膀徐徐扇動,撲向村外的葵花林。柳葉跟隨小黃狗在葵花林中跌跌撞撞地奔波,想要逃避翅膀的覆蓋。那是葵花林中央池塘的方向。柳葉已經辨認出來了。紫色的暮靄越來越濃重,壓迫著柳葉的胸腔,柳葉大口呼吸,好似吸入了大量的濃煙,開始咯咯咯地打嗝。一彎沉默寡言的新月鉤破暮靄,浮現(xiàn)在藍色冰塊一樣的天邊。鴉鵲從新月邊飛回,擦著暮色昏黃的葵花林飛過,許多夜游的蝙蝠業(yè)已出動,帶著一張丑陋的臉孔沉默地飛旋。柳葉偶一仰頭,望見落日金黃地熔化在它們的翅膀上。柳葉在那些翅膀的落日中,清晰地看到了結局。

小黃狗停在池塘邊對著一池藍瑩瑩的水狂吠不止。柳葉呆愣愣地望著平靜的水面,水里那輪桔黃色的落日濕淋淋的,有一點溫暖,有一點凄涼,無論溫暖和凄涼都顯得特別遙遠,特別縹緲。柳葉很快注意到了那株倒伏水面上那餅碩大的葵花。金色的葵花起起伏伏。當柳葉發(fā)現(xiàn)葵花下面隱隱露出的那片異樣的藍色,并迅速斷定那便是小龍的短褲時,她開始猛烈嘔吐似的哭泣,給她長久逼在嗓子眼兒里的心一塊一塊嘔吐出來了。眼前一片血紅,然后是一片金黃,然后,是一片黑暗。柳葉一陣眩暈,從身體深處發(fā)出了那聲極其嘹亮的慘叫。小龍哇——哇——哇——低空飛翔的鳥鵲和蝙蝠在她的慘叫聲中刷啦啦啦縱身飛向高空。村子打了個寒顫,陡然緊張起來。

柳葉看見許多人的腿,粗的細的、白的黑的、男的女的,在她面前雜亂地交織。許多腳在她面前移動,是一頭頭笨拙的魚。柳葉不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在做什么,只覺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離自己很遠,很遠。眼前的世界恍惚起來,仿佛那是別人的世界,別人的悲哀,與自己毫無瓜葛。

村長把小龍伏在池塘邊的一塊平整的花崗巖上,一下一下壓他的脊背。壓一下,吐出一些臟水,再壓一下,又吐出一些。小龍吐了四五口便不再吐了。村長把他翻過來,仰面朝天,小龍的肚子高高墳起,村長在肚子上又按了幾下,這次小龍幾乎什么都沒吐出來。村長皺著眉頭,對人們搖頭,以示無能為力。這時候,柳葉反倒給擠在人群外面了,她不敢去看小龍的肚子,她只從人群的縫隙間看見,小龍頭頂那綹頭發(fā)粘了黑兮兮的爛泥,很疲倦地貼在他粉嫩的腦門上。

婆婆一看見村長搖頭,便如接到信號,——不是哭嚎的信號,而是罵街的信號。婆婆的叫罵其實很不明智,她的打擊面太廣,她從這片葵花林的主人們罵起,罵到修蓄水池的人們,罵到在葵花林周邊干活的人們,最后甚至罵到全村的人,說村里的人都欺負這一家男人不在家,老的老小的小好欺負,現(xiàn)在終于把小的弄死了,就等著把老的弄死了。婆婆兩眼發(fā)紅,眼里射出一支支利劍,憤怒地射向身邊的每一個人。幸好婆婆的嗓音很具有感染力,是那種沙啞的、飽經滄桑的嗓音,勾起了人們對她喪孫的同情,勾起了人們對生活艱辛的種種回憶。人們在她毫無理由的詈罵中垂下了頭,幾個年紀稍大的娘兒們已經忍不住抽泣了。夕陽西下,紫色的暮靄中,人們陷入一片悲哀的谷地。這時,婆婆忽然伸手往人圈外一指,怒目圓睜,打斷了人們的情緒。婆婆厲聲說,王大慶,你還有臉來這兒!天打雷劈黑老虎咬挨萬刀的,你還敢來這兒!

人群自然地給王大慶讓開一條路。王大慶挺著胸脯往前走了兩步,笑笑說,怪了,我為什么不敢來這兒?王大慶一笑,便發(fā)覺不對了,周圍的人都一齊對他怒目而視。婆婆仍舊聲色俱厲的,——但人們已經聽出,她嗓音里升起的悲苦了。婆婆指著王大慶的鼻子說,你不來我還差點忘了,今天小龍就是跟你那小雜種在一起的,不是小雜種帶他到這兒來,他自己怎么會跑來?你說,是不是你唆使小雜種害死小龍的?!婆婆話音未落,人群哇啦哇啦地騷動了,一道道懷疑的目光射向王大慶。王大慶心里也打了個咯噔,心想老虔婆這么說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即沉下臉,怒氣沖天地說,你也六七十歲的人了,說話可不能不顛不對的,這種話能亂說嗎?你怎么不跟大伙兒說,今天中午興旺把小龍帶到我家吃飯,小龍給你追回去,你還把興旺罵了一頓,說他帶壞了小龍?媽的,興旺的好心給你當成驢肝肺不說,現(xiàn)在你又來誣陷興旺!小龍明明給你拉回去了,我把興旺揍了一頓,他現(xiàn)在還趴在床上,他怎么害小龍?你也不瞧瞧這是什么年頭,別以為你還是地主婆,一張嘴就隨隨便便作踐人!婆婆一時語塞。王大慶很得意,又指著那株倒伏的向日葵說,你們瞧瞧,你們瞧瞧,這不是明擺著嗎?肯定是小野種偷吃朝陽花不成,想爬到樹上去摘,樹倒了,把他摔進池子淹死了。你們再瞧瞧,池子里不還有兩塊朝陽花?那肯定是小野種之前偷的。王大慶很為自己入情入理的分析得意,轉過臉對“老虔婆”說,你不怪自己沒管教好,把小野種教成了賊,怎么好怪我們家興旺?婆婆怒火攻心,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情急之下,厲聲道,你口口聲聲小野種小野種,你個狗雜種是什么好種?也配說別人!性格剛強的婆婆說到最后,已經有幾分哽咽了。大家本覺得王大慶說得有理,但想到小龍已經死了,便又同情起婆婆,那幾個年紀稍大的娘兒們就批評王大慶不該罵人。王大慶得了理,高高地抬起下巴,哼了幾聲,不說話了。

眾人正打算回村,婆婆瞥一眼躺在花崗巖上濕淋淋的小龍,和蹲在小龍身邊的柳葉,眼珠子轉了幾轉,幾乎落下淚來,忽然又指著王大慶說,你敢不敢讓人把你兒子叫來,當著大伙兒的面,問問他今天下午是不是一直躺在床上,他究竟到哪去了?大家瞅瞅婆婆,又瞅瞅王大慶,都不言語。王大慶這時候信心十足,朝周圍的人們掃了一眼,欣然道,這有什么敢不敢的,把他叫來就把他叫來。幾個小伙子飛快地跑回村子,不一會兒,拉著興旺回來了。王大慶的老婆也跟在后面,一路張著大嘴嚎叫,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興旺出什么事了?

興旺垂頭站在人群當中,晚風吹在他身上,衣服微微顫抖。婆婆平靜地盯著興旺,不動聲色的。王大慶火了,怒氣沖沖地說,孩子身上有傷,問完還要回去睡覺,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村長撫了撫興旺的頭,和藹地說,興旺吶,大家耽擱你一會兒,奶奶問你什么你就如實回答什么,如實說了,這兒誰都不會為難你。興旺咯咯咯地緊緊捏著拳頭,嗯了一聲。婆婆正要開口問,忽聽得柳葉大喊,讓我來問他,讓我來問!

王大慶出現(xiàn)后,人們拋下小龍,轉而關注他和婆婆的爭吵時,柳葉才回過神來,奔到小龍身邊,心痛欲裂地撩起池塘里的水為他清洗身上的污泥,把他頭頂那綹頭發(fā)一根一根洗干凈。她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如此疼愛過小龍,小龍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惹她疼愛。興旺的出現(xiàn),剎那之間,令她把滿腔柔情化作了滿腔仇恨。她現(xiàn)在也跟婆婆持同樣的看法,如果沒有興旺的帶領,三歲的小龍絕不可能走這么遠的路跑到葵花林中央的蓄水池來。再說,那條小黃狗嘴上怎么會受傷的?一定是有人把它打傷的。柳葉這么一想,把自己都給嚇住了,這簡直是一起謀殺!柳葉不愿這是謀殺,那樣太恐怖;又希望這是謀殺,那樣她可以為小龍的死找到一個補償。柳葉轉身去找小黃狗,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小黃狗正站在婆婆跟前,沖著興旺吠叫。小黃狗一副想靠上去又不敢靠上去的樣子。柳葉望著小黃狗激動不已,她堅信,這一定是謀殺!她得為小龍報仇!

所有人,包括婆婆,都把目光投向柳葉。強烈的傷心和強烈的憤怒在柳葉心中交織成一股灼熱的火焰,火焰烤得她雙頰艷紅,恍若新婚之夜即將溶化的紅蠟燭。柳葉渾身透出一種楚楚動人的美。柳葉緩緩走到小黃狗邊,輕輕地踢它一下,說,別咬了,誰讓你是畜生,你要是會說話,今天害死小龍的兇手就不會這么囂張了。王大慶來了氣,大聲說,柳葉,你這婆娘說的什么話?你這不明擺著咬定我們家興旺把小龍弄死的嗎?眾人都轉臉怒視著他,怪他故意給兒子提醒,王大慶往地上吐了一口,不說話了。王大慶老婆這時方才明白人們?yōu)槭裁窗阉齼鹤訌拇采侠竭@兒來,強烈的沖擊之下,又張開大嘴,像老馬一樣哈洽哈洽地大哭起來,我家興旺從不惹事生非的,怎么敢殺人呀?你們不要冤枉他呀!他哥當兵去了,我身邊就這一個兒子了,你們不能這么欺負我呀!王大慶老婆當著眾人的面,一點顧忌沒有,哭得一臉鼻涕一臉淚的。那幾個自認為明情懂理的娘兒們撇撇嘴,擠擠眼睛,暗暗好笑。王大慶這次極不耐煩,隨手撿了個土圪垃扔到老婆腳跟前,再號!再號!等我死了你再號好不好!老婆似乎怕他死掉,果然不號了。柳葉不理會這一切,緩緩走到興旺面前。

興旺這時候已經只剩半條命了,打擺子一般,全身上下所有骨頭都禁不住要顫抖,是那種從骨髓里發(fā)出來的顫抖。興旺生怕別人看出來,捏緊拳頭咬緊牙關苦苦支撐,不能抖不能抖,一抖就完了。但牙齒不聽他的話,上牙下牙還是得得得地不停地爭吵打架。興旺只好深深地勾下頭,不讓人看見。

柳葉走到他面前,卻偏說,興旺,你把頭抬起來,看著我。興旺嚇了一大跳,一身冷汗刷地就出來了,另外半條命也已經搖搖欲墜了。興旺不敢抬頭。但柳葉又開口了,——興旺聽得出她咬牙切齒的恨不得嚼了自己,把頭抬起來!看著我,把頭抬起來!王大慶笑了,我說柳葉,你干嗎老讓興旺抬頭看你啊,你再好看也用不著讓所有男人都看你啊。王大慶很為自己這句風趣的話得意,但村長厲聲止住了他。村長說,你懂什么?人家審犯人都這樣,犯人如果心虛就不敢抬頭,即便抬頭了,也不得不說實話。王大慶罵道,媽的,還真把我兒子當犯人啦!又搡了興旺一把,兒子,把頭抬起來,人家狗眼看人低,我們是英雄好漢,不是烏龜王八蛋,把頭抬起來!興旺還在猶豫,王大慶已經扳起他的下巴,把他的頭端起來。給王大慶這么一扳,興旺的牙齒竟然不打斗了,但他依舊不敢看柳葉,他的目光虛虛弱弱畏畏怯怯,向四面八方漂浮。然而無論他的目光逃到哪兒,都會給柳葉的目光牢牢抓住,攥住,攥出里面的脆弱。一咬牙,興旺索性不躲了,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柳葉。王大慶放開他的下巴,咧開嘴哈哈哈笑了,媽的,是老子的好兒子!

盯著柳葉的眼睛,興旺的內心直跟墜入了冰窟窿差不多。柳葉眼里,浮著一小片瓦藍瓦藍的天空,是那么地純凈、那么地平靜、那么地溫暖。興旺心里轉了幾百個念頭,說不出地痛恨自己,說不出地后悔,說不出地想要大聲承認,大聲哭泣。這時候,從那片瓦藍瓦藍的天空中,傳來了柳葉的聲音。柳葉這次很平靜,又恢復了往昔的嗓音。柳葉盯著興旺說,興旺,你知道,我們兩家有仇,現(xiàn)在也不說話,但平心而論,嫂子有沒有跟你有仇?小龍有沒有跟你有仇?嫂子有什么好吃的不是給小龍一份,也給你一份?你說說,嫂子什么時候虧待過你?柳葉這番話說得極是平靜,興旺卻受不了她的這種平靜,寧愿她像剛才一樣,對自己咬牙切齒。興旺拼命把淚水咽到肚子里,淚水卻又從肚里涌上來,一路沖到喉頭。喉頭一梗一梗的,拼命忍住那一股要命的甜腥。終究沒忍住。興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樣一來,大出王大慶所料,他有點氣急敗壞地搡兒子一把,號什么號什么!一個剛停下來,另一個就來接班!大家問你幾句話,又不吃了你,號什么!興旺竭力忍住哭聲,仍舊一噎一噎的,眼睛里含著兩大包淚水,嘩啦啦地不斷滾落。柳葉心里似乎有了底,既激動,又害怕。仍舊用了極平靜的語調,盯著興旺的眼睛說,興旺,你實話告訴嫂子,今天下午你是一直躺在床上,還是中間起來去哪兒了?興旺哽咽著,不說話。王大慶又急了,但這次不等他插話,村長就制止他道,柳葉問的是你兒子,不是你,你別兒子老子分不清!聽了這話,許多人都吃吃地笑,王大慶恨恨地把想說的話生吞活剝進肚子里。

許久,興旺還是一抽一抽的,不說話。柳葉柔聲道,這樣吧,如果你一直躺在床上沒出家門,你就搖搖頭,出去過,你就點頭。柳葉說完盯著他的眼睛,似乎要把一顆釘子釘進他眼睛里。興旺望著那一小片瓦藍瓦藍的天空,思緒萬千,萬千思緒,他的脖子梗著,鐵打的一般,一動也不動,——好不容易動了動,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搖頭還是點頭。王大慶再也管不了別人了,大聲罵道,你他媽的這是搖頭還是點頭?搖頭點頭又不會死人!是非曲直趕緊說出來,免得人家說我們閑話!只要你今天下午見過他,——王大慶說著手指朝躺著的小龍一指,這時,興旺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也不用把你送公安局了,老子現(xiàn)在就把你淹死在這水潭里!老子說得出做得出!早已沒有聲氣的王大慶老婆這時候又哈洽哈洽地哭起來,興旺,你趕緊搖頭呀!你哪兒都沒去過,你搖頭呀!你們冤枉興旺殺人,不如先殺了我呀!沒人搭話。大家一起惱怒地瞅著她,她不由得給這嚴肅的氣氛嚇住了,悻悻然地噤了口。

人群沒有一絲聲音。焦灼等待中的沉默。柳葉轉身看看躺在石頭上的小龍,虛弱的夕光很淡然地照在她身上,從他身上流下的水洇濕了身下的花崗巖,花崗巖變成凝重的暗紅色。有一點哀婉的意味。一瞬間,她似乎不想轉過頭來了,但終于還是轉過頭來看著興旺,興旺的淚水或許流干了,兩只眼睛黑黑的,像是雨水過后,洗得干干凈凈的星星。她盯著興旺,興旺也盯著她。她輕輕地、一字一頓地說,興旺,你就再重復剛才的動作一次吧,讓大家都看清楚。興旺望著她眼睛深處那一小片瓦藍瓦藍的天空。許久。許久。許久。眼角明亮地一閃,一種類似愧悔、乞求、或者幸福的東西也隨之一閃?!麕缀觞c頭。

人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憋了那么久終于可以放松了。王大慶哈哈大笑。他老婆則哈洽哈洽地大哭,哭得委屈無比,暢快無比。小黃狗昂著毛茸茸的小腦袋,對人群汪汪汪狂吠。柳葉又看了看興旺的眼睛,定定地看,興旺黑黑的眼睛轉了轉,給一層霧一樣的傷感覆蓋了?!腥袈L的一個世紀,柳葉的下巴抖了抖,淚花滾滾,轉身望望躺在昏黃夕光中的小龍,對失魂落魄的婆婆嘆一口氣,說算了。王大慶不依了,王大慶說,你得說清楚,什么叫做算了,這可千萬算不得,殺人要償命的,冤枉好人要掉舌頭的。柳葉回頭定定地望著興旺的眼睛,很虛弱,又似乎很失望、很溫柔地說,不是他,不是。

……桔黃色的夕陽越來越扁,越來越扁,在山頭抖了抖,終于落下去了。西山厚重的陰影迅速遮蓋了安詳?shù)拇迩f,覆蓋了葵花林。人去林空的葵花地安靜得像一個謎。林中那池水似乎還保留著一絲絲霞光,粉紅,水紅,緋紅,瑟紅,赭紅,暗紅,在一片雜糅的凄艷的紅色中,那餅碩大金黃的葵花兀自靜靜漂浮,保存著、守護著一些人世永久的秘密。以這餅葵花為中心向四面望出去,新月清淡的輝光映照下,葵花林莽莽蒼蒼,暮靄沉沉,可以斷定,今年八月,又將是一個豐收的黃金季節(jié)。

責任編輯: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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