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湛秋
建國前,在我的家鄉(xiāng)——江南的小城,我們小巷子里幾乎家家玩蟋蟀。家家床下都藏了好多盆,誰要亂動了,和你拼命。我七八歲的時候,瞎湊熱鬧,蹲在旁邊看別人的蛐蛐兩軍開戰(zhàn),用捻子一撩,蟋蟀便起了斗性。會用捻子撩的,能讓蟋蟀團團轉(zhuǎn),殺戒大開。兩只咬起來,真有天旋地轉(zhuǎn)、飛沙走石之勢。
我一個鄰居是國民黨的逃兵,二十四五歲,無業(yè)游民,也參加了我們孩子玩蛐蛐的行列。他給我講了不少蛐蛐的事。最厲害的蛐蛐叫紅頭將軍,然后是白玉翅,還有大紅袍、一點紅、青玉都是有名的品種,有的一盆好蛐蛐能值萬貫家私。抓蛐蛐不能只在院里抓,也不能在收割過的地裂縫中去掏,那都不是好蛐蛐。真的好蛐蛐藏在荒山的亂石中,尤其在棺材旁或棺材縫里才有好蛐蛐。這使我大為恐怖又大有興趣。但好蟋蟀與棺材、死人有什么關(guān)系,理論上未加以闡述。
有一天晚上他和另兩個孩子出發(fā)到野外了。我們真的去了野墳荒冢。我們豎耳細聽,尋找真正的將軍。星稀天低,秋風蕭瑟,樹影幽黑,添了神秘的恐怖感。我們帶了罩子、竹筒、勾子等捉蛐蛐的工具,還有一只電筒,我們都有上戰(zhàn)場并視死如歸的氣概。我運氣好,抓了一只大的,而且我感覺是紅頭。我偷偷地灌進竹筒,準備明天作保留節(jié)目出臺。我的鄰居也抓了幾只。哆哆嗦嗦,熬了半夜,總算滿載、而歸。
第三天上午,向一玩家挑戰(zhàn)。我夸口說:“我這只蛐蛐,放進盆,可能把你們嚇死了,差不多就是紅頭將軍!”
一放進盆,惹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個頭是大,也是蟋蟀的模樣,可不能開口,更不能廝殺。原來是個蟋蟀的變種油葫蘆!
我鄰居的放了進去,倒是真蟋蟀,一副好模樣。見捻子也開了口。但見交戰(zhàn)的對方卻轉(zhuǎn)了身,再用捻子捻過來,開了幾口又收了。對方追,它就跑,雙方竟始終交戰(zhàn)不成。孩子們都笑了,逗鄰居說:“它跟你一樣,是個逃兵吧!”
年輕的鄰居放了一場高論:“夫逃兵者,有二也!一是以為此戰(zhàn)不義,放棄也;一是以為對方檔次不夠,不屑為伍也。”這以后,那只被他稱黑玉豹的蟋蟀,果真殺敗了巷子里頭號選手!這位大仁兄本人在幾年后果然也成了氣候,為江南一小富豪。
我信服了他。從此,我對“逃兵”也有了新的第二層的認識,不能一概以怯懦論之。
(張小潔摘自《尋找自己》
圖/楊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