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非

巴金說“掏出心來”，其中的意思，明白人自然明白，因為那是巴金說的，巴金用生命實踐的。即便是庸人，也不敢去踩滅他那顆燃燒的心。

然而并非每個人的心都有照明作用?！皩⑿谋刃摹?，是厚道者樸素的處世原則。在人與人缺少溝通時，這種將心比心有利于互相諒解；在法治水平不高的時代，它也會有化解爭端的作用。不過在萬花筒一般的世界里，將心比心也許不過是一廂情愿。我在這里想說的是：千萬不要以為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樣率真。

曾有幾位不生不熟的先生官場失意，以之為人生挫折，逢人訴說，聲稱愿意聽開導(dǎo)，蒙其不棄，幾番痛陳于我等。這本是問道于盲，人生導(dǎo)師豈是凡俗如我輩能當(dāng)?shù)昧说?更何況人家情系魏闕，心里永遠(yuǎn)有個死扣。但我一向不忍攆人出門，又錯看其人有鳥倦知還態(tài)，于是準(zhǔn)備實話實說，有所勸慰，我想對他們說的話是：你的年紀(jì)也不小了，精力有限，還是駕輕就熟，做點具體工作為官；即使有志去掃天下，二把手，他們一咳嗽你就打噴嚏；你成天吹牛拍馬，不做事，有點好處就沖在前面，遇到麻煩就躲，同事對你意見很大，這樣下去算什么呢?還是迷途知返，多做點實事，不虛度年月為好……

然而，盡管我為自己這番話摻進(jìn)了五至十倍的蜜糖，并只含蓄地說出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聽話人早已怫然，面有慍色，心有不歡；我則認(rèn)為已經(jīng)針砭到位了。對自我感覺過好的人，適當(dāng)?shù)嘏囵B(yǎng)他們的自卑感未必是壞事。

但是結(jié)局卻給了我這種說三道四者一記響亮的耳光——這些同志非但沒有掛冠而去，近年反而連升連跳，至少都是“正×級”，而且什么榮譽頭銜都弄到手了(天可憐見!)——當(dāng)他們開會可以坐在主席臺正中的時候，當(dāng)他們當(dāng)著我們的面訓(xùn)斥下屬以“抖狠”的時候，當(dāng)他們在飯桌上向大家炫耀自己的大宅子的時候，當(dāng)他們得風(fēng)氣之先權(quán)威地向大家透露“省市領(lǐng)導(dǎo)同志最近批示”的時候，他們會恰到好處地用眼睛的余光掃掃那些曾對他進(jìn)行過善意規(guī)勸的人，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不怪人家看不起我的狹見，實在是我孤陋，以為“將心比心”無所不能，又想到：過去提倡“向黨交心”、“向群眾交心”，那動機也許是五花八門的。我們平時的生活中有這么一個誤區(qū)，我們總是希望人與人相處，都能像巴金說的那樣“掏出心來”，現(xiàn)在該知道這種想法太天真了——有的人，掏出的只能是一顆黑心貪心丑惡之心，他要是真無所顧忌地把那玩意兒掏出來放在善良的人面前，能叫人不惡心嗎?

我怕。

【原載2007年1月9日《新民晚報·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