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超
徐太平一直活得很平庸,沒想到五十歲了,竟有記者來采訪?!澳阏义e人了吧?”他笑著對記者說。人家說出一個名字來,問他是不是那個人的同班同學(xué),而且好長時間還同一張課桌?他說是呀。人家就說:“那我沒找錯?!痹瓉硎撬耐瑢W(xué)成了大名人了,記者想找他采訪那個大名人讀書時的動人事跡。
這以后,就常常有記者來采訪徐太平。他本來不想接受采訪的——他不想說那個同學(xué)的好話。那個同學(xué)曾經(jīng)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羞辱過他,還曾好幾次舉報過他考試作弊,讓他受到過非常嚴(yán)厲的批評與處罰。但有記者來采訪,這多少讓他臉上有光,也讓他的生活多出某種滋味,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記者們笑臉相迎。
到了徐太平九十歲的時候,他們那個班上活著的,就只有他和那個名人同學(xué)了。不,其實那個名人同學(xué)也死了許多年了——活著的,只是他的名氣。但就因為他的名氣還活著,一茬又一茬的人,就總是對他感興趣。而一茬又一茬的記者,也因此對徐太平感興趣。“他的名氣活著,人家記者才知道我還活著啊,我活著,是在幫他繼續(xù)出名呢?!毙焯矫棵肯氲竭@一點,臉上的皺紋里,就溢滿了苦笑。他已經(jīng)不想繼續(xù)幫他出名了。“記者再來我就不理他們?!彼睦锵搿?/p>
好在后來的記者們感興趣的,再不只是名人同學(xué)的“感人事跡”?!班牛谒纳砩?,還有什么鮮為人知的事情呢?只要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什么都可以說?!庇浾哌@樣啟發(fā)他。“比如說,他的感情生活如何?他夸耀過他的性能力嗎?他跟妻子以外的異性有過曖昧的關(guān)系嗎?”有的記者甚至這樣提醒他?!班牛@樣的事,我可是樂意說?!边@樣的問題讓他心里好一陣高興?!八褪菦]有那樣的事,我也要給他編些出來,我要人們都知道他并不是個多么崇高可敬的人,我要讓人們盡快地忘掉他?!彼芸炀驮谛睦镒龀隽诉@樣的決定。
“哦,他讀小學(xué)的時候,就跟一個很漂亮的女生躲在課桌下面親嘴呢,因為他特別喜歡那個女生,每年春天的時候,他都會采來一把把野花,偷偷塞到那個女生的書包里?!薄浾邆冋f。這些事都是他臨時編造出來的,他心里清楚,他現(xiàn)在想怎么說就能怎么說。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些事一經(jīng)媒體披露,反而讓人們對名人同學(xué)產(chǎn)生了更加強烈更加持久的興趣。
到了徐太平九十五歲的時候,又有一撥新的記者找到了他。他發(fā)現(xiàn)只要他活著,不論搬到多么偏僻的地方,住在多么破舊陰暗的房子里,記者總有辦法找到他。但記者并不是真的要找他,記者要找的永遠(yuǎn)都是那個當(dāng)眾羞辱過他背后檢舉過他的家伙。他想不通,這些年來,他已經(jīng)把他“塑造”成了“色鬼”、“偷情狂”、“偽君子”、“同性戀”、“除了會做讓他出名的事別的什么也不會干的超級大笨蛋”,但一茬又一茬的人,仍然對他感興趣,仍然要把他當(dāng)個非常杰出的人來看待。徐太平已不知道該對記者說什么好了。他覺得不論自己說什么和怎么說,實際上都在延長著他的那個老同學(xué)的生命。當(dāng)然,是在延長他的名聲的生命。
到了徐太平一百歲的時候,記者又一次找到了他。這次他靠在一個布滿灰塵的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記者問他還有沒有關(guān)于那個同學(xué)的更鮮為人知的事情。記者問過之后他就說:“你們不要問我了,我已經(jīng)是個死過很多年的人了,時間早就把我埋葬了,你們就讓我安息吧。”記者不由得一驚,說:“你死了怎么還能說話?”他又說:“哪里是我在說話呢,明明是我袋里的錄音機在說話嘛,不信,你可以從我袋里把錄音機掏出來看?!庇浾咄镆惶?,還真的掏出個會說話的錄音機來。記者不由得哇的一聲大叫,飛也似的逃出了那間陰暗破舊的小房子。
徐太平從藤椅上坐起來,很得意地一笑。第二天,媒體上就有了他已經(jīng)告別人世的消息。事實上,這以后他又活了一二年。只是,人們真的以為他早就死掉了。
[原載2006年12月7日《合肥晚報》]
題圖/德加車夫(烏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