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小燕
剛過年,就接編輯哥們來電,約我寫一個有關(guān)“三陪女”的故事。我一口答應(yīng)了。擱下電話,卻馬上感到要寫好這個故事并非是件易事。為什么?就為了我從沒這方面的生活體驗(yàn),哪怕一鱗半爪也沒有。有道是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媳婦再巧,也難做成這無米之炊呀!為此,我決定親自去嘗一嘗這梨子的滋味。不敢說深入生活,哪怕淺嘗輒止,也是應(yīng)該的呀——為了對朋友負(fù)責(zé),對讀者負(fù)責(zé)。
3月3日,正好是星期六。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做暗訪“三陪女”的準(zhǔn)備工作:先是向新區(qū)派出所的林所長打了個招呼,備了個案,到時萬一人家突擊搜查遇上我,千萬要內(nèi)外有別,要認(rèn)可我這張省作協(xié)會員證。林所長亦喜愛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平時偶有大作常請我指點(diǎn)一二,戲稱我為“老師”,所以我的要求他一口應(yīng)允,并讓我只管放心去;接著是向老婆請假,如實(shí)陳述今晚的去向與目的。妻與我同床共枕二十多年,對我的幾根花花腸子了如指掌,在左思右想一番后,也同意了;最后,我鄭重其事地去了趟理發(fā)店,好歹將自己暴露在外的腦袋略作一下包裝。等萬事俱備,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了。
這是縣城里最大的一家飯店,以往我亦有幸光顧過幾次。但都純是為一頓美味佳肴而來,酒足飯飽后,就一抹嘴走人。這次來就與以往大不一樣了,感覺中,自己就像做賊,大堂里的無數(shù)雙眼睛好像都在監(jiān)視著我。我不敢抬眼,只對門口斜披紅綢布條的迎賓小姐低聲說了句“要個小包廂”。便緊隨著小姐拐彎抹角地來到了一個小房間。這是一個四人的小包廂,一張長方形的餐桌,四只靠背椅,都是仿紅木的,印花窗簾落地而垂,墻上是一幅出浴裸女石膏浮雕像。幽幽的壁燈下,小包廂里彌漫著一種神秘朦朧的氣氛。剛坐定,便有領(lǐng)班小姐笑容可掬地上前一聲鶯語:“先生,您幾位?”我即按計劃進(jìn)入角色,一聲嘆息:“就我一個?!边@時,我分明看見領(lǐng)班小姐的目光里滑過一絲異樣的神色。
接下來,便是點(diǎn)菜要酒。我胡亂地點(diǎn)了幾味小碟,要了一瓶葡萄酒,便慢慢地獨(dú)酌了起來。我知道我現(xiàn)在在等待什么,同時,我也打算在我所等待的遲遲不來的時候,就主動出擊。稍過一會兒,我正想向領(lǐng)班小姐——后來才知道,通常的稱呼叫“媽咪”——提出我的要求。媽咪笑吟吟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反手輕輕掩上門,湊到我面前悄悄地問道:“先生,要不要請個小姐陪你喝幾杯?”
我的心一陣歡跳,一切都在我的預(yù)料中進(jìn)行著。我竭力裝成一個風(fēng)月老手,朝對方一抬下頜:“要靚麗的小妞?!眿屵鋾庖恍Γ肆顺鋈?。
包廂的門再次推開后,進(jìn)來的是一個年僅20歲左右的小姐,淡妝濃抹,長發(fā)披肩,一件墨綠色絲絨的緊身旗袍,把她勾勒得顯山顯水?!巴砩虾谩!毙〗憷暇毜靥鹛鹨恍?,一撩大開胯的旗袍,就緊挨著我的身邊坐了下來,那條雪白修長的大腿,差點(diǎn)擱到我的腿上。
她的右眉尖長著一粒綠豆大的黑痣,我們這里管它叫做美人痣。
“怎么就您一個人哪?”小姐偏仄著臉瞟著我。尖尖的下巴快擱在我的肩膀上了,初次見面,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那么親熱。嘴上問,手里卻自顧端起酒瓶,滴酒不漏地給自己斟滿了一杯,穩(wěn)穩(wěn)地平舉到我的面前。
我與她碰了碰杯,一邊瞇起兩眼打量對方,一邊反問道:“怎么,一個人就不可以喝酒嗎?”
“咯咯咯……”小姐掩嘴嗲嗲地笑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毫無顧忌地往我臉上撩來撩去,慘白的燈光下,我看見她眼眶四周泛著一圈淡淡的青灰色,顯然是夜生活太多,睡眠不足?!跋壬?,不知您聽說過沒有,一個人不喝酒,兩個人不賭錢,三個人不……”話說了一半,她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我一時還沒醒悟過來,傻呼呼地追問:“三個人怎么了?”
“咯咯咯……”小姐笑得花枝亂顫,彎腰伏在桌上,“三個人不那個……不那個也不懂呀?”
“轟”一下,我的臉一陣發(fā)燒。我做夢也沒想到,眼前這個比我兒子還小的小姐,居然連這種話也說得出來。
“先生,看樣子,你一定遇上什么不順心的事了?”小姐柔聲地問,接著從我面前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叼上,點(diǎn)燃了。
“唉,活著是一種無奈呀!”我故意緊皺雙眉,模棱兩可地說道。
“就是就是。所以,我們更應(yīng)該看破紅塵,今朝有酒今朝醉?!?/p>
“唔,一醉解千愁嘛!”我信口敷衍。
“來,為我們這一醉解千愁干了這杯?!毙〗闵爝^酒杯。勾魄攝魂地乜斜著我。
聽說包廂里的酒價位特高,考慮到囊中羞澀,我同她干了一杯后,就開始“火力偵察”。小姐倒也坦率,告訴我說:陪酒100元,陪舞100元。我問她個人能得多少?她說,不管陪酒還是陪舞,坐臺費(fèi)50元是不能少交的。我又問她什么叫坐臺費(fèi),交給誰?她說坐臺費(fèi)就是坐臺費(fèi),得交給飯店老板。我明白了,說,那就叫租場地費(fèi)不就得了?她點(diǎn)頭說就是那個意思。我接著再向“縱深偵察”,故意詐癡不癲地問道:“不是說三陪嗎?還有一陪是什么?”
小姐聽我問這話,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捏起兩個小拳頭。輕輕地捶打著我的胸膛笑道:“壞,你壞,明知故問,明知故問嘛……”
我順勢握住她的拳頭:“那也得明碼標(biāo)價呀!”
小姐不笑了,一臉嚴(yán)肅,反問道:“感情也有價嗎?”
我不依不饒:“那也得讓人明明白白消費(fèi)嘛!”
小姐嗔了我一眼,在桌底下伸出三根纖細(xì)的手指,低聲道:“這是起步價?!?/p>
“那往下的計程費(fèi)呢?”
“天哪!”小姐低低一聲驚呼,似怨似恨地一指頭戳在我的胸口上,“那得看你的良心——不,得看你對我的感情,多多益善嘛!”
事情已大致清楚,我也不好意思再往下問了。一瓶葡萄酒見底,我輕輕挽住她的手臂。
“跳舞去?”看來,幾杯葡萄酒起作用,酒把眼前的小姐薰得粉面桃紅,嬌態(tài)可人,她小鳥依人般偎在我的懷中輕聲問道。
我望著她盈盈欲滴的雙眼,含蓄地笑著搖搖頭。
“壞蛋?!毙〗爿p輕地在我胸前擰了一把,扶著我一起站了起來。
我們兩人相擁著登上三樓,我要了一個房間。付押金時,我要求服務(wù)臺計點(diǎn)付費(fèi)。因?yàn)槲乙獙懞眠@個故事,我必須這樣做。反正我今天豁出去了。
但為了對得起今晚這筆消費(fèi),我一進(jìn)門,就先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然后,小姐也拖拖拉拉地洗了個澡。聽著浴室里嘩嘩的放水聲,我這才想起,事到如今,我居然還沒來得及問一下人家的尊姓大名呢。
沐浴后的小姐更加光彩照人,她披著寬松的睡衣,坐在梳妝鏡前邊梳理著,邊回答我的問話。起先,她說什么也不肯說實(shí)話。一會兒說她叫小芹,一會兒讓我叫她小英,我讓她寫給我看,她卻寫了“小金”兩字。我故作生氣,站起身要走,她這才慌了,說她叫金小琴。我不想刨根究底,權(quán)把她當(dāng)成小琴。于是,單刀直入,直奔主題:“小琴,你年紀(jì)輕輕,為什么要吃這碗飯呢?”
誰知我這句話竟像一把錐子,頓時刺痛了她,小琴頃刻成了雨打梨花,伏在梳妝臺上,無聲地哭了起來。望著她那劇烈聳動的雙肩,一股強(qiáng)烈的同情涌上我的心頭。我不自覺地走上前,把雙手輕輕放在她那瘦削的雙肩上,鼓勵道:“小琴,把你心里的痛楚告訴我好嗎?”
“大哥,有這個必要嗎?”她頭也不抬地問道。
“有必要。剛才,你自己不也說了嗎?感情,是無價的?!?/p>
“您真的愛我?”小琴仍是頭也不抬。
“暫時還談不上,不過……”我盡量酌字斟句,往她心中點(diǎn)擊?!氨舜肆私馐菒鄣幕A(chǔ)?!?/p>
“大哥,看得出,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p>
“不敢那么說。但至少是一個好人?!?/p>
“好人?”忽然,小琴吃吃地笑了起來,她驀地抬起頭,用一種玩世不恭的神情打量著我,掩嘴笑得前仰后俯。
“怎么?你不希望我經(jīng)常來這里找你?”她的輕蔑使我真有些生氣了。不過,我的話一針見血,擊中了她的要害。果然,小琴害怕失去我,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望定我,問:“大哥,你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嘿!”我一跺腳,“當(dāng)然是真話,也許,我能夠幫助你的。”
“大哥……”小琴又要哭了,我連忙伸手?jǐn)堊∷抢w細(xì)的腰身。與她一起雙雙坐在床沿上。
于是,小琴依偎在我的懷里,向我講述了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
小琴是鄰縣紫竹縣人,父母早已離異,她與母親相依為命,苦熬光陰。在農(nóng)村,孤兒寡母,完全靠土里刨食謀生,日子過得非常拮據(jù)。無奈,母親不得不中止了女兒的學(xué)業(yè),讓小琴自立謀生。而在此前,小琴學(xué)業(yè)優(yōu)秀,前年中考時已考上了縣重點(diǎn)高中,她多么想繼續(xù)求學(xué),靠書包翻身呀!但面對家庭的困境,她不得不暫時休學(xué),外出打工;但她還是想積攢些錢,有朝一日繼續(xù)上學(xué)??墒?,一個初中生,要想在縣城謀生,難呀!不管是獨(dú)資企業(yè)還是合資企業(yè),都沒有為她提供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無奈,她只得硬著頭皮閉著眼睛,走進(jìn)了縣城這家最大的集吃、住、娛樂三位于一體的飯店,違心地當(dāng)了一個“三陪小姐”……
小琴不等把話說完,便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好幾次,她像是被自己傷心的回憶所打斷,喃喃自語地表白:“大哥,我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才吃這碗飯的呀!”
聽完小琴的故事,我久久無語。事到如今,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我會把小琴的故事如實(shí)地寫出來,向社會披露。我要告訴所有看到這個故事的讀者:“三陪女”,固然是一個與我們這個時代所不和諧的音符,但她們背后的故事是“無奈”兩字。對于她們,我們決不能一概予以鄙夷與鞭撻,更要給予一定的同情與關(guān)懷。如何從正面來解決這個嚴(yán)竣的社會問題,值得有著社會責(zé)任感的作家們好好呼吁一番……
這一夜,我與小琴談了好多好多,耳聽外邊都市的喧囂聲漸漸平靜下來,已到了央視主播在電視里向觀眾道晚安的時候了,我毅然決然地站了起來,莊重地正視著面前的小琴,認(rèn)真地對她說:“小琴,我得走了。”
“您……您這就走?”小琴大感意外。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希望你不再從事這種職業(yè)?!?/p>
“可是,像我這種人,還能干什么?”
“不知你愿不愿意上大華紡織廠工作?”
“大華紡織廠?”
“對,就在你們家鄉(xiāng),去年新建起來的大華紡織廠?!?/p>
“太好了!進(jìn)廠當(dāng)工人,我求之不得呀!”小琴破涕為笑。
“該廠的郝廠長,是我當(dāng)年的一個老同事老朋友。這點(diǎn)面子,我想他一定會給我的。”我不無自信地說道。
于是,我當(dāng)即龍飛鳳舞地給郝廠長寫了一封短信,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鄭重其事地放到小琴手中:“這兩天,你就可以去找他了。”
小琴接過我的字條,知道了我的名字,快活得手舞足蹈:“謝謝鄭先生,過兩天,我就去大華紡織廠?!?/p>
我的采訪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心想這個有關(guān)“三陪女”的故事已經(jīng)初具雛型,回去稍作加工即可成篇,所以,我就不再逗留了。在給小琴留下那張字條的同時,我另給了小琴兩張百元大鈔,說是給她做回鄉(xiāng)的路費(fèi)。在小琴一迭聲的謝謝中,我匆匆離開了這家飯店。
一周后,我開始敲擊鍵盤,按照小琴的人物原型創(chuàng)作“三陪女”的故事。
敲到一半,我忽然想起了小琴。不知她現(xiàn)在在大華廠工作得怎么樣?擔(dān)當(dāng)什么工作?想必工資應(yīng)該不會太低,因?yàn)閼{我和郝廠長的私交,他肯定會照顧她的。
于是,我撥通了大華廠廠長室的電話。
真巧,郝廠長接的電話。我開門見山:“老兄,你把小琴安排在哪個崗位上了呀?”
“我的大作家,你倒是把話說明白一些呀!”
“這一周里,有沒有一個叫小琴的姑娘,拿著我的一封信來找你安排工作?”
“沒有,絕對沒有。這一周里,我連門都沒出,一直在廠里呢?!?/p>
“咦,這就奇怪了。”我頓時成了丈二和尚,“這個小琴……”
“喂喂,我說大作家,這個名字聽來倒好耳熟。你說的小琴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于是,我就一五一十把一周前體驗(yàn)生活的遭遇告訴了老朋友。
“你說的那個小琴,是不是姓金?”
“對對,姓金。”
“是不是我們紫竹縣人?”郝廠長突然反問。
“是的,是你們紫竹縣人?!?/p>
“是不是眉心長著一粒美人痣?”
“怪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起來了,是右眉尖上,對嗎?”
“對對。喂,老兄,你快變成神仙了!”我大感意外,“莫非她來找過你了?”
“找你個魂呀!”郝廠長在電話那端大叫起來,“我的書呆子,你上當(dāng)了!”
“我上什么當(dāng)?”
“這個金小琴,早在半年前就是我手下棉紡車間的一名擋車工。她嫌我們這里工作累,工資低,不辭而別,另謀高就去了。想不到你這個熱心腸,幫人排憂解難,又把她介紹給我,難道她當(dāng)時沒向你說清楚……”
郝廠長往下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因?yàn)榇藭r此刻,失望與迷茫不可抑止地擾得我心亂如麻。一種莫名的悲哀與被人戲弄后的屈辱,強(qiáng)烈地浮上了我的心頭。我懊惱地反問自己,難道我?guī)汀叭闩睅湾e了?
(責(zé)編:文講圖:郭東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