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挺
她要用一生去愛一個人,對他好,為他付出一切,縱然傷痕粼粼,受人唾棄也無怨無悔。
這是一個并不美麗的小山村,四周光禿禿的山脈將山村圍在了一隅,山上僅有的一些灌木也在人們“大躍進”的運動中砍伐光了??梢哉f山村人們的生活每天重復著千百年來先人留下的習慣: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在沒有任何娛樂的山村,每年最大的娛樂就是秋后的一場大戲。而這場大戲的班子還不是什么名角,只是縣里的戲班子。
又是一個秋后,村里麥場早早就搭起了一個臺子。秋后從不早起的莊戶人各自夾了馬扎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麥場上,來共享這一年一度的盛宴。
春妮也夾雜在人群里,這位剛剛十六歲的少女身著平時從不舍得穿,紫紅色帶有蝴蝶斑紋的花褲襖,頭扎鮮艷奪目的紅頭繩盛裝而出。盡管每天吃的是玉米馇子拌菜葉,但山村特有的水土仍將她養(yǎng)育得楚楚動人。
四村八落的人擠滿了戲臺子的周圍,清一色的黑壓壓的人群中春妮的打扮格外搶眼,并引來了青春萌動小伙子們的陣陣尖叫。小伙伴們早已搶占了有利地形,春妮沒費什么事就安穩(wěn)地落座于早已備好的馬扎上。
此次看戲與往年稍稍有所不同,已經長大的春妮存了一份心思,聽說縣里的戲班子來了一個英俊小生,是臺柱子,她要一睹容顏。
期盼的開場鑼響了,上演的正是全國流行的《智取威虎山》。春妮思念的小生飾演了楊子榮。令春妮心跳的是楊子榮每一次亮相的位置都是正對著春妮,直線距離大約有六、七米的樣子,春妮甚至能看清楊子榮臉上抹得并不勻稱的油彩。近距離的注視,春妮只覺得楊子榮那雙大大的眼睛總是深情地望著她,令她臉熱、心跳。于是,她暗暗下定決心:非此人不嫁。
三個小時的戲在春妮胡思亂想的情緒中結束了。村民們漸漸都散場,春妮卻鬼使神差地繞到了幕后?!皸钭訕s”正在卸裝,那雙踢倒“座山雕”的戲靴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春妮想也未想便將它揣入懷中……
戲團的戲靴被盜自然引發(fā)了不小的風波。村支書接著就召開了全村大會,把戲靴被盜的事情無限上綱上線,一時間平靜的小山村被攪得雞飛狗跳。春妮的父母在收拾房屋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被盜的戲靴。當從女兒口中知道是因為愛而偷盜時,父母大為光火。于是,只要有那小生在附近演出,春妮總會被繩捆索綁??稍绞沁@樣,越不能囚禁那顆騷動的心。她常常是磨斷繩子,撬斷窗欞,光著腳板跑出十幾里看演出。
春妮的行動感動了她的一位遠房大嬸,拐彎抹角地找到那位劇團演員。演員叫春生,27歲,是縣劇團的“臺柱子”,前程似錦,但重要的一條信息是尚未婚配。但這一條就足夠。
春生用冷冷的目光打量著這位曾盜他戲靴的鄉(xiāng)下姑娘。他沒有照片給她,只是隨手將一張水彩筆畫的近乎拙劣的、似他非他,身著戲服的海報用鋼筆簽了大名,扔給了春妮。
春妮沒有在乎春生的態(tài)度,只要有他的簽名已經足夠。她如獲至寶地將海報揣回了家,倒出了家里唯一的一個鏡框,細心地將海報貼在里面。這成了春妮的動力,每天勞作回來必然細心地擦拭鏡框,陶醉在無限的遐想中。
父母自然是急在心里,深覺得女大不中留,四處張羅著相對象??纱耗輸嗳痪芙^了。
一年后,縣劇團傳來消息,“臺柱子”春生誤撕了一張“偉大領袖”的畫像被公開游斗。
春妮知道這個消息后,幾乎一刻不停地趕往縣城。還未到縣劇團門口,就被一群憤怒的人群撞了回來。人群中被押著的、高戴紙帽的正是春生。
春妮何曾見過這模樣的春生。兩尺來長、紙糊的圓帽上赫然寫著“詆毀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李春生”。那張令春妮百看不厭的臉也被縱橫交錯的傷痕所覆蓋,那雙春情無限的眼睛被打得浮腫、黑紫。
春妮頓時心如刀絞。她不顧一切地哭喊著沖入氣勢洶洶的人群,用手掰扯押解人員的手腕,和他們撕打,最后竟用自己的牙齒咬傷了很多人的手……
結果當然是寡不敵眾!人未救成春妮反而多了一條“破壞政治運動,同情反革命分子罪”被關入牛棚。
牛棚的日子對春妮來說并不難熬,這里的勞動和家里的勞動強度并沒有什么不同。令她欣慰的是春生就關在隔壁不遠的牛棚,所不同的是有專人看守。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春妮繞過自己的看守潛行幾百米來到了專門看守春生的院落??词卣呤且晃?0多歲,臉上帶著明顯傷疤的男人。
“你是他什么人?”男人非常警惕地問道。
“我是他的妻子……”春妮第一次用了妻子兩字,說出時臉上還在發(fā)燒,她真擔心被他識破。
“我沒聽說他有妻子?”看守古怪地盯視著春妮。
“我是鄉(xiāng)下的,尚未過門?!?/p>
看門人大約看出了蹊蹺:“你不知道春生是現(xiàn)行反革命犯嗎,不行。”春妮抑制住心跳語氣哀求地說:“就讓我看一眼。”
看門人上下打量了春妮幾眼,又四處瞅瞅沒人,這才湊近了涎起臉來故意說:“如果你肯把身子給我一次我可以放你進去?!?/p>
春妮從沒想到看門人會有如此要求,臉首先一紅,接著咬牙沉吟。她知道這個要求如果答應對她意味著什么?
結果春妮竟同意了,這倒令“隨口一說”的看門人一愣。愣怔只是短暫的,事后看門人心滿意足地將鑰匙給了春妮。
用貞操換來的探視只是遠遠的一瞥。從將身體交給看門人的那一刻起,春妮就發(fā)誓不再見心上人。
就這一瞥已足夠!
春妮回到了山村,但她的心思卻長在了縣城,只要一有空必然攜帶點好吃的步行前往。興許是食髓知味,看門人每次的要求都是“把身子再給我一次?!贝耗轂榱嗽僖娦纳先艘幻嬉仓荒芤蝗淘偃?。
終于,東窗事發(fā),春妮的丑行四處遠播,她的父母比她更沒臉見人。于是,尋覓了一個主跨省將她嫁出。
多少年后,昔日的“臺柱子”春生已經是縣劇團團長。當他再次帶領劇團來到這個山村演出時有人告知了這個事情。他聞言震驚,不相信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對他癡心的女子,急急地追問她的下落,可她的父母都已去世,無人知道她的下落。只聽村里人說是遠嫁安徽,嫁給了一個白癡。
盡管消息渺茫,又山川阻隔,他決定還是去尋找。他徒步十余次南下安徽,足跡幾乎踏遍了安徽的山山水水,終于在同情者的幫助下找到了她的下落,并傳達了他的意愿。
這一天天氣特別好,春生也刻意打扮了一下,盡管雙鬢已經染霜,他還是梳理得一絲不茍,并親自駕駛著一輛吉普車風塵仆仆地前去找她,他要深情地告訴她,要給她后半生的幸福。
殘破的房屋就在眼前,春生努力按捺著興奮的心情推開虛掩的房門,眼前的情景令他震驚:一個又老又傻的男人和一對雙胞胎的傻兒子全都蜷曲在床上,屋內別無長物,唯一那張他當年親筆簽字的海報,用鏡框鑲了,一塵不染、端端正正地掛在傾斜的墻上。
春生眼睛濕潤了,鼻子一酸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沖出了屋外。他悵然地離開了春妮的家,心里一直在自責“是自己將她推入了火坑”!
吉普車在顛簸中緩緩離開令他傷心的村落。春生不明白,為什么當年愛得如醉如癡的春妮會避而不見。前面是一個水坑,思緒萬千的春生極力想扭轉方向盤躲開,可偏偏陷了進去。幾次加油沖刺無果后,春生放棄了努力,下車來四處尋找可能的幫助。這時,一位衣衫襤褸、身背柴火的村婦走了過來。他請村婦幫忙,村婦就用那捆柴火墊在車輪下使車子走出了水坑。他從錢包里抽出了幾十元錢遞了過去,以示感謝。老婦沒有接,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會,眼睛有些潮紅,嘴唇無言地哆嗦了幾下,似要說什么,但終究未說,然后重又收拾起散落的柴火,背起來一跛一跛地走了。
春生那攥錢的手定格在空中,那雙依稀清澈的眼睛似曾相識。他斷定那就是春妮,是他踏遍千山萬水要尋找的春妮!于是,他不顧一切地朝那個佝僂的背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