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土
在我還沒有形成這篇文字以前,我就跟黃礦在一個地表覆蓋著我也辨不清植被的山上挖起鐵礦石來了。黃礦是我的礦長,我是他的副礦長,我們在山上吃,在山上住,在山上想女人,在山上用彈弓打一些呆頭呆腦的各種各樣的鳥。我們很快活,工人們在礦脈上打眼放炮,他們四塊石頭夾一塊肉,我們沒有什么東西夾我們的肉,我們就在山根下用手捧著山泉水把自己喝個透心涼。我們把陽具舉得挺高,卻把尿泚得挺近,我們都是有些歲數(shù)的人,腎泵都有些問題,那里面的葉片好像出了點問題,有些空轉,打不上水來,應了“心有余而力不足”這句話。我們都知道這問題不太好解決,歲數(shù)越大越不太好解決。
我和黃礦是同學,小學同學,中學也同學,到了大學我們就不同學了,他去了一個西北邊陲的城市學文科,我卻去了一個中原的城市學理科。幾年過后,他文科沒有學成,而我卻把理科藏在了自己找活干的鞋墊里。我們在外碰壁的次數(shù)比任何一只蒼蠅碰壁的次數(shù)都多,碰得屁滾尿流,碰得常常到了“大不了從頭再來”的地步,我們每次給自己吃的寬心丸從不吝嗇,一把一把地直往胃里倒,我們看前面的獨木橋,那哪里是獨木橋,那是他媽的一條明晃晃的大馬路呀。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黃礦在沒有發(fā)達的時候,我也是前胸貼后背地餓得不行。我們的小學同學、中學同學,他們此時正輪流做東開著同學會,他們路過我們兩個各自快要死掉的廠子時,從不會正眼瞧上一瞧,可他們卻常常會這樣說:“這是黃×的廠子,這是魏××的廠子”。這有多氣人。他們嗚嗷喊叫地去,酒氣熏天地回,這一去一回,有多氣人。
我比較生氣,可黃礦就不生氣。黃礦說:“他們太淺了,周易上說‘淺龍勿用知道不?還說‘亢龍有悔知道不?就憑這個,他們完了?!秉S礦說這話的時候,他還不是黃礦,他是一個在快要死掉的廠子里搞受孕和避孕宣傳的計生干事。我知道黃礦說的周易是我們的國粹,我對周易也略知皮毛,我常常用周易給一些沒文化的小媳婦算卦,給一些沒文化的大老爺們算卦,可我卻算不準我“飛龍在天”的日子能在猴年馬月到來。
黃礦和我苦熬苦撐地靠死了各自的廠子,我們在幾乎要狗急跳墻的時刻突然迎來了我們的富貴日子。我們走在熟悉的人群里,他們跟我們打招呼時的音調都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他們主動把我們姓氏后面的名字換掉,自覺添加上了“礦”字,他們“黃礦黃礦、魏礦魏礦”地叫,叫得我們的來錢之道越走越寬廣。
黃礦的腰精女友就在此時進入了他的視野。他的這個腰精女友,不知怎么搞的,腰細得就剩下精肉,多余的脂肪全都掉進臀部里了,這一掉,真就掉出了一個腰精。
看腰精在我的瞳孔里走進走出,我就想起了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也曾經是我的女友,我們在戀愛時節(jié),她每每向我走來的時候也很腰精,她就是折磨我心的妖精,而現(xiàn)在,她卻變成了折磨我身的妖精。我的腰精女友幾乎在轉瞬間變成了我的腰肥女人,她強加給了我身心的兩種折磨,這兩種折磨讓我銘記住了她,到最后卻朦朧詩般讓我離不開她了,直到我認可她是我現(xiàn)世的惟一。
我看到腰精并不適合黃礦,她常常襲一件露臍裝,這就讓一些曖昧的人看起來更曖昧。腰精不分晝夜釋放出來的性感把黃礦整得不分晝夜地沒有感覺。黃礦像是我把他看透了似的,常常沒有感覺地訕訕對我說:“知道不?這就是我富起來的感覺。”我撲哧一下子樂了。
有一次,黃礦的腰精女友跟我的腰肥女人在前面一個婀婀娜娜、一個斤斤噸噸地走著,我在后面很不自在,有些掛不住臉,就指著她倆對黃礦說:“看她倆,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黃礦看了我一眼的同時又“哼”了我一下。
黃礦跟腰精相識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那天黃礦和我掖了幾疊花花綠綠的臭錢想去一個洗浴中心放松放松,在走過一個熟食店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的腰肥女人,她正拎著一方便袋青菜從對面走過來,我就藏在了黃礦的身后。我是在走過女人幾步遠的時候被女人抓住后脖領的,女人抓住我說:“你就是他媽的在我眼前入泥鉆沙,我一眼也能把你揪出來,不回家干什么去?”我支吾著說了一些上天入地的話,女人就信了,信了之后就松開我走了。
黃礦看著我的腰肥女人的背影說:“休了她算了,咱有錢了,什么樣的女人不跟咱?!蔽铱戳它S礦一眼,我知道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在沒有遇到腰精之前,他的女人就跟一個黑道上的有錢人跑了,在海南的三亞往內地搗騰椰殼工藝品。那女人跑的及時,那女人是懷了有錢人孩子三個月的時候跑掉的。那天有錢人正在黃礦幾平米的蝸居里用大手撫摸黃礦女人的肚子以及肚子以下的部位,黃礦就突然推門進來了,就把女人和有錢人堵了個正著。黃礦上床就去踢女人的肚子,頭一腳輪空,第二腳卻被有錢人用手掌擋了回去,擋得他腳筋一陣陣地發(fā)緊,黃礦就想這小子練過什么,就罵罵咧咧地摔了門走了。待他回來的時候,他看見床上碼了整整五捆百元大鈔,票子上有一張紙條,紙條上留了一行很好看的顏體字:“我把你的女人領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秉S礦抱著五捆百元大鈔,心說他媽的介意又能怎樣,還不是跟你狗日的跑了?他心說這話的同時,就從一捆百元大鈔里抽出幾張來,接下來的時間,他在一個摁腳房,把一個小姐折騰得欲仙欲死。
我對黃礦說:“別洗澡了,我那娘們看見我了,回去晚了給我開庭如何是好?”黃礦看著我恨恨地說:“你小子回去有娘們摟,我摟誰去?不洗澡可以,你得幫我把這些天攢的那股壞水放出去?!蔽抑傈S礦說的那股壞水是什么,它能給當事人帶來什么樣的快活,給每狀愈下的紅塵留下什么樣的漬跡。我搓著腳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一個叫“好日子”的歌廳,我就指了指那里。我們去了“好日子”二樓的一個包房,那里面的音響很不錯,那里面的鐳線把我們的身體糟蹋得跟鬼一樣奇形怪狀。在龐龍的歌聲里我對黃礦說:“要一個嗎?”黃礦正在篡改龐龍的歌詞,他壞壞地唱道:“親愛的,你慢慢放,小心這根帶刺的黃瓜……”我打斷他說:“要一個嗎?”黃礦攥著話筒頭都沒給我回一下地說:“要?!辈灰粫海烷W亮登場了。
腰精進到包房的剎那間,就把黃礦的眼神捋直了。腰精手腳并上,沒過一招兩式把黃礦纏住了以后,就任憑龐龍的音樂在一個匣子里出來進去了。龐龍的音樂無用了,燈光卻起著一個模棱兩可的作用,它潑閃著無以復加的肉色光輝。他們唱到了一起,跳到了一起,摟到了一起,嘴和嘴貼到了一起。我很開心,心像芙蓉一樣開放了,開得干干凈凈又亂亂糟糟,我就給遠方的一個無聊人發(fā)短信,我發(fā):“螞蟻和大象舉行了婚禮。大象在舉行婚禮的當天就出車禍死了,撇下了螞蟻,螞蟻痛哭流涕地說,‘滿指望跟你恩恩愛愛白頭偕老,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去了,我后半生不干別的了,專埋你也埋不完呀?!蔽野l(fā)完短信本想笑,卻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兩個眼眶就莫名其妙地存起一些水來了。
我揉了下眼睛,就看見眼眶里的水一下子溢到了我的手背上。腰精此時正全身心地貼著黃礦,他們肌膚相親,就差了血脈相通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了。腰精那種帶有明顯精確的挑逗眼神,把個黃礦轟得魂飛魄散。這是一種古老而嶄新的動物征候,力量在動物般的男人和女人的胸腔淤積,里面存有不可救藥的沼氣,每當遇有磨擦后迸濺的火花,引爆它就能抵達一個極樂目標。我怕黃礦和腰精彼此引爆,我怕他們傷及我這個無辜,震壞我的小膽,讓我回不到自己可惡又可愛的家。
此刻讓人握不住自己操守的歌聲從匣子里流出來了,看樣子它跟流水的方向正好相反,它往上流,從我的腳底流到我的頭頂并汪在那里,頹頹靡靡地泛著無力的光。這種光把黃礦照得癱軟如泥,我想扶住他,腰精卻先我一步扶住了他,他們兩個就在沙發(fā)上疊在了一起。我用自己的左手攥著自己的右手,這沒有感覺的一握此刻讓我感覺到了,我想我跟誰能疊在一起?這里沒有那個人,回家吧,家里有跟我疊在一起的人。我悄沒聲地撤出了“好日子”,我走在街上,啤酒的糟味在我的嘴角逡巡,街上行人如織,路燈長在馬路邊上開著亦白亦黃的花朵,我無精打采地搖了下路燈,他媽的它一片花瓣兒也不掉。
天藍的時候我的心也跟著一起藍,我看黃礦也是如此。那幾天里黃礦的心都藍成一塊寶石了,臉上也晶晶亮亮地涂了一層喜悅的光。他讓腰精撫摸自己,并把他的藍寶石心掛在腰精的胸前,我為他們高興,我相信有錢人享受快樂,這本身就是一種快樂。快樂用錢可以買,一擲千金的買笑,老祖宗們就做過,他們做得詩情畫意,也做得古色古香嘛。
腰精現(xiàn)在就讓黃礦過得很好,腰精在一個私人模特中心接受過基礎訓練,她的貓步讓黃礦看在眼里,突然對山上的野貓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他跟我說:“你注意過沒有?貓抓耗子時邁的步子真美?!蔽衣牭搅怂哉Z背后的另外一些言語,他在欣賞腰精,腰精亭亭玉立,幾處性感的部位都精致到了以毫米計算,這樣一個女生,不把黃礦折磨得膽汁外泄才怪呢。腰精在T型臺上沒得到過幾次掌聲,她走貓步的時候常常為自己的生計發(fā)愁,這讓她不夠專心致志,有一些步子邁得就很垃圾,這很要命,要知道在一個唯美的T型臺上,犯一絲一毫的錯誤都是致命的。這讓我在旁聽腰精這段故事的時候很無奈,我知道一個好女生在為生計發(fā)愁時的痛苦表情。我曾經是一個好男生,好男生跟好女生盡管沒有可比性,可為生計發(fā)愁時的痛苦表情還是一樣的。有一段時間我就痛苦,苦于沒有門路找到錢和錢所帶來的一切東西,我想腰精也是一樣,不一樣的僅僅是我們的性別。眼下我找到了鐵礦石,腰精找到了黃礦,我們又一樣了。
腰精花枝招展地來到了我們的鐵礦,工人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在張大嘴巴看,他們已有了整整一年的性饑渴,平常他們看到一朵開得并不怎么樣的花兒都是長久地裹足不前,何況是看到一個模特出身的腰精。他們把風鉆插進洞里,上上下下地鼓搗著,他們狠狠的樣子讓我看在眼里想在心中。我知道掙錢是一種痛苦,花錢是一種享受,我還知道活在如此激動人心的現(xiàn)世,看到什么比看不到什么更能摧殘人心。腰精帶著品牌香從我和工人們的面前走過,她的長發(fā)引領著幾只可憐的蜜蜂,黃礦高高在上地坐在一把躺椅里俯視著腰精,陽光下的臉異彩紛呈。腰精坐在了黃礦的懷里,他們的打情罵俏,讓工人們不自覺地坐在了礦石的懷里。我站在黃礦和工人們的中間,想工人們的屁股在嘗試著一種堅硬,腰精的屁股在嘗試著另一種堅硬,這兩種不可理喻的堅硬同時硌在我的屁股上,令我天旋地轉。
“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催@樣拼死拼活地干活嗎?”一個工人站起來對我說。我以手加額:“兄弟,為什么?”那個工人沖黃礦和腰精所在的位置揚了揚臉:“就是有朝一日想干一個像她那樣的小姐?!蔽衣牭眯捏@肉跳又心不在焉。我也看了眼黃礦和腰精所在的位置,腰精此時正面對面地跨在黃礦的身上,她薄若蟬翼的白裙子下,黃礦的手正在肆無忌憚地游走。我拍了那個工人的肩膀一下,我給他的示意看不出是一種鼓勵還是一種泄勁,我是一個比較隱晦的人,“含而不露”這四個字似乎就是為我定制的。我又拍了那個工人的肩膀一下,說:“干活去吧,用風鉆打洞去吧,該放炮了?!?/p>
山上被崩碎的礦石滾落下來,如果沒有硝煙裹在里面,我想肯定有天女散花的味道。天女們在天上活得清湯寡水,便喜歡玩些天女散花的游戲,她們呆板、閉塞,苗條的身段被一種叫做“僵硬”的感覺套牢,連她們的眼神也奪不過凡間的美眉,這種難熬的世俗情節(jié),就自然逼出了一個天女下凡找樵夫作伴的故事。細細想來,天女跟凡女都渴望一種現(xiàn)世的境界,瓊漿玉液只不過是從幻想過度的文人們的字里行間擠出來的,真實的境界其實就是我們在聲色犬馬的行進中目力所及的境界。
這并不奇怪。炮聲響過之后,腰精就摟著黃礦的脖子在朗讀一本書里的一首詞。此時黃礦的手正卡住腰精身體的中部,盈盈在握,空氣中有女高音制造出來的分貝一陣陣地楔入耳膜:“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女高音在這首大氣的詞里加進了自己的一些關鍵字,她把“知向誰邊”置換成了“知向我邊”,并且對黃礦大聲嘻嘻:“你就知向我邊嘛,你就是我汪洋里永遠歡樂的打漁船嘛?!边@話聽起來能讓情浪拍打在欲望的心岸上可以站起來行走,就像東南亞的海嘯,浪頭多少輩子低眉順眼地舔噬海岸舔噬累了,它要直起腰站起來走,十幾米高的個子,這一站、一走,就制造了一場驚天動地。腰精要摧毀黃礦的神經甚至脊椎,腰精的決心游走在她攝魂奪魄的眉目傳情上,黃礦看得遲疑而又迷離。
“我不知道我還能為她做些什么?”黃礦悶頭坐在我的對面。吧臺上的侍應生正在調酒,那是一種很糟糕的酒,適合外國人肚子的酒,酒里有很濃的蘇達水的味道,能澀住舌頭。我呷著端上來的酒說:“你現(xiàn)在把她送進了一個很好的影視學校,讓她衣食無憂,專攻模特,你做得已經很到位了?!秉S礦此時的眼睛里滿是腰精的身影。腰精已經離開他很多天了,腰精在另外一個城市給黃礦發(fā)了不少短信,那些短信麻、辣、燙,里面總是藏著一些烹飪的技巧。黃礦的手機又響了,他沖我舉了舉說:“她又來了?!蔽抑姥謥砹耍o一個曾經潦倒的家伙又發(fā)短信來了,讓他享受片刻的短信快感來了。我看著黃礦和黃礦手機屏幕上的腰精,我很沖動,沖動他們分開后各自所過的日子。在黃礦看短信的當口,我就對侍應生說:“來,給我上一杯60度的燒刀子酒。”
這個酒吧沒有燒刀子酒。我環(huán)眼四周,卻看見幾個人,他們圍坐在一個圓桌前,他們或長發(fā)或光頭,他們在狠狠地喝著紅酒,狠狠地往桌子上摔空杯子,摔得侍應生一次次地應聲而至。而給我后背的那個人,他低腰的牛仔褲上別了一把刀子,這讓我看在眼里,刀鋒削我頭發(fā)絲般冷嗖嗖的,我挺他媽的心寒,我就拽起黃礦說:“我們走吧?!?
黃礦不知道如上的那一幕,幾天過去,他的情緒依然很不好,這令他的行為變得有些怪異,比如他把盞問天的時候一副癡呆呆的樣子,他走起路來的時候一副病歪歪的樣子,他說這是他戀愛的樣子。我嘲笑他的時候他就邊走邊說:“看到了嗎?這就是我戀愛的樣子?!蔽铱粗~的螃蟹步,我認為這是他在大學學了文之后落下的后遺癥,他有太濃的多愁善感,哈姆雷特一般,鉆完象牙塔又鉆牛角尖,看樣子他的鐵礦可以放下,看樣子他的腰精不可以放下,看樣子他可以回到從前,看樣子他的腰精不可以回到從前。這讓我很無聊,像獨自一個人看螞蟻上樹一樣無聊,我能放下什么?我能回到從前嗎?眼下我的腰肥女人吃我的減肥藥正在勁兒上,我們的夫妻關系正在創(chuàng)下我們有婚史以來最和睦的新高,一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的家庭已經鑄劍為犁,和煦的陽光金箔正貼在我和我的腰肥女人臉上,我們看上去已是那樣的心滿意足。
工人們正在費盡氣力地給黃礦和我起著鐵礦石,他們心甘情愿地適應了我們的剝削。黃礦和我把絕大部分鈔票揣進了腰包,給他們剩余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這在他們看來理所應當,這在黃礦和我看來也是如此。我們是一個整體,我們已經組成了攫取這個社會財富的上下兩層,上層的我們隨心所欲,下層的他們心存所欲,這真是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黃礦現(xiàn)在還買不起私家車,他買私家車的速度應該跟我們的鐵礦石從山里運出去的速度成正比。可眼下是一個淡季,在淡季,煉鐵的電量都耗在城市中燥熱的萬家燈火里了。讓人在平日的繁忙中一下子輕松下來肯定不習慣,肯定會無端抓耳撓腮的,黃礦就處在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我說:“想腰精了吧?想她就去看看嘛,這邊的事我一個人打理就行了?!秉S礦聽我這么一說,眼睛陡然一亮,緊接著又暗下來說:“沒車呀?!蔽腋嬖V他我能給他找到車,只要他想去看他的腰精,車的事我包了。
我從別人手里借了一輛帕薩特,黃礦就開著它駛上了城際高速。不承想就是這條六車道的城際高速,最終卻上演了一幕有關他的生死時速。我不知道黃礦當時出車禍的慘狀,只是后來我在看到那輛銀灰色的帕薩特變成了一堆廢鐵之時,就想象當時救援人員在切割機的幫助下,是如何從那堆廢鐵里把他抬出來的。
其實在黃礦發(fā)生車禍之前,他已經看到他心愛的腰精了,只不過他心愛的腰精沒有看到他而已。黃礦來到了腰精所在的那所模特學校,腰精的一個室友就把黃礦領到了這座城市里的一個很著名的夜總會,腰精的室友指著門面金壁輝煌的夜總會對黃礦說:“她就在這里走臺。”
黃礦上了三樓的夜總會,那里的布景凌亂,音樂凌亂,氣氛凌亂,那里的人穿著也很凌亂,表情也很凌亂,總之那里有一種末日般最后一次訴求感官享受的凌亂。黃礦在凌亂中找到一張小桌,這時腰精從T型臺的深處走了出來,她的貓步邁得堅決、果斷,水晶鞋跟反著凌亂的光,在燈光下,黃礦看到腰精穿著很瘦很短的旗袍,旗袍里那雙他曾握過的乳房在貓步的節(jié)奏下不停地顫動,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挪動了一下椅子并向后靠去。侍應生端來橙片雪碧,黃礦示意給他上藍帶,黃礦說:“十瓶。”
不時有人給腰精獻花,每獻花一次,腰精都嫵媚之極地沖獻花者深深鞠上一躬,腰精的眼圈描了濃濃的胭脂紅,這讓人看起來有一種明清小說的味道,前朝的味道,那種內斂而夸張的舞臺裝束,真的包裹了一具有血有肉的人間妖精。黃礦在臺下不停地喝酒,腰精在臺上不停地走秀,她突然走到了臺下,向黃礦走來,黃礦怕腰精看出他來,那樣會給彼此帶來不大不小的尷尬,他不想在這種場合與腰精見面,于是就裝作彎腰低頭系起了鞋帶,并用眼睛瞄著腰精,可腰精并沒有向他走來,她走到黃礦的前一桌就停下來了,腰精坐在了一個胖男人的腿上。這時臺上的幾個女孩正在跳鋼管舞,她們劈叉、后仰,圍著鋼管纏繞,身體在有力地大開大合,像是要吸進什么東西或是要吐出什么東西,她們的丁字褲突顯了她們脹鼓鼓的臀部。黃礦沒心思看臺上的熱舞,他在聽那個胖男人說話,他隱隱約約聽那個胖男人對腰精說:“我給你簽一張支票吧?!贝撕笱蛽ё×四莻€胖男人。
黃礦站在三樓的落地窗前向外望,他目睹了腰精打開那個胖男人車門的全過程。這讓他的胃不停地往上反酸,他給腰精打電話,在得知對方已經關機時,他還是不依不饒地打。黃礦再也看不到那輛車了,那輛胖男人的車碾著他的神經已經上路,耳畔留下了一串吱吱吱的動物般的啃咬聲。黃礦開始回到桌上喝起酒來,他把他的嘴想象成一個通透的漏斗,酒就嘩嘩地毫無遮攔地倒進了漏斗。此時舞臺已換成了自由發(fā)揮的爵士樂隊,一個黑人樂師把他的薩克斯吹得像小溪一樣清澈見底,小溪里魚兒歡暢,水草輕搖的姿勢只有風能看得清楚。黃礦在不停地喝酒,不停在想剛才的事,他后悔沒跟腰精見面,跟她打下招呼告訴她我來看你來了這有多好。他想如果跟腰精見面,腰精還會跟那個胖男人走嗎?他們干什么去了?他們會干什么去呢?他們去了哪里?黃礦攥著酒瓶,此時酒精揮發(fā)出來的分子已經彌漫了他的整個腦部。
黃礦幾乎最后一個離開了這家夜總會,他開車駛上了回家的城際高速,那上面依然車來車往。這個夜晚黃礦看不到他的腰精了,他的腰精跟別人走了,他看了眼夜空,夜空還是以往的夜空,只不過時有星星從天的邊沿擦出一線光亮滑落下來,讓他看在眼里有一種墜地的感覺,他擔心這樣會摔碎了星星,他的腦子里此刻全是星星。
“星星掉在我的車前摔碎了怎么辦?星星可是我心愛的腰精呀?!秉S礦在自言自語,“不行,我得回去為我的星星守夜,我要守在她學校的門口,看著我的星星平安回來?!秉S礦想到這兒,就開始在一個隔離帶的缺口處打方向盤,他還沒有在高速上調過頭來,就被迎面而來的大卡車撞成了一團鐵包肉。
我看著黃礦躺在病床上,他曾經破碎的身體現(xiàn)在已纏滿了繃帶,整個人像一塊奇特的菌類。黃礦在薄薄的單被下面,讓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他左腿從根部的缺失,這種強迫性的視覺沖擊,造成了我一定程度上的心煩意亂,使我不得不花好長時間才適應過來。可黃礦的雙眼卻很明亮,跟窗外雨過天晴后的陽光是一種顏色。他跟我打過招呼后就去尋找腰精,此時腰精正在他頭頂?shù)拇差^柜邊用調羹攪著一種液體,腰精接住了黃礦的目光,就把他的頭抱在自己懷里不停地與他耳鬢廝磨,她把柔軟的詞語僅僅放在了他的耳畔,看樣子黃礦只要稍稍歪一下頭,那些詞語就能滑落進去。
腰精和我坐在黃礦的病床前,看著黃礦孩子一樣安靜地睡去,只是在他眉宇間還歇息著一絲劫后的驚悚,我知道那里藏著他的噩夢,他或許正在用此時的甜夢去稀釋它呢。我對腰精說:“他是真心待你的。”我看到腰精的眼睛一下子就洇出了潮濕,那種潮濕想必是氤氳在心田里的愛意,我接著說:“他不在乎你曾經做了些什么,他在乎的僅僅是你?!?/p>
腰精流著淚說:“在那種場合我們剛見面時,我以為他花心,在玩兒我,于是我就拼命迎合他,我知道自己沒有幾年青春飯可吃了,可萬萬沒想到他對我是真心的?!毖阉氖址旁诹它S礦空蕩蕩的斷腿處死死抓住被子。我看到黃礦閉著的眼角淌下淚來,腰精也看到了,她一下子哭出了聲,她用嘴唇吸住黃礦的眼淚說:“我這輩子就跟你了,不論你怎樣,我都愿意跟你……”
我往后退了幾步,想離黃礦和腰精他們兩個人的故事遠一點。我退到窗前,我看了眼天空,這時的天空很美,從病床上傳過來的兩個人的哭聲,聽上去也很美。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