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軍 李 曉
為情感自殺的女人,當那萬眾矚目的瞬間過后,誰會關(guān)注她們有怎樣的結(jié)局?有誰知道,那些自殺未遂卻對身體造成巨大傷殘的女人,她們承受的將是怎樣的黑暗和傷痛?
愛上他,我就在劫難逃
1982年7月,高中畢業(yè)的我來到北京空軍某部成為一名文藝兵。12月的一天,我正在部隊參加新兵集訓。這時,我突然看到了陪同副司令員散步的警衛(wèi)員張軍——一個高大帥氣來自武漢的男孩。在目光相逢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一種男性觸目驚心的美,全身的血液都快沸騰了。
張軍的出現(xiàn)在我心中掀起了波瀾,我整個生活秩序全都被打亂了,一個少女含苞的花蕾,悄悄為心中的男孩開放著。我竭力壓抑著自己,然而,內(nèi)心堆積的情感卻像要噴發(fā)的火山。
苦苦的相思一直煎熬了我半年。我倆只能在公共場所會心地一笑,點點頭招呼一下便匆匆離去,一直到1983年7月,兩個暗中相愛的人才悄悄走到了一起。由于特殊年代的特殊環(huán)境,我們怕人發(fā)現(xiàn),像做賊似的。愛情,在心里瘋狂地燃燒著,而彼此的言行卻是如履薄冰。
兩個人的交往終于被部隊首長發(fā)現(xiàn)了,部隊領(lǐng)導(dǎo)開始找我談話。氣氛很沉重,領(lǐng)導(dǎo)帶著一種訓斥的語調(diào)命令我立即斷絕同張軍的關(guān)系,并聲稱,是張軍主動向首長匯報此事的,說我去糾纏他。領(lǐng)導(dǎo)還問,我同張軍有沒有更進一步的關(guān)系,我感到一種深深的羞辱,淚水在我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兒。
張軍也經(jīng)受著痛苦的煎熬,他說了一句令我震驚的話:“活著沒意思,太痛苦了,不如去死?!蔽铱蘖?,哀求他:“你別這樣,好不好,我更難過?!睆堒娮吡耍@一面竟成了我們的訣別。
我的痛苦走到了深淵。我想干凈地去,讓一顆干凈的靈魂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之身,證明自己追求的是清白的愛。
1983年11月,我采取了兩種自然方式自殺,兩次吃安眠藥,一次割脈,卻都活了過來。12月8日中午兩點,對生命絕望的我從部隊營房七樓的房頂上縱身跳下。
一個人承受自殺的殘局
我縱身跳樓時,部隊正在樓下操場訓練。戰(zhàn)友們驚呆了,那不是門診部的毛軍嗎?戰(zhàn)友們沖了過去,抱起血肉模糊的我送到空軍總醫(yī)院搶救。
在醫(yī)院,已經(jīng)休克的我體溫、血壓、脈搏、呼吸都感覺不到了,醫(yī)生也絕望了,甚至為我拔掉了氧氣管。就在這時,命不該絕的我從鼻孔里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嗯”,空軍部隊的首長也聞訊趕來,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搶救毛軍的生命。
我又被插上了氧氣管,心跳微弱地開始了。不知是一周,還是半個月,醒來時,我看見了從浙江金華趕來的媽媽,我的手腳不能動彈,媽媽沒有哭,但那紅腫的眼睛分明是淚水浸泡的呀。
治療是殘酷的,我被剃成光頭,顱骨上鉆了兩個洞,掛著50公斤重物,將縮進去的脖子拉出來。
在醫(yī)院,我開始絕食,央求醫(yī)生不要再徒勞地延續(xù)我的生命了。然而,由于長時間的輸液,我還是活了下來。由于第五、六頸椎粉碎性骨折,除了五官會動,脖子以下全沒知覺,我連自殺的能力也沒有了。
生理上的痛苦可以挺過去,而精神上的痛苦卻令我悲涼透頂,還有什么比想見張軍的愿望更折磨摧殘人心呢?醒來時,我一直睜著眼,望穿了,卻沒有張軍的到來。
后來,我聽到關(guān)于張軍的一點隱隱約約的消息。消息稱,我出事以后,張軍便被隔離起來,這件事部隊要上升到一個“政治事件”來處理。我的恐懼感日漸增多,我擔心這件事真的給張軍帶來不良的后果,那我的心一輩子也不會安寧。經(jīng)過部隊的努力,我被批準為一等甲級殘疾軍人,每月可在當?shù)孛裾C關(guān)定期領(lǐng)取生活費和護理費。
10個月后,我被部隊有關(guān)人員送回浙江金華老家,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卻留下了終身殘疾,從胸部以下,全部失去了知覺。手不能寫字,信件只能口述旁人代筆。大小便不能自理,媽媽和保姆便專門負責我的生活,飯也需要人喂。
20個春秋花開又花落,我不知道張軍的下落。茫茫人海,對一個身處病榻癱瘓在床的女孩來說,張軍的身影在我的心里永遠無法抹去,無法替代。
20年的歲月風霜,我的臉上也有了皺紋。有一天,我讓保姆拿來鏡子,我突然看見了鏡中又老又丑的一張面孔,那真的是我嗎?我掩面而泣。也許這一生,我的心房太窄,只能容下張軍一個人的位置。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不斷地拷問自己:我值嗎?我像坐禪一樣不斷頓悟?qū)堄嗌母杏X,真的,我不后悔,也真心希望張軍活得輕松快樂,平安幸福。在我最美麗的時候,遇見了他,我是幸福的。
在金華,朋友和早年的同學經(jīng)常來看望我,真情的力量滋潤著我枯萎的生命。當然,也有一些冷言冷語傳進我的耳里,每當聽到那些傷心的話,我便會悄悄地哭上一場,我不想讓操勞的父母看見。
我曾再次試圖自殺,然而,一遍一遍拷問自己的靈魂,沉睡的內(nèi)心被喚醒了,我要好好活下去,善待自己的生命。因為,生命中心愿未了,因為,白發(fā)蒼蒼的父親,腳步蹣跚的母親,我能想象,我的死亡帶給他們的痛苦,我再不能自私地逃避。
這些年來,也有一些人向我求婚,我不懷疑他們的真誠。然而,我已經(jīng)為愛死過一回了,而醒來,是那么的不容易。在我心里,張軍是那么完美,一提起他,我就會掉淚,心絞痛著。我一直沒有停止過對張軍的心靈追蹤,在我最柔軟的港灣,永遠停泊著他的位置。
我苦苦渴盼,但張軍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只是希望他來看我一次,可以帶著他的家人來,見一面,多好啊。如果不能,我今生死不瞑目。我希望我們像兄妹一樣相處,千萬別讓他背上心靈的債務(wù),更不要影響他平靜的生活,他生活得好,我才快樂,我才感到所有的付出都值得,這是一種超越世俗的愛。
22年的期盼是場空
2006年5月25日,武漢一家電視臺都市頻道的編導(dǎo)邀請我到那里錄制節(jié)目,并答應(yīng)幫我尋找張軍,因為他們已經(jīng)得到消息,張軍轉(zhuǎn)業(yè)后回到了湖北。我想,這一趟行程,如果能夠見一次面,無論是圓一個夢,覆蓋心靈的傷痛,還是其他什么結(jié)果,我都盼望一個心事的了結(jié)。我想開始新的生活了。
來到武漢,外出的心情一點沒有,我的內(nèi)心堆積著等待的情感。節(jié)目要在6月3日上午才開始錄制,我在那幾天里便陷入了等待的期盼之中。
6月3日上午10時許,我坐著輪椅被兩個朋友抬著上了七樓,這兩個朋友中,有一個叫做顏漢勇,他來自湖北鄂州市地方稅務(wù)局。顏漢勇在媒體上知道我的事情后非常感動,他和妻子趕到金華看望安慰我,并為我介紹了來自家鄉(xiāng)的保姆張小林。這一次,當他得知我要錄制節(jié)目,就和另一名同事專程自費到電視臺看望我。
錄制節(jié)目前,顏漢勇說:“如果張軍能夠來,他可能要開車來嗎?”原來,顏漢勇已經(jīng)從一些渠道獲悉,張軍在湖北省某局開過車。一句話點燃了我內(nèi)心的火焰。
節(jié)目錄制開始了,電視屏幕開始播出節(jié)目編導(dǎo)在武漢尋找張軍的過程。
炎炎夏日,節(jié)目編導(dǎo)奔波在武漢的大街小巷,還去了宜昌。通過艱難的尋找,在湖北省×局,終于找到了一個叫做“張軍”的人,在檔案上,見到了“張軍”曾經(jīng)在北京空軍某部服役,年齡也和我提供的吻合。然而,這個“張軍”卻一直躲避著采訪和拍攝,電視臺的行為讓他非常氣憤。他通過辦公室的人傳話說,他不是電視臺要尋找的張軍,請不要再干擾他的工作和生活了。
一連兩天,“張軍”沒有出現(xiàn)在單位。節(jié)目編導(dǎo)不死心,哪怕是一個背影,讓他開口說話,替自己證明不是那個要尋找的“張軍”也好,也給我一個交代啊。緊接著,編導(dǎo)又趕到宜昌,尋訪“張軍”昔日的一個同事和好友——被借調(diào)到宜昌某局的另一位知情者。
我也給宜昌的這位知情者打了電話,我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了他,這位先生非常感動,表示愿意幫助我,并證明“張軍”在北京當過兵。我謹慎地問起“張軍”的體貌特征,情況都能夠吻合起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窗欞上的月光灑進來,幻覺中出現(xiàn)了他的身影,他輕聲說:“毛軍,我來看你了?!?/p>
然而,第二天事情突變,當主持人在錄制節(jié)目時再問這位知情者,他卻再三解釋,“張軍”同節(jié)目組尋找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我那么傷心地哭了,全場的人也都落淚了。
也許,張軍真的不想見我,不愿意見到因為他而改變了一生的女人。22年了,我圍在情感熊熊燃燒的火爐前,直到化為灰燼。也許,我的等待已經(jīng)失去了真實的意義,甚至沒有了一點點溫情。我的心,已疲憊不堪,也許,我應(yīng)該為自己活了。
我還有夢,我要微笑著面對生活
躺在床榻上的我,一直想了卻一樁心愿,那就是把自己這段悲傷而又凄美的初戀寫成一本書。我最初的夢想便是當一名作家,或者是一個舞蹈演員,當舞蹈演員的夢今生無法圓了,那就努力實現(xiàn)作家夢吧。
1997年1月6日,由我口述,堂妹李蕊(兼保姆)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記錄我的回憶。往事洪水一樣泛濫成文字,雨點一樣在夢中的窗前敲打著。李蕊只有初中文化,在紙上記錄后,每一篇文字都要放到我面前校正修改,再由李蕊一字一字地抄寫在白紙上。
每一個字,都是從我心里摳出來的,那是血和淚浸泡后的結(jié)晶。我對自己的文字要求相當嚴格,字斟句酌,有時候從睡夢中醒來也叫醒李蕊起來修改。那幾年的時光,每一天便是這樣度過的。
2005年4月28日,35萬字數(shù)易其稿的《愛的心路歷程》終于脫稿了。那一天我哭了,我的悲歡,全流淌在那文字的長河中。
而今,我躺在床榻上還做著一份產(chǎn)品的推銷工作。
常常,有一些朋友來看望我,我的親和力感染著他們。全國各地的朋友給我寫信,我總要口述后讓保姆回信。一個生命的存在不是孤立的,生命需要彼此的攙扶和呵護。
今年6月,成都某空軍部隊訓練團的團長范勝春知道我的故事后,他震驚了。由于一時聯(lián)系不上我的電話,他打金華市“114”查詢,最后通過民政局找到了我的電話。范勝春告訴我,1983年12月8日那一天,他正出差到北京,恰好經(jīng)過我跳樓的出事現(xiàn)場,他參與了對我的搶救,并同戰(zhàn)友們一起將我送上了車。范勝春后來沒有聽到我的消息,他以為我已不在人世,沒想到,我還活著……
接到范勝春的電話,我泣不成聲,生命里竟有如此驚人的巧合。范勝春說,他在方便的時候一定要來看看我,都是戰(zhàn)友啊。
這些好心人的問候化作暖流滋潤著我,讓我那顆破碎的心變得豐盈起來。
面對愛情,我卻如履薄冰。有一個小我兩歲的男人,向我表明了心跡,還對我承諾,他愿意照顧我一生。他還說,我現(xiàn)在是他闖蕩商海的精神支撐。他是真心的,但要讓歲月來驗證。畢竟,從那場自己構(gòu)筑并垮塌的感情廢墟中站起來,一個承諾,是不是太輕了?而這一切,只有時間的回音壁能作出回答。
是的,我要輕松上路了,不能再迷途,明天,我還有夢,我還要對生活溫柔地微笑。
(責編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