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了秋,夜露一涼,莊稼都抓緊時間往熟里長。玉米、谷子、大豆、高粱,一天一個樣,都變得飽盈盈的。飽滿的東西有人偷,這時隊里就得安排男勞力夜間下地看秋。男勞力都愿意看秋,看一夜秋三個工分呢,往地邊一睡,小風(fēng)兒吹著,涼涼快快的就把工分掙到了。看秋還有些別的好處,那些好處人人心里都明白,只是誰都不肯說出來。
莊子的四面八方都有秋莊稼,每塊地的莊稼都得有人看??辞锸歉髯詾閼?zhàn),不許扎堆,也不許結(jié)伴。你去東南地看紅薯,他去西南地看玉米,一切聽從隊長指派。吃過晚飯,卷根煙安在嘴上吸著,各家的男人就出發(fā)了。他們肩上搭著一條舊棉被,胳膊下夾著一卷谷草苫子,或手里抓著一領(lǐng)卷成筒狀的席子,摸黑往村外走。要在露水淋淋的地頭睡一整夜,這些鋪的和蓋的必不可少。他們都不帶武器,不帶刀子,也不帶長矛。人人都有兩只手,把手一握就是兩把皮錘,皮錘就是他們的武器。出發(fā)前,他們都不忘記跟老婆打聲招呼,讓主內(nèi)的老婆睡覺時關(guān)好門。有那調(diào)皮一些的老婆,聽出男人讓她關(guān)門是啥意思,卻故意說不關(guān)門,誰想進(jìn)來就進(jìn)來。老婆說不關(guān)門,男人并不在意,只是笑笑就走了。說嘴不吃嘴,吃嘴不說嘴,說不關(guān)門的老婆,會把門關(guān)得好好的,而答應(yīng)關(guān)門的老婆,才需要下夜看秋的男人小心一點。
金安的老婆問金安:“今夜去哪地?”
金安說:“西南地?!?/p>
“我跟你一塊兒去?!?/p>
金安知道老婆不會去,說:“走吧,正好我沒帶褥子?!?/p>
老婆說:“誰給你當(dāng)褥子,我才不去呢,那塊地里有鬼?!崩掀耪f的有鬼,是指前年喝農(nóng)藥死的一個年輕媳婦,名字叫胡翠,胡翠的墳就在那塊地里。老婆要金安睡覺時把被子掖緊點,別讓胡翠鉆進(jìn)他的被窩里。
金安不怕鬼,他說有鬼鉆進(jìn)他的被窩里,他就跟鬼拉拉呱兒。
老婆認(rèn)為鬼才不會跟他拉呱兒呢,只會吸他的精,說著把金安的胳膊拉在手里。
在下地之前,金安以為老婆要吸他一回,老婆吸了,鬼就沒多少東西可吸。自己老婆嘛,當(dāng)然有優(yōu)先權(quán),什么時候想吸就讓她吸。不料老婆把嘴貼在他耳根,說的是讓他掰回兩穗子玉米。金安罵了一句老婆的妹子。
出了院門,金安習(xí)慣性地仰臉往天上看了看。這晚是半陰天,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很難瞅得見,只在東北的天際,偶爾打一下露水閃。說它是露水閃,因為一點雷聲都沒有,好像跟下雨也無關(guān)。露水閃速度極快,沒什么枝蔓,倏地一閃就過去了。有人不說露水閃,說成是鬼眨眼,只有鬼的紫眼皮才眨得這么快。鬼歷來是蒙人的,它說是給人照點兒亮,其實照比不照還糟糕,它照一下,照一下,只能擾亂人們的視線,使黑夜顯得更黑,更暗,前面跟打了一道道墻差不多。這對金安來說無所謂,村里的小路他走過千遍萬遍,哪里有個碓窯子,哪里有棵彎棗樹,他都熟得不能再熟,就算在這樣的黑夜再用黑布帶勒上他的雙眼,他也不會絆腳,不會撞墻,雙腳也不會邁進(jìn)村頭的水塘里去。走過村子西南角的一座小磚橋,金安就到了生產(chǎn)隊的地里,一邊是豆子地,一邊是紅薯地,中間是一條土路。在這里金安也不會走錯,因為兩邊的地里都有無數(shù)的蟲子在叫,叫聲都很繁密,蟲子的叫聲好像為他設(shè)置了有聲的路標(biāo),又仿佛為他讓開了一條道,他只管揀沒有聲響的地方走就行了。豆子地那邊是隊里的瓜園,金安看見瓜園里浮起一朵明火,他知道那是種瓜的老頭兒在搖動火麻稈點煙。把麻稈剝?nèi)テぃ貌菽净椅惯^,就成了火麻稈?;鹇槎捯稽c著,只要不在土里炯,就不會熄滅。不用時火麻稈走的是暗火,用時搖一搖或鼓起嘴巴一吹,暗火就成了藍(lán)瑩瑩的明火。待明火消失,變成暗火,金安才繼續(xù)往莊稼地深處走。他看護(hù)的對象是高粱和玉米。一走進(jìn)這兩樣高稈作物夾岸的小路,兩邊的涼氣就呼地涌出來,使他覺得像是掉進(jìn)了河水里,“河水”陡地變深,而他的個子突然變矮,眼看就要被淹沒。這時他聽見有人咳嗽了一下,一聽聲音,他就知道走在前面的是三大爺,但他還是問了一聲:“誰?”
同樣處在黑暗里的三大爺沒有回答他是誰,只是又咳嗽了一聲,仿佛在說:“你說我是誰?聽咳嗽還聽不出來嗎?”
有看秋經(jīng)驗豐富的三大爺在前面帶路,金安心里踏實多了。約摸著走到玉米地頭的把角,他停下來,用腳趨摸出一塊較為平整的地方,把帶來的一卷草苫子扔在地上,脫下鞋,用腳尖把草苫子鋪展開。草苫子鋪開后,他又踩魚似的踩了一遍,看看有沒有硌人的地方。沒踩到什么大魚,他才把被子放下了。被子寬,草苫子窄,他把被子折成對折鋪在草苫子上,準(zhǔn)備把被子鋪一半蓋一半。他摸到兩只布鞋,將布鞋臉對臉口對口扣在一起,壓在草苫子下面。他沒穿汗衫,只穿了一條褲子。他把褲子也脫下來了,窩巴窩巴,壓在被頭底下。這樣做出于兩種考慮,一是防止褲子和鞋子被露水打濕,二是可以當(dāng)當(dāng)枕頭。一切收拾停當(dāng),金安就是一個赤身精條的人了。他沒有馬上鉆進(jìn)被窩,而是仰面叉腿地躺在被子上,讓小風(fēng)兒吹拂一下。小風(fēng)兒陣陣吹來,吹過腳縫,吹過小腿,把腿檔間那叢龍須草似的旺毛吹得盈盈起舞,像是一直舞到較為平坦舞臺較大的腹部。金安舒服得罵了一句,說真他娘的涼快。他想唱戲,就唱了一句“穆桂英我脫了盔甲身松散”。只唱了這一句,他沒接著往下唱。穆桂英是個娘們兒,一個男人家怎么能唱娘們兒戲呢?他覺得應(yīng)該唱皇帝戲,比如說“有為王我來在金鑾殿上”。可惜皇帝戲他只會這么一句,至于在金鑾殿上干什么,他就不會唱了。
不知道三大爺聽見他唱的戲沒有,他喊:“三大爺,三大爺?!?/p>
沒人應(yīng)聲。也許三大爺睡得離他比較遠(yuǎn),沒聽見他喊。也許三大爺聽見了,懶得理他,故意試試他膽量如何。這老家伙,你抽巴得連一布袋糧食都扛不起,我一只手能掀得動一扇石磨,我怕什么!
他彎起雙腿,掀起屁股,腹肌一收,雙腿那么一彈,就站立起來,開始對玉米下手。晚飯他只喝了一碗稀飯,沒吃干的,留著肚子的目的就是為了到地里啃玉米。他鉆進(jìn)玉米地里,順著玉米稞子摸到了玉米穗子,并不立即把玉米穗子擰下來,而是剝開一點包皮,用指甲掐一掐玉米的籽兒,判斷一下老嫩,太嫩的和太老的他都不要。太嫩的一掐一股水兒,一啃一嘴皮,不擋饑。太老的啃起來太費勁,也不好吃。他挑到了一穗既不老又不嫩的,才把穿了好多層衣服似的玉米脫成光屁股,輕輕把玉米擰下來。是的,他是擰,不是掰。掰容易發(fā)出咔吧聲,擰玉米發(fā)出的聲音比較細(xì)。玉米擰下后,他把玉米的包皮往上捋捋,捋成一個虛泡兒,好像玉米還在里面的樣子。他從地里退出來,坐在自己被子上從從容容地啃玉米。他一口啃下好幾排玉米粒兒,嚼起來甜甜的,面面的,滿嘴的清香味兒。清香味兒有著很強(qiáng)的穿透力,似乎一直香到牙髓里。這樣生吃玉米,要比把干玉米磨成面,蒸成窩頭,好吃多了。一穗玉米啃完,他一甩手把玉米棒骨扔到玉米地對面的高粱地里去了,砸得高梁葉子刷啦一響。吃一穗玉米不太飽,他又?jǐn)Q下一穗。
吃飽的金安,難免摸了摸肚子。因他是光著身
子,手隨便一抬就把肚子摸到了。手往下走一點,順便把那件“龍須草”簇?fù)碇臇|西也摸到了。別看那件東西沒吃玉米,摸起來也挺飽,仿佛那件東西本身就是一根不錯的玉米。金安對自己的東西相當(dāng)滿意。
看秋的金安沒發(fā)現(xiàn)有人偷秋,好了,他現(xiàn)在可以睡覺了。睡著之前他又對著夜空看了一會兒,看看能否找到一兩顆星星。這樣的情況是有的,你一眼看不到星星,多看一會兒,星星也許就出現(xiàn)了。然而當(dāng)晚的夜空黑得太密實,他連一點兒星星渣子都沒看到,只看到了兩道轉(zhuǎn)瞬即逝的露水閃。
睡到后半夜,金安起來撒尿的時候,想起了老婆交給他的任務(wù),他得超額完成任務(wù)。前兩夜,隊長派他到西北地看豆子,他每次都摘回一些毛豆角子。老婆把豆子兒剝出來,打稀飯時下在鍋里,或是把青豆子兒砸碎,摻點面捏成咸丸子,真是好吃無比。這沒什么,看瓜摘瓜,看豆摘豆,幾乎每個看秋的人同時都是一個偷秋的人。莊稼長在地里是公家的,偷回家才是自己的,不偷才是傻瓜??辞锏娜硕际浅锰觳涣?xí)r就回家,他們還是胳膊下夾著草苫子,肩頭搭著被子,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他們一回到家,老婆就把草苫子和被子接過去了,關(guān)上門把卷著或裹著的東西打開,紅薯玉米就滾了出來。這樣的算是小偷。大偷者,下地看秋時就手在被子里藏了口袋,睡到半夜,他們就爬起來了,把被頭那里用鞋支起來,做成仍有人在那里睡覺的模樣,就爬到地里扒紅薯去了。紅薯扒夠一口袋,他們把紅薯扛回家,回到地里接著看秋。金安是個好社員,大偷的事他不干。小得溜的鬧點兒,嘗嘗鮮就行了。老婆讓他弄兩穗玉米,他打算弄三穗,這不算過分。
下面發(fā)生的事有點出乎金安的預(yù)料。他潛進(jìn)玉米地,剛要擰下一穗玉米,就聽見吱地響了一下。怎么,難道連玉米也怕疼,他還沒動手?jǐn)Q呢,玉米提前就叫疼了?他的手離開玉米,再仔細(xì)聽。他又聽到了玉米穗子與玉米稞子的連接處將要被擰斷時發(fā)出的類似給胡琴上弦的聲音。不好,有人偷秋!他喝問一聲誰,向發(fā)出聲音的地方撲過去。玉米稞子一陣亂響,他抓到了偷秋人盛玉米的竹筐,繼而拉住了偷秋人的胳膊。偷秋人拼命奪胳膊。金安說:“別動,你跑不了啦!”他掄起皮錘,朝偷秋人打去,一錘打在偷秋人的頭上,又一錘打在偷秋人的肩膀上。他下錘很重,兩錘下去,一般來說偷秋人該討?zhàn)埩?,或者狗急跳墻,跟他對打。可看不見面目的對方?jīng)]有吭聲,也沒有和他對打,只是在徒勞地掙扎。金安覺得不大對勁,他的皮錘打在偷秋人的頭上時,感覺頭發(fā)怎么有點兒厚呢?還有偷秋人的胳膊,抓著怎么有些肉乎呢?他抓到的不會是個母的吧?這好辦,是公是母,他摸摸偷秋人的胸口就知道了。他一摸就摸出來了,偷玉米的人果然是個母家伙。母家伙的奶子不小,恐怕不亞于成熟的面壇子甜瓜。讓金安納悶的是,他一摸到母家伙的奶子,母家伙就不動了,就老實了,好像不反對他摸。母家伙穿著一件單布衫,他把手伸到母家伙的布衫下面去了,這樣摸得直接些。母家伙背著身子,他站在人家的身后往前摸。摸到一個不算完,他又摸到了第二個。兩個奶子都很飽滿,還有些滑溜,手感都很好。
下一步怎么辦?須知金安是光著身子的,他的那件玉米穗子一樣的東西已迅速膨脹起來,目標(biāo)似乎已有所指。既然如此,他的手往下走了走,要脫下母家伙的褲子。母家伙扭動著,對他的進(jìn)一步動作要求像是不大情愿。但由于金安強(qiáng)有力的暗示和撕扯,還是把對方的單褲脫了下來。金安小聲威脅并許諾:“老實點兒,干完我就讓你把玉米拿走!”母家伙始終沒舍得把盛玉米的筐子放下來,事情一結(jié)束,她提上褲子,嘩嘩啦啦就走了。
應(yīng)該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金安想追過去問一問,稍一遲疑,那不知名的女人已遁人天邊的黑夜里。
X他媽的,這算怎么回事呢?真值得好好想一想。金安躺回到他看秋的崗位上去了,無聲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辞镞€有這等好事,還有這樣意外的收獲,太美了,真是太美了!他想到了,他和偷玉米的女人實行的是交換的原則,女人讓他用身體,他就準(zhǔn)許女人拿走玉米,誰都不欠誰的。反正玉米是公家的,拿公家的玉米換女人,何樂而不為呢?夜黑得還是那么實在,遍地的蟲鳴聲似乎越來越大。金安愿意聽聽蟲子的叫聲,蟲子叫得聲音越大,越能表達(dá)他的心情。他伸手向地上摸去,想抓到一把碎土對蟲子撒一下,把蟲子的叫聲激發(fā)得更大一些。他若是把土撒出去,蟲子的叫聲會暫時中斷,等于給蟲鳴關(guān)了一下閘,閘門再度打開時,蟲鳴就會掀起一個新高潮。露水下得很重,地上的草秧子濕漉漉的,他沒抓到碎土,卻摸了一手濕?;厥謺r,他碰到了一只過路的蛤蟆,蛤蟆沒有急于逃跑,而是自我保護(hù)似的迅速把肚子鼓脹起來。這只蛤蟆也許也是母的。擱往常,他會捉住蛤蟆的后腿,把蛤蟆高高地甩向空中,讓蛤蟆重重地摔在地上,今天他對蛤蟆比較寬容,只把蛤蟆撥拉到一邊就算了。
也是因為太高興,金安回家時沒有掰玉米。老婆問他掰的玉米呢,他不承認(rèn)忘了,以大公無私的口氣對老婆說:“公家的玉米哪能隨便掰。”
老婆說:“傻皮,我還等著你拿回新玉米咱們早上打稀飯呢!”
金安編了一個謊話說:“三大爺睡的地方離我不太遠(yuǎn),他一會兒一咳嗽,我沒敢下手。”
“膽小鬼!”
金安沒有否認(rèn)膽小,沒有跟老婆犟嘴。金安心里有了秘密,有了秘密的男人都是這樣。他心里說:本男人做下大事了,紅薯算什么,玉米算什么,比起那件隔山掏火的事來,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
再見到村里別的女人,金安的感覺跟以前不大一樣,因為他不知道那個偷玉米的女人是誰,反而覺得哪個女人都有點像,都值得懷疑和留意。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排除了一些女人,那個女人肯定不是自己老婆,也不是鬼,不是胡翠。據(jù)說鬼的身體都是冰涼的,而玉米地里那個女人的身體相當(dāng)熱乎。他把是外村女人的可能性也排除了。村與村之間有的田地搭著邊,這村的人偷那村的莊稼,這種情況年年都有。可是,那塊玉米地離外村和外村的地都比較遠(yuǎn),外村的女人不可能三更半夜到他們村的地里偷玉米,誰都沒有那么大的膽量。那么他只好把懷疑對象鎖定在本村。村里一二百個女人當(dāng)中,年紀(jì)大的因體力原因不會去偷,未出嫁的閨女因面子原因也不會去偷,敢于冒險的只能是那些年輕力壯的女人。年輕的女人也有百十個,被他親熱過的會是哪一個呢?
白天,隊長派給金安的活兒是潑場。過個十天半月,秋莊稼該收割了,得提前把場面子整理出來。金安挑著一對大水筲,一趟一趟從附近水塘往場里挑水,再用水瓢把水撇成扇面,潑勻。接著有人在潑過水的地方撒麥糠,有人在石磙前面套上牲口反復(fù)碾。等把場面子碾得像鏡面子一樣,莊稼就可以上場了。他們這里有句俗話,叫一瓢水潑在地上,再也收不回來。這句話包含的意思很多,其中也包含這樣的意思,如果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睡了,等于潑水入土,再也收不回來。金安一邊潑水一邊想,真的呢,一瓢水潑下去,只在地面濕了一下,很快就滲到土里去了。他悄悄在腦子里對村里的年輕女人過篩
子,試圖篩出把水潑在地上的是哪一個。篩來篩去,他覺得那個女人像是七嬸子。七嬸子不是他的親嬸子,是遠(yuǎn)門嬸子。別看七嬸子的輩數(shù)比他長,歲數(shù)卻比他大不了多少,頂多大一兩歲。七叔患了脈管炎,右腿日漸萎縮,已縮得像一根干柴棍,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七叔不能下地看秋,就不能偷秋。七嬸子對有偷秋男人的家庭有些眼氣,就自己上陣去偷,這是可能的。七嬸子在娘家當(dāng)閨女時,曾到城里的紡紗廠當(dāng)過工人,因趕上三年大饑荒,城里疏散人口,七嬸子被下放回來。七嬸子是見過世面的人,膽子會大一些。還有一點村里人都知道,七嬸子跟劁豬的金狗子有一腿,有人看見,七嬸子跟金狗子一塊兒到鎮(zhèn)上聽燈戲,聽完燈戲,兩個人半路上就拐進(jìn)月光下的麥子地里去了。七嬸子既然能跟金狗子好,再多三個兩個男人也沒什么。金安幾乎可以認(rèn)定,那個半夜下地偷玉米的女人就是七嬸子。
中午收工路過七嬸子家門口,金安不由得放慢腳步,往七嬸子家院子里看了兩眼。他想看看地上扔的有沒有玉米皮子或玉米棒骨。如果有這兩樣?xùn)|西,他的猜測就有了證據(jù)。他沒有看到有關(guān)玉米的任何東西,卻見七叔拄著拐棍一瘸一拐從堂屋出來了。他跟七叔打了招呼,問七叔的腿是不是好些。七叔的樣子很悲觀,說還那樣,恐怕好不了啦。金安惦著的是七嬸子,他想問七嬸子呢,沒好意思問出來。正好七嬸子從灶屋里出來抱柴火。是七嬸子先跟他說話,七嬸子臉上一點也不紅,看不出有任何不好意思,仍像往日那樣平靜地笑著,讓他進(jìn)屋歇歇,吸根煙。心里有些亂的是金安,臉上有些發(fā)訕的也是金安,他說著“不了不了”,趕快走了。
怎么連一點跡象都沒有呢?難道偷玉米的女人不是七嬸子嗎?若不是七嬸子,又會是誰呢?
晚間再到地里看秋時,金安心里不那么踏實,他的警惕性好像特別高,對生產(chǎn)隊里的玉米好像特別負(fù)責(zé),玉米地里跑過一只野兔,高粱穗子上飛起一只鵪鶉,他都一躍而起,問著誰,誰,向玉米地里沖去。因他還是光著身子,玉米葉子把他身體的某些地方劃破了,他覺得全身上下都熱辣辣的。他愛護(hù)玉米是假,盼著那個偷玉米的女人再來是真。按他的分析,女人說不定還會來。女人偷了玉米,他沒把玉米沒收,也沒把女人綁起來交給隊長,而是網(wǎng)開一面,把女人放走了,女人何必不來呢?至于他和不知名的女人干了一回,他不認(rèn)為對女人有什么強(qiáng)迫,是雙方自愿的事兒,他需要,女人也需要。女人得到了玉米,也滿足了需要,說不定心里多得意呢。他盼了一夜,又盼了一夜,到第三夜,那個偷玉米的女人果然又來了。一聽見擰玉米的吱吱聲,他的心差點跳出來。這次他沒有出聲,也沒有跑著往玉米地里沖,而是趴在地上,匍匐著向發(fā)出聲音的地方接近。他覺得離女人已經(jīng)很近,甚至聞到了女人身上的汗味,才站起來,張開臂膀,一下子把女人抱住。他發(fā)力有些猛,女人胸腔里的氣體被擠出來,禁不住“啊”了一下。他抱住的是女人的側(cè)面,女人的兩只胳膊和兩個奶子都被他抱住了。和上次一樣,他一接觸到女人的奶子,女人就不動了,像是有所期待。這次他沒有急著脫女人的褲子,而是低下頭,用自己的嘴去找女人的嘴。別看女人在他懷里,他抱著的只是一團(tuán)漆黑,他的眼睛睜得再大,也看不見抱著的究竟是誰。他想只要把自己的嘴對上女人的嘴,就可以從女人嘴里掏出話來,就知道是誰了??膳说念^扭來扭去,他一對,女人就一躲,怎么也對不上。女人還使勁轉(zhuǎn)身子,轉(zhuǎn)得給了他一個后背。女人的用意很明顯,不愿跟他面對面。女人一轉(zhuǎn)過身子,褲子不知怎么就掉下來了。在進(jìn)行過程中,猶不甘心的金安騰出一只手,摸了女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頭發(fā)。眼睛是毛的,鼻子是高的,嘴巴是閉著的,他沒有摸出什么特征。倒是頭發(fā)讓他心里一動,再次和七嬸子對上了號。農(nóng)村婦女多是扎辮子和盤纂兒,七嬸子常年留的是剪發(fā)頭,這個女人也是剪發(fā)頭,不是七嬸子是誰?!他停下來輕聲問:“七嬸子,七嬸子,是你嗎?”
沒有回答。
“七嬸子,肯定是你,你不說話也是你。跟你說實話吧,我早就喜歡你。”
還是得不到回答。
有什么辦法能讓七嬸子開口說話呢?總不能胳肢七嬸子吧?這時偷玉米的女人大概有些不耐煩,用肢體語言告訴他,要干就快點兒,不想干就算了,暗示著要擺脫他。這件事情萬萬不可半道退出,他只好加快速度,專心干事,不再問正使用的女人是哪一位。
金安采了兩只蒼耳,再得到機(jī)會時,他準(zhǔn)備把蒼耳放在偷秋女人的頭發(fā)上。蒼耳是一種棗核形的植物種子,渾身長滿帶鉤兒的小刺,小刺就是它的觸手,它碰人抓人,碰狗抓狗,讓長腿的動物把種子帶走,并傳播開去。蒼耳一旦沾在女人酌頭發(fā)上,要是不使勁擇,十天半月都不會掉。金安打算好了,把蒼耳沾在女人的頭發(fā)上之后,第二天他就注意往七嬸子頭發(fā)上看,要是七嬸子把蒼耳頂在頭上,看看七嬸子還有什么說的。如果旁邊沒有別的人,他也許會走到七嬸子身邊,對七嬸子說:“你頭發(fā)上有兩只蒼耳,來,我?guī)湍銚竦舭?。”在慢慢擇蒼耳的時候,他還會小聲在七嬸子耳邊說:“我知道這兩只蒼耳是在哪里沾上的,只有咱兩個知道?!?/p>
金安的美好計劃沒能實現(xiàn),連著好幾夜過去了,那個女人沒有再到金安看守的地里去偷玉米。金安的蒼耳使不出去,他稍稍有些著急。這促使他進(jìn)一步認(rèn)定,那個女人是七嬸子無疑,因他當(dāng)時喊了七嬸子,七嬸子不想讓他認(rèn)出自己是七嬸子,就不再到這塊地里來。金安只顧著急了,忽略了天氣的因素,這晚他抬頭看見天上掛著的月亮,才突然明白該來的女人為啥沒有來。連著好幾夜了,天都晴得很高,月亮一天比一天圓,星星也出得很全,這樣的夜晚,地里到處白花花的,跑過一只黃鼠狼都看得見,誰敢冒著月光下地偷秋呢?金安本來是喜歡月亮的,和女人比起來,他不太喜歡月亮了。月亮有些礙事,明天晚上月亮最好別出來了。
后來陰天還是有的,可季節(jié)不等人,先是女勞力出動,把玉米穗子全掰下來了。接著男勞力出動,掄起一種叫镢頭鏟子的工具,連根將玉米稞子全部砍倒。至此,金安作為男勞力其中的一員,當(dāng)年的看秋使命就完成了。
金安怎么辦?他到哪里尋找那個給過他無比激動和無比幸福的女人。金安越來越感到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多么重要。知道是誰,就等于給自己的經(jīng)歷找到了記號,這個記號不但標(biāo)志著他們所擁有的過去,循著記號,還可以找到現(xiàn)在和將來。不知道是誰呢,那個女人像露水像霧,像云彩像風(fēng),虛無縹緲得很,跟從來沒有存在過差不多。如果他跟別人說,他和一個女人好過,因提供不出女人的名字,別人不可能相信他。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個女人知道他是誰。他兩次都說了話,還喊了七嬸子,人家不會聽不出他的聲音。這就是說,從表面看,兩個人都在暗處,實際上,他自己暴露在了明處,在暗處的是那個女人。他覺得這不公平,像是受到了蒙蔽。有時他想讓自己把這個懸念放下來,管她是誰,只要不是鬼就行。說到鬼,他又聯(lián)想到胡翠,想起老婆說過的話,老婆說過,鬼要跟他睡的話,月的是吸他的精。那個女人
難道真是死鬼胡翠變成的嗎?不要開玩笑。
金安注意到,七嬸子不管是趕集,走親戚,還是去菜園掐菜,挎的都是竹筐。那個偷玉米的女人,兩次挎的也都是竹筐。七嬸子的奶子也不小,跟他在玉米地摸到的面壇子甜瓜似的奶子是一種類型。七嬸子的個頭兒跟他記憶中的那個女人個頭兒一樣高。這些不能說都是巧合吧。他一直覺得七嬸子長得不錯,比他的老婆長得好??善邒鹱蛹藿o的是七叔,不是他,隔輩如隔山,以前他不敢對七嬸子有什么非分的想法。自從有了玉米地里的意外驚喜,他就改變了對七嬸子的看法,什么七嬸子八嬸子,夜的黑幕把人的眼睛一蒙,他是男人,七嬸子是女人,他和七嬸子的關(guān)系就得重新洗牌,重新組合。
一天趁七叔不在家,金安找七嬸子去了,他的眼神兒顯得很關(guān)切,說話也帶著溫情。他問七嬸子家里有沒有什么重活兒,他來幫著干一干。
七嬸子說沒有什么重活兒可干。
金安說:“我以前對七叔關(guān)心不夠,這是我的不對。七叔的腿不得勁,我的身體畢竟好一些。以后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打個招呼我就過來?!?/p>
七嬸子說:“你的心意我和你七叔都領(lǐng)了,家里也沒有什么特別重的活兒,能干的我自己就干了,一般不麻煩別人?!?/p>
“七嬸子把我當(dāng)外人?!?/p>
七嬸子笑了笑,說:“也不是?!逼邒鹱記]有往下說,沒明確說出把他當(dāng)成什么人。
金安從七嬸子的笑里看出一絲窘迫,膽子大了一點,他問七嬸子夜里敢一個人出門嗎。
七嬸子反問他是啥意思。
“我說了你別在意,我看秋的時候在玉米地里看見過你?!?/p>
七嬸子臉上紅了一下,但馬上拿出當(dāng)嬸子的派頭,說:“你這孩子,真能說瞎話,我天一落黑就睡覺,晚上從來不出門。”
“沒錯兒,就是你,你別再瞞我了。請你相信我,我一輩子都會對你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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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嬸子生氣了:“你這孩子,真是越說越不像話,我是你嬸子,比你長一輩兒,你知道吧?再胡說八道,我去叫你七叔回來!”
金安不知不覺向那塊地走去。地里砍倒的玉米稞子都運走了,地已被犁了起來,并且耙過了,過幾天就要種麥。他茫然四顧,什么都找不到了。不過金安的希望沒有完全破滅,他知道,等麥子割掉后還會種玉米,玉米成熟后,他還會來看秋,那個女人說不定還會來偷玉米,到那時候,他就不客氣了,一定要把女人仰面放倒,把女人徹底搞清楚。
原刊費編曉楓
[作者簡介]劉慶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當(dāng)過農(nóng)民、礦工、記者。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yuǎn)方詩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種。先后獲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種刊物獎三十多項。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斷層》獲首后全國煤礦烏金獎,中篇小說《少年的月夜》獲本刊第十一后百花獎。作品被譯成英、法、日等外國文字?,F(xiàn)為北京市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