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北方,有片沙地,盛產(chǎn)苦蕎。鐵子媽就生活在這片沙地的某村。她是個寡婦。
這一天,當東沙崗上剛蒙蒙亮,鐵子媽就起早去馱水。她去牽圈里的驢。那驢戀棧,不肯出來。鐵子媽就撅著屁股拉拽。她的臉漲紅,渾圓豐韻的臀部撅得老高,沖著東方。那驢,依然紋絲不動,也跟主人一樣,撅著屁股后退。鐵子媽輕呵斥,你也欺負俺,你也欺負俺!
她委屈地丟下驢繩,眼里涌出淚水,就自己肩挑著水桶出去。丈夫死兩年,家里的壓水井壞了無人修,早起六歲的兒子小鐵還要吃飯上學,鐵子媽早上頭件事就是去馱水。她擦著眼角,挑著水桶奔三里外的村南小河。感覺身后有動靜,回頭一看,她破涕為笑。原來,那頭倔驢卻跟在后邊,還用鼻子觸了觸她的屁股。
鐵子媽拍拍驢脖,把水桶架擱在驢背上,嘴里說現(xiàn)在只有你是俺的幫手,還犯倔不聽話,唉。她說著又傷心。那灰驢噴兒噴兒地響鼻,認錯,順從地跟著她走。
村口,她遇見了丈夫的哥哥高黑柱村長。
高黑柱正跟兩個外鄉(xiāng)人也朝村南走,似是要過河。外鄉(xiāng)人操著南方口音,不知在說啥,臉堆笑容,低眉順眼。
大伯子看見兄弟媳婦,站住了。
大哥早。鐵子媽低著頭,打了一下招呼。
還在馱水那?井還沒修好?大伯子走過來,拍了拍驢背上的木桶。見弟媳低頭不語,又說,瞧我這記性,本答應給你修井的,可這一忙,全忘腦后去了,這樣吧,今晚,我過去看一看,合計合計。
別、別,大哥忙你的吧,今晚小鐵到老師家補課,我得陪他去。鐵子媽委婉地說。前一陣兒,這位大伯子晚上也來過一兩回她家,不說修井的事,扯了很多別的,她就摟著兒子小鐵念課本,講故事,唯恐兒子撐不住睡過去,直到大伯子自己感到無趣走了為止。
大伯子不再說什么。目光掃了掃弟媳那張雖憔悴但依然姣秀的臉,轉(zhuǎn)身離去時,丟下一句話,啥時候想修井捎個話。
鐵子媽牽上驢繼續(xù)趕路。前邊三人的話,依稀傳進耳朵。
原來是高村長的兄弟媳婦,很漂亮嘛。
漂亮當飯吃?薄命,守寡兩年了。
那你這位大伯子多關(guān)照嘍!
啥話?避都來不及呢!我可警告你們倆,在俺的蕎麥地里放蜂子可以,可別惦記村里的娘們兒!
我們哪兒敢啊。
有敢的!去年,西村老劉頭閨女就被你們放蜂人勾跑,老劉頭帶人追到通遼市火車站,差點兒殺了那小子。
高村長,我們哥兒倆可是規(guī)矩人,放心吧,我們只采蕎麥花,不干別的。
鐵子媽聽著他們的話,忍不住笑了笑。原來,河南岸的蕎麥地來了養(yǎng)蜂人。她這才抬頭眺望了一眼,這一下,她驚呆了。河南岸那片茫茫的蕎麥地,昨天還綠綠的,可這一夜間就雪茫茫白皚皚一片了。啊,蕎麥開花了!
鐵子媽感覺鼻息間有股淡淡的清香,空氣里也漂蕩著蕎麥花的芬芳,近幾年,這苦蕎麥突然吃香,還全出口到小日本,聽說小鬼子更鬼,拿蕎麥制成烏龍面,宣稱降脂降壓利尿排毒等等,一包賣幾十塊錢,傾銷東南亞港澳臺。鐵子媽家的幾畝地,也在河南岸,跟大家的連成一片,滿山遍野,如雪似絨,白茫茫望不到邊兒,煞是好看。
鐵子媽下到小河邊舀水。前邊的高村長和養(yǎng)蜂人,過河而去,看樣子是去查看他們擺放的蜂箱礙不礙事,少不了喝喝酒,讓養(yǎng)蜂人意思意思。鐵子媽把水馱回去,做了早飯,送走兒子上學,然后再來小河邊馱白天和晚上用的水。
她正低頭舀著水,突然,身旁的灰驢嗚哇嗚哇叫起來。接著,河對岸也傳出了驢叫聲。跟這邊的驢一唱一和,一聲長一聲短,透著一股急切和熱烈。鐵子媽愣住了。抬頭看,原來河對岸也來了一位牽驢馱水的人。是兩個養(yǎng)蜂人中的年輕的那個。
小河床只有四五十米寬,兩頭驢隔著河就那么對著。猛然,鐵子媽的灰驢向河南岸沖過去,攔也攔不住。淺淺的河水,濺起一路水花,噼里啪啦的。只見對岸的那頭小黑驢,也掙脫開主人的拖拽,猶如一頭豹子向這邊跑沖過來,連背上的塑料桶都沒來得及卸下,嘀嚕當啷的,大有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感覺。
兩頭驢,在小河中央會師了。先是相互用鼻子觸一觸,嗅一嗅,咬咬脖子,灰驢又轉(zhuǎn)到黑驢的屁股后頭聞一聞,而后仰起脖沖太陽掀掀鼻嘴露露牙,又大叫了一聲,口吐著白沫。
鐵子媽脫了鞋,下到河里來,想把自家的驢牽走。嘴里嘿哈吆喝著??伤叩揭话耄卟粍恿?。她不好意思了。因為她家的灰驢,后腿間忽然放出了長長黑黑的生殖器,來回晃動著,瞬間又踩上了那頭黑母驢的后臀上。而那里母驢也十分順從和配合,拱著腰,撅著屁股,嘴巴還一張一合的。就這樣,這一對性急如渴的畜生,當著主人的面,不管不顧地做上好事了。
鐵子媽的臉“刷”地紅了。紅得如夏日的牡丹,秋日的紅葉,紅到耳根,紅得心跳。她站在那里,定定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閃避著眼睛,挽起的褲腿兒也掉進河水里。
這時,河南岸的年輕養(yǎng)蜂人從驚愕中蘇醒,驟然爆發(fā)出大笑,前仰后合,接著又戛然而止。顯然,他看到灰驢女主人的窘樣,有了節(jié)制。
盡管場面尷尬,但兩頭驢的主人誰也沒想去打擾盡興的牲口。一時間,周圍變得安靜,沒有任何聲響,連樹上喧鬧的雀鳥此時也沒了動靜,似乎周圍都寬容地等候著它們辦完驢事。
驢辦事,還很長。后來年輕養(yǎng)蜂人牽走驢時說,臨時租借來用的,沒想到來這一手。鐵子媽則抿著嘴,數(shù)落自家的驢,真丟人哦,你今天可真丟人呢。那頭灰驢晃晃腦袋,似是心滿意足,還頻頻回頭,向那頭盡一夜情的情侶哼叫兩聲,顯得意猶未盡。
兩個主人,回到各自的河岸,接著舀水,已經(jīng)耽擱半天了。突然,對岸的年輕人大呼小叫起來。
不好啦!我的塑料桶漏了!大姐,你的驢踩壞我的塑料桶了!
鐵子媽一愣。抬頭望了望對岸。然后,心里不由得樂了。
這咋辦呢?大哥還等著我燒水喝茶呢,他請你大伯子到鎮(zhèn)上喝酒,一會兒就該回來啦!
年輕養(yǎng)蜂人舉著塑料桶,沖太陽照著看,十分著急。水從桶的裂縫里淅淅瀝瀝往外灑。鐵子媽這才注意到,那個年輕養(yǎng)蜂人戴著副眼鏡,很文氣,年紀也不超過二十三四歲,乍一看很不像個野外放蜂人。
鐵子媽對他有了些好感,剛才他的舉止也不孟浪有節(jié)制,而且自家的灰驢也太猛了些,于是她沖對岸說,俺替俺的驢抱歉了,要是你很著急,先把俺的桶拿去用吧,反正俺馱過一趟水了。
謝謝大姐,謝謝大姐!
不用謝,你用完就放在河邊好了,待一會兒俺再來取。鐵子媽說完,也沒等那個小伙子走過河來,留下水桶后顧自牽上驢走了。
說著,就偏晌午了。初秋的天空,清爽明亮,空氣新鮮得吸進后胸肺如洗凈了般舒暢,變得透明。鐵子媽鏟了一遍菜地,壘了壘塌邊兒的豬窩,這才想起還沒去取河邊的水桶。她剛要出門兒,院門外就有人叫了。
大姐,這里是你的家嗎?
是哩!是哩!鐵子媽趕緊邁出院門。只見年輕養(yǎng)蜂人把她家的水桶從驢背上卸下來,放在地上,里邊裝滿水。小伙子說,我是來還大姐的水桶,怕放在河邊丟了,耽誤你用了,不好意思。
面對面站著,又經(jīng)歷過早上驢事,兩個人不免有些局促。倒是鐵子媽大方些,那路事在農(nóng)村田間地頭常碰到,不算個啥,她招呼著年輕人進屋喝口水抽支煙再走。
年輕人說:抽煙喝水就免啦,我倒是想看看你家的水井。
你會修井?鐵子媽頓時臉上綻出笑容。
在老家,早先做過修井的活兒,就不知道你家的壓水井跟咱們那兒的一樣不一樣。
看吧,看吧,你真是個好心人,來,這邊。壞倆月了,我會付你工錢的。鐵子媽一邊引路,一邊這樣說。
大姐你這是罵我一樣嘛。這點事,我哪能收你錢呢!小伙子說著,察看水井。伸手壓壓井把,咕哧咕哧空響,倒些水進去也提不上來,敲敲聽聽,然后他拍拍手說,大姐,井的地下管子頭那兒壞了,堵住了。
能修嗎?
能修。簡單,挖出來換個塞子,換個新的鋼絲井紗就成了。
太好了,真是遇上明白人了。鐵子媽高興得直拍手。
這樣吧,我寫下零件名稱尺寸,大姐哪天去鎮(zhèn)上自個兒買回來備著,我抽空過來給你換上就是。
好、好,太謝謝大兄弟了,為這井的事愁死俺了,每天都去河邊馱水,煩人不方便不說,這一入冬封了河,吃水就更困難了,唉。鐵子媽說著嘆氣。
小伙子也同情地說,家里沒了男人,大姐的日子過得不易呢,大哥是怎么歿的?
嗨,兩年前去城里打工,包工頭欠他們工錢,他跟人家就動了手,不明不白地叫人給打死了。唉,俺命不好啊,幸虧俺還有個兒了……說著,鐵子媽的眼圈又紅了。
小伙子聽后直搖頭,不知怎么安慰這位好心的大姐才好,只說是啊,大姐還有兒子,日子總會好起來的,而且你還有個當村長的大伯子可以幫忙嘛。
他?哼,俺指不上喲。也許人家正等著小河冰封,等著俺娘兒倆吃不上水呢。鐵子媽的臉變得陰沉。
小伙子趕緊打住話,表示等她買回零件后就過來幫她修井,然后他告辭走了。
鐵子媽手里攥著小伙子留下的紙條,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里熱乎乎的。心中充滿了期待。如果,她要是瞧見了離去的小伙子,在河口被她大伯子攔住說話的那一幕,不知她什么心情。
鐵子媽第二天就去鎮(zhèn)上,買回來修井的零件,就等候那個年輕的養(yǎng)蜂人。可好幾天,都沒看見小伙子,河邊也不見他來馱水的影子。她好生納悶兒,那小伙子咋就不見了人影呢,難道他病了或者出門兒了?可她遠遠瞧見,在河南岸的蕎麥地地頭兒,影影綽綽活動著那兩個養(yǎng)蜂人兄弟的身影。于是,善良的鐵子媽有一種被人耍弄了的感覺,自責說自己太天真太輕信別人了,人家就那么嘴上說說而已,怎能當真呢。
鐵子媽苦笑,悄然把買來的零件丟進倉房不去管它了。她要淡忘了這件事。
大約過了十天半月,有一天傍晚,天基本都黑了,鐵子媽拴好院門剛要回屋,有人便當當當敲響院門。那敲聲不大,輕輕的,似有似無,但鐵子媽還是聽見了。她手里拿著電簡,回到院門口問,誰呀?
大姐,是我,開開門。門外的人壓低聲音說。
大兄弟,這么晚了,你來有啥事啊?鐵子媽聽出是年輕養(yǎng)蜂人。
大姐,別誤會,我是來幫你修井的,快開開門吧。小伙子十分誠懇,甚至有些固執(zhí)。
鐵子媽就開了門。
小伙子是騎著他的驢來的,還背著個工具包。也許怕再出尷尬事,他把驢拴在大門外。
鐵子媽默默地看著他。
大姐還以為我是個蒙事的騙子吧?我就怕你這么想,也覺得做人要講信用,所以才咬咬牙過來了。零件呢?小伙子笑一笑,十分坦率。
俺倒沒想過你多么壞,大家都忙,你不來俺也怪不著的。鐵子媽心里釋然,覺得自己誤會人家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去倉房翻找零件。
小伙子跟鐵子媽要了一把鐵鍬,要挖開壓水井。為照亮,鐵子媽想把屋里的電燈泡引到外邊來,再換個大燈泡,掛在井邊柱子上,可被小伙子制止住了。嘴說太惹眼,又費電,用不著。
鐵子媽這才慢慢明白小伙子為什么選擇天黑才來,也大致猜到他前些日子為何沒來。自己畢竟是個年輕寡婦,還有個那樣的大伯子罩著,簡單事情會變得復雜,她心中更有些感激這位好心的養(yǎng)蜂人了。
小伙子開始挖土。鐵子媽在井柱上掛了個馬燈,又拿手電照著。先是圍繞井桿往下挖了兩米深處,才摸到井桿的下邊末端,又費了不少功夫才卸下那節(jié)管子。干完這些,小伙子成了泥土人,滿臉汗水。他還真是個行家,很熟練地擦洗那節(jié)管子,換上新塞子,蜂眼處換上新的鋼絲井紗,然后重新下到深坑里,安裝上。活兒就這么齊了,埋上土壓夯實了,一試水,水就嘩嘩地冒出來了。
出水啦!太好啦,出水啦!鐵子媽高興地叫起來,屋里熟睡的兒子小鐵被吵醒,跑出來,見自家的井又冒水了,也樂壞了,歡叫著抱住井頭嘴對著飲起那清涼的井水,還一個勁兒吧嗒嘴說,真甜!
鐵子媽的眼睛濕潤了。握著小伙子的手,一個勁兒說謝,又是遞煙,又是倒茶的。弄得小伙子都不好意思了,看著這對母子的高興樣子,他也由衷地欣慰了,更覺得這口井對這倆孤兒寡母何等重要。盡管內(nèi)心有股隱隱的擔憂,盡管身體有些疲累,但他那雙眼睛善良而快意地閃動著。
鐵子媽要給他煮碗面吃,要給他付工錢,一一被小伙子拒絕了。他拿起自己出汗脫下的褂子,說聲太晚了,我該走了,便匆匆往外走。小伙子不讓鐵子媽送出院外,吭哧半天說了這么一句,大姐,別跟人說井是我?guī)湍阈薜摹硗?,這話可能不該說,大姐,我看你還是嫁人吧。
嫁人?鐵子媽苦笑。
大姐這么年輕,這么漂亮,早嫁人早安穩(wěn),日子也好過了,也省得……小伙子咽下話。
鐵子媽明白他的意思,嘆口氣說,孩子爸活著時對俺很好,俺們是中學同學……眼下俺不想再嫁人,不想給俺兒子找個后爸,再苦的日子俺也得熬。她的臉變得堅毅。
小伙子沒再說什么,牽上驢走了。
鐵子媽滿懷感激望著他的后影,然后返回井邊。她壓出一桶又一桶的水,裝滿所有的缸啊盆啊等器皿,還覺不夠,又壓出一桶一桶的水,去澆后院的菜地。然后坐在井旁,雙手撫摸著那冰冷的鐵井頭,哭起來。她就那么無聲地抽泣著,雙肩一聳一聳的。黑夜的星星,靜靜地瞅著她。
那一聲聲驢叫,是在她回屋躺下后傳來的。不是她家圈里的灰驢,聲音是從小河那邊傳出來,嗚哇嗚哇亂叫著,十分急切而悠遠。接著,她家的灰驢也回應著叫喚起來。仍是一唱一和,遙相呼應,但叫喚聲怪怪的,亂嚷嚷的,不是那種打發(fā)夜的無聊或為求偶發(fā)出的呼喚。
鐵子媽豎著耳朵,心里生疑。那小伙子早該到了河南岸的帳篷呀,他的驢怎么還在小河這邊叫喚呢?而且,叫得那么急,聲嘶力竭,似是受了什么驚嚇,難道他和他的驢遇著野狼了?
鐵子媽放心不下,穿衣出門。她要到小河那邊去看看,臨出門手里還拎了把砍刀。盡管平時膽小,一天黑早早鎖上院門不出屋,但這會兒她顧不上那么多了,壯著膽子朝河邊摸過去。手里的砍刀攥出了汗,拿著的手電抖抖呼呼的。
那驢還在叫著。
她發(fā)現(xiàn),驢是站在河南岸沖著河中央叫喚。她舉手電照過去。微弱的手電光,依稀照出了河里的一個東西。是一個黑團,趴在那里,在淺淺的小河水里一點一點地蠕動。像一只拱泥的豬或者電視上常見的那種泥潭里的鱷魚。她還依稀聽見了低低的呻吟聲。
鐵子媽的頭一下子大了。緊張得心都撲騰撲騰亂跳,有股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
誰?誰在那里?她沖那團黑影喊了一聲,又拿手電晃了晃。
救……救、救我……,救、救我……
那黑團發(fā)出了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但鐵子媽感覺到了。那是年輕的養(yǎng)蜂人。
她慌了,踢掉鞋就往河里跑,褲腿都來不及提。
年輕的養(yǎng)蜂人沒個人樣了。臉上和頭上都是血,嘴角撕了一口子,眼睛青腫得老高,眼鏡也不知跌落何處,渾身都是傷和血,衣服被撕爛,正艱難地在泥水里爬行。他身后留下一條長長的爬行的泥溝,爬過去的地方混合著從他身上流出的血和泥水。血肉模糊的身軀,怪模怪樣,令人恐怖。
大兄弟,你這是咋啦?叫狼咬了還是遇著歹人啦?鐵子媽急問。
狼咬?哼……是、兩條腿、的狼……兩三個,攔住了我。小伙子咧了咧冒著血沫的嘴巴。
鐵子媽明白了。不再問什么,替他擦了擦臉和嘴角的血,想扶他站起來??尚』镒诱静黄饋?,身子骨軟軟的。鐵子媽見狀,背起他就朝河南岸走。沒走兩步,她滑倒了。這小河床別看水不多,可泥濘不堪,因堿性大那泥又滑又稀,人無法站穩(wěn),何況她又背著個一百多斤的小伙子。幾步路她滑倒了好幾次,很快她也變成了泥猴。索性,她就背著那小伙子爬行。四肢著地,頭臉朝下,像一只蛇蝎般爬行,這樣可穩(wěn)當多了,不易滑倒。但變得十分艱難,嘴里灌進泥和沙子,臉上也糊滿了泥,眼睛變得睜不開還生疼,秋夜的河水又冰冷冰冷,浸透了她的胸和身子。她咬緊牙關(guān),就那么爬行著,一步一步,猶如一只母狼堅韌而固執(zhí)地爬行著。喘口氣時,她問小伙子傷著骨頭沒有。
肋條、好像斷了……喘氣兒都疼……小伙子在她后背上呻吟著,他感覺到那后背盡管嫩弱,但很溫暖很堅實。他又說,大姐,把我放在河岸上就行,你回去吧,我的事你別再管,我自個兒回去。
咋回去?爬回去?你的血快流干凈了。不送你去醫(yī)院搶救,俺還是個人嗎?你別想那么多,已經(jīng)這樣了,咱們把這趟子事扛過去再說。鐵子媽說得堅定。
終于爬到河南岸。
鐵子媽從小河渡口那兒正要爬上去,有一雙靴子踩住了她的手背。一束強烈的手電光,同時照住了她的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嘖嘖嘖,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我的弟媳婦呀!真是天下奇景,這么黑燈瞎火的深夜里,你一個婦道人家身上背著一個野男人,這是咋回事啊?啊?大家瞧瞧,你們這是在干啥呢?村長高黑柱嘿嘿冷笑著,用手電晃著鐵子媽的眼睛,一只腳踩著她的手,他身后站著兩三個村里的小伙子。
俺在救人,他叫野狗咬了,你走開!
嗬!野狗就是咬死他,跟你這無干的寡婦有啥關(guān)系?啊?!
野狗咬他是因為,他幫我修了井,斷了別人的念想兒。
胡說!啥念想兒不念想兒,你以為你是誰?看看你這樣子,成何體統(tǒng)?傷風敗俗,勾搭男人,你丟盡了我們老高家的臉面!
呸!你們老高家的臉面,跟俺有啥關(guān)系?告訴你高黑柱,自打鐵子爸死后,俺跟你們高家沒關(guān)系了,俺現(xiàn)在是單身寡婦,別說背野男人,就是俺跟這野男人睡了,你也管不著,你不要欺人太甚!快走開,快把你的臟蹄子挪開,別耽誤俺救人!鐵子媽終于橫下心,放出重話,撕破了臉面。
那高黑柱一時愣住了。一向以為柔弱可欺,退讓三分的弟媳婦,沒想到突然變得強硬,他有些下不了臺,有些惱羞,依舊口逞強橫說,要是我這臟蹄子,就是不挪開怎么著?
那這養(yǎng)蜂人流血過多死了,俺就直接背著他尸體去公安局,告你!
你敢!
試試看!
這時,那個年輕養(yǎng)蜂人呻吟著說,大姐,你把我放下吧,我自個兒走,我自個兒走……高村長,對不起,我做錯了,你大人大量,放過我這不懂事的后生吧,求求你啦……
高黑柱這才哼了一聲,狠狠地瞪一眼鐵子媽,挪開了腳,關(guān)了手電,向后揮揮手便消失在河岸的黑暗中,如夜行的狼族。也許,他是真怕出了人命脫不了干系吧。本想悄悄教訓教訓養(yǎng)蜂人,沒想到驢叫引來了鐵子媽,弄得事情公開又復雜化,他畢竟是一村之長,事情鬧大對他并無好處,有損他的聲譽。
鐵子媽長舒了一口氣,趕緊背著小伙子上了岸,又把他扶上驢背,直奔二十里外的鎮(zhèn)醫(yī)院。由于鐵子媽的及時救助,年輕養(yǎng)蜂人沒耽誤治傷,沒出意外。他大哥還算有本事,痛罵弟弟愛管閑事,又息事寧人出錢擺平跟高村長的關(guān)系,他們的蜂箱繼續(xù)擺在那片蕎麥地旁,小蜜蜂們依然忙忙碌碌地進出蕎麥地。
時間又過了一個月。
秋日愈加變涼了。天空中,出現(xiàn)了南飛的大雁,那白雪般的蕎麥花,也開始凋謝、枯萎,結(jié)出一粒粒褐紅色的三角小果實。
望著眼前的蕭瑟,年輕養(yǎng)蜂人詩人般感嘆道,蕎花謝了,大雁南飛了,我們也該南飛嘍。他的胸肋上綁著厚厚的紗布,嘴角的傷痕也隱隱可見,眼鏡片是碎裂的,其樣子十分滑稽。
哥哥見弟弟那樣兒,逗說,你還是回你學校讀書去吧,不要跟我養(yǎng)蜂了。
那不成,我得掙夠我的學費,不能老讓你供我讀書。弟弟遙望著小河北岸的村莊,那里正炊煙繚繞,不由得說了一句,不知那位好心的大姐怎么樣了,好久沒看到她了。
得得,又來啦,當好人還沒受夠罪呀?你給我老實待著吧。哥哥笑著數(shù)落。
于是,弟弟無話。哥哥也無話。
北方沙地的秋日,天氣瞬息萬變。這一天,鐵子媽接到村上通知,各家準備兩車柴草最好是沙蒿子,運到河南岸蕎麥地自家地邊和指定地點堆放。氣象預報說,這兩天可能下霜,受西北冷空氣影響,霜期提前了半個月。眼下養(yǎng)麥正灌漿成熟,一旦叫霜打了,那都得凍死發(fā)黑,農(nóng)民將顆粒無收。顯然,情況非常緊迫。這一帶農(nóng)民長期跟老天周旋,受它恩惠,又受它迫害,實踐中摸索出一套用土法防霜的技能。那就是,當后半夜霜氣從上空降落時,點燃堆放在蕎麥地周圍的柴草。那柴草和沙蒿子煙大火苗小,又耐燒,大面積的濃煙和火苗蒸騰升空,就會把這片田地上空的霜氣化解驅(qū)散。這是個沒辦法的辦法,從老天嘴里爭時間爭飯吃,再熬過幾天,那蕎麥就成熟變硬不怕霜打了,農(nóng)民爭的就是這么幾天。
村民忙碌起來。氣氛有些緊張。大家爭分奪秒,家有柴草的直接往地里送,沒有的現(xiàn)去割草湊夠。鐵子媽家無男人,日子過得緊巴,沒有太多的柴草,只好自己去割,可畢竟有限。
村長高黑柱帶一幫人來檢查,冷眼瞟著說,就這么點柴草啊?別說趕霜,趕蚊子都不夠!再去割,要湊夠兩車!
鐵子媽無奈,只好又拎著鐮刀去割柴。附近的草都叫手腳快的割干凈了,她只得去遠處割,畢竟是女人,手腳沒那么快,不小心還割破了手指頭,鮮血直流。她忍住淚,用布條纏上手指,繼續(xù)玩兒命割,臉上汗一道一道的。天黑了,看不見了,夠不夠只好就是它了。
傍晚村上又通知,夜里十點之后,各家派一人到蕎麥地里值更守夜,聽鑼號行事,統(tǒng)一行動,統(tǒng)一點燃柴草,不得各行其事。鐵子媽家里沒他人,只好自己去,兒子小鐵害怕不肯一人留在家里,她只好又帶上兒子,穿上厚衣,又抱了一床被子,去了野地里。
一入夜,天就陰沉下臉。濕氣很重,陰冷陰冷的,氣壓又很低,典型的下霜前的征兆。鐵子媽坐在自家的地頭,挨著柴草,兒子依偎著她睡,渾身縮成一團,蓋上被子都瑟瑟發(fā)抖。入秋后在屋里蓋被子都嫌冷,何況在無遮無擋的曠野上,寒氣從四面八方侵襲,會把人凍僵。鐵子媽心疼兒子,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他蓋上,兒子還喊冷。她一咬牙,攏了一把火,給兒子取暖。
可從不遠處的黑暗中,立刻傳出高黑柱的呵斥聲,找死哪?不到時就點火,誤導大家都點火了,這責任你負得起嗎?快把火滅了!
鐵子媽無奈,只好又把火給熄滅了。
夜漫長,黑沉得如一口大鍋扣在頭頂上。鐵子媽上牙磕著下牙,哆嗦著詛咒般說,該死的霜,要下快下吧!別折騰人了!
后半夜一點左右,當鐵子媽又凍又困正睜不開眼時,前邊的小山頭上當當當敲響了銅鑼。有人在喊,點火嘍!大家點火嘍!要下霜了!
鐵子媽趕緊劃火柴??伤请p發(fā)僵的手,怎么也點不著柴火,幸虧兒子小鐵醒了,小手還沒凍僵,幫助媽媽點著了火。于是,柴草就燃起來了,冒出了濃濃的黑煙,并向四周和上空彌漫開去。小鐵子拍手叫喚,燃著嘍!燃著嘍!這一下暖和啦!
母子倆如得救的羔羊,幾乎撲進那堆火里取暖,眉毛和頭發(fā)都被燎著了。霎時間,這茫茫一大片的蕎麥地里,家家點火,人人放煙,四面八方都冒出了紅藍的火苗。霜夜無風,那涌出的滾滾濃煙,彌漫在空中,一時間全罩住了蕎麥地的上空,回旋,盤騰,久久不散。
這真是一幕奇特而壯觀的景象。
一堆堆篝火,從這里連接到山的頂部,平闊的田地里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閃動的火焰和蒸騰的濃煙,遠近相接,頭尾相顧。黑夜被燃紅了,大地被燃紅了,一切都如夢如幻,神奇美妙。小鐵子幫著媽媽往火里添柴,咯咯咯笑著說,真好玩!真有趣!
漸漸,他們的柴草越來越少了,不久就燒完了?;鸲?,在慢慢地熄滅,而霜氣還在下降。鐵子媽的幾畝地又靠在邊上,霜氣更大,可她干著急一點辦法都沒有,恨不得去燒了手指頭。兒子小鐵忙說,媽媽,咱們沒柴了,咱們沒柴燒了。
這時有人沖她這邊喊,東南角!火怎么滅了?快點上!快點上!霜氣從你那兒漫過來啦,東南角,死人啦!
鐵子媽呆站在那里,猶如一根木樁子。由著人罵,由著人叫嚷,她那被煙熏火燎的臉也是木木的。受霜重的她家蕎麥,開始發(fā)蔫,正在凍黑,而且受霜面積正逐步擴大,眼瞅著自己一年的汗水將付之東流,將顆粒無收,她的心在流血,她顯得絕望。兩行淚水,流過她那張冰涼的臉龐。
不遠處,又傳出她大伯子冰冷的詛咒般的罵聲,掃把星!克夫不算,還要克全村呢!
小鐵抱住媽媽問,媽媽,我大爺在罵誰呢?
罵你娘呢,他已經(jīng)不是你的大爺。
媽,沒柴了,咱咋辦呀?
看著,看著咱們的蕎麥全凍死。
鐵子媽臉上的淚水,已冰冷,已凝固。她的那顆心,也隨著冰冷和凝固,如那外邊的冰冷的世界。她就那么漠然地看著自家的蕎麥地。
這時,兒子小鐵突然叫嚷起來。
媽媽,你看!你快看!
鐵子媽便側(cè)過頭去看。她發(fā)現(xiàn),有人正往她家那即將熄滅的火堆上加柴加草。那人影似乎很熟悉。身上綁著紗布繃帶,戴副眼鏡,文氣而瘦弱的身軀在火光中來回奔忙著。不遠處,停著他的一輛套驢的膠輪車,上邊裝滿柴草。很快,鐵子媽的蕎麥地旁,又燃起了熊熊大火,那滾滾升騰的濃煙又漸漸罩住了她家蕎麥地上空。
是戴眼鏡的叔叔!鐵子歡叫。
是他,這里就剩下他一個好人了。
鐵子媽的心,“唿”地熱了。雙眼涌滿熱淚。
她走過去。年輕的養(yǎng)蜂人沖她笑一笑,露出白白的牙。
你們這兒真好玩。我們明天就走了,還剩下不少燒飯的柴火,我就給你送來了,小伙子說得輕描淡寫,因綁著繃帶,行動很僵硬不方便。
大兄弟你送來的不是一車柴……鐵子媽有些哽噎。
大姐不要這樣,我這是舉手之勞。我就怕別人掉眼淚,說這感謝那感謝的。小伙子制止鐵子媽的話頭。
于是,鐵子媽不再說下去。她挨著他站著,一同往火堆里添柴加草,一同凝視著那堆溫暖而熱烈的火焰。那是他們用人世間心與心的真誠和善良,共同燒燃的火焰。
大姐,我向你討個東西,不知行不行。年輕的養(yǎng)蜂人片刻后這么說。
大姐是個窮寡婦,不知大兄弟討啥,盡管說。鐵子媽笑了笑,顯得坦蕩。
大姐的姓名。
俺的姓名?
是啊,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大姐叫什么名字哩。小伙子說得認真。
鐵子媽不由得咯咯咯樂了,這才想起他們還真的沒有交流過姓名,也沒想到互相問一下。
俺娘家姓田,名叫一葦。
一葦?一葦渡江,從古詩里取的,其實一葦就是善,善可渡人,起的很有學問。
俺父親是鄉(xiāng)中學的語文老師,愛讀些書。那大兄弟呢,你叫啥名字呀?
我叫楊樂。等攢夠?qū)W費,我還要去讀書,想當數(shù)學家,像那個楊樂。年輕養(yǎng)蜂人眼里閃閃有光。
難怪呢,大兄弟還真是個讀書人。兒子,記住這名字,要記住一輩子。
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
周圍變得暖融融,陰冷的霜氣在消失,蕎麥地在復活,重新挺起了綠色的麥稈。哦,苦蕎。
夜,變得很美麗。
原刊責編冉冉
【作者簡介】郭雪波,男,1948年生于內(nèi)蒙古庫倫旗,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文學系。著有長篇小說《火宅》、《錫林河女神》中短篇小說集《沙狼》、《沙狐》等,中篇小說《沙狐》曾被本刊選載、入選聯(lián)合國出版的《國際優(yōu)秀小說選》。現(xiàn)在北京華文出版社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