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哈穆德·臺木爾
過去,我常去我們那兒的一個農(nóng)莊。認(rèn)識了一位長者阿薩法,他以紡織為業(yè)。我常去他家拜訪,看他干活。他操作一部簡陋的織布機(jī)。我每次去,他都熱情歡迎,并給我端上一杯自產(chǎn)的咖啡。他精神矍鑠,口齒伶俐,胡須整齊,頭發(fā)斑白。他的妻子已去世多年,給他留下一個兒子———他惟一的親人。阿薩法傾心培養(yǎng)兒子,教他紡織技術(shù),直到他嫻熟此業(yè),成為他最得力的助手。他的兒子體健形美,身強(qiáng)力壯,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父親對他百般憐愛,經(jīng)常在別人面前如數(shù)家珍般地談?wù)撍膬?yōu)點(diǎn)。
一次,我像往常一樣去那座農(nóng)莊,一則駭人聽聞的消息令我心驚膽戰(zhàn)———他兒子給火車軋死了。我趕緊到阿薩法家,對他的不幸表示慰問。他接待了我,并像往常一樣給我端了一杯自產(chǎn)的咖啡。但此時的他如同一臺沒有靈魂的機(jī)器,他面如土色,毫無表情,講話時吞吞吐吐,異常吃力,似乎搜腸刮肚也難找到合適的話題。我由衷地安慰了他幾句,他只是簡單地應(yīng)了幾聲。臨走時,我默默地抓著他的手深情地握了很久很久。
過了幾天,我再次去田莊,一提到阿薩法,人們便告訴我:他近來深居簡出,很少能見到他。在一種無形的力量的驅(qū)使下,我去看望了他。和他呆在一起時,我發(fā)現(xiàn)他明顯地消瘦了,臉色蒼白,表情凄苦,話也少了,干巴巴的,問一句,答一句。
墻角里織布機(jī)一聲不響地蹲在那兒,房間猶如廢墟,死氣沉沉,充滿了荒涼和沉寂的氣氛,恰似一座荒墳。
一次,他來看我,喝了點(diǎn)咖啡后,他抬起頭問我:“你說死在火車下的人會有什么感覺,他一定很疼吧?”
我心中猛地一驚,我想竭力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恐慌,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無濟(jì)于事,于是只好對他說:“我想那時他是毫無感覺的,因?yàn)槿怂赖锰貏e快。”他提高了嗓門,肯定地說:“一定非常疼噢!”他漲紅著臉,皺紋消失了許多,灰色的雙眼紅潤了,他脖子發(fā)粗,直喘著粗氣。見他這副痛苦的樣子,我也就默不作聲了。我倆默默地相互看著,他漸漸地平靜下來,很快又像開始時那樣無精打采了。
又過了幾天,我重訪田莊,阿薩法的身體愈來愈壞,瘦成了一副骨架。稍一走動便顯出疲憊的神色。這次,我在田莊住了一周。在此期間,我見過他一次。動身的前一天晚上,我疲憊不堪地獨(dú)自躺在花園里,花園里一片沉寂。
阿薩法氣喘吁吁地走了過來,跟我寒暄了幾句后,在我跟前坐了下來。歇息片刻后,他便說道:“我是來求你……行嗎?”我以為他缺錢花,便說:“行!阿薩法先生,你需要多少錢?”他驚異地看著我,說道:“先生,我不需要錢!”“那你要什么?”“明天你可以陪陪我嗎?”他說道。我詫異地看著他,未予答復(fù)。他微笑著說:“我想到外邊去看看,散一會兒步,看看真主的造化,看看我一生只見過一次的那個大城市……我這個要求過分嗎?”他平聲靜氣地說著,臉上恢復(fù)了往日的神采。他抓著我的手,急切地?fù)崦f道:“你不答應(yīng)我的要求?”我尚在猶豫,見他這樣,便說:“如果能使你高興的話,我可以陪你去走走?!彼劬σ涣?,說道:“我太高興了?!?/p>
他只和我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了。臨走時,他一再向我道謝,并再三要我陪他進(jìn)城。
次日清晨,我們準(zhǔn)備了一輛兩只瘦騾拉的車。頭戴氈帽,身著長衫的車夫先上了車,他右邊放著趕騾用的長而軟的鞭子。我和莊園主上了車,坐著等阿薩法的到來。等了好久,仍不見人。莊園主說:“我想他不會來了吧,我真怕趕不上火車!”我回答他說:“我也是這么想的?!避噭倖?,我們就聽到了聲嘶力竭的叫聲,扭頭一看,原來阿薩法正沖我們竭盡全力地跑來。他示意我們停車,我叫車夫把車停下。阿薩法跑過來上了車,便像昏迷了似的倒在了座位上,嘴里還嘟囔著:“差點(diǎn)兒沒有趕上!差點(diǎn)兒沒有趕上……”
我們出發(fā)了,阿薩法漸漸緩過氣來,他竭力和我們攀談,但力不從心,他的話含糊不清語無倫次。他癡呆呆地愣著,顯出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不知他是著了涼,還是在發(fā)燒,他的身體不時地戰(zhàn)栗著。
我們終于到了,下車后,我們便向車站走去,到站后,我們坐下等火車。我發(fā)現(xiàn)他面色蒼白,雙唇抖動著。我掏出表看一看說道:“再過五分鐘,火車就到了。”阿薩法抬起頭,起身說:“走!……”
我們向站臺走去,一會兒便聽到了列車的汽笛聲,接著便見它疾駛而來:呼嘯進(jìn)站。我和莊園主及車夫正在打點(diǎn)包裹時,突然傳來了一聲尖叫。隨后便是一陣騷動聲,我看見站臺那邊非常擁擠,有人說:“已經(jīng)軋成肉漿了!”
我趕緊向擁擠的站頭沖去,但見車輪下,血肉模糊,布條橫飛,回頭再找阿薩法先生,他早已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