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榮立
自從臺灣當局允許臺灣同胞回大陸探親訪友后,吳民的心中就萌生了要回到闊別幾十年的故鄉(xiāng)看看的念頭。但他卻遲遲不能成行,其原因是他的腦子里有著極深的顧慮,因為他在故鄉(xiāng)欠著一條人命,怕回鄉(xiāng)后那個人的后代會對他報復。吳民每每想要回去時,當年打死人的情景便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最終使他下不了決心。
吳民本不叫吳民,叫李仁勝。被他打死的人叫黃德義,比他大幾歲。李仁勝打死黃德義那年剛好二十掛零。那天,赤日炎炎,他到山腳下去查看他家的稻田,遠遠看見黃德義在兩家稻田之間的田埂上站著。李仁勝走到田邊一看,發(fā)現(xiàn)從上丘田流往下丘田的水口給堵死了,上丘田的水蓄得滿滿的,稻苗舒展著;而下丘他家的稻田卻干巴巴的,不少稻苗因缺少水分卷成了針尖狀。
李仁勝心里頓時來了氣,不悅地說:“黃德義,你不能只顧自己,不管別人的死活呀!”說完就蹲下來把缺口扒開。因為黃德義的田剛施了農(nóng)家肥,他看著肥水汩汩地流到李仁勝的田里,心疼得就像是從他身上淌出的血。他趕緊沖過去把缺口堵上,說:“我田里灌滿了水,自然就流下去了!”聽了黃德義的話,李仁勝的心頭冒起了火,叫道:“等你的田灌滿了,我田里的稻苗還不干枯著火了?”說著又把黃德義堵好的缺口扒掉了。
兩人你堵我扒,心中的火氣越聚越旺,幾個來回便動起了手腳。雙方的臉面胸膛挨了幾拳后,便摟抱成—團滾到了田里。黃德義漸漸占了上風,把李仁勝壓在了下面。他感到呼吸困難,心中充滿了絕望,以為黃德義要把他掐死才會松手。求生的本能使他拼命掙扎,無意間一只手碰到了田邊堵缺口的一塊石頭,他來不及多想,抓起石頭就朝黃德義的后腦勺敲去。黃德義的頭挨了一石頭,雙手—松,身子一歪,便倒下了。
李仁勝坐起來,看著黃德義直挺挺地躺著一動不動。他曾看到父親死時也是這個樣子,心里怕極了。殺人償命,自古皆然,但他不想死。他在黃德義的尸體旁邊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不死的辦法了,那就是不讓認識他的人知道他在哪里。于是他拔腿便跑,遠遠地離開了生他養(yǎng)他的村子。
李仁勝來到縣城,國民黨正在招兵。難得有個安身立命之處,他想也沒想,就報名當兵了。當然,他在填表時,為防止人們知道他,就把原來的姓名李仁勝改為現(xiàn)在的吳民。吳民打了兩年仗,國民黨軍潰敗到了臺灣,他就這樣到了臺灣,一別就是幾十年。
吳民離開村子,但內(nèi)心無時無刻不牽掛著他唯一的親人——他的母親。上個世紀80年代,兩岸開始解凍通郵,吳民馬上給他母親去了一信。但一個多月后,吳民寄出的信被退了回來,在退回的信封上貼著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查無此人”。吳民看了便猜想到他的母親已離開人世間,人們早已把她忘卻了。他禁不住心中的悲痛,失聲痛哭起來。
自從那封信被退回后,逢年過節(jié),吳民都給一海之隔的母親的陰魂燒香燒紙錢。吳民做這些的時候,為了減輕心中的內(nèi)疚,他也同樣燒了一份給黃德義。
隨著年齡的增大,吳民的精神大不如前,近兩年來,晚上睡覺總是睡不好,老做噩夢。而他夢到最多的就是黃德義,黃德義總是用兩只憂郁的眼睛盯著他。吳民從惡夢中醒來,一種負罪感就重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從經(jīng)常夢到黃德義起,吳民一手創(chuàng)辦起來的公司便事事不暢,開始出現(xiàn)虧損,要是再不扭轉這種局面,也許過不了多久,公司就會關門大吉了。這時候,吳民雖然因為年事已高,不再直接管理公司了,但他對公司的前途還是牽腸掛肚。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很深的吳民,把他常夢到黃德義的情景與公司的不順一聯(lián)系起來,便找到原因了,那就是黃德義的陰魂在作怪。這樣,吳民的心再也安靜不下來了。為了公司的前途和子孫后代的幸福,吳民痛下決心,就是丟了老命也要回故鄉(xiāng)一趟,到黃德義的墳墓前長跪向他懺悔,以求得他的寬恕。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吳民踏上了回鄉(xiāng)之路。吳民怕黃德義的后人還會記仇報復,帶親人回去會受傷害,便打算自己一人回去。但他的孫女李曉娜剛從美國一所大學畢業(yè)回來,還沒開始工作,她對爺爺一人回鄉(xiāng)放心不下,堅決要陪他回去。一個要獨自回去,一個執(zhí)意要陪同,兩人爭執(zhí)不下,最后雙方妥協(xié):兩人一起回大陸,但李曉娜只能陪吳民到故鄉(xiāng)所在的縣城,吳民一人回村子。
吳民與李曉娜先乘飛機到省城,住在一個星級賓館。在大廳里,一個穿戴整潔的二十多歲的英俊小伙迎面走來。也許是他被李曉娜迷人的風姿所打動,多看了她幾眼,臉上露出真誠的微笑。吳民盯著那小伙子的臉望了幾秒鐘,突然驚叫道:“鬼,鬼!”便直挺挺地暈了過去。李曉娜抱著吳民哭喊道:“爺爺、爺爺,你怎么了?爺爺,你醒醒呀,別嚇我呀爺爺!”那小伙子看到眼前的情景立刻上前,一邊叫李曉娜不要驚慌,一邊掏出手機向急救中心求救。
幾分鐘后,一輛救護車開到了賓館大門前。急救人員匆忙把吳民抬上車,李曉娜緊跟著上了救護車,連旅行包也忘記拿了。小伙子把他們的旅行包拿到一輛銀白色的小車上,開著小車尾隨著救護車而去。
在醫(yī)院里,吳民好久都沒醒過來。小伙子陪著焦慮不安的李曉娜,說些安慰她的話,又問了一些她爺爺?shù)那闆r。聽了李曉娜的話,小伙子明白她爺爺為什么會突然暈倒了,那是多年的心病。他對李曉娜說:“我先離開一下,一會兒再回來陪你。不要擔心,我想你爺爺?shù)牟『芸炀湍苤魏玫?。”說完便走出病房離去了。
大概一個小時后,小伙子又回到了病房,還帶來了—個七八十歲的老人。老人走到病床前,聲音顫抖著說:“李仁勝兄弟,我黃德義來看你啦!你那年并沒有把我打死,讓你背井離鄉(xiāng)幾十年,還負著心債過日子,我也有愧呀!李仁勝兄弟,那事過去幾十年了,我們都不要把它再放在心上才好啊!”吳民在小伙子離去不久就醒過來了,小伙子與老人進來時他在閉目養(yǎng)神。聽了老人的話,開始他還以為是在做夢,說:“娜娜,爺爺是在做夢嗎?這是真的嗎?”李曉娜也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一時真不知怎么回答她爺爺了。小伙子及時開了口說:“李爺爺,這是真的。我爺爺真的沒死,他只是昏迷過去,不久就醒過來了。李爺爺你為這事背井離鄉(xiāng)幾十年,我爺爺心中內(nèi)疚了大半輩子呢!現(xiàn)在好了,你們的心病都消除了,該安安心心度晚年啦!”聽了小伙子的話,吳民壓在心頭多年的大石頭終于給搬掉了,他感到無比的輕松,精神好了不少。他伸出雙手,黃德義老人也伸出雙手,兩雙蒼老的手緊緊地握在了—起。
小伙子是黃德義的孫子,叫黃新,相貌與黃德義年輕時幾乎一個模樣,難怪在賓館里把吳民嚇暈了。黃新兩年前在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畢業(yè)后,受聘到那家賓館做客房部經(jīng)理。他把以前聽爺爺講述的經(jīng)歷對吳民與李曉娜說了一遍:
當時黃德義昏迷了一個多小時,醒來后感到頭又痛又暈,渾身無力。一會兒一個叫黃明章的老漢牽著水牛從山邊經(jīng)過看到了,便把他背了回去。黃德義的家人知道了他是被李仁勝打成那個樣子,便氣勢洶洶地闖進李仁勝家,可是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他的影子。黃德義在家調(diào)理了一段時間,身體慢慢復原了。而李仁勝的母親在丈夫過世后,與兒子相依為命近10年,李仁勝離家出走,使母親終日浸泡在淚水中,不到一年,她的雙眼就失明了。起初黃德義認為李仁勝是怕事躲起來,心中還是充滿了憤恨。隨著時光的流逝,黃德義漸漸感覺到李仁勝已不在人世了,他的氣也就漸漸地消了。后來,黃德義常??粗钊蕜俚南寡勰赣H站在村口癡癡地等待兒子的情景,他的心中便萌生了憐憫與內(nèi)疚,畢竟是自己使她失去了兒子呀!因此,黃德義有空時常為李仁勝的母親打柴、擔水,青黃不接時還時常送糧食上門接濟她。李仁勝的母親苦撐到了1959年,終于在大饑荒的歲月中帶著對兒子的無限思念離開了人世。李仁勝的母親過世后,黃德義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都到她的墳頭添上幾把黃土,點上幾炷香,燒些紙錢。上世紀70年代初,黃德義的一個兒子參了軍,以后在部隊當了團長,后來轉業(yè)到省城一個行政機關,生活安定下來后,便把黃德義接到了省城。黃德義離開村子也有十多年了。
吳民聽了黃新的講述,眼眶里噙滿了淚水。他一再地感激黃德義不計前嫌,照顧他的母親。黃德義真誠地說,她老人家這樣的遭遇與他有關,他這樣做也是為了良心的安寧,請吳民不要客氣。兩人對往事唏噓不已,都感嘆當時年輕氣盛,行事太魯莽。
吳民在醫(yī)院里治療了幾天,身體康復了。出院后,在黃德義的極力要求下,吳民爺孫倆不住賓館,住到了黃德義家里。吳民又在黃德義家休息了兩天,最后兩位老人在黃新與李曉娜的陪伴下,回了闊別多年的村子里。
這次回鄉(xiāng)返臺后,吳民感覺到大陸家鄉(xiāng)的投資環(huán)境很好,就勸他的兒子回家鄉(xiāng)投資。兒子到大陸考察一番,很快斥資千萬在家鄉(xiāng)的縣城成立了一家企業(yè)。吳民的兒子沒有直接管理,而是聘請黃新為總經(jīng)理,他的女兒李曉娜負責財務工作。
這家企業(yè)在黃新與李曉娜的管理下,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而黃新與李曉娜的感情也在工作中不斷升溫,一年多后,黃新與李曉娜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吳民與黃德義兩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出席了這對新人的婚禮??粗腋5南乱淮瑑扇饲椴蛔越亓飨铝思拥臒釡I。
(責編:何碧圖:張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