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河

原省軍區(qū)副司令員石巖已經(jīng)過了90歲生日，老伴田蘭花離休前是一所部隊醫(yī)院的政委，也已過了85歲生日。老夫妻倆都是老八路，在人民軍隊這所大學(xué)校里百煉成鋼，身體基本沒有什么大毛病。老兩口無兒無女，把六十多歲的老保姆當(dāng)成了親人，一家三口生活得挺愉快?？墒牵麄兌加幸粋€遺憾，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山東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家里還有什么親人。數(shù)十年來，老夫妻倆先后幫助過百余名貧困孩子完成了學(xué)業(yè)，那些孩子都親切地叫他們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但老夫妻倆有時想起抗日戰(zhàn)爭初期失散的兒子，免不了有些傷感，特別是到了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一家三口守著滿桌豐盛的酒菜，都沒有食欲。

老戰(zhàn)友們的孫子孫女，有的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了，有的正在上大學(xué)。一天，張副政委的孫子張永潔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同學(xué)到家里來玩，剛巧石巖和田蘭花要到大院里的門球場打門球，張永潔熱情地介紹說：“石爺爺，田奶奶，這是我們學(xué)校新來的同學(xué)，他們還是你們的山東老鄉(xiāng)呢。”石巖一聽笑著問：“小老鄉(xiāng)，你們家在山東哪兒呀？”兩位同學(xué)很有禮貌地回答：“石爺爺，田奶奶，俺家在膠東招遠(yuǎn)。”田蘭花熱情地說：“小老鄉(xiāng)，你們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來上大學(xué)，很不容易?。∮锌盏臅r候歡迎來俺家玩。”

晚上，田蘭花問老伴：“老頭子，你今天看見那兩個小老鄉(xiāng)，有什么感覺呀？”石巖反問道：“老太婆，你有什么感覺呢？”田蘭花說：“說起來也怪，看到他們，我覺得特別親切?！笔瘞r笑著說：“老家鄉(xiāng)親嘛，初次見面自然會感覺特別親。我真羨慕他們，能從山東來南方省城上大學(xué)。蘭花，你我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受的是啥罪呀！”田蘭花說：“你當(dāng)小長工，我當(dāng)小丫頭，過著牛馬不如的日子唄！老頭子，星期天叫那兩個小老鄉(xiāng)到我們家來玩好不好？”石巖笑答：“好好好，我真想再看看他們呢。”通過張永潔傳話，星期日兩個小老鄉(xiāng)來到石巖家，親熱地叫著：“石爺爺、田奶奶好！俺帶了兩包自家生產(chǎn)的龍口粉絲來孝敬二老?！崩戏蚱迋z樂得眉開眼笑，又拿水果又倒茶，說：“你們到了這里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千萬別拘束?！?/p>

石巖樂呵呵地自我介紹說：“我叫石巖，你們田奶奶叫田蘭花。蘭花是當(dāng)丫頭時閆老財主給起的名，參加八路軍后也沒改，永遠(yuǎn)牢記自己曾經(jīng)當(dāng)過小丫環(huán)，不能忘本。小老鄉(xiāng)，說一說你們的情況好嗎？”兩個小青年也十分開心，女孩說：“石爺爺，田奶奶，也不知為什么，俺姐弟倆一見到你們二老，就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俺叫楊金路英，今年18周歲。他是俺親弟弟，叫楊金路雄，俺比弟弟只大了一個時辰?！碧锾m花高興地笑道：“哈哈，路英、路雄，原來你們是龍鳳胎姐弟呀，怪不得長得一樣英俊漂亮呢！”石巖聽了也連聲夸贊：“好好好，姐弟倆一起考上省農(nóng)林大學(xué)，真了不起?。“?，我讀書少，沒有聽說有楊金雙姓呀？”田蘭花也說：“是?。∵@楊金雙姓里面有啥講究嗎？”姐弟倆你看我，我看你，都沒有回答。顯然，姐弟倆都感到不好回答，石巖和老伴也就轉(zhuǎn)了話題。

老夫妻倆高高興興地招待小老鄉(xiāng)吃罷午飯，還舍不得讓他們走。石巖忽然冒出一個想法說：“路英，路雄，你們?nèi)绻敢?，干脆就住在爺爺奶奶家，好不好呀？”田蘭花接過老伴的話茬：“你們來自農(nóng)村，家里要供你們念書很不容易呀！住在爺爺奶奶家用不著什么開支，上學(xué)校有公交車，也很方便?！甭沸塾醚凵裾鞯昧私憬愕耐猓吲d地說：“石爺爺，田奶奶，俺和姐姐愿意住在你們家。俺和姐姐會幫爺爺奶奶干家務(wù)活，平時還能陪爺爺奶奶說說話，真是太好了！”姐弟倆回到學(xué)校寫了申請，很快得到批準(zhǔn)。田蘭花和老伴高興極了，為路英、路雄各安排了一間住房。老兩口把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老保姆叫到面前，說：“我們家現(xiàn)在是五口人了，珠英，你要把他們姐弟當(dāng)成親侄女親侄兒一樣愛護(hù)；路英、路雄，你們也要把珠英當(dāng)成親姑姑?！苯愕軅z趕忙甜甜地叫了幾聲姑姑，老保姆樂得哈哈大笑：“我這個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婆，今天也有了兩個漂亮的侄女侄兒啰！”

路英和路雄是生長在農(nóng)村的孩子，都非常勤勞善良。他們從內(nèi)心感激兩位老人對自己的關(guān)懷照顧，將二老當(dāng)成了親爺爺親奶奶，把家務(wù)活都承擔(dān)了起來，小院也整理得干干凈凈。姐弟倆每天做完作業(yè)，干完家務(wù)活之后，就陪著爺爺奶奶聊天，聽爺爺奶奶講故事，生活得十分愉快。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一家人吃罷晚飯后又聊了起來，路英問道：“爺爺奶奶，你們二老還記不記得老家在山東什么地方呀？等放暑假的時候，我和弟弟去打聽打聽。”路雄很有信心地說：“對，我和姐姐一定能打聽到爺爺奶奶的老家！”

石巖搖搖頭說：“別白費勁了，我老家在黃河邊上，不知道屬山東什么縣。在我8歲那年夏天，黃河突然決口，我們村的人都被沖走了。我因為常下河摸魚，會游水，抱住一扇門板才撿了一條命。從此，我變成流浪兒，后來又成了閆老財家的長工……”田蘭花也長長嘆了口氣，說：“那時我們家鄉(xiāng)也被黃河淹了，一家人外出逃難，我娘和兩個小弟弟生病餓死在逃難的路上。我爹沒有法子，把我賣給閆老財主家當(dāng)了丫頭，才埋葬了我娘和兩個弟弟。我爹后來也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苯愕軅z聽著忍不住跟著流下了眼淚。

過了好一會兒，石巖又繼續(xù)回憶起往事：“當(dāng)時閆老財?shù)男鹤?，從東洋留學(xué)回來，當(dāng)上了日本龜田旅團(tuán)長的翻譯官，閆老財當(dāng)了維持會會長。1934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天上飄著雪花，老漢奸閆老財派了兩個漢奸，把你們田奶奶押往縣城，要送給日本龜田旅團(tuán)長……”田蘭花搶過石巖的話，激動地說：“路英，路雄，當(dāng)時多虧你們石爺爺救了我的命??！他小時候就很精明，表面對老漢奸笑臉相迎，內(nèi)心卻恨死了狗漢奸。他得知我要被送往狼窩，便懷揣兩瓶酒、手捏一只燒雞追上來，對那兩個漢奸說老爺吩咐送酒、送雞給你們路上吃。兩個漢奸高興得哈哈大笑，就在這時，你們石爺爺拔出尖刀殺死了這兩條走狗，解開我身上的繩子。我們拿起兩個死漢奸的盒子槍，連夜從濰縣跑到沂蒙山區(qū)投奔了八路軍?！笔瘞r接著說：“我和你們田奶奶在投奔八路軍的路上，插草為香，拜天地結(jié)為夫妻。已經(jīng)走了近70年啦，今后還要相伴繼續(xù)走下去呢?！甭酚ⅰ⒙沸勐犃硕嫌H身經(jīng)歷的故事，敬佩地說：“爺爺，奶奶，你們真是不簡單??！俺們祝愿二老健康長壽，長命百歲！”

這天下午，姐弟倆放學(xué)回到家里，顯得特別高興。石巖和田蘭花問路英、路雄有什么喜事，姐弟倆神秘地說，等吃罷晚飯后再告訴爺爺、奶奶，還要請二老猜謎。吃罷晚飯，一家人坐在客廳里，路英從書包里拿出一張照片，笑嘻嘻地說：“爺爺、奶奶，這是俺家的全家福，請二老猜一猜照片上的人都是誰?！笔瘞r和田蘭花戴上老花眼鏡仔細(xì)看了看，指著照片上的人說：“這是你們的爺爺、奶奶，這是你們的爸爸、媽媽、姑姑、叔叔?！甭沸鄄逶捳f：“爺爺，俺看到俺爺爺?shù)恼掌?，忽然想起來，俺爺爺走路的姿態(tài)、咳嗽的聲音，都有點兒像爺爺您呢！你們會不會是親戚？會不會有什么血緣關(guān)系呀？”田蘭花的眼睛緊盯著照片看了許久，突然問道：“路英、路雄，你們爺爺?shù)挠已勖祭锊刂粋€黑痣，對不對？”路英驚奇地看著田奶奶，回答說：“對，有紅豆粒大。奶奶，你怎么知道呀？”田蘭花沒有回答路英的話，緊接著又說：“你們爺爺?shù)亩悄氂疫呌幸粋€紅痣，可能有黃豆粒大小?！甭酚]有注意爺爺?shù)亩悄氂疫呌袥]有紅痣，不好回答。路雄卻肯定地回答：“奶奶，你說得對，俺小時候跟爺爺下河洗澡，看見他的肚臍右邊有一個黃豆粒大的紅痣。奶奶，你怎么會認(rèn)識俺爺爺？”田奶奶說：“現(xiàn)在說不清楚，等什么時候見到你們的爺爺就清楚了。”

老兩口回到房內(nèi)，心情十分激動，久久睡不著。石巖問老伴：“老太婆，你能肯定路英、路雄的爺爺就是我們六十多年前失散的石田兒嗎？”田蘭花激動地說：“老頭子，我是母親，最了解兒子！我們兒子身上的兩個記號，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石巖點點頭：“那張照片上，路英、路雄的爺爺確實很像我們的兒子，但這會不會是巧合呢？”田蘭花認(rèn)真地說：“我是醫(yī)務(wù)工作者，懂得一點遺傳學(xué)，你仔細(xì)觀察，不覺得從路英、路雄身上也可以看到我們倆的影子嗎！”石巖笑起來：“老太婆，你說得太對了！我們和他們姐弟倆一見面，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大概就是這個緣故吧！”

路英、路雄也睡不著，姐弟倆又聊了起來。路雄問：“姐，咱們的爺爺會不會真是石爺爺、田奶奶的兒子呀？”路英應(yīng)道：“田奶奶連咱們爺爺身上的兩個痣都知道得那么清楚，這只有母親才能做到。我們趕快叫爺爺來，一切謎底就揭開了。”

初冬的一天上午，楊金路和妻子李秀玉、兒子楊金路春、兒媳王美珍從山東老家來到南方省城，按孫女孫子寫的地址找到了石巖家。那天剛好是星期六，路英、路雄看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來了，既驚奇又高興，急忙告訴石爺爺、田奶奶。石巖和田蘭花仔細(xì)看著站在面前的高個子老人：四方臉，大眼睛，簡直就和當(dāng)年的石巖一模一樣！田蘭花眼含熱淚說：“石田，俺說的你身上的兩個記號，都沒有錯吧？”滿頭灰白頭發(fā)的高個子老人上前一把抱住二老，激動地喊：“爹，娘！俺可找到你們了！”六十多年來，石巖、田蘭花第一次聽見親兒子喊爹娘，不禁喜淚飛落。楊金路請二位老人坐在沙發(fā)上，然后帶領(lǐng)妻子、兒子、兒媳和孫女孫子“撲通”跪在地上，給兩位老人叩頭。石巖、田蘭花老夫妻倆樂得哈哈大笑：“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的四代團(tuán)圓，真是奇緣啊！”他拉起兒孫們，又問：“石田兒，我們找了你多年也沒有找到你，快說說這么多年來你是怎么活下來的？如何生活的？”

石田說：“和俺一起生活了幾年的姓金的娘告訴俺，她不是俺的親娘。在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的年代，到處兵荒馬亂，她一家五口由膠東逃往魯中地區(qū)，半路上她丈夫被日本鬼子抓去當(dāng)勞工，兩個孩子死在亂槍之下。有一天，她在逃難中遇到一個帶著孩子受了重傷的中年婦女，那婦女很吃力地說：大妹子呀，俺姓楊，是從沂蒙山區(qū)逃難到這里的。俺丈夫和大兒子都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俺也受了重傷，快不行了，求求你救救這個苦命的孩子吧，他的爹娘都是八路軍，上前線打鬼子去了，這孩子是地方政府托俺養(yǎng)的，他爹娘姓什么俺也不知道……中年婦女話沒有說完就咽氣了。姓金的娘帶著俺流浪了幾年，最后回到了膠東老家，母子倆相依為命，迎來了抗戰(zhàn)勝利，迎來了全國解放。俺的名字是姓金的娘起的，她說，孩子，你沂蒙山的娘姓楊，俺姓金，不知道你的親娘姓什么，她是好八路，你就叫楊金路吧，你要永遠(yuǎn)記住你的三個娘。”石田頓了頓，接著說：“在俺10歲的時候，俺姓金的娘生了一場大病，沒有救過來，俺又成了孤兒，是地方政府和父老鄉(xiāng)親把俺養(yǎng)大成人的。俺記住了姓金的娘的囑咐，大兒子叫楊金路春，二兒子叫楊金路夏，女兒叫楊金路秋，二兒子和女兒都在東北工作，他們過不久也會來看爺爺、奶奶的。如今，要不要改姓名，請爹娘決定?！?/p>

石巖和老伴田蘭花聽兒子講完這段不平凡的經(jīng)歷，心情十分激動，說：“石田兒，你的楊媽媽、金媽媽太偉大了，我們要永遠(yuǎn)記住她們的恩情！姓名只是一個人的符號，你金媽媽賜你的姓名太有意義了！不改好，不改好??！”

（責(zé)編：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