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隨

①雍正十年，中國的鄉(xiāng)村正在家族制的陰影下瑟瑟地生存著。

蛤蟆村一個多月以來，一直躁動不安，鄉(xiāng)鄰間流傳著一個可怕的消息——翠翠的鬼魂回來找村里人復仇了，5個孩子已經被她害死。當然最害怕的還是族長，他在蛤蟆村輩分是最大的，盡管年紀只有40出頭，可人家在輩兒上，全村的人都得聽他的領導?，F(xiàn)在一到天黑，族長就把門關得死死的，不敢出門半步，就連晚上睡覺也覺得害怕，一夜驚醒十幾次。他忘不了翠翠被燒死那天的慘叫聲，可這熟悉的聲音在翠翠死后幾天，又像個幽靈似地，一到晚上便回蕩在村子上空。那慘叫一響，他就被驚醒。一個多月來，族長變得像只熊貓似的眼上總是掛著黑眼圈，身體也變得像猴子似的瘦骨嶙峋。

族長老婆這天晚上又來勸族長：“我早就說讓你去縣太爺那里稟告一聲，你就不肯去。整天這么擔驚受怕的，也不是辦法?？纯h太爺能給咱想想辦法，比如做個法事什么的?一個月前，你請的那茅道士根本就是個騙子!更何況村里已經死了5個孩子了，知情不報可是個大罪!你膽子也忒小了!你怕個什么呀?她翠翠是自己作孽，又不是你害死的。誰叫她偷情呢!你燒死她合情合理，那是咱的族規(guī)!”這時族長驚恐地捂住老婆的嘴，向窗戶看了看，似乎是怕被隔墻的鬼魂聽了去一樣。他看老婆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才慢慢把手放下去?？赡强熳斓睦掀庞终f了：“咱們都被那賤，噢不，是翠翠折騰成什么樣了?人命都出了5條了!那最后一個孩子的尸首還在那里，也沒人敢去領回來，你是族長，你得……”正在這時窗外又傳來了那熟悉又恐怖的慘叫聲，這次聲音特別大，好像聽到了族長老婆的話變得憤怒起來一樣。族長看到老婆的臉，下子蒼白了，噤了聲不敢再說下去。族長嘆口氣：“明天我找?guī)讉€年輕人，一起到縣太爺那兒去一趟，看縣里能不能幫咱想想辦法。就是死也比這心驚膽戰(zhàn)的強!”

②三個小伙子陪族長去縣里。經過村南燒人的刑場時，四個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就都惟恐被落在后面似地越走越快。一股尸臭味也越來越重。一陣陰風刮過，族長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前面躺著一具發(fā)了臭的尸體，他明白這就是那被鬼害死的第五個孩子。尸體已經變得腐爛不堪，狀甚恐怖，惡心。四人繞過尸體快步跑了過去。

這個村子離縣城很近，越過幾個小丘就到了。族長給縣太爺磕了頭，自報了姓名、身份。他稍抬頭偷看了縣太爺一眼，這位老爺并不威嚴，看起來比較慈祥，一點都不像個“朝廷命官”，族長的心就寬了些。還沒等族長說事，這縣令倒先問：“縣城百姓紛紛傳言你們村鬧鬼鬧得很兇的事，是真的嗎?”族長憂心忡忡地說：“回老爺，是真的。草民正為此事而來。我們已經請人做了法事，還是不管用。那女鬼天天晚上慘嚎，很是嚇人。最不得了的是，那鬼魂竟害死我們村5個孩子了。大人可得給我們想想辦法呀!”族長等四個人說完，就給縣太爺作了個揖。族長抬頭時，猛地發(fā)現(xiàn)縣令身后還站著一個人!那人面無表情，蒼白冰冷，眼圈通紅，族長差點沒跌倒，心里想：不會大白天的鬧鬼鬧到縣衙了吧?縣令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指著身后那年輕人說：“這是文俊，在衙門里負責文抄，我一向很器重他，可最近他家里出了點事，平常是很精神的一個人，多包涵!”族長仔細瞧了一下這個文俊，看上去20來歲．身體卻輕飄飄的，好像連呼吸都不會。族長聽到縣太爺?shù)脑挘s快說：“哪里哪里，大人客氣了?！笨h令問：“你說那鬼害死了5個孩子，可是真的?那這鬧鬼的事就不是謠傳了?”族長說：“千真萬確，不是謠傳。其中第五個孩子的尸首還躺在那里呢，我們四個人來時，還看到了呢?！笨h太爺說：“這鬼是怎么鬧起來的?你把事情給我細細說一說!”

“這得從兩個月前說起，我們村有個姑娘叫翠翠。有一天我從縣里買東西回去晚了點，那晚月光很明亮，能看清路。突然我聽見些動靜，好像是男歡女愛的聲音。我起初以為聽錯了，后來又一聲，這我才知道是真的。我懷著好奇心想走過去看個究竟。我在旁邊很稀的樹林里看到一男一女在那里坦胸露乳的，衣冠狼狽，不成體統(tǒng)……那女的正是翠翠；那男的，我不認識，面目也沒看清，他逃跑了。因為翠翠一看到是我，就趕快對那男的說：你快走!他是族長，你若不走，他會叫人把你‘浸豬籠淹死的。那男的反應十分迅速，還沒等翠翠說完就跑了。我罵了一陣翠翠傷風敗俗之后，就把她帶回去。大家認為她給族里抹黑，就把她按族規(guī)燒死了?！?/p>

縣令說：“如果是觸犯了族規(guī)，那翠翠也是咎由自取?？赡阏f她偷情，有證據(jù)嗎?”“有。大家都看到了我從地上撿回來的翠翠的肚兜，她本人也承認了那東西是她的。燒死她是她自己做了錯事，可她倒好，死后才幾天就回來找大家報仇了。一開始有人說看到了翠翠的鬼魂，還沒人信，后來在燒人的那地方，死了四個回去晚的孩子，大家晚上又常聽見鬼哭，這才知道害怕了。10天前，阿三打孩子，那孩子賭氣跑出去后，再也沒回來，也被女鬼害了，來時我們看到的尸體就是那孩子的?！?/p>

縣令說：“鬼魂的有無，我不清楚，如果沒有鬼魂，那就一定有人裝神弄鬼害人；如果有鬼魂，那她一定死得冤枉，以至冤魂不散。所以我決定今晚去一趟。文俊，你去找?guī)讉€衙役咱們今晚去看個究竟?！?/p>

③族長回了村告訴人們，縣太爺夜間要微服前來，探察鬼魂一事。人們都說縣太爺真是個大青天。族長不得不花幾十兩銀子雇了幾個不要命的主兒，把村南那孩子的尸骨收回來，否則也太不像話。

天擦黑時，縣令帶上文俊和衙役張鐵子便去了鬧鬼的地方。族長派出去迎接縣太爺?shù)膬蓚€人把他們領到出事的大致方位就屁滾尿流地逃回了村子。張鐵子笑道：“就他娘的這點兒膽!和衙里那些下軟蛋、不敢來的衙役們一個德性?！笨h太爺說：“鐵子虧你膽子大，今晚本縣就有勞你和文俊了?！?/p>

仨人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暗中觀察著。可到月亮都爬到了正南天，那女鬼都沒來。鐵子說：“那女鬼知道爺們來了，怎的就嚇得不敢出來了?”縣令卻看著前面對文俊說：“文俊你先回去吧，你一個文弱書生怕是熬不了夜，你先回吧，留我和鐵子在這兒就可以了。”沒有回答?？h令側臉一看，發(fā)現(xiàn)文俊臉上亮亮的，顯然一直在無聲地哭?！拔目∧阍趺戳?”“李大人，文俊對不住你!”文俊“撲通”一聲跪在縣令面前。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難道，我想想，一定不會的，你是個知書達禮的人?！薄皼]錯，李大人，偷情的那個男的正是屬下。翠翠不來，一定是怕我見到她，我會難過。屬下有罪，請李大人處治!”

李大人說：“文俊你先別激動，你慢慢說，你是如何認識翠翠的，又是如何偷悄被族長看到逃跑的?”

“我根本沒有逃跑，我是被人打暈了，后來才又醒來。翠翠的姨媽和我家相鄰，所以我們很早就認識。是我不對，一直勾引她。我早知道她已經被父母許配給鄰

村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了。可是，我倆早就有感情，所以我們一直在偷偷摸摸的。我們偷、偷情，其實最多就說說悄悄話最多只是撫摩撫摩對方，根本沒干什么淫亂的事。兩個月前，我們正在一起時，我覺得迷迷糊糊好像有人在我頭上打了一棍，接著我就暈了，到牛夜才醒過來。翠翠早已不見了，我當時很擔心，等到第三天我才知道，因為她與我‘偷情竟被那村的人殘忍地活活燒死了!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勾引她，可也怨那村里該死的人們，竟如此狠毒!”

李大人想了一會兒說：“那個打暈你的人一定就是族長，可族長卻說你當即逃跑了。那他為什么說謊呢?他打暈你又是為了什么呢?哦，文俊你放心，你偷情，并沒有奸淫，頂多吃些板子。那個族長倒是真的很可疑!”

④第二天，鐵子等把族長鎖拿到公堂上?？h令李大人一拍驚堂木：“堂下之人，你可知罪?”

族長一頭霧水：“呃，小人按族規(guī)行事，并未觸犯刑律．不知何罪。”

“混帳!你做假證，欺騙本大人，還說沒罪?那天晚上那偷情的男人到底逃跑了，還是被你打暈了?你從實招來!”

族長試探著說：“大人，草民沒有說謊，那男人是逃跑……”

“大膽!看來你非吃點苦頭才肯招，是不是?來人，夾棍伺候?！?/p>

當夾棍剛放到族長腿上時，族長嚇得褲子都濕了：“不要啊，我招!我全招!”

“從實招來!”

“我當時一時糊涂，起了色心。是我把那男的打暈了，又逼迫翠翠從我，威脅她不從我的話，我不但讓村人把男的‘浸豬籠，還會用族規(guī)嚴厲制裁翠翠。那翠翠卻申辯她還是清白之身。我就對她說：我怎么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得讓我驗明，我才信。否則我絕不放過你們這對狗男女!翠翠無奈，含著淚脫光了身上剩的一點衣服。當時，草民更加難耐，就把她按倒在地……”

“后來的事，讓本縣來替你說。你覺得翠翠可能會說出你強暴她的事，不但丟面子，還將有牢獄之災。你就取了她的內衣謊稱‘罪證，把她關了起來。就算翠翠怎么申辯，人們都會以為她是在報復你，因為你讓她‘奸情敗露!但你還是不放心，于是第二天一早你就發(fā)動族人，把她活活燒死了，對不對?也正是這樣翠翠才陰魂不散的吧?”

“大人……”

“你認不認罪?”

“大人的分析屬實，草民認罪。還請大個開恩，從輕發(fā)落?！?/p>

“開恩?你罪大惡極，奸淫良家女子不說，還濫用族規(guī)殺人，本該殺兩次頭的。你等秋后問斬吧!帶下去!”又大聲說：“這回那女鬼也可以安息了!”

文俊從堂下跑上來，給李大人叩了幾個頭，感激地說：“多謝大人明察，還翠翠一個清白，為翠翠報仇?？蓪傧乱灿凶铮埓笕艘缆膳刑??！?/p>

李大人說：“文俊，你身為圣人門生竟然干起偷情的勾當，明天午時到側堂去領五十個板子，退堂!”

⑤下午，縣令李大人找來張鐵子說：“事情有眉目了。今晚你和本縣去抓那殺死5個孩子的女鬼?！辫F子說：“大人，那女鬼知道案子判了，還了她清白，她還不安息嗎?再說，人怎么能抓到‘鬼?”李大人說：“那是我故意說給公堂下的一個人聽的，今晚咱們再去蛤蟆村一趟。這次我只要你和我去，你千萬別聲張，只準你知，我知!知道了嗎?”

一回生，兩回熟。李大人和鐵子又隱蔽在那里了。到了半夜還沒看到女鬼。鐵子就對李大人說：“仇也報了，雪也昭了，那女鬼應該不會再出來了吧?你看到現(xiàn)在還……”正在這時李大人低聲說：“快看!”鐵子順著李大人指的方向一看，果然一個渾身白衣，披頭散發(fā)的女鬼正從遠處，輕飄飄地朝這邊走過來。饒是張鐵子膽大，也吃了一嚇。然后他和李大人把身子蹲得更低了，只等那女鬼過來，一下子從后面撲住她。

漸漸地走近了，等到了鐵子前面時，鐵子一下?lián)淞顺鋈?。這時女鬼慘叫一聲，又尖又凄厲。鐵子心里直發(fā)毛，但還是努力從后面抱著那女鬼。李大人說：“鐵子放開她，她和咱們是熟人?！辫F子想：怎么我會和女鬼是熟人?這時李大人拍了那女鬼一下說：“文俊，你該醒了?！蹦桥碚艘幌拢F子也怔了一下：“大人，你說什么?”“不信，你把他轉過身來自己看!”轉過來后，那“女鬼”正是文俊!雖然他用后面的頭發(fā)遮著大部分臉，但鐵子還是可以一眼看出來，他就是文俊。第二天，公堂上。文俊被押上來，還是披頭散發(fā)的，白衣服上的兩片血跡已經不再那么鮮艷了。

“文俊，那5個孩子的死可是你親手做下的人命案!你可知罪?”

文俊說：“大人，我認罪。我那時總覺得我就是翠翠的鬼魂，或者說我分不清哪個是我哪個是翠翠，我就想報復他們。我原以為是睡了后，在做夢呢，那只是翠翠托給我的夢。我夢到翠翠殺了孩子，果然街上馬上就有了女鬼殺孩子的傳言。原來殺人的人就是我自己!我不是在做夢，而是發(fā)了昏。直到昨天晚上，我在現(xiàn)場被大人叫醒才知道：人是我殺的?！?/p>

“文俊啊，我真想放過你，可你畢竟傷了那5條人命啊，法不容情，殺人償命，你別怪我……”

⑥第二天，文俊由于罪行嚴重，被押往了省城斬監(jiān)候審。

張鐵子問李大人是如何猜到那女鬼是文俊的。李大人說：“以前看前明文人的筆記，其中記載了一個有大怨大恨大悔的人，白天是自己，晚上就變成了他所想的那個人，來發(fā)泄自己的怨悔。文俊是個重感情的人，我猜他可能會像筆記里那個人一樣也對翠翠進行補償，還有這一個多月的巧合時間讓我更相信我的猜測——這一個多月來，文俊的眼圈紅得很，他也像變了個人似的。我猜測他應該是在晚上睡覺時，不由自主地就‘補償翠翠去了。清醒時他是他自己，睡覺時他就成了死了的翠翠。希望這對苦命鴛鴦在地下重逢后，下輩子別再轉生為人了。人，太痛苦、太復雜了?！?/p>

那“前明文人的筆記”大概是世界醫(yī)學史上最早記錄那種“雙重人格”心理疾病的文獻吧?也是這部文獻給了李大人最終破案的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