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紅

二爺是個馬腳，是我們村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钪?，向他求醫(yī)問藥；死去的，由他抹平身子蓋好棺材，送進(jìn)地穴。如果活到現(xiàn)在，該有90出頭了。這些年醫(yī)藥價格猛漲，村里人看不起病的時候，常聽得他們念叨：“要是二爺在就好了，這點子病還用得著醫(yī)院?”二爺，是越來越讓人懷念了。

很多年來鄂西和渝東地區(qū)有這么一種人悠游于神鬼之間，為人禳災(zāi)避難，有的被稱為端公，有的被呼為馬腳。而且有一句俗語：跟好人學(xué)好人，跟著端公會跳神。端公、馬腳在人們的印象里一直不大好，但人們離不了。百藥無效的時候多半會來最后一招；但絕不會對他們心存感激。無論這一招是否有效，人們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得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這句話，其實最早是說他們的。

馬腳是一門手藝，和木匠、鐵匠、皮匠一樣。是一門手藝，當(dāng)然要拜師了。

但二爺不是。馬腳不是二爺?shù)穆殬I(yè)，二爺也從不為此收人錢財。據(jù)說，二爺是被一名無名馬腳的游魂糾纏著的。這縷游魂二爺叫他師父，不知怎么纏上了二爺。他一找到二爺，二爺就要“發(fā)馬”，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文化大革命時，二爺被當(dāng)成“封、資、修的流毒”要肅清，戴著高帽子，押到新修的大寨田去批斗。開現(xiàn)場批斗會時，二爺“發(fā)馬”了，公社書記喝令民兵捆緊他，四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四腳四手地捆住了二爺。村里的女人們都背過了臉，男人們也都屏住了氣。公社書記正要發(fā)言呢，二爺呀的一聲掙斷繩索就跑，逢坎跳坎，逢河跳河，一直跳到家。直到他的兒子繼煙為他在堂屋擺好大桌子他才消停下來。那些路上的坎，高的有近一丈呢。如若不是神力，又是什么呢?這下，公社書記也只好由他去了。等到書記的老娘過世，書記還親自拿著四斤面條、兩瓶好酒請二爺幫忙穿衣、入殮呢！當(dāng)然這是后話。

深夜里，二爺高亢、婉轉(zhuǎn)的歌聲分外遼遠(yuǎn)，有點嚇人、二爺?shù)母杪?姑且稱之為歌)、繼煙叔大叫著應(yīng)答二爺?shù)穆曇?，利人搬大桌子、拿大刀、點香、點蠟的雜沓聲讓我們村子頓時熱鬧起來。不用誰叫，我們知道二爺又被那個馬腳的魂纏上了，又“發(fā)馬”了。小孩子都像蛾子撲火一樣撲向熱鬧；大人們則有幾分復(fù)雜，他們既擔(dān)心這一場“馬”發(fā)下來，二爺?shù)纳眢w受不住，又慶幸有了一場問卜吉兇的機會、

“發(fā)馬”的二爺從地上跳到桌上，從桌上跳到桌下；從尾里跑到院壩又從院壩跑回屋里……在昏暗的油燈下，我們看著平常的二爺有如神仙、我們爬都爬不上的大桌子，二爺只消一縱，就上去了。二爺在歌聲里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他的兒子繼煙不斷地做著事情應(yīng)對著他的呼喚，一會兒點香燭、一會兒燒火紙，一會兒還要拿大刀。等二爺把一系列的驅(qū)鬼動作都做完了以后，他會倒在繼煙叔的懷里，兩眼緊閉、渾身顫抖，口里喃喃低語……這時候，先是二奶奶叫著：“神仙大人啊，你放過他呀，我們給你多多燒紙啊!”接著，村里便有人要問吉兇了。仇奶奶的兒子端午節(jié)里劃龍船淹死了，丟下三個孩子和媳婦，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婆媳倆沒事就上墳哭，所以仇奶奶要問的事最多；她要問是哪個水鬼的魂魄“找”到了她的兒子，她的孫子晚上看不見是什么原因……聽二爺?shù)泥驮V，一村人才知道仇奶奶的兒子不該拆龍王廟?！拔咨降膹R多、建始的橋多”，巫山城里到處是廟，鄉(xiāng)里也是，龍王廟就在我們村頭。龍王廟里一股水引到城里，當(dāng)年供著巫山半城人吃水?？墒驱埻鯊R拆了。拆廟真是仇奶奶的兒子邀人去的。

因為“發(fā)馬”，二爺在身體上、經(jīng)濟上都是吃虧的，所以繼煙叔和二奶奶就想請高人把那個“馬腳”的魂收走，還回二爺自己。據(jù)說那個高人做到了的，有一段時間，二爺真的沒有“發(fā)馬”了，我們一方面有點失落，另一方面也為二爺慶幸。但是向安泰家起房子，二爺又“發(fā)馬”了，通過問卜才知道原來那個收魂的罐子就埋在起屋的地方。向安泰一家頓時在我們村不招人待見。

小時候，伙伴們拿著小鋤頭去挖柴兜、打豬草的時候，常常心懷不安。我們不怕別的，只怕我們無意中的一挖把二爺埋在地下的馬腳的游魂給“冒”了。相比“發(fā)馬”的二爺，我們更喜歡平常的二爺。但是總有人無意中把那個罐子弄破，所以二爺終身都在為擺脫真馬腳的糾纏而努力。

二爺是我們村的神醫(yī)。

剛到村子還不大會走山路的母親挑糞把腳崴了，腳背腫得像發(fā)面包子，在家里躺廠幾天不敢下地、清來二爺，二爺一看說“過橋閃了”，喊拿碗酒來，然后把酒點燃后就往母親腳背上揉。一會是揉，一會是捏，一會又在敲，最后聽得母親的腳

“啪”的一聲響，二爺說行了，讓母親站起來。母親果真能站起來了。還有一次，一村的孩子全都長了“襯耳”(學(xué)名叫腮腺炎)，個個高燒，臉胖得像大佛。我二哥甚至連大腿根都長淋巴了，還說胡話。母親又把二爺請來，這次二爺自帶了幾節(jié)燈草，讓母親點上桐油燈，然后就開始為我們燒“燈火”了。只見二爺點燃燈草，然后觸在我們的額上、太陽穴上和耳朵上。每觸一點就是一陣灼痛；每觸一點就會炸響一聲，起一個小泡。然后二爺會說一聲好了，好了。我和我二哥就是這么治好了。不，應(yīng)該說全村的蘆子都這么治好了。

從二爺那里人們知道沒有什么不可以用來治病。比方，絲瓜葉抹上桐油可以貼在膿瘡上，讓它長新肉；生黃豆嚼爛了．可以治瘡；就是沒什么用的黃土，也可以用來止血。二爺真是神奇得像神仙。光陰荏苒，請二爺看病的除了老年人就沒幾個人了；也許是那縷游魂找到了新的主人，老年的二爺很少“發(fā)馬”了；我也離鄉(xiāng)多年了。聽母親說老了的二爺和二奶奶單過，不愿住進(jìn)后人新修的磚房里。二爺還是像年輕時一樣喜歡上山采藥、趕著牛羊滿山跑；

后來我們的村子成了巫山新縣城了。二爺?shù)淖訉O們高高興興地搬進(jìn)了移民聯(lián)建的小洋樓，二爺、二奶奶被人從破土屋里強搬進(jìn)了兒子的新房?？墒嵌斠贿M(jìn)去就開始生病了。有一天趁人不備，二爺爬到了外坡(當(dāng)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廣東支路南二路了)看著被削成平臺的大山，二爺叫著山呢山呢，然后就倒在地上再沒起來。二爺去時，四鄉(xiāng)八里的人都為他戴了孝。有準(zhǔn)沒有受惠于二爺呢?

又到中元節(jié)了，每年包福紙的時候我會為他包一個。今年，也一樣。

二爺一字不識，大名叫彭先員。

責(zé)編／周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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