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珊口述安頓撰文
女學(xué)生喜歡自己的老師,這樣的事特別多,不過大多沒有好結(jié)局。比較而言,我很幸運。
我第一次見到老師時,他已經(jīng)是個小老頭了,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溫和、沉靜,眼神很純凈,仿佛是飽讀詩書多年沉淀下來的。
班長的父母在這個學(xué)校教書,從她那兒我了解到老師的家庭情況:他沒有孩子,愛人是校辦工廠的工人,沒什么文化,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jié)的婚,他到北京之后才把她從農(nóng)村接出來。一個如此有修養(yǎng)的男人竟跟一個農(nóng)村婦女在一起生活,她能懂他嗎?
我喜歡上老師的課,因為勤奮,一直做著他的語文課代表。高三那年,因為剛剛恢復(fù)高考沒多久,我們這一代人真正用在學(xué)習(xí)上的時間也不多,所以誰心里都沒底。那個下午,他上完課后,徑直走到我旁邊,對我說:“晚上來我家吃飯好嗎?我想跟你談?wù)劯呖嫉氖?。”我興奮得不知說什么好,趕緊點頭。
師母是一個瘦小、和氣的人,話特別少,做的飯菜很好吃。她很快就吃完了,讓我們慢慢聊,自己回臥室去了——在我結(jié)婚前去看望他們時,我才意識到師母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愛上了她丈夫。那天,師母送了一只玉鐲給我,說:“孩子,這是我當(dāng)年嫁給你老師時的聘禮,共兩只。還有一只我留下了,等有一天我老了,走了,再交給你……”
但少年時的我總以為這份感情不會被人看穿,就在那天后,我像得到了許可,經(jīng)常到老師家去。他也愿意我去,我能感覺到,他甚至比我更希望我能考上大學(xué)。我沒有辜負(fù)他的期望,但我更愿意相信這是感情的力量。
上大學(xué)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很多同學(xué)一起去看老師,我最后一個離開,老師執(zhí)意要送我。他說著—些叮囑的話。我忽然覺得很感傷,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很多,他老了,而我還沒有真正地長大成人。我拉住他,說我有話說。他沒有掙脫我的手,很溫和地說“好”。我一口氣告訴他,我是為了他才拼命學(xué)語文,為了他才經(jīng)常找理由到班長家做功課,只是想看著他的雙腳從門簾下方走過……
他一直默默聽著,直到我停下來,才摸摸我的頭發(fā)說:“孩子,我知道?!彼穆曇裟菢悠届o,沒有一點兒激動,也沒有因為被一個學(xué)生愛上而不安。然后他問:“你想知道我和你師母的過去嗎?”我點點頭。
他和師母是在同一個村子里長大的,青梅竹馬。他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家人的生活靠父親一個人維持。師母的媽媽非常善良,不忍心看這一家四個男人衣服破了沒人補,決定讓自己的女兒在沒有舉行婚禮的情況下去做這家的女主人。那年,師母不滿16歲。他家窮,能給師母的聘禮只有母親去世時留下的一對玉鐲。后來,他到城里上師范學(xué)校,師母和全家人咬著牙供他。再后來,他到北京當(dāng)上了中學(xué)教師。
一次他回鄉(xiāng)探親后,師母懷孕了,但是很不幸,孩子在5個月時流產(chǎn),師母也差點兒送了命,結(jié)果她再不能生養(yǎng)孩子。
從此,我不再提起我對老師的感情。我常常去看望他們,會和師母一起拆洗過冬的棉被,師母也會把好吃的留給我,為我織厚厚的毛衣……這一輩子,能結(jié)識這樣一個家庭、這樣一對夫妻,能看著他們一起慢慢變老,能看著老師坐在窗邊看書,師母在一邊擇菜或者帶著老花眼鏡做針線活兒,是我的福氣。
當(dāng)80歲的師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老師不行了時,我丟下工作和孩子就去了。在醫(yī)院見到老師時,他已沒了呼吸,安安靜靜的,面容特別慈祥。看著他,我好像回到了高中時,我還是很愛這個人,跟愛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師母在老師火化那天,把另一只玉鐲給我戴上了,她說:“孩子啊,要是有下輩子,但愿咱們還是一家人?!睅熌刚f這話時,我心里多年潛伏的一點兒慚愧沒有了,我想我應(yīng)該算是一個高尚的人吧?至少,在我懷疑他們婚姻的時候,我沒有霸道地介入,在我了解了他們的婚姻之后,我敬佩和維護著這份美好。